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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学视域下“救命文档”的实践价值考察

2022-05-23许加彪王军峰

编辑之友 2022年5期
关键词:组织技术

许加彪 王军峰

【摘要】“救命文档”在郑州暴雨救援中发挥着聚沙成塔的功能,成为新的媒介实践典范。从媒介学倒置内容与形式的眼光出发,将“救命文档”视为媒介,探讨参与者如何利用技术优势展开特定的社会实践,并分析其扮演的角色与功能,对推动媒介学研究的本土化具有重要意义。研究发现,正是技术层面的实时协同的编辑优势和成熟的传播网络,让文档从记录、存储信息的惰性媒介变为传播信息的活性载体;而以文档为中心的自组织维系了文档的内容生态,汇聚了社会其他力量,发挥了媒介载体的社会活力。“救命文档”也在特定的媒介实践中实现了自身从传播渠道到中介行为、从需求表格到资源共享平台、从物质性工具到价值承载物的功能拓展。

【关键词】媒介学 “救命文档” 技术/组织 媒介实践

【中图分类号】G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2)5-042-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5.006

2021年7月郑州暴雨救援中,一份名为《待救援人员信息》的在线文档迎来了其高光时刻,注定被载入史册,被困者称其为“救命文档”,网友评论说“这不是文档,这是星河”,官方主流媒体亦称其为“民间诗史”。在同年10月的山西暴雨灾害中,同类文档又重出江湖,发挥救援功效,引发媒体关注。如此备受赞誉的文档,其创建者只是上海财经大学的本科生,但文档本身却引发了蝴蝶效应。数据显示,该文档于7月20日晚8点左右被创建,到22日晚7点,其浏览量近650万人次,23日早7点被自发更新到第660版,先后有30万人参与编辑。但创建者李睿却说:“我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开始,是网友的力量汇聚在一起,才能做得这么好。”

作为“一个小小的开始”的文档何以汇聚庞大的社会力量,在郑州暴雨救援中发挥聚沙成塔的作用,成为受困者获救的希望,使其有星河之誉?换言之,一个在线文档如何经由网络的协同编辑与扩散而引发巨大的社会效应,成为促动救援的物质性力量?一种技术层面的东西如何引发社会层面的连锁反应?法国学者雷吉斯·德布雷创立的媒介学为我们解析这一过程提供了指引。德布雷认为,媒介学虽然不是知识的特殊来源,但其“倒置内容与形式关系的眼光”[1](23)为我们提供了“认识的新形式”,[1](89)媒介学的“小天桥”正是“将一个微小能量连接到一个巨大力量之上”。[2](31)本文从媒介学的视角出发,以期对“救命文档”这一特殊的媒介实践承载的社会价值进行解析。

一、文献回顾与研究视角

以往的传播研究,在人与媒介技术之间预设的是一种带有理性主义色彩的主客二元关系,[3]呈现出重内容与效果、轻媒介的倾向。媒介学则在技术与文化互动的关系中探讨媒介本身所引致的社会性后果。德布雷将媒介视为一种中间体(即“中介”),认为“唯一的媒介不存在”,[2](7)并将媒介界定为“近似地指在特定技术和社会条件下,象征传递和流通的手段的集合”,[2](4)是一个“整体的序列”,[4]包括人类使用的自然语言、播发和感知的身体器官、符号的物质载体、输入和复制的技术手段几个层面。[2](8)正是在此意义上,以“救命文档”为核心而形成的文档录入、编辑、整理、传播与扩散的技术手段,与诸如创建、运维文档过程中产生的各类群组共同构成了“救命文档”媒介学意义上的“媒介”身份,即一个“集合”与“整体的序列”。

