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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螺

2022-05-23郑金师

特区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哥哥母亲

像往常那样,父亲点燃了三支香,将它们插在菩萨前面的香炉上,又取出篮子里的贡品,摆上供桌。六个苹果、八个橘子,寓意六六大顺、平安吉利;还有瓜子、花生、糖果和饼干,它们被放在一个圆形果盘上,各自占据在角落里,彼此独立,互不干扰。父亲跪在垫子上,嘴里念叨着,说些我听不懂的咒语。这是他出海捕鱼前的仪式,比起镇上举行的盛大的祭海、巡游,他用古老而朴素的仪式敬告他热爱的那片海洋,祈求得到他们的庇护。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每当锣鼓声响起,父亲只能深深叹一口气,随后步行到渔港码头,远远眺望千帆起航。从家门口到码头,一共有五里路,沿途商铺林立,摆满了鱿鱼干、花胶鱼等海产品干货。父亲边踱着缓慢的步子,边和那些相熟的店主、店员打招呼,他们大多是本地渔民及后代,和父亲一样,數十年来靠海而生,只不过他们选择的营生比父亲更体面罢了。从最初的摊贩变成如今的店主,生活的不易使他们惺惺相惜。

父亲在一个店门口前停住了脚步,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久久凝视着橱窗里的海鲜干货,谁也不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或许,在这段不算长的路途中,他想起了过去和同伴们出海闯荡的日子。它们充满艰辛,风雨袭击,浪潮迭涌,漂泊在茫茫大海上,无法掌控生死,随时准备迎接大海的吞噬,直到口粮耗尽、渔船满载时,才看到归家的希望。

远处,“咚咚咚”的鼓声传了过来,“醒狮队”“舞龙队”“鳌鱼队”“飘色队”等方阵队伍正从妈祖庙出发,它们沿着老街缓缓前进,热烈地召集这片土地上的渔民,庆祝开渔顺利,祈祷风调雨顺、出海平安丰收。父亲将双手环到腰后,相互叠着,向前走去。他的手瘦骨嶙峋的,被烈日灼成褐色的手背和粗糙的指节上满是疤痕,那是过去捕鱼时被割破所留下的伤疤。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捕鱼归来,总爱用这双带着鱼腥味的手轻抚我的脸。有好几次,我扭过头躲到母亲的背后,不愿嗅这双手上的气味,对于几个月回来一次的他,我感到陌生和畏惧。母亲把我抱进房间后,我听到父亲发出一种近乎干咳的声音,有时则把椅子和凳子踢得“哐啷”响,使母亲皱紧了眉头。每当这时,我感觉生活被搅进了一团沙,或是一颗大石头,只有当他出海,生活才归于平静。

秋日的海风夹带着些许咸味,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打湿了父亲的衣襟。衬衣上的那片深蓝是大海的颜色,这是他最爱的一件衬衣,他常穿着它到海上去,让自己与海水融为一体。他的背更驼了,灰白的发根在太阳底下闪着白光,比起从前,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更拖沓。种种迹象表明,他在加速老去,而父亲从不愿承认这一点。

退休那年,他无法接受自己再也不能出海的事实,每天躲在小阁楼里不肯出来。到了吃饭时候,母亲喊了几遍,他装作没听见。母亲生气地把盛好的汤倒入水槽里,连同碗也被她摔破。我只好重新拿碗装上饭和菜,端到阁楼里给父亲吃。他打开门瞅了我一眼,随即“砰”地关上。房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桌子上摆满了渔具,以及他在大海里打捞起来的宝贝。他在摆弄那些玩意儿,也许在跟它们告别。

后来,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他早早爬起来,换上短衣短裤后,打开阁楼的木门,悄悄走出来。他从杂物房里找到一个废弃已久的铁桶,提着它走出门。我是被铁桶上的把手吵醒的,它们生了锈,父亲每走一步,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父亲提着铁桶穿过博贺老街,拐进解放路,他快步往前走,不时看看马路两边,小镇上的店铺还没开始营业,紧闭的大门让父亲松了一口气。杂物房里那顶落满灰尘的草帽也被他找了出来,被父亲戴在头上,显得格外突兀。一辆摩托车从他的背后开过来,他急忙压低帽檐,像是怕被人认出来。

