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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书俊

2022-05-23李下

特区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忻州金花飞碟

李下,1993年生人,写小说,也写诗。

小弟听到翻斗车咚咚硿硿响,蹦蹦跶跶跑出院子,站院门左爿篱笆菜园的护栏基石上,环住一截涂了红漆的杨木角柱,抻长脖子,往马路瞭去,稍立片刻,便慌乱跳下,门神似的挺立路央,仿佛不是父亲的翻斗车在向他靠近,而是自己被凭空拽了过去。咚咚声越来越稀,轮胎勉强碾出几圈,车终于贴篱笆停下。小弟大步跨到后胎旁,仰起脖子,望向车斗里站着的陌生男孩。又转向男孩旁边的姐姐唐丽,似在征得姐姐同意后,冲男孩喊了一句“哥哥”,忻州话发音近似“嘎嘎”。唐丽忙用普通话翻译道:“这是小弟唐旺,他在喊你哥哥。”男孩拘谨地点点头。唐明招呼他们下车,带齐行李,踱进院门。

不足两百方的院子,堆满唐明的营生工具:圆木推台锯、断料锯、裁板锯、边皮锯,还有一堆木工刨床、带锯机、电刨、砂光机,以及某些名字不详的铁疙瘩。西墙边横搭一个石棉瓦棚子,下放避雨的闲杂工具;东房囤些杂货和金贵木头;南房供着土地爷、财神爷和鲁班爷,一并存放米粮面油及熬冬菜蔬。北房左右各半,左爿住人,推门进去是一座连着厨房锅灶的热炕,算是客厅,平时住唐明婆姨汉和小弟;与炕相对的两间卧室,一间住唐丽,一间预备给男孩。右爿闲置,仅刷了白墙、抹过水泥地,归置了三五件原木家具。这是唐明留给儿子成家的婚房。

穿着红线衣、系着围裙的高金花慌慌推开家门,忻州话笑盈盈地招呼男孩:“回来啦!快进门。饿了吧?饭菜都张罗好咯。狮子头再热乎一下,我们就开饭。”接着,她换了脸,厉声吩咐:“唐丽,快带弟弟参观一下他的房子。唐明,你别发愣,再给我剥棵葱蒜,我多拌个菜,也不知道孩子啥口味。”

小弟拉起男孩的手,往家门口走。男孩抖擞一下,试图甩开那只小手。偏偏小弟撅得紧,他不便铆劲,只好被小弟扯进屋里。唐明转去南房拣拔种在搪瓷脸盆里的葱蒜。唐丽在高金花示意下,领男孩去看他的房间。小弟偷偷蹿进来,蹬掉棉鞋,要踩绣有金龙的红色床单。唐丽吓他,再胡闹就不准吃狮子头。小弟鬼臉踅回厨房。高金花热上狮子头,听不见屋里的动静,硬生生咳嗽一声。唐丽这才用普通话,背课文般介绍道:

“床是我爸—咱爸—上个月新割的,用的好木头,油漆都晾透了,没味儿。床垫和窗帘是新家具城买的。床单被罩是妈妈的陪嫁礼,以前她老念叨儿子娶媳妇时再用,前天她翻出来,洗干净,给你铺上了。她说红色的喜庆,应今天的景儿。书桌、板凳,都是新的,时兴货。他们照电视里的样儿整的。还有那个台灯,也是新的,能调控三等光。衣柜不是新的,估计你小孩没多少衣服,不过爸刷了一层漆。他就爱干这些营生,看见哪儿旧了,拎起刷子就刷刷刷。妈妈说过他几次,不要总把家里炆出油漆味,有毒。前几年他突然转性,撇下刷子,老实了。可能是上年纪了,能听进话了。其它的,也没什么。你要觉得缺啥,就随时吱声。他们就是把天捅了也会称你意的。”

男孩闷闷地放下绘有飞碟的书包,再把贴满外星人和飞碟洋画片的行李箱推到墙角,坐上可调节高度的椅子上,摆弄台灯。

“洗洗手,准备吃饭了。”高金花喊道。

唐明在洗脸盆里兑好温水,尽可能慢地吩咐男孩洗漱,给他端来干净毛巾、新买的牙缸牙刷。脸盆架边,放一个塑料桶。“漱口水吐桶里就行。”说话的时候,捎带动作,生怕男孩听不懂他混杂忻州方言的走调的普通话。

“你别杵那儿,爸,”唐丽吆喝,“你直勾勾盯着人,教人怎么洗?”高金花附和:“就是。赶紧瞅摸一下瓦罐里的汤,尝尝咸淡,差不多就出锅了。”

张罗便宜后,唐明分了汤,最后一个落座。又惦起什么,撅起屁股,到南房抱回一瓶五粮醇,径自满上一盅。高金花问男孩:“火车上受罪了吧。”唐丽提醒母亲说普通话,要不就说慢点。高金花只好扭扭捏捏重复自己的问题。

“什么叫‘嗽罪?”男孩问。

“娃娃才十岁,省得个什么受罪,”唐明插话,转向男孩,“就是问你,火车,累不累?”

男孩摇摇头。

“先吃饭吧,饿死了!”唐丽冲父母使眼色。唐明和高金花招呼男孩起筷动碗,教他放开吃,多吃肉,就着汤,别省肚子。

红木圆餐桌上,齐齐整整一套青瓷拼盘,居中是圆盘,踞卧一条清蒸鲈鱼;四周围拢一圈扇形盘,分盛干炸带鱼、酱烧猪肘、酱牛肉片、烧鸡、蒜薹过油肉、红烧狮子头、青椒炒鸡蛋、芹菜木耳拌花生、糖醋黄瓜、香葱拌杏仁。扇形区外,横七竖八着一些巴掌瓷盘,堆着切片火腿、切成锯齿状的豆腐干、圣女果、葡萄和腌萝卜黄瓜片。再外圈散放五个小碟,倒着陈醋。唐明跟前摆着酒瓶酒盅。高金花和三个孩子喝枸杞姜片煮可乐。锅灶上蒸有韭菜白菜两样饺子、红薯、南瓜和莜面鱼鱼,及蘸料西红柿酱汤、羊肉臊子、猪油渣。

高金花抓起一把莜面鱼鱼,撕成一条条,拌进碗里,舀了大几勺肉臊,搅和起来,让男孩尝,要是好吃,再给他拌;要吃不惯,就换饺子。小弟讨着也要。高金花便又给小弟、唐丽和唐明拌上莜面鱼鱼。唐丽提起筷子,夹起一块过油肉。高金花拿筷子打了一下她的手。唐丽闷闷地撇下筷子。小弟拿勺子,指向靠近男孩的那盘红烧狮子头,嚷着要吃。高金花狠狠瞟他一眼。小弟安分了。

“今儿高兴,咱们一家,走个杯哈。”唐明清清嗓子,提起酒盅,示意他们学样碰杯。“唐兴,来,提杯。”小弟急急把嘴挂在杯口,偷偷抿了口可乐,又抬眼四处溜看,见男孩并不动作,只是埋着头鼓弄腮帮,像个聋子。母亲和姐姐举杯的手僵在菜盘上,她们都看向唐明。唐明咳嗽一声,灌了酒,又满上一盅;提起来,泄进嘴里;再来一盅。唐丽埋怨般喊他一声。“那个—那个唐兴啊,”唐明捏住酒盅,碰了一下男孩跟前的可乐杯子,“不爱喝可乐吗?”

“我不叫唐兴。”男孩说。

“北—北京—那个表哥—”唐明放下酒盅,敛住愠色,“没告你‘争—真—名儿?”

“说过,”男孩说,“我不喜欢。”

“吉利兴旺,这是你爷爷留的名儿。”唐明拿紧腔调,忻州方言滚滚而出,“你本来有个大哥,叫唐吉,三岁头上,一场病,人没了。二姐唐丽,在城里读书,马上就升高中了。”

“爸—”唐丽喊住父亲,她帮着转译一回,又补充道,“我是美丽的丽,不是名利的利。按排序,你是老三,就叫唐兴。小弟叫唐旺,跟你提过了。”

“我不叫唐兴。”男孩说,“我叫林书俊。树林的林,书包的书,俊杰的俊。我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是这个名字。”

“以后就不是了。”唐明如握惊堂木般拍下酒盅,“你是我儿子!天底下,哪有儿子不跟老子姓!”

“我听不懂。”书俊说。

“爸,”唐丽说,“不要说忻州话。”

“忻州话咋了?忻州人不说忻州话说甚?以后迟早得说忻州话!”