作为媒介的“救命文档”在郑州暴雨救援实践中发挥了重要功能,但目前仅有若干新闻报道和分析散见于报纸和新媒体平台,学术界尚未对其深入讨论,这为本研究的展开提供了契机。实践作为社会学重要概念,为布尔迪厄、吉登斯等社会学家所重视,他们在本体论与认识论层面建构了关于实践的理论。21世纪之交,以西奥多·夏兹金和布鲁诺·拉图尔等为代表的一批新学者推动了社会学研究的“实践转向”,媒介研究也深受影响。其中,英国学者尼克·库尔德利于2004年发表的论文《媒介的实践化理论》,首次尝试将实践理论引入媒介研究,[5]开创了媒介研究的新范式。他认为,实践路径的媒介研究不始于媒介文本或媒介机构,而是始于与媒介相关的事件,含一切松散和开放的关系。它注重在各种情景和语境中,人们(个人、群体、机构)在做什么与媒介相关的事情,人们与媒介相关的实践如何与广阔的动因联系。[6](41)国内学者齐爱军教授将媒介研究的“实践范式”概括为,把媒介理解为一种实践行为而不是理解为文本或生产结构,它研究的是以媒介为面向的或与媒介有关的所有开放的实践行为类别,以及媒介在组织其他社会实践行为中所发挥的作用。[7]这种实践取向的研究突破了以往主客二元对立的局限,重新将主客整合为一体,成为研究人、媒介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新路径。

在此,探讨“救命文档”作为一种记录、存储待救援人员信息的媒介,是如何在实践中演化为传播信息的媒介,即作为一种德布雷所谓的惰性媒介是如何成为具有活性的媒介而发挥其载体的活力,将微小的能量连接到巨大的社会力量之上,凸显媒介实践的社会价值,正是本研究的目标。本文从媒介学倒置内容与形式关系的眼光出发,将“救命文档”视为媒介,探讨其在技术与组织层面如何引发特定的社会救援实践,并分析在此过程中其扮演的角色与功能。

二、载体的符号化:“救命文档”作为社会传播的对象

从媒介学倒置内容与形式关系的眼光看,“一个信息是否能够产生社会功能,取决于它能否成为社会传播的一个对象”。[8]一个信息要成为社会传播的对象,首先需要具有实体形式或承载信息内容的媒介,它的传播与扩散及其组织社会关系的方式,决定了信息内容的社会可见性和接受度。在媒介与信息的关系上,媒介学主张“中介即信息”,没有中介的信息是不存在的,它们其实是一个整体。[1](36)任何形态的信息移动都需要伴随一种实体形式,[9]这个实体形式正是德布雷物质性意义上的媒介,因为媒介使信息能够被感知和被看到。

作为一种民间暴雨救援的创新媒介实践,《待救援人员信息》之所以能够发挥巨大的社会功能,在于它被符号化為“救命文档”,成为了一个为全社会所关注的社会传播的对象。以“救命文档”为主题的相关报道、评论、话题等纷纷登上《人民日报》、新华社和《光明日报》等中央级媒体及各地方媒体,微信、微博等新兴媒体平台也纷纷转发、评论、设置话题,使其成为郑州暴雨救援中的现象级传播事件。在“救命文档”的社会传播过程中,7月21日,腾讯在其官方微信公众号中发布的文章《一个救命文档的24小时》具有节点性意义。该文章梳理了“救命文档”24小时的形态演变,旋即引发刷屏,获得10万+的阅读量,并有2.3万人点击“在看”同步到微信“看一看”中,获得了算法的二次推送,这标志着“救命文档”正式进入广阔的传播网络中。该篇文章的社会价值在于,不仅文章本身成为被传播的一个对象,文档的创建者也广受媒体和公众关注。对此,央视新闻微博在22日12:29分发布“字里行间,传递希望!#暴雨后救命文档创建者是河南籍大学生#”的博文,其阅读量为655万人次;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23日发布《“一个救命文档的24小时”刷屏!发布者是这名大学生》的文章;光明日报微信公众号发布文章称“救命文档”为“公众参与的新方式”;27日《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力量汇聚在一起,才能做得这么好》,对“救命文档”这一形式进行了肯定。