到了海边,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海水退潮后,留下白色的泡沫浮在沙滩上。父亲提着桶大步迈向海滩,一串串潮湿的脚印留在沙子上。越往海里走,海风越来越大,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让父亲深吸了一口气,他将小腿探入海水中,重重地踩住那些涌上来的浪花。他想起了在海上的日子,他们的那艘渔船是如何征服桀骜不驯的海洋,如何在与它搏斗、抗争中生存下来,想到这里,父亲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突然,一个浪扑过来,冲走了父亲脚下的泥沙,他打了一个趔趄,摔倒在沙滩上。父亲站起来,拍拍湿漉漉的裤子,捡起沙滩上的铁桶,脸上的自豪随之消失,他无奈地笑了笑。他望了一眼这片广阔的海域,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人生最艰苦而漫长的岁月,如今,大海也将他遗弃了。

退回到岸边,父亲将目光投向脚下的沙滩。他弯下腰,一只手伸进沙子里,往里面使劲掏着,沙子在他的手中迅速移位,很快,他的脚边堆满了沙子。几分钟后,一只拇指大的南风螺从他的指缝中挖出来,带花斑的壳上沾满了泥沙,他用指腹轻轻擦拭,除去壳上的沙子。这是大海给予他最后的馈赠,他默默看着那只海螺,比起他在南海捞起来的20多斤重的大鱼,这海螺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但他需要它们。“叮”的一声,海螺被他扔进了桶里。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他在沙滩上继续寻找它们的踪迹。第二次弯下腰时,他不像先前那么幸运,挖了许久的一个坑,一只螺的影子也没见到。他蹲下来,心情得到了平复,捕鱼的经验叫他明白,不是每次撒网下去都会大丰收。况且在他到来之前,已经有许多小孩在这片区域挖过螺。

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来了,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汗珠从他的额前淌下,他抬起手臂去擦。这时,他回过头来,看到不远处躲在椰子树下的我,朝我挥挥手,好像他早就知道我在那里。他重又埋下头挖起螺。他在沙滩上的剪影看上去那么苍老、无助,他的老去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锣鼓声越来越近,父亲还没走到码头,就望见江堤上聚拢的人群。被他们团团围住的,是一个铁架搭成的大舞台。舞台上摆着六张崭新的供桌,六头烤成金黄色的乳猪分别架在供桌上,另有圆盘装着肥硕的大阉鸡、鱼等“三牲”祭品。祭品前方是五只精致的酒杯,盛满白米酒。再往前,则有三个香炉,袅袅香火从中升起。台下,舞龙队和醒狮队在表演助兴,一颗龙珠在巨龙前旋转,引得巨龙在空中飞腾、跳跃,金黄色的鳞片闪闪发光。巨龙退后,醒狮上场,从地面爬上十米高的跳台,衔住空中的挂联,吐出“风调雨顺,鱼虾满仓”几个字样。

父亲钻入人群中,踮高双脚,往舞台望去。他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小镇上那些德高望重的船老板,以及曾和他并肩作战过的、出海经验丰富的船员会到台上去,作为渔民代表进行祭拜。十年前,他也曾到台上祭拜过,彼时的博贺虽有“千年渔港”之称,却稍显落寞,不如今天这般游人如织。他还记得跪在地上时,主持人宣读完祭文,他边叩首边热泪盈眶。从十八岁开始出门远航,他在海上漂泊了整整二十年,那片海不仅是他成家立业、养家糊口的经济来源,更是他的精神故乡。每年休渔期开始,他对陆地生活产生一种畏怯,赋闲在家,他浑身不自在,只有回到海上,他的拳脚才能得到施展。因而他对大海有种特殊的情感,他感恩它的慷慨赠予,使他免于穷困潦倒;也感恩它的接纳与包容,使他从中寻找到生存的意义。

奏乐鸣响时,主持人和一行穿着黄色长袍的渔民代表们走上舞台,父亲在他们的脸上找不到该有的庄严和肃穆。渔民队伍里尽是年轻的小伙子,古铜色的皮肤没能掩盖他们的青春,其中两人嬉笑着,扯着身上的长袍低声讨论,仿佛在嘲笑这身衣服的不合时宜。一股无名火从父亲的胸口燃起,他想冲上去教训他们,教他们认识一个渔民在祭海时该有的品行。旁边一个人推了一把父亲的胳膊。“你也在这里啊,老陈。还过得去吧?”