唐明刻意不看男孩,挑起饭菜直塞嘴里,像是要借此堵住话头。高金花悄然下泪,怕唐明瞧见,又偷偷抹掉,终于挤出笑来,打圆场道:“孩子刚到家,你吼什么。行了,名字以后再说。先吃饭吧,菜都凉了。”她挑起一大块鱼肉,拨掉浮皮的鱼刺,夹到男孩的空碗,又拨了一个浑圆的狮子头进去,促他提筷。

“嘎嘎,这个最好吃啦,你快吃哇。”小弟说。

“哥哥,不念嘎嘎。”唐丽说,“说普通话。”

“这句我懂。”男孩瞟了眼郁郁喝酒的唐明和满脸盈笑的高金花,提筷子按住狮子头,牙齿磕上去,咬进一口,肉当即溶成香糯的碎末。

当我端着盛满南瓜小米红薯稀粥的搪瓷脸盆,颤巍巍地走到他家门口时,实在腾不出手敲门,便踢了两脚,嗷了两声。唐丽应的门。高金花见我这架势,猜出我是领了母亲的令,忙起身从碗柜取出一个盆,把粥倒腾过去。她说,你妈妈也太心思了。我一眼就瞥见满桌好菜,比城里的喜宴还富贵。过会儿才留意到那个把脑袋埋进碗口的陌生男孩。唐明叫唐丽添个凳子,要我同宴。我说吃过了。高金花让我别取心思。我说我不吃。书俊抬起头,乜我一眼,又去挑拣碗里的肉。

“瑞峰是不是九三年的?”唐伯伯问。

我点点头。

“正好跟他同岁,你以后常来家里耍。”唐明说。

“是啊,瑞峰,你们不定还是同学呢。”高金花把盆还我,劝我喝了一杯可乐。

“你叫甚?”我壮胆问他。

他放下筷子,看著我,又看了看唐明婆姨汉,普通话回我:“林—我叫,书俊。”

“我叫李—瑞峰。”标准的普通话似有一种权威,我不经意间模仿了他句式上的停顿。

他缓缓道:“你好。”

国庆节时,高金花来我家串门,又和母亲诉苦,自怨一番,又哭起来,咒那个造天谴的贼。她说,至今还总做梦,梦见孩子不见了。她听见哭声,可死活找不到声在哪儿。这七八年,她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母亲劝慰几句,幸亏老天保佑,好巧不巧教她一个在北京做警察的外甥找到了孩子。她谢过老天爷,顺带夸我几句乖巧,嘱我一定要去找书俊耍。母亲当即催我去。我说,我要看动画片。高金花说,你和他一起看嘛。

书俊的屋门虚掩。我进去时,见他坍缩在座椅上,手里捧着一个蓝壳子,神态专注地把玩。桌上积着一堆零食,虾条、薯片、辣条、鸡脖、蚕豆、跳跳糖、巧克力,还有一些压在下面,辨不清面目,但一定很贵很好吃。我刚凑过去,想看清那个蓝盒子上闪耀的小人是什么。他突然爆出一声“丫的”。屏幕上的小人倒在地上,出现两个外语单词。他告诉我,这两个单词读“给么欧无呃”(Game Over),翘辫子的意思。我说什么叫翘辫子。他说,就是死翘翘。我问他这个盒子是什么。他说你不玩游戏机?我摇摇头。其实是我没有。他把游戏机给我,点开一个《双截龙II》,告诉我这是拳头,这是脚,配合方向键可以打出连招,目的是消灭每一个迎来的敌人。“让他们都翘辫子,懂吗?”我点点头,生怕按坏那几个按钮,谨慎地用两根拇指来回点按。他一个人随手抽出一袋薯片,问我吃吗?我没说吃或不吃,他见我操纵的小人被打倒了,又一句“丫的”。他嫌我笨,换了一个《坦克大战》,说道理一样,消灭敌方坦克,保护你的老鹰,干掉红坦克会弹出奖励图标,触碰图标可以强化火力或增加生命。他边吃薯片,边教我操作。与其说是教,更像叱责。有时,我情急脱口而出忻州话。他愣一下,嗔怪道,不要说土话。薯片快见底了。他又问我吃不吃。我说吃,伸手进袋。他打我手背,捏住袋角,对着桌面,倒出几块残疾薯片。他说,不要用手抓。我小声应了一声,挑还算齐整些的薯片递进嘴里。脆脆当当的,烧烤料味。他抢过游戏机,亲自示范如何通关。我吃净桌上的薯末,舔净手指肚上的渣滓,问他,这是唐伯伯给你买的游戏机吗?他说是从北京带回来的。我下定主意,以后要多来找书俊。他的手指头总有摁累的时候,到时我就能接盘。

高金花回来了。见我们玩得起兴,笑着说,玩好啦?我在等他开口。他顾着操作小人过桥躲避空袭,我只好代答,玩好啦!她又问书俊饿不饿?他抽出一只手,摆了摆。高金花说,那等你爸他们从玉米地回来,一起吃饭吧。瑞峰中午别走了,就在我家吃。我连连拒绝,跑回家去,打开电视。可是动画片,没游戏机有趣。草草吃过竹篦子上蒸出来的猪油土豆条和花卷,我又想去找书俊。母亲喝住我,人家吃饭呢,你过去干啥?我只好翻出玻璃弹珠和木头宝剑,缩到耳房阴凉地,自顾自耍起来。

随之便是国庆长假。父亲专门歇工,和姥姥、姥爷、母亲及上初中的姐姐,加一个我,武装上破烂衣服白线手套,手握改锥或磨尖并崴成钥匙形状的3号铁丝,出发去玉米地,撕玉米皮,掰玉米棒,踩倒玉米秸秆。等砖窑工人二舅开他的翻斗车,到地里接应。我们把玉米棒子扔进车斗,载回家里,摊放在提前搭好的粮架上。清早出门,累到中午,实在困乏燥热,我借口尿尿,躲进凉阴地偷懒,挖土层里的甜草根。这种草根似蚯蚓状的甘蔗,嚼起来甜滋滋的。下午勉强撑起力气,撇下百十来株玉米,跟父母应差。晚上家家户户归置在自家的灯火下,看电视,打毛衣,抽烟絮话。

国庆最后一天,家里的玉米收得差不多了。母亲解放我,让我出去玩。偏偏唐明家的院门锁着。我拍拍门,喊了句。没人应。伸手进裤兜,盘摸那一把甜草根。心里空落落的,回家之际,瞭见院门口右爿的柴堆上新添了裁割过的废木板。我偷出好几根,拿回家,躲到南房,用父亲的手工锯条切割成宝剑状,又先后锯出剑标,绑上7号铁丝。木板上扎满细细碎碎的木头茬子,极易割手。我找出干磨砂纸,来回撸搓,打磨出一把宝剑该有的剑脊和剑刃。又从衣柜的塑料袋里,扯出母亲的毛线球,扯出两米红线,编成剑穗,穿过剑首的洞眼。宝剑初成,总感觉缺了什么。顿了顿,终于悟到,便捏住铅笔刀往剑刃中段刻下“书军之剑”。

母亲见我鬼鬼祟祟钻在南房,进进出出风风火火的,似在琢磨什么勾当。她进来探看,瞧见我得意扬扬舞着一把新剑,问道:“你不是已经有一把了吗?”

“这个我要送人。”

“这倒稀罕。张致半天,还舍得送人?”

“你不管嘛。”

可是还缺个剑鞘。我已技穷,无奈向母亲求助。剑刃上稚嫩的字,已出卖我的心思。母亲欣然找来一张粉连纸,比着剑身,用剪刀和面糊,粘出一个纸剑鞘。一切就绪,我提着齐套宝剑蹲守在唐伯伯家门口。天快黑了,母亲喊我回家。她说:“这个点不见人,就是出远门了。”

国庆后,第一节早课,班主任杨老师领着书俊进来,让他做自我介绍。我冲他挤眉弄眼,和同桌杜飞燕说:“这是我邻居,北京来的,一口普通话,还有个游戏机,很厉害。”杨老师瞪我一眼,我缩回脑壳,瞥见教室后窗的玻璃口,唐明和高金花正使劲往里觑看。书俊背着书包,拘谨地站着,全然不像操纵小人打机器人、炸飞机的那般姿态。他说:“我叫林—书俊。”他有意停顿一下,瞟向窗口,重新介绍:“我—我叫—叫我—书俊。”杨老师指着靠后的一个空位,让他坐过去。

课上,杜飞燕总回头看书俊。她是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有两条麻花辫,脸圆坨坨的,额顶散搭一蓬蓬绒毛。她在人群中会时不时抬手指撩起绒毛打一个圈,再用一种神乎其神的技法,将绒毛抿进头发丝。书俊似乎也注意到了杜飞燕。也许,他跟我一样会好奇她那近乎某种神迹的绒毛。课后,我和同学扒着走廊栏杆,晒太阳闲聊。听他们胡乱议论新转来的书俊。我没插话。上课铃响,我回到教室。杜飞燕正在书俊旁说话。等她回座,我问她,你们说什么。她说,要你管!我当即决定,回家就用铅笔刀把“书军之剑”从剑刃上剜掉,换成“瑞峰第二剑”。

放学后,我们列纵队回家。书俊个头比我高,在队伍最前。行至村合作社一旁时,三个长得黑炭似的高年级学生,拦住我们,揪出书俊,说你就是新转来的?

“我不认识你们。”

“哦呦,长得像坨豆腐,还一口普通话,把你给嬲的。”个子最高,脸最黑,一颗大的氟斑牙撑在门面,老鼠面相的那个,痞里痞气地戏弄书俊。我认得他,应该说西张小学的人都认得他,仗着自己有个读西张中学的流氓大哥,到处欺负低年级学生。大家都叫他“老大”;背地里,我们叫他“大老鼠”。忻州话发音是“代老咕儿”。听上去,颇为喜剧。

“我听不懂土话。我要回家。”书俊说。

大老鼠拽住他的书包,扯下来,扔地上,一脚踢飞。我如使缩骨术,结结实实缩在前排同学身后,只露两眼暗察事态。

书俊捡起刮擦出划痕、沾满泥尘的书包,拍了拍土。大老鼠旁边俩跟班走狗急于向他献媚,踹了书俊一脚,骂道:“透捏(你)呗(妈)!还敢捡!”

书俊杵倒在地,又爬起来,挺挺站着,手指勾着书包背带。

“毛都没长出来,”大老鼠说,“就敢跟你爷爷耍横!”