从民间自发创建、传播到包括央媒在内的官方主流媒体对其关注、扩散和肯定,“救命文档”由此获得了一种象征意义,即它成为突发自然灾害中民间力量自发参与救援的重要实践,承载着受灾者获得新生的希望,亦是民间自救、互救精神的体现。在此,“救命文档”被符号化并构成了一个传播的对象,进入广阔的传播网络中。

三、技术与组织:“救命文档”作为凝聚社会力量的纽带

将“救命文档”作为特定的媒介实践,需要进一步追问:经由其组织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实践如何展开?这涉及媒介的技术属性和社会组织属性。从技术属性出发,涉及创建者、编辑者和传播者如何利用这一电子产品的技术特性进行信息的输入、筛选、标注、分类、传播等,这又构成了社会层面人与人得以经由该文档而组织、协作、行动的前提。正如黄旦所言,不同媒介有其不同的技术和文化偏向,会产生不同的传播形态和方式,从而规制了其内容的组织和呈现,规定了接收和体验的方式,重组了人们之间以及与现实的关系。[10]

1. 媒介价值的凸显:“救命文档”的编辑与传播

法国学者罗杰·夏蒂埃指出,每种形式都有一种特定的规范,若想理解关于某个文本在历史上有过的用途和阐释,就必须确定上述物质形式所产生的意义效应。[11]“救命文档”的生命力在于广泛的社会传播,而创作者从最开始使用Excel文档转向使用腾讯文档这种允许多人实时处理和编辑的形式,让文档不再只是一个静态的惰性信息记录、存储的载体,而成为能够进行协同编辑、实时分享、互动与社会传播的活性媒介。

(1)实时协同编辑的优势。信息或者任何知识必经中介才能呈现,中介体现为从语言符号规则、存储记录、流通发行、传播模式到社会机器等方面的一系列规定性。[12]腾讯文档作为一款多人协作的在线文档,能够供多人同时或异时浏览查看、编辑、点评和共享,也可以在云端进行实时保存,实现多人协作编辑且无须反复收发文件。所有人可编辑,所有人可传播,所有人可查看,正是在线文档的独特优势。这种实时协同编辑的技术逻辑适应了突发自然灾害应急处置对时间性的要求,通过对时间的控制,在线文档的媒介力量得以凸显。

在最初创建《待救援人员信息》时,创建者采用Excel文档整理并核实网络上杂乱的救援信息,但随着大量信息的不断涌入和团队成员的增加,采用Excel表格就出现了信息更新不便以及信息重复等问题,如何进行大规模团队协作以提高信息处理效率就成为操控时间的关键,这促使团队改用适合多人实时处理和编辑的腾讯文档。在采用腾讯文档后,创建者还开放了编辑权限,使文档从最初对网上救援信息的单方面整理与核实,转向多人协作编辑的信息共享平台。

媒介学主张内容之外的形式具有组织、规划的作用,即承载物支配着一定的内容,规定了何种内容得以用何种方式呈现。[1](40)这里的形式包括一个信息出现的技术方式、这个信息的接收和现实化的社会背景以及接收者对这个信息的改变等。[2](48)功能区叠加和信息集成是“救命文档”的重要特征。对涌入的各类信息需要进行筛选分类,让信息以秩序化的方式呈现出来,提升各方信息匹配的精准度。腾讯在线文档创建工作表的功能,是能将不同的信息进行分类与整理,而多个工作表集成、叠加在一个文档中,能够增强文档的容量,也使信息呈现得更为清晰,这为在线文档逐渐演化成一个信息资源共享平台提供了技术支撑。