父亲回过头来,这人是他多年前一起出海的船员李虾,比他年轻十来岁,两人是生死之交。当年出海用的是木帆船,曾有一次渔船漏水,父亲睡着了,水泡湿了裤脚也没发觉,是他及时扛起米袋堵住洞口,又唤醒父亲,两人手忙脚乱地将渔船开回港口,才捡回一条命。后来,他在一次口角之争中被船老板解雇,就不再出海。上岸后,他和朋友在小镇上合伙开起家具厂,生意做得很红火,前几年盘下隔壁的一间商铺,逐步扩大经营。

“一年不如一年了啊。”父亲感慨道。

“退休后的日子舒坦一点了吧?”李虾问道。

“还是老样子,莫得变化。”父亲抬起头,看到舞台的另一边,母亲正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艰难地在人群中移动,她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人,看到父亲,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慌张。

“那还是上岸好。当年我要是没上岸,现在还打着光棍呢。”

“你的生意还行吧?”父亲转移了话题,再看对面时,没了母亲的踪影,他苦笑了一声,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幻觉。

“就那样,混口饭吃而已,”李虾掏出烟盒,递给父亲,见父亲摆摆手,他抽出一根,自个儿点燃抽起来。“但总比渔民强,那些年头不来往的亲戚也亲近了好多。”

“这个行当,懂的人才会尊重你。”父亲自嘲了一句。

“可不是吗。现在不同了,政府重视、支持,宣传力度一年比一年大,还有谁敢小瞧咱们?”

“现在是他们的时代了。”父亲望着舞台上,脸上有种淡淡的失落。

“咱们那年代,祭海不就是简单拜一拜,哪有现今这么隆重,什么开船仪式,仪仗队、歌舞表演,去年还有千人宴席,那个时候想都不敢想这种场面。”

“今年人少了,前两年连站的地方都找不到。”

“都是这疫情给害的,人一少,生意也难做。博贺是块风水宝地,这几年政策扶持、媒体关注,渔文化被提到一个新高度,许多渔民的日子都红火了,但疫情一来,又被打回原形。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老样子,日子不咸不淡的。人老了,不中用了。”父亲苦笑道。

“岁月不饶人啊,你要是再年轻十岁,早点回到岸上,说不定还能打拼一番事业哩。”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啊,没什么文化,到这个年纪,也就这样了。”

“可别那样说,过几天说不定你就变城里人啦,听说你儿子在省城的机关工作?”

“我儿子那个算不上好单位,能解决温饱吧。当年我倒想他跟着出海,可他有自己的想法。”

“读书好。时代不同了。在我们这种小地方,以前人们不想当渔民,就想办法搞点买卖做生意。现在的年轻人会变通了,知道除了当渔民和做生意,还有别的出路……”

父亲点点头,右手摸了摸后脑勺,沉吟片刻,思索着要不要将心里话掏出来。祭拜即将进入尾声,渔民代表们逐一将桌上的白米酒倒在供桌底下,接着鞭炮被点燃了,“噼里啪啦”的响声覆盖了场上的欢笑声。随着鞭炮声落地,奏乐也鸣响起来,锣鼓共振,喜庆的气氛点燃了码头上的人群,欢呼声像浪潮一样涌向舞台。在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中,一个浑厚而响亮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各位父老乡亲,现在是辛丑年农历七月初九午时,我宣布,全体渔船,正式开航!