听说大老鼠会把人拖到犄角旮旯,在他们身上撒尿,还要他们学狗爬,才肯放过。我想从队伍中溜走,又怕書俊瞧见向我求助,因而连累我。踌躇间,一个人影跳下自行车,疯扑过来,拨开大老鼠,将书俊揽到身后。大老鼠和他的走狗转身就跑。书俊流出泪来,又用袖口擦净。唐明伸手牵他。他甩开那只大手,走在前面。唐伯伯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队伍重新爬动,天好像一瞬间黑了。同学们各回各家,队伍稀稀拉拉不成样子。我家毗邻东张村,距校最远。我掩身于昏沉的暮色,像唐伯伯跟着书俊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

到家后,我虎虎写完生字、生词、乘除运算,一头扎进南房,借着薄弱的白炽灯光,用铅笔描深“书军之剑”的刀痕。四个字,显出一副不可更改的威容。我把宝剑塞进他家大门底缝,下面压着一张纸,写着:送给书军。

第二天大早,我背着书包,在家门口徘徊,不时瞟向他家篱笆。等了好一会儿,唐旺蹦蹦跶跶背着小书包跑出来,后面跟着书俊。他换了衣服,书包没换,像是擦洗过,不过刮痕难以尽除。我瞟见高金花鬼鬼祟祟探出脑袋,又缩回去。书俊问我是不是在等他。我说不是,我刚出门。我们自然而然相跟着上学。

路上,书俊问我,昨天那三个臭虫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骗人。”

“我不想说。”

“那个‘鸟的,透捏呗,什么意思?”

“就是脏话。”

“什么脏话?”

“‘鸟(嬲)就是显得你,臭显摆。大概是这样。”

“另一句呢?”

“‘捏呗,就是你妈妈。”

“我知道了。”

“这都是不好的忻州话。你不用学。”

“我不学忻州话。”

我惦记那把宝剑,但不知从何提起。暗自思忖,我还是该剜掉刻字,留给自己做“瑞峰第二剑”。

坐到座位时,杜飞燕问我,他家离我家有多远。我说就几步路。她很惊讶,傻乐起来。我不知道她在乐什么。这时书俊走来,把他的课本摆我跟前,教我翻开第一页。

“做甚?”

“好好看看。”

“康(看)甚?”

“说普通话。”

杜飞燕替我解释:“他问你,看什么?”

“要你管。我自己会说。”我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她。她“哼”我一声,扭过身子。

书俊打开课本第一页,指着名字栏。姓氏已经涂黑,后面跟着俩字—“书俊”。

“俊,是俊杰、俊俏的俊,不是军人的军。”

“哦。”我愈发后悔送他宝剑了。

“还是谢谢你,很有才。”

上课铃响了。他回到座位。杜飞燕在红旗本背面写字,问我做了什么?我回,不告诉你。她写,小气鬼。我回,就小气,气死你。她写,我才不气呢。后半节课,我后悔了。我应该告诉她,我如何用锯条、磨砂纸、毛线和铅笔刀,制作了一把精致的木剑。我暗暗期待她服软,再问我一次。我保证一五一十告诉她。可是她跟我赌气,再不提问,课后巴巴地跑到书俊跟前说话。她还动不动捋她额顶的绒毛,像孔雀一样轻浮。我瞧不起她。

书俊转学过来的一段时间,后窗玻璃总是扒着好多外班女生,獐头鼠目地往里觑。班里其他男生故意起哄,挡在窗口做鬼脸。他长得太不像一个忻州人。他干净得过分,像个瓷娃娃。很少有男孩长得像瓷娃娃,再加上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混在忻州话里,动不动就说,“我听不懂”,显得很“城市”,很“北京”。我们相继学他,昂起头,撅着脸,动不动就说“我听不懂”。

放学后,大老鼠没再欺负他。他似乎收到了某种警告。我也总能在路上瞥见,唐明或高金花躲在暗处跟着,像电影频道里的侦察兵。有时,他会主动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写作业。他说写作业时,语气加重,听上去像密谋大事的暗号。其实,他是叫我去打游戏。

在他那间新布置的小屋,添了一把椅子。这椅子比不上他的那把,但比我家的杨木板凳舒服多了,至少它绑着一个棉垫。高金花总会端来新鲜水果,用别调的普通话小声说,别光顾着玩,吃点水果。父亲说,唐伯伯的家境和我家差不多。可在我家,只能吃到应季的亲戚树上养出的果,逢中秋和过年才能添两三样超市水果,平常我连个水果味儿都嗅不到,更甭说高金花端出来的那种稀奇古怪的称作猕猴桃、火龙果、樱桃、杨桃什么的果子。我不好意思吃。每次只推说吃了饭、肚子撑,或不爱吃。书俊拿牙签挑水果块时,我就埋头操纵方向杆和小人,横冲直撞,无所顾忌。有时,小弟趁机溜进来,要抢游戏机玩。书俊把游戏机压在屁股底,严斥道,你不能玩。他直喊“嘎嘎嘎嘎”,伸手去抢。书俊死死坐着游戏机,冷眼瞧着哭闹的小弟。高金花及时进来,骂走小弟,再把门带上。小弟在那张黑脸的注视下,抹了泪,爬回炕上,把玩那早已过时的发条青蛙和塑料鸭子。

我说:“你讨厌你弟弟?”

他说:“犯不着。”

他拿出游戏机,按照我们事先约定的,一人一条命,选好游戏,轮流玩耍。不知道是普通话的缘故,还是他那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总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快到八点,母亲会来寻我,叱我玩起来没样,不看时间,净给人家添乱。高金花笑道:“孩子们就爱凑热闹,跟我们能有什么话说,再让他们玩会儿。”我被叫走前,书俊会在她的示意下提一句,明天再玩。

周六下午,唐丽从忻州七中回家。她平时住校,每周末回家一天。往常,她都会钻屋写作业,听MP3,抄写课本,背诵历史或政治知识点。现在平白多出一个弟弟,她想从他口中探查过去,好像这比明年的中考还要当紧。

晚上,高金花会张致一桌子好饭好菜,非要看着子女们吃到肚子胀起才甘休。唐明照惯例会问两句学习累不累的话。唐丽有意摆耀,洋洋洒洒说一通,用的还是普通话。可是她沥沥啦啦说了几斤话,没一句递进书俊的耳道。他挑动筷子,挑拣蒜薹过油肉和西红柿炒鸡蛋,往嘴里徐徐送去。嚼咽时,腮帮子一张一翕,像一条搁浅的鱼。

唐丽索性直问:“学校还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

他继续吃自己的饭。

高金花见他的碗少了一半白米,起身从锅底挖出一勺,要给他添饭。他用小手扣住碗口。她只好把米饭倒给唐明。

“那你还适应吗?”唐丽追问。

“适应什么?”书俊提速扒拉米饭,冷淡地反问一句。

“就是这里啊,学校、老师、同学什么的。”唐丽看了看父母,欲言又止。

“挺无聊的。”书俊说。

“什么?”唐丽佯作没听到,又问一遍。

“很无聊。”书俊放下筷子,说他吃饱了,回屋了。

唐麗看着父母那两张失落又有点无措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小弟在一旁学样,“无聊无聊”地叫唤,仿佛学到一个不赖的词。唐丽嗔怪他两句。小弟乖乖握住筷子,不敢作声。

随后,她伏案写作业。小弟进屋找姐姐玩。唐丽让他去找哥哥。小弟说,妈妈不让我去找嘎嘎玩。唐丽问为什么。小弟委屈巴巴,说嘎嘎不喜欢他。唐丽摸摸小弟的头,告诉他,哥哥只是没有适应。高金花拿进一个盛着切好的苹果的碗和一袋蒙牛纯牛奶,叮嘱唐丽吃喝上,把小弟骂出去。小弟只好趴在炕上看动画片,还得调低音量。高金花打冬天的毛衣,心念趁儿女都在,明天该进趟城,买几斤排骨和新鲜果子。唐明一个人在灶火前抽烟。他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没个说话的人,惯来沉默。往常爱看的电视剧,如今尽被动画占着。抽两根烟,就闷在小板凳上打盹。高金花叫醒他几次,他才骂骂咧咧地上炕睡觉。

周日,同学大帅、小鹏和石头来找我玩。其实他们是想找书俊。我家斜对门是废弃的西张中学。我们聚在那里,攀上大门半腰。大门是用成排的长四米左右的铁杆间隔一拃焊成的,拦腰处用一根铁棍固定,正好供我们落脚。铁杆顶部轧成箭头状,本意是防盗。中学迁址后,四壁围墙有的坍塌,有的虚设,大门箭头也就失了威风。我们妄想锯出铁杆,绑个红毛线,做成缨枪,分配阵营,模拟一场战争。可惜,没有趁手工具,再说,被大人发现,这罪可不轻。大帅说,书俊他爸是木匠,用他家的电锯铁必能行。小鹏和石头附和。他们齐齐看我。我说,我妈说人家星期天要一家人团聚,让我不要找他。他们有点扫兴。这时,大帅瞥见一个人进了我家大门。不一会儿,母亲领着那人出来,指向旧中学大门。书俊跑过来时,见我们虎头虎脑地扒在铁杆上。我感觉他好像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轻蔑,又很快掩饰过去,尝试像我们一样攀爬上来。但显然,他那嫩豆腐似的城市手,经不住铁锈和枯干的油漆碴子。他叫我们下来。大帅说,你上来!书俊站着不动,像在示威。我们只好下去。