例如,在文档被创建后的第4个小时,新增了一个“可支援”的工作表格,其中内容包括“彻夜不闭馆的图书馆,提供方便面的科技馆,提供水上器材的俱乐部等”,随后,又出现了“漏电风险地区”工作表格,文档启用筛选功能。此后,汇聚、分类信息的工作表格相继出现,在24小时内生长成为包括首页、车牌遗失信息、给河南加油、避险地点、医疗信息、互助介绍、漏电塌方风险地区、求助信息统计、救援队信息、物资援助、待救援人员信息、心理辅导、114查号等在内的多种功能媒介。这一协同编辑文档开始脫离了办公软件的单一应用,进入广阔的社会实践中,成为汇聚民间救援力量的信息和资源共享平台。救援者、待救援人员和社会其他力量都可以通过该文档录入、获取和传播信息,文档就突破了原有的记录、存储信息的基本功能,为进入广阔的传播领域提供了可能。

(2)成熟的网络传播生态。在对媒介与社会的关系演化展开考察的过程之中,对媒介的接触如何成为日常行为,不应当被忽略,[13]因为媒介必须覆及人群,才有可能被他们接收乃至接受,[14]进而在媒介逻辑的指引下采取行动。要将“救命文档”所承载的救援信息传递给救援人员和被困者,就要考察其经由何种路径进行了扩散,即传播网络的构成。德布雷认为,作为物质性载体的媒介痕迹演变的一个趋势就是非物质化。[2](241)这在数字时代变得更为明显,各种轻盈的数字化产品和隐而不显的基础设施几乎让人感受不到载体厚重的物质性特征。

“救命文档”作为承载救援信息的载体,非物质化的特性决定了它作为一种轻盈的电子媒介形式,更有利于迅速在网络传播系统中广泛扩散,由此其载体的活力得以凸显,生命力得以释放。其中腾讯作为互联网巨头,以微信和QQ两大社交应用平台构筑的庞大媒介生态系统,为“救命文档”深度嵌入整个社会传播系统中,并触达每一个用户提供了路径。无论是使用电脑端还是移动端,用户都可以在微信和QQ当中找到腾讯文档的入口。嵌入这一传播网络,使“救命文档”获得了更高的社会可见性。比如,在创建之初,李睿就创建了微信群,标注好“求救人员信息”和“救援人员信息”的条目,并启用“开放编辑”功能,将文档发到微信群里,文档很快就经由微信群得以广泛传播。在第10个小时,该文档吸引了254人同时在线编辑,并开始在朋友圈出现了转发刷屏的信息流。而前文提及的传统媒体对“救命文档”的关注和报道,以及算法推荐也加快了文档本身的传播,使其火速出圈。可以说,微信和QQ这两大社交平台和传统主流媒体的报道以及算法推荐机制让文档获得了广泛传播,激活了文档的生命力。

2. 社会力量的聚合:“救命文档”的组织与连接

数字媒介成了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的转接器。[15]媒介學重点考察一种观念是如何通过媒介而变成改造社会的力量,并深究这种媒介的社会组织能力是何以可能和如何可能的,其对环境的强调更指引我们要在具体的社会实践中理解媒介引导社会的方式,因而具有较强的实践性品质。[16]那么,“救命文档”的技术特性是如何规制组织这一形态及其实践过程的?组织又是如何依托文档聚合其他力量的?这里,组织就有了双重含义:一是作为名词的组织是指基于媒介而形成的自组织形态,二是作为动词的组织是指连接/激发不同社会力量的实践过程或功能。

(1)被组织的力量:“救命文档”的自组织形态。“救命文档”的精髓在于协同编辑,而协同就需要组织起团体并进行互动,使其媒介实践“适应某种特定活动的规则和秩序”,并让社会关系和社会力量因该媒介而得以重组。[17]当创建者李睿在微博发布了“我想帮大家一下”的信息后,又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详细要求:需要迅速整理网上各种求救信息、联系求救人员并搜集新的救援联系方式。此后,她又建立了“河南暴雨远程救援小分队”的微信群,在创建文档的过程中还专门建立了相关群组以提高效率。起初共有一个32人的信息收集统计群,还有两个待救援信息整理群,两个线下救援匹配群和一个专业救援群,后来每个群都发展到200~400名成员。在初创团队中,有人整理信息,有人负责爬虫收集信息,也有人做社群管理工作(如群内信息收集整理工作、维持社群秩序)。可以说,在以文档为中心的组织初期就基本上形成了明确的分工。