“砰”的一声,十二根礼炮同时打开,五颜六色的彩带飘到半空中,乘着海风,它们飘向海面,徐徐落到驶离港口的渔船里。马达声回荡在码头上,船只留下白色的波纹,凝聚了亲人们的牵挂。父亲定定看着那一千多艘逐渐变小的船只,直到它们变成一个个小点,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他的衣襟也被汗水打湿了。父亲回过头来寻找李虾,想和他说两句话,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好从人群中走出来。

漁船出海后,父亲不再到码头去。他变得失魂落魄的,每天早上拿把椅子放在门口,坐在上面静静看着街上的车辆来来往往。他也不再到海滩拾螺,有一次在那儿挖螺被舅母看到后,他被母亲狠狠训了一顿。

“再到那里去你就不用进这个家门了。”母亲冷冷说道。

尽管如此,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三十年。外婆临终前曾说过,她不该找媒人撮合父母的婚事。大概她也清楚,母亲嫁给父亲的这些年,过得不太如意。念初一那年,有一次上体育课,我从学校逃课回家,撞见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房间里。母亲发出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我忘了那天是怎么走出家门的,只记得那个男人在街对面的猪肉档口露过几次面,就从小镇上消失了。那时我还没意识到父母的婚姻出现了问题,直到父亲从海上回来,母亲把压抑已久的火气释放在他身上—“吃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吗?看这地板到处都是你喷的饭粒子。”当着我和哥哥的面,她毫不掩饰对父亲的嫌恶。

“你怎么不学学你哥,净跟你爹那个老不死一样没出息!”偶尔母亲也这样骂我。她将对父亲的不满迁怒到我的头上,我猜测这是因为她想跟父亲离婚的那年正好怀上了我,是我改变了她的人生航向。而我撞见她不光彩的一幕,使她对我怀有一种特殊的怨恨。在这个家庭中,母亲比任何一个成员都在乎名声。她知道我不会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世,但在我与她对视的时候,她总是逃避,不敢直视我。

哥哥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渔船载着父亲驶离了小镇,母亲只好带着我送哥哥到广州。临行前一天,母亲到发廊里烫了发,还带我们去买了新衣服。第一次出远门,她表现出来的从容使我们感到惊讶,新发型和裙子衬得她十分年轻,经描画过的细眉和鲜艳的红唇则让她看起来像个城里人,仿佛她与城市有种与生俱来的默契,她熟悉它的脾性和喜恶。只当我们从那错综复杂的地铁站里出来,走在哥哥的学校里时,母亲的脸上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卑怯。她抢过哥哥手中的行李袋,将其挂在那只瘦削的手臂上,她用另一只手握着哥哥的席子,使它紧贴着她的裙摆。如此一来,她走路的姿势就不再显得怪异了。后来在回家的火车上,她的眼神越过我的头顶,望着窗外往后倒退的高楼和车辆,轻轻叹息了一声。

直到大学毕业,我才明白母亲的那声叹息里藏着多少复杂的情感。城市工作不好找,在疫情中等待了大半年,我决定结束遥遥无期的待业状态,回到那个曾经想远离的小镇。小镇接纳了我,我在当地邮局里找到一份工作。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守着你长大,送你去念大学,图的是啥?你怎么不学学你哥呢?”她掩面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她的情绪变得喜怒无常。我与父亲一同成为了她鞋子里的那颗小石子。父亲用完洗手间,母亲总要细细冲洗好几遍;他换下来的衣服,母亲单独扔进洗衣机里。

吃过早饭,父亲往门口搬来一张椅子,坐在上面惬意地抽起烟筒。母亲从楼梯走下来,抬起脚踢了一脚椅子:“到一边去,别挡着我的客人!”父亲悻悻地将椅子搬到角落上,他看了看母亲的那只脚,想说点什么,母亲迅速转过身,背对着他走到缝纫机前。于是父亲捻了捻烟丝,把它塞进烟嘴里,默默抽起烟来。

母亲拿起桌子上的裤子走到门外,使劲抖了几下,飘浮在空气中的石灰粉末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父亲抬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母亲重新回到缝纫机旁,她摊开裤子,抬起那只灵活的脚,将它压到踏板上,轻轻踩着,边把线穿进裤脚里。细密的针脚从她的手指下连成一条线,她看着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次又一次地摩擦着她的指尖。可她手上的水分也随着针脚一起流失了。母亲的心里生出一股怨气,娘家人明知她有一只跛脚,偏给她买了一台缝纫机,把她一辈子困在这个小镇上。叠好裤子后,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她扫了一眼镜子里的画面,远处是街道对面的五金店,货架上摆满了插座、锁具、水龙头和电池等物件。