“你有甚好耍咧?”大帅问。

“说普通话。”书俊说。他的语气像一个司令。大帅用别调的普通话重复问题。

书俊从口袋掏出游戏机。他们几个蜂过来,七嘴八舌地要他打开游戏机,问他这是什么型号,里面有多少游戏,最好玩的是哪个。

我们找到一间还算干净的空教室,偷来两垛干草铺地上,踢开附近的干粪便,围坐一起。书俊开机,选定《魂斗罗》。一人三条命,轮流玩起来。我排最后。他在一旁做军师,指导我们操作。到我闯第二关时,屏幕突然闪白,颜色越来越淡,小人不听使唤,触到陷阱死亡。我急道,刚刚那条命不算。话刚出来,游戏机屏幕彻底灰了。大帅幸灾乐祸,好啊,你把游戏机打坏了。我连忙否认。书俊说是没电了。他抠开游戏机背后的电池盖,取出电池。大帅说,还是南孚电池,高级有钱人啊。书俊没理咋咋呼呼的大帅,问我们还想玩吗?我们点头。他说,那得买电池。大帅掏出三毛钱。石头说小卖铺最便宜的华太电池,都要五毛一节。游戏机共四节电池,得凑齐两块。小鹏掏出一块。我拿出两毛。我们看向石头,他爸是电工师傅,在城里上班。他的零花钱一向最多。可他紧张兮兮地攥紧口袋。我们围上去,掰开他的手,取出裤兜的五块钱。他快哭了,说这是他下礼拜的零花钱。书俊说,我出机子,你们出电池,谁交的钱多,谁就多玩。石头这才放心地割让出四块。算下来,石头第一,小鹏第二,大帅第三,我末犊子。我们去小卖铺买回电池,一直玩到教室黑魆魆的,星星都出来了。要不是母亲和高金花气鼓鼓地找到我们,可能会玩到半夜。母亲骂了我一通。我不舍地把游戏机还给书俊,暗暗算计,还差我五分钟,明天非要找他补上。

课间操后和体育课上,男生们不再三五聚团摔跤、拍洋画片和打啤酒瓶盖,而是围拢着某张课桌,一群脑袋凑成一个葵花,嘀嘀咕咕搞什么阴谋,时不时有人露头往外瞥,严防任何女生和老师窥伺。我忍不住凑去一次,也被他们打岔撵走。有一次,杨老师路过教室。他们马蜂窝似的炸开,回到自己座位,一个个趴下脑袋,像做了什么坏事。杨老师见态,走进来审问几句,大家都不开口。他特意到那个书桌里外搜寻一番,严厉警告,不准搞小动作,尤其不准玩火抽烟。书俊在自己座位上,翻看一本讲外星人的课外书。我过去和他搭话。他阖上书,但阖不紧。书里明显夹着东西。从书页凹凸的形状来看,我猜是游戏机。杨老师走后,我诘问道,你给他们偷玩,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班上的男生告诉他,我和杨老师走得近,可能会告密。我说,透捏呗。他一拳头打我肩上。我回他一拳。我们扭打起来。我学“大老鼠”的口气骂他。他回敬我“透捏呗”。也许他觉得用普通话讲这句脏话,远不如忻州話更能泄愤。这也是他第一次说忻州话。最后是大帅、石头、小鹏他们硬把我们拉开。

课上,杜飞燕写纸条问我为什么打架。我说,少管闲事!见书俊也是气恼恼的,她不敢去找他说话,便把气撒我身上,划出“三八线”。我稍稍越界,她就用圆珠笔尖戳我。在那之后,我既没跟杜飞燕说话,也没跟书俊说话。我筹划着,再跟他打一架,到时候就能要他归还宝剑。他肯定不好意思不还。那时我就用涂改液抹掉剑刃上的字,刻上“瑞峰第二剑”。不,应该换个名:灭俊之剑。

外班男生听到消息,苍蝇似的凑到我们班门口,和书俊秘密接头。我从大帅口中探知,好多男生租他的游戏机。开始只是五毛钱一节课。现在已经涨到一块。好像还要再涨。就算如此,还是一堆男生排队上门。大帅悄悄告诉我,他还在一个带密码锁的本子上,记下出租游戏机的每一笔单子。那里面铁必有什么秘密!我算了算,一天八节课,他一天就能赚八块钱。十天就有八十。我一年的零花钱都没有八十。我恨自己没有游戏机,愈发想要讨回宝剑,只是没有契机。

游戏机涨成两块时,一个二年级学生,上课躲在书本后打《影子传说》,快要通关救走“老婆”时,一个草帽老人喷火,把他烧死了。他当堂吼出一句“啊!”老师弹了他几个脑门,要没收游戏机。他哭着说不是他的,并如实交代罪魁祸首。

唐明被叫到杨老师办公室时,书俊靠墙低头站着。唐明瞥了他一眼,点头哈腰向杨老师道歉。杨老师先是批评两句,又和缓语气,要唐明好生管教。

“这是我的游戏机。他们抢着要玩,又不怪我!”书俊顶嘴。

杨老师面有愠色,顾念唐明在场,忍住没有发作。唐明当即骂道:“学生就该好好读书。闹什么鬼把戏?家里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搞钱做甚?你要买甚,不能说吗?我不给你买吗?”

“我听不懂。”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经常和那些男生搭话。忻州话估计早就听懂了。”杨老师特意转向唐明解释,“小孩子学语言尤其快,尤其唐书俊是个聪明孩子。”

“我不叫唐—书—俊!”

教室墙壁震过来的那声怒吼,那标准的发音,只能出自书俊。因为这声吼叫,杜飞燕打破数日来的沉默,主动和我说话。她问,那他姓什么?我说,好像是“林”还是“令”的,不过他爸叫唐明,他应该就姓唐啊。事实上,我不确定。我们在教室窃窃簌簌。一身木料味儿的唐明闯进来,径直奔向后排的那张课桌。书俊紧追进来,杨老师后脚跟着。杨老师让唐明别冲动,好好说话。书俊右边脸红辣辣的,流着泪,拉扯唐明。唐明一只手拦住他,另一只手探进桌内,翻捣两下,抽出密码锁本子。他命令书俊打开。“我不!”“密码是啥?”书俊伸手抢密码锁本。唐明一只手拦住他,另一只手拨弄密码,没了耐心,扔到地上,抬脚踩烂密码锁。他说,怎么记的账,就怎么给我还回去!书俊捡起锁已踩烂的本子。唐明伸手去夺。一大人,一小人,来回拉扯。胶粘的本子登时散架。纸张撒了一地。两人僵滞住,像大小门神。我蹲下去,一一捡拾纸张,瞥见有几页纸写着学生名单和金额;有几页是电池账单;更多的是他的日记,上面标注有日期。我快要收拾完时,书俊似乎想到了什么,推了我一把。我踉跄倒地,后脑勺磕到课桌。唐明骂他,干甚!书俊哭着,恶狗似的,抢最后几张纸。杨老师还不没来得及阻拦,唐明便硬夺过来,纸间滑出一张粉红色的火车票。我忍痛起身,仰头乜见火车票上写着:忻州,箭头,北京。箭头上标记:K602。高金花气喘吁吁地赶来,喝骂唐明。她走过去,伸手想摸书俊的头。书俊甩开她的手,哭着跑出教室。高金花骂唐明没安脑袋:“不就是个游戏机嘛,至于冲孩子发火?”唐明把火车票递过去。高金花那张脸瞬间凝结成一团,五官模糊起来,眼里禁不住裹着泪。她眨巴眼睛,挤出泪点,擦净,冲我笑了笑,不觉又淌出泪来。唐明接过我手里的纸,一页一页垒齐,将火车票塞回原位,像是搀扶又像是借高金花的身躯支撑自己,双双挪出教室。

当晚,母亲说要去他家看看。我没作声,闷闷地舞着木剑。等了半晌,母亲回来说没事了。她说,那孩子犟,不适应,又不开腔,心里拧出疙瘩,解不掉,就想回家,北京那个家。当晚,我让父亲裁剪五张粉连纸,教母亲用针线做书脊,制成一个巴掌大的空白书本。我要自创武功,送给书俊。

之后几天,“病假”中的书俊一直没来上课。他家大门总是锁着。直到周日才敞开一条门缝。唐丽在家。她问我是不是找书俊。我没说话。她说,他去北京了。我问,还回来吗?她说,不知道。我只好回家,潜心撰写武功秘籍。在一页页纸上,画上火柴人,写下招式名称,默默期盼书俊回来,一起修炼。

十一月一个周日,父亲上工,母亲去了姥姥家。我一个人在家,翻出一根自行车气门芯胶管,一端打死结,另一端口撑开,罩住水龙头。自来水灌进去,胶管瞬间变薄变粗,化身蛇形水气球。再接上废弃的一次性输液器,添置一个流量调节器,就可以控制针头的喷水量,制成一把土水枪。我拿它射击白菜叶上的小虫和挤在砖缝里的蚂蚁。书俊突然进来。他为上次推了我道歉。我说,我有铁头功。他笑了笑,问我手臂上缠着什么。我说,这是水枪。我借他玩了会儿。他说,水量太小了,不如真水枪。我说,西张的娃娃都这么玩。他问我,你们平常还玩些什么?我说,什么都玩,肯定比北京玩得要多。他不信。我取出压在炕席下的武功秘籍。我说,我们来练绝世武功。他翻看两页,嘲笑我幼稚的字体和那实在不知所云的火柴人。我说,你不练算了。他不说话,也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惦记他的游戏机,随口说道,西张的土玩意,确实不如游戏机。他听出我的心思,告诉我游戏机坏了。他的眼神里有某种铁的意味。那天,我们在大帅家的VCD机上看了一部香港恐怖片;在石头家的阳台上玩玻璃弹珠;又到小鹏家打扑克,我们教会他“捉红心A”,输了要被弹脑门;最后又到废弃旧中学的下水管口,挑弄癞蛤蟆,拿石子砸,用树枝抽打,像行刑队。太阳淹了,我们才散伙,各回各家。临走前,书俊开口:“能不能把你的武功秘籍借我看看?”

