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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外有片海

2022-05-23陈楚寒

特区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南风渔村乡土

乡土文学是百年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类型,某种意义上,《南风螺》是一种以海洋为背景的乡土文学。它体现了从城市返身,到乡土寻根的精神倾向。但不同于固有的乡土寻根文学,小说《南风螺》中寻根话语对乡土的追寻,已不仅是对父辈渔文化的追忆,而是将乡土海洋文化直接纳入“我”的成长过程和人生理解,把叙述融入海洋文化的结构与价值体系之中,沉浸式书写两代人对文化根性的追寻与守护。它异于以往乡土文学中“农村进城”的模式,把重心从“出”转向“归”,以“我”从抗拒到回归,精神上回到乡土,回到海边的历程,展现父亲这类海边乡民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信仰,从而绽放出城市工业文明所不具备的文化光彩和人格力量。

《南风螺》并未设置波澜起伏的情节冲突,而以波澜不惊的日常化语言书写城市以外的海洋生存风景,用记录式的文字营造出一种时间流动感。“使人惊惧的正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光”,无论是父辈对传统渔文化的崇拜坚守,还是母亲、哥哥对繁华城市的无限向往,抑或父母之间复杂难明的爱,所有零落在时光里难言的情感都被作者用细节编织起来,共同建构出城市之外那片海的精神内在性。

一、城外之海的存在世界

乡土的审美价值往往是在城市的参照系下得到发现和挖掘的,小说中博贺渔村文化是传统文明的象征,城市则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城与海的文明在一个大环境下同构,但海洋乡土文明显然被城市工业文明所压制和罢黜。小说着力描写父亲所热爱的海洋文明,较详细呈现博贺小渔村的日常生活,对于城市生活却未直接描写,而是通过母亲的向往、哥哥的离开以及“我”的动摇等一系列人物状态暗示城市文明的冲击和影响,进而以小见大使传统与现代两种文明的冲突矛盾得以彰显。城与海对峙,小说中不同人物的人生选择也代表着现代文明席卷下,人们面对传统乡村文化的不同态度,以下将小说主要人物大致划分试做一简要分析:

父亲—海洋文化的坚定守护者。

小说里父亲的生存意义来源于大海,他对博贺渔村的海洋文化是崇拜的、热爱的,那份敬畏之心如赤子般干净而澄澈。大海接纳渔民,慷慨给予物产使渔民免于穷困;渔民尊敬大海,感恩它的包容和赠予,这种独属于渔民和大海间双向奔赴的情感构成海洋文化的核心。大海是父亲一辈老渔民的经济来源,更是精神支柱,于父亲而言渔民对海洋文化的崇敬是天经地义的,更应是亘古不变的。

小说第二节描写到父亲多年后再次观看祭海仪式的场景,当他看到渔民代表队伍中的年轻人们嬉皮笑脸时便怒火中烧。在他看来,年轻人的轻浮是对海洋文明的不敬,是对渔民与海之间神圣情感的玷污。这一文段描写的看似是盛大祭海仪式,实则是借游人如织的隆重场面表现现代商品经济发展对乡土文化的渗透和影响。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写到:“在这里,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依靠政府政策扶持,博贺的渔文化被提高到新高度,祭海也从父亲那时的“简单拜拜”变得愈发隆重,甚至为吸引更多游客加入开船仪式,仪仗队、歌舞表演等一系列活动。然而物质繁荣的背后却是精神的缺失,海洋曾是渔民的信仰,祭海更是渔民借以表达对大海崇敬之情的庄严仪式。但现今在现代商业观念的冲刷下,精神信仰也屈服于物质经济,祭海仪式被娱乐化,沦为地区吸引游客的手段。小说中,父亲在偶遇昔日船员李虾时曾自嘲道:“这个行当,懂的人才会尊重你。”舞台上嬉皮笑脸的青年未能亲见多年前某个简陋的祭台上的那位渔民代表听着祭文叩首流泪的情景,无法想象祭海之于父亲是如何神圣不可侵。李虾没有听见父亲那没说出口的心里话,也无法懂得父亲心中对海洋文化的那份不为铜臭之气玷污的爱,是不因世事变化而动摇的。

不论是祭海仪式、渔民代表,还是旧友李虾、经济政策,时代进步的洪流中一切都在变化,唯有父亲对海洋文化的爱依旧纯粹而深沉。“变”与“不变”的拉锯构成强烈张力,愈发凸显父亲为代表的老一辈人对乡土文化的坚守,那是一种融入生命、刻入骨髓的爱。因此,退休后远离了大海,父亲的生命便如腐朽般逐漸失去往日的光泽。