此前,这个店曾出租为猪肉档口,那人就站在档口后面,当她举起镜子时,他也在偷偷看她。他们毫无顾忌地望着彼此,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慌乱,眼神里尽是鼓励。隔日,他提着一袋猪肉上门来,“这是整头猪最好的肉,你吃过后告诉我,喜欢的话我下次带给你。”

母亲晃了晃脑袋,不愿回忆往事。她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刚染黄不久的白发又从金黄色的短发中冒出了尖,即使三个月去一次发廊,也掩盖不住她的衰老。她摸了摸脸上的皮肤,缺乏润泽和弹性,眼角的鱼尾纹像丘壑一样起伏,粉底液涂在脸上,也没那么贴合了。“霞,跟我到外边去吧,我们租个档口做生意,日子会好起来的。像你妹妹那样,等我们攒够钱,也在大城市买套房子,你说好吗?”她又想起那人多年前说的话。

父亲不时回过头,他像看穿了母亲的心事,舒展着的眉头也皱起来。看到母亲拿出镜子,他站了起来,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使他的脚有点麻,于是蹲下去大力拍打发麻的小腿。母亲看了一眼父亲,他的小腿裸露在外,可以看到凸起的筋骨被包裹在皮肤底下。母亲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她的右腿,它被裤脚遮住,谁也看不出和另一条腿有什么不同,可在她的人生中,残缺的那部分才是致命的。

“这都是命啊!”母亲突然大声喊道,接着将镜子摔回抽屉里。父亲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惊恐地看着她,脸上如收拢的帐篷,皱成一团。母亲用双手挡住脸,不让父亲看到潮湿的眼眶。父亲呆呆地看着她。思索良久,他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说道:“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不用出海了。这些年来你吃的苦我都记着的。我的祖父是渔民,叔公是渔民,父亲也是渔民,我答应过他们不会离开博贺。跟着我这么多年你没享过福,如果你还是想走,你就走吧。”

那天之后,家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岁月。晚上下班回到家,我看到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拿着遥控器专心地看电视。父亲则回到他那个小阁楼里,在那里缅怀他的海上时光。

距离他们分床睡已经六年了,父亲感觉在岸上度过的每一年,都比他在海上漂泊十年要更长。当他年轻力壮的时候,他能扛起80公斤的鱼篓,如今,他的身体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某天早上醒来,他说头有点晕,彻夜没有合过眼。起先我和出差在外地的哥哥都没当一回事,他毕竟老了,身体出点小毛病在所难免。两天后,他的头痛加重,脑袋里似乎有根弹簧在伸缩运动,不时绷紧成一团。疼痛剧烈时,他的头歪向脖子边,说话也不利索了。

“你带爸去看看吧,眼下我也回不去,家里的事就辛苦你了。爸年纪大了,没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不行的。”接到哥哥的電话后,我请了假从邮局赶回来。父亲发着重度高烧,体温将近四十度,躺在床上起不来。他的呼吸很沉重,身体里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息,如同干枯的柴木,内心已被蛀虫啃空。

救护车把父亲送到市人民医院。得知要检测核酸和住院,父亲挣扎着不肯下来:“在镇卫生院打个退烧针就好了,来大医院得花多少钱啊。”后来医生给他做了脑部核磁共振等检查时,他就不再说话了。我和他在检查室外等待,他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未知的恐惧笼罩在我们俩之间。在他的大半辈子中,他驰骋于大海上,渴望从大海的馈赠中脱离贫困,获得财富。到了生病时,才意识到连健康和平安都由不得他控制。然而,即便他在海上见识了大风大浪,也几度与死亡擦肩,他仍对疾病有几分畏惧。

等结果出来,医生告诉他有重度高血压、脑萎缩、非功能区脑梗塞和颈椎病时,他反倒轻松了许多。对于身体零件的老化和损坏,他看得很轻:“到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病痛也阻止不了了。”

那个晚上,我在医院里陪他打点滴,他将手机交给我。那是一部仅有打电话和发短信等寥寥几种功能的老人机。手机的背面贴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从轮廓来判断应该是母亲。十几年来他一直坚持用这部手机,哥哥工作后曾想过换一部智能手机给他,但他怎么也不肯要。“在海上又没信号,也没有谁会给我打电话,我要那么好的手机有什么用呢?”