“随便你。”

我把秘籍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第二天,杜飞燕止不住笑呵呵的。她悄悄问我,他怎么回来了。我说,就那样回来了啊。她说,我听大人说,他们一家跑到北京解决他的法律问题去了。我说,然后呢?她说,就没有然后了。我说,人家都回来了,你嚼什么舌头。她打了我一拳,说又不是我嚼,是那些人嚼。我懒得理她。这时,书俊走过来,神秘兮兮地把秘籍还给我。我翻开一看,每一个火柴人都变成了动漫人物,长出鼻子眼睛嘴巴和骨节分明的指头。我回头看他。他冲我笑了一下。杜飞燕要抢我的秘籍。我推开她,威胁道要是扯烂一页纸,我就烧了她的辫子。

那年直到元旦,书俊和我合作,将整个粉连纸书全部画满人物,标注角色,写清招式,有的还在人体某处涂一个黑点,命名为某种穴道。有时我们会拿出宝剑,试练秘籍上的招式,互相切磋。大帅、石头、小鹏他们嫉妒我们的宝剑。书俊拿出更多木板、崭新的锯条和一些铁钉。我们躲进旧中学的空教室,齐心做出另外三把宝剑。人手一把。我们随意挥砍枯草,互相拼打,抛起土坷垃,看谁的剑能正好击中。书俊混在学生堆,再也不会引人侧目了。一者是他的脸和胳膊有了黄土的色;二者是他终于学会说忻州话的“我”,并能自如地在日常口语后加上忻州人惯用的“吧”“哇”“啊”“呀”等语气词。他很少跟我说家里的事。有时,我随口问他。他便把话题转到别处。

元旦放假,我去他家玩。透过窗口,望见他一个人鬼迷溜眼站在炕头,一手拿电话听筒,一手护着嘴,像在密谋见不得光的事。我拉开门进去。他登时放下听筒,拘谨站好。发现是我,他冲我大吼大叫,骂我没礼貌,不知道敲门,还吐出忻州脏话叱我“挨刀鬼”。从茅厕出来的高金花听到响,抢身进门,问怎么了。我气恼恼地回,他偷偷打电话,被我瞧见了,就骂我。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高金花的脸上,再度现出她在教室看到那张火车票时的神色。书俊冲过来打我。高金花拦在前面,用忻州话,委屈又愤恨地说道:“又不是不让你给他们打电话。干吗偷偷摸摸的,显得我们家都欺负你似的!”

我想逃走。书俊喊住我。他扑回自己房间,取出“书军之剑”,当着我这个告密者的面,脱下劍套,剑尖抵地,手握剑柄,一脚踩上去,拦腰踩断。他不甘心,又去踩那两个半截,木板太短,使不上劲。高金花拉扯他。他不管,改用双手掰剑。掌心刺进一根刚刚崩裂出来的木头茬子。他惨叫一声。高金花急忙去看他的伤口。他喊道,不要你管!高金花硬抓起他的手。他张嘴去咬,趁机抽回手,一脚踢开残剑,冲到自己房间,反锁了门。房间里冒出一句:李瑞峰,你滚!我出门时,撞见唐明带着唐丽、唐旺回来。他们大包小包拎了七八个袋子的肉菜、水果和零食。唐明招呼我在他家吃饭。我有点委屈,想哭又忍住,说我要回家。

正在家里张罗饭菜的母亲看出我不对劲,问我是不是跟书俊吵架了?我说他是乌龟王八蛋。正看电视的父亲变了脸,拽着我要去道歉。我哭着嚷着不去,死也不去。姐姐在一旁劝,让父亲问清楚。父亲说,骂人就不对,道完歉再说别的。他押着我出门。母亲不放心,跟在后面,一并来到他家。唐伯伯说,两个孩子拌嘴,闹个别扭,不用道歉。父亲不依。我对着书俊房门,边哭边嘟囔,对不起。父亲骂我,大声点,蚊子叫呢。我高声哭吼,对不起!高金花面带愧色,敲书俊的门,让他开门。屋里没声音。母亲说,你看好端端一个元旦被孩子给闹的。我们改天再来,不耽误你们一家子吃饭了。唐明送我们出来。高金花追出门,跟母亲唠了几句,又猫下腰安慰我,回头我叫他给你道歉,不要哭啦。

书俊一直没来道歉。班里的同学都察觉到他和我有了距离。他像故意气我似的,有时会借杜飞燕的作业去抄,或是把自己新买的“外星人”课外书借给杜飞燕,并特意叮嘱她,别让第三个人看。我每天写完作业就看动画片。周末守在家里,等大帅、小鹏、石头他们来找我。要是他们不露面,我便拎着宝剑去旧中学砍杀蚂蚁。腊月头一天,天寒地冻,蚂蚁绝迹,我无聊地攀上旧中学的围墙,望见他家院门口走出大帅、小鹏和石头。他们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地讨论着什么。我隐隐听到书俊在说地道的忻州话。处在他那个位置的人,本应是我。自他出现,什么都变了。我敢断定,他偷偷打电话到北京,而我向他母亲告密这事,从他嘴里传出去,肯定会把我说成一个卑鄙的坏蛋—坐实班上有些同学的谣传—我是一个会向杨老师打小报告的人。我跑回家,取出武功秘籍,从灶火旁偷出打火机,到房墙背后的旮旯,撕烂书俊勾画和涂色的漫画人物,用打火机点燃。粉连纸一张张蜷曲成脆弱的灰烬。一脚踩上去,飞溅出的灰屑扬起,又徐徐落下。

那年的期末考试,书俊以近乎满分的语数成绩,领走“三年级一班第一名”和“三好学生”两张奖状。杜飞燕获得“第二名”。她看书俊的眼神,既不甘心,又饱含激赏。书俊成为她遥不可及的偶像,我早已见怪不怪。对她额顶的那簇绒毛,也不再感到可爱和神秘。至于大帅、石头和小鹏他们,对书俊一味巴结。好像他身上凝聚着了不起的奥秘和时髦。随便他们吧。我没有奖状。父母不会为此苛责我。他们已经习惯我的平庸。

寒假连下三场大雪。忻州盆地冻成一个冰窖。未撒盐的马路凝成一条条促狭的溜冰场。小孩们穿着运动鞋,寻光滑的镜面,来回滑溜。大人们一边骂骂咧咧叫他们操心过路的车,一边用铁锹铁镐砸破家门口的冰块。母亲一早喊我上房顶帮父亲扫雪。我抓握推雪板,俨然一副推土机架势,将积雪推至毗邻马路的房顶侧沿。父亲再一锹锹把雪铲落墙根,等来日自然溶化。来回推整七八次,我筋疲力尽,枯站着瞭向唐明家。他家房顶的瓦片像大鱼的鳞,披挂满整齐软糯的雪块。我问父亲,瓦房不用扫雪吗?父亲说,平顶房才怕雪水。

父亲见我心不在焉,又担心地滑,教我下去,剩下的雪他自己铲。我攀着梯子下房,应付两口锅里的红薯稀粥,戴上毛线手套,提上宝剑,跑到旧中学的操场,在沉积的雪地上划拉汉字。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李瑞峰,感觉缺点什么,又写道:天下无敌。可是我有什么无敌:既无游戏机,又没去过大城市,更说不出标准的普通话,连赤贫村庄二十五人一班的奖状都拿不到。对自己乃至父母生出的莫名怨气,凝成狂乱的剑招,砍坏雪地上的字,踩出一群驳杂的脚印。身上不由涌出潮湿的热气,我扯开棉衣领口,稍稍受过寒,身体好受些,准备回家。走了几步,发现操场一侧的教室前,有两人在堆雪人。一个棉衣棉裤,脸蛋通红,戴着毛线手套,和我没什么区别。我认出是大帅。一个穿牛仔裤和黑色羽绒服,戴一顶加绒毛线帽,手上是皮手套。这是书俊。雪人初具身体脑袋,像尊菩萨,安坐在地,不时经受他们俩呼出的热气,犹如领受香火。我藏到墙后,窥见他们似乎在密谋什么。随后,书俊跑了。大帅屁颠屁颠跟着。他们应该是去找雪人的鼻子、眼睛和嘴。我冲过去一剑砍进雪人的头。抽出,又给一剑。剑效率低,我换成拳脚,使蛮劲只三五下便捣烂雪人,疾步跑到遥远一侧颓圮的围墙,跨过去,绕远路回家,兴冲冲地帮父亲铲院里的积雪。不多时,母亲喊我回家烤火。她见我满身雪屑,领口濡湿,骂我就会疯扑疯癫。我搬个马扎,坐在洋炉边,凝视炉子肚脐眼处的火星。窗外,父亲突然吆喝一句,他在家呢,进去耍哇。然后没声了。母亲望了眼,跟我说,书俊和大帅找你耍呢。我说,我不爱跟他们耍。我赖在马扎上一动不动。母亲又说,他们走了, 这寒天腊月的,还是在家煨着吧。

腊八过后,家家户户都会张罗吃食:压粉丝、蒸花糕、做蒸肉、腌带鱼,再囤些馒头包子一类。家境稍好的,也会筹备酥肉丸子、鸡腿鸡翅、鲤鱼草鱼。我家攀不上富,母亲就寻思改样—腌制一坛萝卜咸菜和一坛白菜酸菜。启坛后,母亲特意捞出些来,盛入小盆,教我往近处四五家邻居送去。轮到唐伯伯家,我不乐意,让姐姐去。姐姐骂我,叫你去就去,费什么舌头。