随着文档信息录入量不断增加,自发维护文档的人越来越多。如在文档传播的第1个小时,就出现了帮助核实信息的其他志愿者。在第10个小时,就出现了维护文档的网友提示——“别乱搞文件!!!!”在第20个小时,有网友对表格进行了维护,如把表格内的格式调整得更加清晰,对救援物资那张表进行了分区、重点色、高亮、校对等操作。在第22个小时,“救命文档”开始被创建了自己的首页,文档开始从一个表格变成拥有独立首页、包含9个功能工作表的平台。文档首页上被标注了“填写信息请注意”“访客浏览请注意”“抗灾防洪知识点合集”等信息。此后,又相继出现了“文档导航”以方便使用者定位需求,以及腾讯文档使用说明、注意事项、救援渠道链接等内容。也有志愿者为确保文档稳定而通宵达旦守护。可见,在文档的协同编辑过程中,始终存在核心创建者团队以及此后逐渐加入的志愿者团队对文档进行维护,以文档为核心的自组织形态凸显。

(2)组织他者的力量:社会其他力量的卷入。黄旦认为媒介即居中搭建关系、转化关系之枢纽。[18]“救命文档”作为媒介搭建关系、转化关系的过程正是对其他社会力量进行组织的过程,而文档自身的技术属性起到了推动作用。各种社会力量开始关注“救命文档”并自发通过文档进行资源对接和汇聚。例如,在文档传播的第7个小时,表格新增了两个工作表“官方救援队信息”“民间救援队信息”。前者包括郑州及其周边各市的救援队和红十字会救援信息,后者包括越野车队志愿者,还有食品公司、车辆抢险救援队,以及个人救援力量和省外支援力量等。这标志着官方救援队和民间救援队力量在此得以汇聚。在第10个小时,医生们自发组织的线上问诊群开始出现,并出现了新的工作表“医疗信息”。除了一些基本卫生信息的提示外,其还为用户提供了处理常见症状的自救方案,如防止失温、骨折、高烧(包括小儿高热)、临产、外伤、呕吐等的自救方案。此外,还发布了相关医疗咨询渠道等。在第14个小时,网友贴上来更多其他平台的求助渠道,包括微博救援渠道,《人民日报》的救援需求登记平台,高德地图开放的互助通道,西瓜视频、头条等开放的“暴雨救助入口”等,实现了“救命文档”和其他救援渠道的打通。在第19个小时,网友拉起了更多微信互助群和企业微信互助群,并将二维码放在表格当中,还有程序员自发制作了可以标记求助地点的地图小程序。此后,包括超市、大学食堂、4S店、推理社、服装城等各种民间社会力量因文档得以汇聚,成为暴雨中看得见的希望。

四、中介、平台与价值承载物:“救命文档”的功能拓展

在实践中“救命文档”不再只是一个渠道、一个表格和一个物质性工具,而是成为一个中介、一个平台和一个价值承载物。就其媒介实践过程而言,从单纯的传播手段转向具有多项功能的中介行为;就其内容生态而言,实现了从单一的需求表格到信息资源共享平台的转向;就其象征性而言,实现了从记录、存储的物质性工具到生命至上的价值承载物的转向。其中,中介的定位决定了“救命文档”能够演化为信息和资源的共享平台以连接多种力量;而平台属性的凸显进一步巩固了媒介的中介功能,为中介功能的发挥提供了技术支撑和信息资源保障;作为中介与平台的“救命文档”因其承载着生命的希望而成为价值承载物,获得了象征性意义。