点滴打完后,父亲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的睡眠很浅,隔壁床的一个老太太不时咳嗽几声,他总要翻过身。他的脸上长满了老年斑,皱纹层层叠叠挤压着整张脸。父亲比母亲年长十岁,看上去却比她老二十岁。我曾在抽屉里见到他们结婚时的照片,年轻时的母亲脸圆圆的,五官均匀地分布在脸上,一颗美人痣引人注目。而那时的父亲,已经有了衰老的痕迹,抬头纹横亘在两鬓之间,凸起的颧骨是众多渔民的特征。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结为夫妻,直到外婆无意中提起,说我跟哥哥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当我追问哥哥的父亲是谁,她却闭口不谈了。直到外婆去世,这个谜团也没有揭开。

夜色更浓了,月光洒到窗台上,凉丝丝的感觉遍布全身。临近中秋,昼夜温差加大,秋风从窗边闯进来,我打了一个寒颤。给父亲盖好被子后,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你爸怎么样了,医生说了什么,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大碍,不要紧。

按下发送键后,我在旁边的陪护床上躺下来。整个下午带着父亲跑上跑下,我感到无助且疲惫。刚眯上眼不久,“滴滴滴”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我拿起手机,短信提示哥哥给我的账户里转进了一笔钱。紧接着,他的短信也发了过来:一切顺利吗?有什么花费尽管跟我说。

我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没什么大碍,不要紧。”我重复着和发给母亲一样的话。

这时父亲醒了过来,针水在他身上发生了不良反应。腹痛持续了很长时间,医生让我扶他到洗手间去。有好几次,他进去了很久也没出来,我数着时间流逝,想象着他在海上熬过的那些漫长的夜晚,他的内心一定很孤独吧。有一回,我听到“啪啦”一声,是拖鞋打滑的声音,我以为他摔倒了,心里担忧又害怕。我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可我还是放不下心来。

等父亲缓和一些,医生给他补充生理盐水。重新插上吊针,父亲的脸色更苍白了,他张嘴看了看我,没说出话来。我叫来护士给他量体温,仍没有退烧。于是父亲劝我:“你回去吧。活到这个岁数,我也知足了。你妈带大你们兄妹俩不容易,如果有机会,你们带她到外面去吧。”

我默不作声,我和母亲一样,被困在这个小镇上,她是嫁于此,而我呢,一股无名的哀伤从我的心中荡开来。也许我会在这里待上十年,或者更久。哥哥不一样,他已经成为城市的一部分,终有一天他会在广州买房定居。只是,母亲离开这个家庭、离开小镇的愿望是否仍如当初那么强烈呢?

四十分钟后,母亲打来电话,让我到楼下接她。我的心里乱糟糟的,连母亲身旁的行李箱也没注意到。母亲默默跟在我的身后,穿過医院的长廊时,行李箱上的轮子发出凹凸不平的声音。我回过头去,才发现母亲穿得很正式,像是要出远门一样。

母亲被我盯得不好意思,自言自语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身体说坏就坏了。”

“医生说那些症状是中风前的征兆,送晚一步就难处理了。”

“唉,要是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我不该对他那样苛刻。”母亲的声音里充满歉疚。

“也没什么大问题,留院观察几天就好了。你怎么带着行李箱过来了?”我问母亲。

“我准备去广州看看你哥,然后到附近散散心……”

我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母亲。但她的神色不像在开玩笑。

见我没说话,母亲又说道:“上周就订好了票,没想到你爸会突然病倒。”

“其实爸很爱你。他都病成那样了,还惦记着你想做的事。可你呢?”我为父亲感到很难过。

“他爱我?”母亲冷笑了一声,“他要是爱我,就不会把你们兄妹扔给我,自己躲到海上几个月都不回来。”