唐明正在院里清理他的木板,见我进来,笑着说,老长时间没来了吧。我说,我妈让我送酸菜。高金花招呼我进门。他们家热滚滚的。唐旺钻在炕角玩发条青蛙。唐丽坐在厨房小板凳上剥土豆。书俊石雕似的安坐炕沿,紧盯彩电。高金花说,书俊,瑞峰来了,怎么不说话?他拿起遥控器调高两格音量。我侧过身子,不去瞧他。高金花把酸菜腾进自家盆里,随口问道,你家蒸肉好了吗?我说,好了。她说,你看我们家光是人多,营生做不出去,今天才蒸蒸肉。唐丽有意端出长姐架子,让书俊跟我出去玩会儿,别整天看电视。我顺势瞟了一眼,科学探索频道,在讲某个飞碟事件。他顿有愠色,关了电视,跳下炕,坐到盛满土豆的铝盆前,学唐丽的样子剥土豆皮。结果,刚抓起一个浑圆的土豆,嘴里就冒出“嘶”的一声。土豆登时脱手,扔回盆里。

“没烫着吧?”高金花急忙抓过书俊的手指,吹了吹,接着道,“哎呀,你手皮薄,做不了这营生,出去耍吧。”

“我不待要出去。”他抽回手,瞥了我一眼。他的忻州话像是借唐旺的嘴说出的。我很诧异,恍惚间以为听错了。

再见书俊是大年初一。当天上午,我们给家族长辈拜年;中午,在爷爷家聚餐;下午便守在自家,迎候远近乡邻。唐明一家进来时,母亲拿出三张崭新的五元,分别递给唐丽、书俊和唐旺。唐丽推辞,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不压岁了。母亲笑着说,没嫁人就是孩子。大人们在里屋嗑瓜子、喝红茶,数叨一年来的收成和四方八面的闲话。姐姐和唐丽说起时兴的电影明星和学校琐事。唐旺坐一边吃糖。唐丽不时骂他两句,就愛吃糖,迟早虫牙。唐旺不管,继续埋头在瓜果盘里挑挑拣拣。我在一旁,宛若导师,告诉他各个糖的种类和口味。独独晾下书俊。他打进门就成了闷葫芦。母亲让他吃糖,他便拿糖。母亲给他压岁钱,他便伸手接去。高金花让他说“过年好”,他也依样。我们每个人都有话头,只有他闷在一边。母亲悄悄给我递了眼色。父亲说,你们出去耍吧,别老搁偎在家。唐明附和,嘱咐书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南房有除夕夜放剩的鞭炮。我搜出两盒摔炮,问书俊玩不玩。

“这是什么?”他问。

我打开盒子,取出一根摔炮,猛地摔在地上,“啪”一声脆响。他取了一根,如法炮制,脚下爆出一个火药点。他来了兴致:“我们去旧中学玩。”

到了操场,我把一盒摔炮递给书俊。他接过去,抠出一根,直接砸我脚下。我跳起来,骂他王八蛋。他又拿一根,照我的脚摔下去。我退后两步,把盒里二十来根摔炮齐齐倒进左手心,右手一根根抽出,像炮弹一样,瞄着他的腿和脚,狠狠甩去。我们两个,两架坦克,狂热地冲彼此开炮。你一根,我一根。蹦蹦跳跳,来回躲闪。嘴里咋咋呼呼,乱吼乱叫,疯到近乎快活。

在耗尽各自的摔炮后,我说,我有压岁钱,我们再买两盒。

“不玩了。我还没原谅你。”

“你弄坏我做的宝剑。凭什么是你原谅我?”

“你踩烂了我的雪人。”

“我,我没有。”

“我发现你在雪地上写的字了,还有你的鞋印。你的字很难看。不要狡辩。撒谎就是乌龟王八蛋。”

“就是我踩烂的。谁让你毁了我的宝剑。”

“你真幼稚!”

“你才幼稚!”

“你最幼稚!”

“你宇宙无敌幼稚!”

书俊突然笑了。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就跟着笑。我们两个笑个没完,互骂对方笑起来幼稚得像个乌龟。

之后,我们坐到操场边一个四角钉进土里的木头长椅上。我在看我的运动鞋有没有被摔炮弄脏。他抻长脖子,遥遥望着被大山啃啮的夕阳。

“你见过飞碟吗?”

我摇摇头。

“我也没有。不过,我想造一个飞碟。”

“只有外星人才能造飞碟。”

“地球人也能。不过,那是很久以后。”

他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说话。我们好像大人,有时会掉进一个洞,沉默寡言,等待涨潮般寄望时间重新把我们托出生活表面。

空旷的操场淹留最后一片金光,顺从地沿我们脚下退去。星星一颗两颗冒出来。也许其中一颗,就住着外星人。也许,他们会造飞碟,拜访地球,教会书俊做一个自己的飞碟,让他在他所想象的宇宙中自由穿梭。

“天黑了,回家哇。”我说。

“行咯。”他说。

大年初二,姥姥的邻村侄子们去她家拜年坐席。她和姥爷上了岁数,发愁做饭,父亲、母亲和姐姐便一早赶去帮忙张罗。母亲告诉我,书俊的姥姥早没了,他今天肯定不走亲戚。我去找他玩,见他正弓腰摸地,挑拣哑掉的鞭炮、二脚踢和麻雷子。

“捡这个做甚?”我说。

“你家有旗火吗?”他问。

旗火是一种鞭炮。一尺细木棍,顶部插挂一个小拇指状的塑料发射筒,内镶火药和引线。手持木棍,点燃引线,稍后三五秒,发射筒便嗖一声,直冲空中,有的单单爆一声脆响,有的还会炸出烟花。我家的旗火都是我放的,我自然晓得。他说,你不觉得,旗火像火箭吗?

“那也是微型火箭。”我猜到他要干吗,“你要做火箭?”

“如果连微型火箭都做不出来,还怎么造飞碟?”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就像我撰写武功秘籍,纯粹是为少年意气的虚荣。没想到他来真的。我学他的样子,搜寻院里哑掉的炮仗。唐明出门跟我打招呼,问我要不要吃橘子。我说不吃。他回屋帮高金花张罗午饭。小弟唐旺以为我们在找某种宝藏,跟着满院溜眼,净找些在书俊眼里没用的废品。不一会儿,书俊脚下攒出一小堆炮。我和书俊拆剥下炮筒外裹着的纸套,抠出里面的火药。小弟指头嫩,手上没劲,只是蹲着看我们动作。很快,火药凑齐一掬,填进一个硬纸片缠裹的空炮墩。书俊颇有经验地在火药底接出一条引线,又找来一截火柴盒大小的木头架在炮墩上,当作火箭头。一切就绪。书俊跑回家,向唐伯伯借出打火机。唐明嘱道,就在家门口玩,别出去玩火。趴在屋里写作业的唐丽懒得理会两个弟弟,她的心思已落到今年的中考。

书俊滑动砂轮,打火机冒出一股橘蓝色的火。那苗火,逐渐挪向引线,小弟屏住呼吸,期待重现除夕夜的爆竹巨响。接着,打火机熄了。书俊让我们站远一点。我拉着小弟后退三步。书俊说,再远点。我和小弟又退三步。书俊用眼神丈量一番,似乎确认我们处于安全距离,才重新擦出火,手指颤巍巍地逼近引线。引线嘶嘶燃起。书俊当即后撤,躲到门檐下。我和小弟急忙捂住耳朵。引线一寸一寸地烧进炮筒内。我们死盯着炮筒上的木头,仿佛已经预见它将以如何迅猛又爆裂的姿势,化身宇宙级旗火,俯冲直上,在太阳的光晕下消失,又如鹰隼坠落地表,弹飞出去,消失在对面旧中学的围墙之内。可是几口呼吸过去,嘶嘶声减弱,木头没有任何动势。书俊疑惑地往前挪了两步。突然,驴喷嚏一声,一股烟呲溜起来,木头跟开水壶盖似的弹开,跌落一旁。“怎么不飞?”书俊看向我,好像在寻求答案。而我脸上的神情,不过是他的镜像。这时,小弟跑过去,捡起木头,对着炮筒,正要放上去,火药猛地耀出一团白光。接着,是一阵白烟。小弟翻倒在地,连连哭喊,娘几娘几(眼睛眼睛)。

我在炕角等到父亲回来,接我去姥姥家吃饭。路上,他见我闷着脸,不说话,问我想不想吃火腿肠。我说不吃。到姥姥家后,母亲见我蔫不拉唧,提筷子也没力气,端上我平时爱吃的酥肉,也没往日的兴头,质问我是不是闯祸了?我支支吾吾坦白,唐旺的眉毛烧了。

“什么烧了?”

“唐旺的眉毛,被炮烧了。”

“怎么烧的?人没事吧?”