1. 从传播渠道到中介行为

经传播渠道,信息能够从发出者触达接收者,因而传播渠道是使信息得以通过的一个中介,具有被动性和静态性特征。不同于麦克卢汉的“单数媒介”和基特勒重在展示“存储、传输、处理功能的技术媒介”,[19]媒介学意义上的媒介也包括中介行为,这突破了将媒介视为单数的、静态的、被动的和物质性的视角。德布雷认为,一个中介不仅仅是一个运载工具或运输管道,[1](32)它还指运输传播设备中的一个位置或一个功能,不仅包括工具,还包括个人和集体的行为。[1](129)没有这个中介或者说使两者发生关系的第三者,这种关系就不会存在。[1](122)因此,中介不仅是处于中间的一个位置,而且具有能动性,即德布雷所言的中介行为。中介行为意味着一种媒介或中介处于两者或多种力量相互作用的过程链条中的一个位置或环节,即没有这个位置或环节,则它们难以实现相互连接。同时,在连接的基础上,媒介/中介还具有一定的角色,即德布雷所谓的媒介者,其承担着“使两者发生关系”的互动、转化、调解功能。互动是指两者通过中介相互影响,转化是指两者的力量通过中介相互迁移、吸收、再造的过程,而调解则指中介对两者和两者的力量进行的动态调整。在此意义上,与传播渠道不同,中介行为更凸显媒介在具体传播实践过程中的主动性、能动性和动态调整的过程,即媒介作为中介的“调解”作用,它是一个始终处于动态调解中的功能。

作为暴雨救援过程中产生的“救命文档”,社会情境规定了其不可能仅仅充当信息流通的渠道,而是要介入救援过程中,成为救援实践的一部分,因而媒介的实践性得以凸显。“救命文档”作为媒介/中介,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录入和存储待救援人员信息的物质载体,而是从一开始就以连接各个社会行动主体多种力量,并在具体的传播实践中调解其关系的“中介物”的姿态出现的。从创建者敲下第一行字“求救人员信息 救援人员信息”开始,对接两种群体的信息这一目标就成为自觉追求。在随后发展中,作为行动主体的个体成员开始逐渐变成团体、组织、机构等各色救援力量。

除了作为行动主体的人参与其中外,包括各种物也被卷入其中,如“救命文档”中关于避险地点、救援物资、充电地点等更具有物质性的工具和应用也被纳入救援实践中来。由此,文档不仅中介了人与人的关系和行为,而且中介着人与物的关系和行为,规制着人和物的信息、资源的配置和流向,其中,对救援等级的划分正是这一规则的体现。如创建者李睿所言:“目前想法是,整理网上的各种求救信息,判断优先级。”在紧急程度的划分中,分为“紧急”“中”“缓”“暂不清楚”几种类型,而“紧急”这一类型在具体操作上又被不同编辑者以“紧急、紧急”等重复表述予以强调,或者以红色加大、加粗字体予以呈现,这在救援人员的注意力分配、信息获取和资源倾斜方面具有重要指向作用。

2. 从需求表格到资源共享平台

从内容层面来说,“救命文档”从一个普通的电子表格拓展为一个信息、资源共享的媒介平台,丰富了自身的社会功能。学者范·戴克认为,所谓平台是指“旨在组织用户之间进行交互的一种可编程的数字体系结构”。[20](4)在此意义上,腾讯在线文档可以被称为一个电子平台,它允许不同用户经由它进行交互,具有较高的开放性。而平台化是指数字基础设施搭建的过程,在其中连接性平台的运作及其技术逻辑越发深刻地卷入社会安排当中。[20](19)“救命文档”的平台化正是其作为电子需求表格被搭建成为信息资源共享平台而嵌入社会中的一个动态演化过程。就其内容演化而言,其平台化就指随着各种信息和资源不断录入,从一张需求表格不断拓展而成为信息资源平台的过程,这正是平台化的过程,而被平台化的“救命文档”正凸显了其平台属性。随着“救命文档”协同编輯功能的启用,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一开放式文档的编辑和维护过程中,不同的信息被不断录入,不同的功能表格被创建,不同的资源在文档中汇聚。文档就此完成了自身的功能拓展,从一个简单的需求表格演变为一个信息资源共享平台。