“那是他的工作啊,妈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你现在学会教训人了?你和你哥生病发高烧、吃不下任何东西的时候,你爸在哪里,你半夜肠绞痛哭闹不睡觉,是谁在哄你和陪你?”母亲也生气了,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了,他也不是没机会做别的事。”

“可能捕鱼是他喜欢的事情呢。你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了。”

“过去哪样?整天为他担惊受怕吗?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现在他不是退休了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安慰道。

母亲把行李箱换到另一只手上,没再说话,跟我来到了病房。父亲闭着眼睛,侧着身背对着我们,我知道他还没有睡着。母亲把手上的保温盒放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也不知道要忌口哪些食物,我煮了一点虾仁瘦肉粥,都是你俩爱吃的。趁热吃了它吧。”她打开盒盖,粥的香气在房间里漫散开来。

我推了推父亲,他朝我摆摆手:“你吃掉它,我什么也吃不下。”然而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母亲递了饭盒过来,我没有接。她只好默默将盒盖重新盖上。房间安静下来后,空气也凝固了,窗外的叶子簌簌作响,随着风缓缓移动。

最终母亲打破了沉默,对我说:“你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他。”说完她拉了拉被子,盖住父亲露出来的脚趾。父亲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看到母亲拿出纸巾擦净桌面,又从行李箱里拿出毛巾等洗漱用品,他就由她留下了。

回去的路上,母亲发来信息,让我安心上班,她已退掉车票。

我的心中涌出一丝暖流。

十月,一场大雨如期而至,浇灭夏日残留的热火,天气更凉了。雨后的小镇格外宁静,临街商铺门前停着的的士,陆续外出讨生计,街道显得空旷而寂寥。海风吹过的椰树,如醉酒般左摇右晃,空气中的咸涩味减淡了许多。

父亲出院后,又恢复到门前小坐的习惯,这一次,他的身旁多了一根木制拐杖。他望向前方,浑浊的双眼中缺乏焦点。每当有人走过,他总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来者是谁。海风涌到他跟前,向他致以问候,可他已经忘记这位老朋友了,他没有迎接它,而是披多一件外衣。距离开渔有一段时间了,日子没有比往年更好过,原因在于父亲须与漫长的岁月作抗争。使人惊惧的正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光,他在等待,他不知道死亡会在哪一刻到来,在那之前,时间的流动变得越来越慢。

月底,哥哥带了未婚妻回来。由于疫情没有好转的迹象,哥哥主张不举办婚礼,仅与未婚妻领证登记,就当结婚了。一开始母亲不同意,她想给哥哥办一场体面的婚礼,可是当哥哥给她算了一笔办婚礼所需的费用,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说:“那就请亲戚朋友们简简单单吃顿饭吧,城里生活压力大,你们以后需要钱的地方还多。”说完,她拿出亲手做的衣服,给哥哥和嫂子。父亲则走到神灶前,点燃三支香,为哥哥和嫂子祈福。随后从阁楼里拿出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盒给嫂子:“这个盒子是我的祖父留下来的,我们家族靠捕鱼为生,从他那一代开始,就在海上打拼,海洋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的祖父在一个台风日出海,从那以后就没回来过了。父亲把这个交给我,告诉我要敬畏海洋。你们结婚,我没有东西送给你们,这个盒子,希望你们保管好,无论到了哪里,都别忘了根……”

嫂子接过盒子,向哥哥投去求助的眼神。哥哥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从嫂子手中拿过铁盒,指腹上的颗粒感让我意识到那是脱落的铁锈,它不仅粘在我的手上,也一定在父亲反复摩擦时爬进了他的掌心。我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后,才放进哥哥的行李箱。

短暂的假期结束后,哥哥带着嫂子回到广州,他的离去如同海水退潮般决绝。潮退了,仍会涨回来,哥哥离家后,整个屋子里再也寻不到他的气息。

我走进哥哥的房间,果然,那个锈迹斑驳的盒子被他留了下来。它静静地靠在桌子的角落边,以卑微的姿态等待着被打开。我拧开盒子上的铁丝,里面有十来枚罕见的贝壳,它们的形态和色彩各异,被保存得完好如初。在那些贝壳里面,有一枚南风螺壳,它的花纹十分漂亮,壳里还留着一丝风干了的螺肉味道。我把那些贝壳握在手里,感受着它们或尖锐、或光滑的边缘。最后一枚贝壳被我拿起来时,我看到盒子底下的那块红色纸皮—那是一张写着哥哥的名字的存折,密密麻麻的账目湿润了我的双眼。

不久,嫂子怀孕了。哥哥打电话征询我的意见,他想把母亲带到广州,让她照顾嫂子。我望向坐在缝纫机前的母亲,她正低着头缝一条裤子。我想,母亲的归宿原本不属于这里。如果能过她想要的生活,为什么不成全她呢?