母亲与哥哥—城市文明的追随者和崇拜者

与父亲对海洋文化的坚守完全相反,母亲和哥哥渴望走出渔村、逃离海洋,是城市文明的忠实追求者。其中,哥哥是彻底的乡土文化叛离者。小说对于哥哥着墨不多,哥哥前往城市上大学并顺理成章在城市成家立业,哥哥的离开是如浪潮退去般决绝的,他主动融入“城市”的决心亦如离开般坚决。因此哥哥离开后家里便再也寻不到他的气息,他已将自己从相伴成长的渔村文化中完全抽离出来,彻底融入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中。

母亲与哥哥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如果说哥哥对城市生活是热爱的,那么母亲对于城市则是敬畏的。母亲极度向往城市生活,却被迫在小渔村挣扎了一辈子。人必然受所处文化环境的影响,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小镇的生活方式、海洋的文化内涵早已于无形中渗透进母亲的生命里。因此,在送哥哥去城里上大学的那天,尽管母亲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天生的城里人那样时髦,但早已刻入骨子里的小镇气质依旧让她在进了学校后露出无法遏制的卑怯感。只有抢过哥哥的行李袋,扛起草席时她才能够回归固有的自然。母亲渴望摆脱海洋,却又已为乡土文化所浸染;渴望融入城市,但身上割不断的小镇气质又与城市文化格格不入,种种欲求不得的无奈最终都化为从返程火车上走下时的那一声叹息。

我—两种文化交织影响下的回归者

“我”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徘徊于城与海相互对立的二端之间,也充当着连接海洋文化与城市文化的角色,实现了乡土与城市的对话。小说也通过“我”的成长以及人生观念的改变,构建起一个完整的“乡土出生—城市启蒙—回归乡土”的环形结构,表现子一代对渔村乡土文化的追寻与传承。在这一环形结构中,第一阶段中的“乡土”与最终一环所回归的“乡土”并不等同。第一环节中的乡土既是传统文化的母体,也是酝酿对城市文明之想象和冲动的源头。小说中的“我”一开始很不习惯父亲带着鱼腥味的手,这是一个气味的隐喻,意味着她对渔村文化是排斥的。她甚至会莫名担心自己会像母亲一样被困于小镇。第二环节中的城市启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城市像一个乡村之外的意义裁定者,乡土必须借助城市才能重新确认自己的价值和意义。小说中的“我”一直如寄居的候鸟般,难以在渔村获得身份认同,直到那位客户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渔村小镇的文化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客户是博贺渔村外的,他送玫瑰的行为无意间给予“我”一种城市感受。在小说构建的城与海二元对立中,城市更像一个衬托海洋文化神秘性的所在。城市的意义在于使乡土承担起异于城市的文化价值。客户所赠玫瑰发挥着城市符号的启蒙作用,“我”能通过文化他者辨认自己所深处小镇的文化意义,同时沟通城市与乡村两种文化,并重新发现乡土的价值。但不同于父亲对海洋文化单纯的爱,作为回归者的“我”在选择接纳小镇文明的同时,已然渗透进城市文明的某些质素,因此“我”必然是两种文化的连接者。

在城与海的二元对立之下,作者以一种环形的结构巧妙重建一种非城市生活的内在性与根性。既表现了父亲对海的迷恋、母亲对城的渴望,又通过文化他者回归本体,回归到对海洋文化根性的书写,体现乡土文明在新一代青年中的传递。

二、万般纠葛皆归于爱

小说中父亲与母亲之间的情感是颇为微妙复杂的,彼此间有爱意也有憎恶,有信任也有背叛,多重交织使他们的感情难以用简单的爱情或亲情来形容,但万般情愫终归于一个统一的立足点—爱。

他们之间有怨怼,父亲用完的洗手间母亲总要冲上好几遍,父亲的衣服母亲总要分开洗,喷得满地的饭粒,踢了一脚的椅子……母亲对父亲的嫌恶溢满于每一处生活细节里,其程度之深甚至作为子女的“我”也被牵扯其中。他们之间有隐忍,母亲不理解父亲对大海的眷恋,甚至威胁父亲再去码头便不许回家,父亲对博贺渔村坚定的爱把母亲的一生也捆绑在海边小镇上。但在父亲征服海洋的日子里,却又是母亲在操持家务、照顾子女,她虽终日埋怨终究也扛下种种艰难,帮父亲撑起了海岸边的家。他们之间有背叛,那个镜子里的男人曾许诺母亲以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但母亲终究没有跟他走。他們之间有愧疚,父亲因愧疚同意母亲离开,母亲因愧疚退掉前往城市的车票。他们之间有温情,是那张被父亲贴在老人机背后的相片,是那碗风尘仆仆带来的虾仁瘦肉粥,是电话里承诺托“我”带去的海鲜。这些散落于时光中的爱的细节,就像他们之间裹着烟火气的爱情,足以抚平生活中的褶皱。