3. 从物质性工具到价值承载物

如果说平台化转向这一具体的媒介实践让各种社会力量参与其中,那么这种由参与而生成的共有实践则使参与者获得了维系一种价值和情感的切身体验。巴恩斯认为,个体通过一种深刻的相互之间的感受性联系在一起,不断调整自身的习惯性的个人反应,使他们与他人相互作用,维持一种共有的实践。[21]在郑州暴雨救援引发全国民众关切的社会情境下,“救命文档”引发的协同参与本身正是基于平台开放性而生成的共有实践,这种共有实践是被挽救生命这种感受性联系组织起来的。反过来,这种情感和价值的联系恰恰让“救命文档”在完成其平台化的同时获得了象征性价值和符号性意义,成为“以人为本”“生命至上”的价值承载物,这正是救命文档被称为“星河”的原因。这种由媒介组织起来的共有实践,决定了一种情感和价值的生产,正如“救命文档”志愿者团队在文档首页中所标识的“虽然该文档已完成最初紧急互助使命,但这种救助精神将不灭……”这种“以人为本”“生命至上”的民间自救、互助的精神随着“救命文档”平台化这一共有实践演化成信息、资源的共享平台并嵌入其中,使文档脱离了物质性工具的物件特性,而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价值承载物。

结论

一个电子文档作为“小小的开始”何以汇聚庞大的社会力量,在郑州暴雨救援中发挥聚沙成塔的作用,最终成为受困者获救的希望而有星河之誉?本文采用德布雷媒介学理论资源对其进行阐释。媒介学中的媒介具有其技术和组织两个层面,是两者的统一体。在德布雷的媒介功能观中,媒介不再只是一个静态的、物质性的物件,而是具有主动性、能动性的动态调整过程。正是媒介作为中间体发挥着建立连接、形成互动、转化不同力量的功能,它通过技术层面和组织层面的实践完成了从思想到物质力量的转化,连接了不同社会群体,形成了全新的互动关系,调解着社会资源的配置。“救命文档”社会价值的发挥与其作为技术与组织层面的媒介相关。正是在突发事件应急处置的特定社会情境中,创建者李睿及其团队通过对电子文档的创造性利用,以协同编辑与传播的技术优势,以及广阔的信息传播网络发挥着信息传播的作用。同时,围绕“救命文档”形成的团队通过该文档实现了与外部力量的对接。在具体的应用实践中,“救命文档”也实现了自身的角色转变和功能拓展,它让我们看到了媒介切入社会实践的全新可能,感受到了科技向善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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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陕西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自由探索项目“国家治理现代化视域下的媒体动员与风险治理”(2020TS008)

作者信息:许加彪(1974— ),男,安徽庐江人,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新闻传播史、媒介与社会;王军峰(1989— ),男,陕西西安人,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西部学刊杂志社编辑,主要研究方向:新媒体传播、舆论传播、期刊编辑。

The Practical Value of  "Life-Saving Documen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dia Studies

XU Jia-biao, WANG Jun-fe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China)

Abstract: The "life-saving document" played the role of "many little makes a mickle " in the Zhengzhou rainstorm rescue, becoming an outstanding example of media practice. Adopting the perspective of content-form reversal in media studies and seeing "life-saving document" as medium, this paper explores how participants can take advantage of technology to carry out specific social practices, and analyzes roles and functions of the document, which is significant for promoting the localization of media studies. The study finds that the advantages of real-time co-editing at the technical level and the sophisticated transmitting networks have transformed the sharing document from an inert medium for recording and storing information into an active carrier that collects and transmits information. On the other hand, document-centered spontaneous operation sustains the content ecology of the document and bring together social forces, thus giving social vitality to the document itself as a medium. At the same time, "life-saving document " have expanded its functions from a communication channel to mediation, from a demand-recording form to an information sharing platform, and from a practical tool to a value carrier in the specific media practice.

Key words: media studies; "life-saving document"; technology/organization; media prac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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