出发的那个早上,母亲却拉肚子了,她的脸涨得通红,汗珠从额头滑到脸颊上,将她精心描画的妆容涂成一道道伤疤。父亲看着钟摆不停摇动,急得走来走去,生怕母亲错过车次。等母亲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时,他才坐下来,目送母亲远去。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像在与海浪的搏斗中消耗了所有的力气。母亲自始至终看着他,表情复杂,却一句话也没说。

母亲不在的日子,我和父亲像约好了似的,以沉默对抗着时间流逝。只有在手机铃声响起时,父亲才向我投来期盼的眼神。“是你哥吗,怎么样,你妈在上面住得习惯吗?”我告诉父亲,母亲适应得很快,晚上也不再做噩梦了。父亲点点头,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又过了几天,我从外边回来,听到父亲拿着手机在打电话,那种低声耳语犹如梦中呢喃。但我对他太熟悉了,还是听到了一些话:“外边的海货,始终比不上家里的啊,明天我让女去老黄家买点新鲜的,给你寄过去……”低沉的声音里溢出无尽的温柔。稍后,我听见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竟然是母亲,而且那声音也变得比记忆中温和。我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欣慰。

父親的身体时好时坏,脸上的颧骨渐渐凸出来。他被锁在屋内,很久没去海边了,我知道他想海了。在周末的一个早上,我推他到码头附近。被日出染红的沙滩上,映照着他的脸庞。我们沿着海岸线走,潮水一次次扑向岸边,却又一点点地往海里退回去。海浪声像一支循环播放的曲子,在我们的心中静静流淌。我追随着父亲的目光,那一片金色的海面,是我不曾到过的远方。可这么多年,我和母亲、哥哥一样,更像一只寄居于此的候鸟,渴望从海的另一边获得身份认同。

我问父亲:“如果将来我离开了小镇,你会跟着我走吗?”

父亲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每隔半个月,我不得不跟同事调班,以方便照顾他。在我们这个窄小的屋子里,不时飘出一阵浓郁的中草药香。起先我接受不了这股气味,直到有一天,小镇上的一个客户在我的耳边低声告诉我,我的身上有种神秘的芳香。我才发现它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当天晚上,我的电话响了,是那个说我的身上有神秘芳香的客户打来的。他说,此刻他就在家门外等我。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我的心情竟然如此平静,仿佛这是早已安排好的约定。我下楼,打开门,看到他两手藏在背后。就在我疑惑时,我的手中被塞进一束沉甸甸的红玫瑰。

我彻底接受了小镇的生活方式。

不仅仅是玫瑰,还有海风。阳光暴晒过的衣物里,海风的味道被浓缩和储存,这种气息让我感到安心。当然,让我深感奇怪的是,这种气息是在玫瑰的抵达后才被我所辨认。于是,我把父亲送给哥哥的那枚精美的南风螺,送给了那位送我玫瑰的人。我告诉他,这是非常珍贵的宝物。他用力点头,但我明白他并不知道它的珍贵之处。

父亲并不知道我的变化,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坐在阳台上,望向远处的海。在父亲深情的注视中,停泊在岸边的船只用涌动回应他。船身下沉到水底,为即将到来的启航积蓄着力量,而海面上的那部分,则敞开胸怀,等待父亲的再一次到来。

郑金师,女,1994年生,广东省作协会员,曾获第八届“包商杯”全国高校中篇小说奖、广东省高校作家杯中篇小说奖等,小说作品见于《清明》《星火》《草原》《安徽文学》《山西文学》《鄂尔多斯》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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