“不知道,去医院了。”

父亲朝我背上砸了一拳。我哭出来。姥姥拉开父亲,骂他两句。姥爷把我抱到炕上,拿可乐哄我喝。母亲追问,是不是你害的?我抽噎着交代了书俊制作火箭的前因后果。姐姐插话,他那个儿子造孽,又不关弟弟的事。众人多多少少递了些话,父亲熄了怒火。他不准我哭,命令我坐回饭桌。他和母亲商量,要买一箱牛奶去看望一下。我擦了泪,擤净鼻涕,嘴里嚼着酥肉,心里惦记书俊,不知道唐伯伯会不会打他。

当晚,父亲和母亲从他家回来,说小弟没伤着眼睛,只是燎了眉毛和前额头发,能长出来。

“以后再玩炮,剁了你的指头。”父亲教训我。

“那个孩子不知道整天胡思谋什么。炮是你们随便玩的嘛?”母亲语气和缓,有意调和父亲的严厉,“都一天了,他关着门,不见人,饭也不吃。”

初三,各家各户都要去自家祖坟前敬香烧纸。我坐着父亲的摩托车,拎着贡拜的香烛和吃食,缩在父亲后背避风。祭拜完奶奶,踅回家时,撞见高金花。她着急忙慌地要我去劝书俊吃饭。

我哪会劝人。无非重复大人说过的话。但他竟然开门了。他瞟了我一眼,手里拿着游戏机,送给炕上的小弟。小弟犹疑地接过去。书俊就在一大家子人面前,教小弟如何开机,选择游戏,方向键、动作键、暂停键、退出键,手把手教他。小弟玩起操作简单的赛车游戏,高兴地大喊大叫,身躯连带他的赛车一起,左摇右晃地躲避迎面驶来的各色汽车。车撞毁了。屏幕弹出“Game Over”。他嚷嚷两句,忘了怎么重来。书俊耐心地帮他操作。高金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好了,再玩一把就吃饭啦。瑞峰就在我家吃饭吧。”这次我没拒绝。我坐在书俊旁边,拘谨地吃了几口。我想向唐明和高金花解释书俊造火箭的缘由始末。可是,书俊不开口,我不好说什么。小弟随便吃了几口,带着没有眉毛的脸,爬到炕头,兴冲冲地去玩游戏机。游戏机的声音盖过饭桌上的碗筷声。小弟哇哇嗷嗷地叫唤,听上去很快活。

元宵节后,老天爷召下一场大雪。村大队朝各处大路撒了粗盐,凝不成冰,便滑不了雪。不多的消遣,唯有打雪仗、堆雪人、往雪地上绘制各种笨拙的形状或汉字。我想补偿书俊一个完好的雪人,就喊上大帅、石头和小鹏去他家。小弟正蹲在院里揉捏浑圆的雪球,意欲摆出一个阔气的圆形。他的眉骨处已经生出一些淡淡的绒毛。书俊举着一个改良版的小型铁锹(估计是唐伯伯的杰作),铲上干净的雪,送到小弟跟前,为他提供原料。我说,我们去旧中学堆雪人吧!小弟听到雪人,丢下雪球,吵着闹着,要跟我们一起。高金花给小弟戴上帽子手套,叮嘱小弟听哥哥的话,又嘱托书俊操心弟弟。书俊点点头,牵着小弟步出家门。

六个人没费什么力气,便堆起一个一米五高的雪人。脑袋有洗脸盆大。身子像一个水瓮。炭疙瘩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嘴处嵌一截有弧度的绣铁丝。不过,总觉得缺点什么。小弟大叫,围脖!我们几个人里,只有书俊有围脖。他不愿意拿出来。大帅便提议在学校四周拾翻一下,兴许能找到可以制造围脖的材料。我们比赛,看谁先找到材料,旋即四处散开。大帅、石头和小鹏他们,一会儿跳上教室空窗去揪扯电线,一会儿试图砸一间上锁封窗的教室。我懒得跟他们作怪,寻思找些毛线缠上去,肯定能行。等我回家偷出母亲的红毛线团,踅回中学时,小弟哭了。书俊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站着。我走近,见小弟哭着摊开掌心。手上划拉出一道血口,血还在往出洇。地上有一块碎玻璃片,准是小弟不小心杵倒,割伤了。大帅他们疯回来,见小弟流血,喊着赶紧送回家。书俊这才反应过来,撅起身子铆着劲,吃力地抱起小弟往家跑。没跑两步,就杵倒了。我们过去帮忙。书俊吼走我们。大帅他们自知没趣,就先回家了。我担心书俊,跟在后面。他死撑着抱起一直哭嚷的小弟,一步一步踩出延伸至他家院门的雪印。

我还没来得及帮忙解释,唐丽先骂起来。她用忻州话骂书俊,连带上次火药差点烧瞎小弟眼睛的事,一并骂了。她甚至想动手教训他。高金花抱着小弟,喝住唐丽,都是一家人,你想干甚?唐明径自翻抽屉找消毒药水,嘴里一直碎碎囔囔,我记得创可贴就在这儿啊。我看着书俊的背影,一个人,小小的,傻站着,不道歉,不辩解,几乎听不到呼吸。他们一个顾着骂他,一个忙着哄孩子,一个翻箱倒柜寻药。我退出门外,掩上门,突然听见书俊哭喊:“你们才是一家人,我不是!”

摔门声过后,他家沉寂了。

我胡思亂想了几天,学校开学了。课前,杜飞燕烦我,儿童节你准备做什么?西张小学六一儿童节,设有“艺术创作”大赛,优秀作品将颁发奖状和一份精美奖品。有时是一个篮球,有时是一整套水彩画笔。至于“艺术”,可以是一幅画,或一个手工艺品,或别的看上去有“艺术味道”的东西。我没想好做什么。

“那你问问那个人。”

“你想做甚?”

“我想和他组队。”

“人家才不跟你组队。”

“小气鬼,我自己问。”

杜飞燕走出座位,到书俊跟前,叨叨两句。书俊乜了我一眼,冲杜飞燕摇摇头。她败兴回来:“你们不要得意,你们肯定做不出好东西。”

放学后,我问书俊怎么跟杜飞燕说的。他没说话,似乎在想别的。我问起小弟的手。他回过神来,说小弟的手结疤了;唐明和高金花没有责怪他;唐丽带回一本《飞碟探索》,算是对他的“歉意”。

队伍刚走过合作社,天就黑了。同学们两三抱团,横插小路,队伍瞬间散了。我见身边没什么人,便开口为那天没有帮他解释而道歉。他说,是他的责任,不用我劳心。

他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短促又不客气。他把我撇出“责任圈”,好像我只是无关紧要的局外人。我有些生气,想撇下他独自跑回家。他忽然转向我:“你觉得我讨厌唐旺吗?”他像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

“好像有些,不过……”

“其实我还有一个弟弟。”他截住我的话,“北京的那个弟弟。他们整天围着他转。”

“我姐说,小时候想掐死我。”我用这话表示对他的理解。

“不一样。”他不领情,“自从北京做警察的大表哥找上来,一切都变了。那个弟弟,小小的,还不会说话,他哭,他笑,他吃东西,拉粑粑,调皮捣蛋,无论他做什么,他们都会一惊一乍。那里发生的一切,好像随时都在提醒我,我是买来的。”他沉一口气,准备结束这个话题,“我想长大。”

“我也想长大。我想出去。西张什么都没有。”

“外面也没有什么。”

“北京有天安门、长城、故宫。”

“你要是去过,那些地方就会消失,北京就会变成西张。”

“你讲话,像个老头,我听不懂。”

听不懂,但我记住了。他是看过北京的人。也许,在他眼里,北京和西张没两样。我被他卷进一个空间,正思索一些模糊的事情。这时,“大老鼠”不知从哪个旮旯露出来。他贱笑兮兮:“听说你有个好玩的游戏机。”

“挨刀鬼!”

书俊冲大老鼠大喊出忻州脏话,拉着我就跑。我们俩疯一般朝家狂奔。大老鼠穷追不舍。在毗邻东张村的十字路口,大老鼠追到我们,憋着劲儿地拳打脚踢。我们忍着疼,骂他“代老咕儿”“代老咕儿”。后来,认出我们的邻里,吓走大老鼠。唐伯伯和我父亲特意寻过去理论。他父亲打了他一顿,并警告他,再欺负小孩就剁了他的手。

春后,我们叫上大帅、石头和小鹏,跑到果园外的土坎上,攀爬杨树,折下近处的嫩树枝,掰成两寸长短,小心揉搓,抽出枝芯,再用指甲掐去树皮筒端口的外皮,各自制成一支“土哨子”。书俊特意多做一支,留给唐旺。午后,我们跑到玉米地旁,满地莎草、苍耳、车前、地绵、牵牛和狗尾巴草,蝗虫、蝈蝈、尖头蜢、飞蝗、蟋蟀还有一些叫不来名的蚱蜢形态的昆虫,一受惊,就会蹦跶两下,显出形来。书俊开始不敢下手。我们讥诮他怂。他便壮起胆子,双手掬如一对镲,倒也教他逮住十来只蚂蚱。我们挑出成色健壮的几对,先后放进玻璃罐头瓶,捏着狗尾巴草,挑逗它们决斗。不肯作对的,倒出草地,或放生或踩死。大帅赶时兴,养了一箩筐蚕。我们骑自行车满村子跑,寻野地里的桑叶。桑叶不够,就以榆树叶代替。书俊抓到一只野蚕,带回家去,给小弟玩。没两天,野蚕逃生了,不知窜在哪儿。唐丽怕虫,非逼他們去找。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为了给小弟的游戏机凑电池,我们将整个旧中学教室里的废弃电线,从墙壁到房梁四周,苦苦掰下二斤多。卖给收废铁的,好歹换回六节华太电池,交给小弟。书俊的忻州话越来越流利了。自打小弟的眉毛长全,他好像做什么,都惦记着小弟。饭桌上的肉菜,也会主动夹给他。晚上,还会帮小弟打游戏通关,把“探索发现”的电视栏目让给小弟去看动画片。

五月初,杨老师正式通知我们,提早准备儿童节的“艺术”,争取今年为班里拿一两个奖。我想做一柄超级无敌大宝剑。书俊却说,他想造飞碟。

“我们连火箭都造不出来。”

“只是一个飞碟模型。”