小说所呈现出的父亲与母亲之间诸多情绪相互纠缠交错的复杂性,反而还原了平凡世界里爱情最真实的样子,而非陷入套路化、刻板化的狗血情仇。如诗人马骅写到今后的日子“有点鲜艳,有点脏”(《乡村教师》),鲜艳热烈的爱情固然引人向往,但无可避免的“脏”才是现实生活。作者努力呈现出父辈情感的复杂性,表现出母亲与父亲之间有怨怼却终归于理解,有背叛又终归于信任,万般纠葛终皆归于爱的情感状态。从父辈的情感复杂性这一独特视角出发,通过表现向往城市的母亲和忠于海洋的父亲之间的纠葛,侧面反映城市文化与乡土文化间的碰撞冲突。

父亲母亲之间的种种纠葛最终都在结尾电话两端的温柔语调中得以平复,这也正反映出小说的立足点依旧是爱。爱因有缺陷而更真实,父亲能驰骋海洋正是因为有怨怼不断的母亲在家操持;母亲未背叛家庭正是因为“没出息”的父亲能理解她的隐痛,因此父亲与母亲之间虽有过背叛和疏离,但他们之间的爱依旧是被信任的,也是因为立足于爱,他们才能于跌跌撞撞中共同抵御人生的风浪。

三、“气味”与“南风螺”象征性的建构

气味描写细节的捕捉

小说中多处出现对气味的描写,这些气味的感知者多为叙述者“我”,伴随着“我”的成长与小说情节的推进,这些被“我”所捕捉的气味如同一条特殊的线索,将人物不同场景下的人生感受串联起来。小时候父亲带着鱼腥味的手是他热爱海洋的证明。我对这双手所带气味的不适实质上是对其所代表的渔村文化的排斥。哥哥离开后家里再也找不到他的气息。气息的消散是哥哥作为城市文化追求者对乡土文化弃绝态度的象征。父亲生病时母亲送来一碗虾仁瘦肉粥,其香气是父辈复杂情感纠葛中温情的象征。客户察觉“我”身上的神秘芬芳,既是“我”回归渔村海洋文化的象征,也是父亲母亲之后,又一代的爱情传递萌发的象征。

作为细节刻画,多处气味的描写,与小说地理背景—海边渔村的环境特点相吻合,同时又生动表现出不同生活场景、不同文化氛围下,不同价值追求的人物行为背后的内涵。作为小说独特的行文线索,“气味”描写联通各部分、各人物,使各项情节都归于呈现“寻根”与“爱”的主题,统领小说内部结构。

“南风螺”意义的深化

“南风螺”是小说的标题,在通篇中更是意象性的存在。不同于诗歌中静态的、一次性的意象内涵,小说中的意象往往随着叙事推进而扮演不同作用。南风螺在小说多个篇章均有出现,它既是象征性意象也是叙事元素,其意义随叙事展开而不断深化。南风螺在第一节中首次出现,拇指大的南风螺被退休的父亲捡起,此时的南风螺是父亲所眷恋的海上驰骋生活的象征。年轻时征服海洋的父亲年老后却轻易被一朵浪花击倒,在被大海遗弃的现实面前,这一粒南风螺,是对青葱岁月的一份怀念,也是对内心无奈的一点安慰。下文中,父亲将南风螺和铁盒送给哥哥和嫂子,这时的南风螺象征着父亲对哥哥的爱。那是一种要把对海洋的崇敬传递下去的爱,是老一辈渔民对海洋文化根性的追寻。小说结尾,被哥哥所遗弃的南风螺被“我”拾起,并作为定情信物赠予送“我”玫瑰的客户,此刻南风螺的意义又转换为新一代渔村人对海洋文化根性的传承,以及又一代人爱情的开始。

“南风螺”作为一项叙事元素,在象征意义的不断深沉中,其深化主题的作用也逐渐突显。父亲所执着的海洋渔文化价值观、生命观的象征—南风螺,被追寻城市文化的哥哥所抛弃,最终又以定情信物的方式得以传递,使小说聚焦城市文化、乡土文化碰撞冲突的书写,都归入立足于爱的宏大主题。

陈楚寒,青年写作者,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国家人才培养基地)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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