杜飞燕说他是异想天开。她要用剪刀和雪碧瓶,做一个繁杂漂亮的花篮,再插上六月的花。大帅、石头和小鹏他们尽管觉得书俊的主意很酷,但还是自己组队,准备拆卸四驱车,改装一个洗脸盆大的车子。我不相信书俊能做出来。但好像没有更多的选择,因为我的大宝剑必须仰仗唐伯伯家的木板。最后,只能答应书俊,和他一起造飞碟。

他画出一个图。但这个图,从形状来看,无非就是一个正常人类臆想中的飞碟形状。多大、多高、什么材质、内部结构,这些都没有。第二天,他告诉我,飞碟不用大,但至少要坐下两个人;不用高,驾驶员站起来不能撞头;材质的话,里面是木头,外面镀一层金属,铁皮一类;但要打磨一下,放在太阳下,得是“亮锃锃的”。他又说,要在飞碟底部装两只轮子,要有发动机,要能开走。“至少要像四驱车一样。”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在他家写作业,然后和他争论那个介乎于现实与想象中的飞碟。

半个月过去了,我们还没有动手。杜飞燕已经拿500毫升的矿泉水瓶练手剪出一个小花瓶了。看上去很丑,剪刀下得不利索,好多毛毛躁躁的“枝蔓”。但她很得意。大帅他们确定用木头造车子外壳,内部直接挪用四驱赛车的发动机体系。班上还有同学做巨龙风筝、五彩纸鸟、叠百宝袋,陶瓷、泥塑和木雕等五花八门,但就是没有一个像“飞碟”这么咋呼,又这么不切实际的。得知飞碟依然停留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明里暗里地笑话。有人说,光会吹牛,我还想造个银河系呢。

有一次,我和书俊吵起来了。我想放弃,改做大宝剑。

“那就各做各的。”

“你的飞碟不可能做出来。”

“我可以。”

“你不可以。”

“我可以。”

“不可以。”

“可以……”

我们陷入一种无意义的反义词重复中,谁也不肯松口。直到唐伯伯敲门,他要我留下一起吃饭。我说我要回家。他硬要我留下,像对待大人似的,说要跟我们商量点事情。

饭桌上,唐明吃了几口饭菜,停下筷子,正色说道,做飞碟不难,用木头钉出一个椭球体空架,四周焊上不锈钢铁皮,加钢钉固定。内部结构也简单,拆卸一辆二手电动三轮车,从控制器、电机、电瓶等到车把、车轴、轮胎这些零件,全部移植进去。“想要窗户吗?”他像个饭店服务员,好像书俊手上正捧着菜单,在等他下达指令。

“想!”书俊兴奋地说,“这叫舷窗!可以看到宇宙! ”

“这个简单。”唐伯伯说,“做木头架子时,留几个窗,安上PC板,玻璃的怕碎。”

书俊和我对视一眼,激动不已,好像已经看见飞碟成型,奔驰在西张村的马路上了。

高金花笑着让我们吃饭,又问唐伯伯,做这个费工夫不?唐明说,费工夫也要做。书俊跑回书房,拿出设计图,展示我们大半个月来的成果,又反复问及这个外形或类似拐弯、刹车等这些小细节能不能做?唐明一一应下。

之后,我们白天上学,晚上做完作业就在院子里守着造飞碟的唐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像拧个螺丝、刷个油漆、搬个轮胎、递个钳子和新锯好的木料等等。父亲趁工闲也会来帮忙,拆卸三轮车,做些重力活。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我上手,尤其离电锯远些。高金花每天牢牢盯着,生怕书俊误伤自己。不到一个礼拜,飞碟的结构和外壳造出来了,解体的三轮车也装进去大半。书俊参照唐丽送他的那本杂志里对宇宙飞船的介绍,想要增加一组可折叠太阳能电池板。他说,不用真的电池板,做个样子就行。这样,他的飞碟就长出了翅膀,超越“未解之谜”里所有的飞碟。唐明思索道,做个可折叠的板子不难:用金属片和暗铰链就能实现。麻烦的是,要用电钻在金属外壳上开洞,这样电池板才能插入。但椭球体外壳,没合适的落脚点。飞碟旁搬个椅子或架个梯子,再拿电钻去开洞,需要抻出身子,整个人曲成一定的弧度。可是这个姿势,存在重心不稳的危险,或是会导致洞开得过大徒增麻烦。唐明犹疑片刻,还是一口答应:“一定要给飞碟安装太阳能电池板。”

“要能折叠回去,这样才酷!”书俊跳起来说。

“放心哇。”正在安装驾驶座椅的唐明,探出头来,笑着说。

儿童节前一周的傍晚,高金花、书俊、小弟和我,四个人紧紧抓着高脚凳。凳子上,唐明双腿叉开,一只脚勾紧在凳面一侧,另一只脚踩实凳面另一侧的横木。他手握电锤钻,朝提前标记好的位置探手过去。第一个洞,还算顺利,只是比预期的口开大了些。他说到时候焊补一下就行。到第二个洞,我们照样紧抓高脚凳腿。唐明踩上去时,拿钻头挪向标记点。他伸胳膊,抻了两下,距离不够。飞碟毕竟是不规则椭球体,体积胜过两匹马,高脚凳需要精确的选址。他收回胳膊,向下打量,思谋高脚凳该往前还是侧挪个几寸。高金花说,你先下来再看。她伸手去接电锤钻。两人位置稍有些偏。书俊伸胳膊去帮忙。剩我和小弟抓扶凳腿,高脚凳当即晃开,朝唐明身子倚重的一侧倒去。他担心电锤钻砸到书俊,急忙握紧把手,不慎触到把手上的开关。钻头当即转起来。没有人看清怎么回事,唐明嚎叫一声,把持住电锤钻,照远处扔了。高金花抓紧凳腿,稳住高脚凳,问他怎么回事。唐明面目扭曲,满头大汗,右手裹紧左手,血直往下滴。他咬着牙,下了高脚凳。高金花急哭了,问他伤哪儿了。他摊开右手,一大摊子血,黏黏糊糊的,慢慢露出左手,食指不见了,中指第二节偏下横切开大半,只剩一点皮粘着才没掉下去。血口子直往外冒血。小弟吓得大哭。高金花嚷着跑回家打电话。书俊懵在原地,那副神情让我想起先前他面对杵倒的弟弟,同样的冷峻,或者说虚无。

救护车来时,高金花和我母亲还没找到那根钻断的食指。唐伯伯几乎晕厥,抬上担架前嘴唇勉强吧嗒出几个细碎的忻州音:么死(没事),不怕,么死,不怕。书俊跟去了。小弟留在我家,他哭累了,就睡着了。

小弟在我家住了两天。第三天,高金花进门,哑着嗓子,带着哭腔,拜托母亲再照料小弟两天。母亲问唐明的伤势。她说,保住一个,丢了的那个,这辈子就那样了。她顿了下,哭了出来,说:“书俊又丢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父亲骑摩托车进城帮忙找书俊,转了一天,喊得嗓子冒烟,见不着一个相像的人影。唐明忧心书俊躲着不敢见他,忍着疼,溜出中心医院,满大街吆喊:“书俊啊!书俊!不怪你啊!回来啊!不怪你啊!”高金花和唐丽把城里小孩可能躲起来的地方跑了个遍,都没寻着人。派出所找了半天,估计孩子还在城里,但他故意躲起来,也没好招。

唐明死不听劝,执意回村,要父亲和近邻男人帮忙,安装上飞碟的两个电池板,舁进他的时风翻斗车。飞碟个头太大,无法陷进车斗。男人们拿绳子拴了两匝,勉强固定住。唐明拒绝父亲的好意,自己开车,载着飞碟,向城里缓缓驶去。车篷顶部绑着一个大声公,循环播放:“书俊啊,你出来看看,飞碟做好咯。书俊啊,你出来看看,飞碟做好咯。书俊啊,你出来看看,飞碟做好咯……”

翻斗车从遗山公路进城,绕过忻州城楼,老城区转遍,拐进新城区,五台山路和光明街来回走了两圈。街上的车輛见了,都减速避开。生怕飞碟滚下来或两翼的电池板刮到自己的车。行人们纷纷驻足,听到大声公的动静,窃窃交流,同情一番,便又去忙自己的事。傍晚,翻斗车停在忻州火车站附近。唐明饿得没力气了。手上的纱布挣出血来,也不管不顾,下车走到一个卖饼的三轮车前,要了两个烧饼。摊主早就留意到他了,问道:“伙计,这一天,你往这块溜了七八趟了,做甚咧这是?”唐明说:“找我儿子。”咬了两口烧饼,喉咙太干,噎住了。摊主递矿泉水过去,说不要钱。唐明喝了两口,正要踅回翻斗车。背后钻出一只小手轻轻搭住他的右手袖口。唐明回头,见书俊浑身脏兮兮的,脸上抹着黑,人好像瘪了两圈,嘴唇惨白,满是干皮,裂出七八道血口子。

“跑哪儿疙了?害你老子找了半天。再跑,打断你的腿。”

书俊憋着泪,没说话。

“饿不饿?”唐明把手里的烧饼塞给他。他看到那只没有食指的手。泪珠子涌出来,衔着脸上的黑,静静淌下去。唐明抬起那只手说:“再少两根,也不打紧。耍锯子的木匠,哪有不断指头的。走哇,回家!”

书俊拿着烧饼和矿泉水,紧紧跟在唐明身边。唐明守着书俊登上副驾驶座,随后关掉大声公,踏实坐定,打开车灯,照亮一大片回村的路。

儿童节前夕,唐明开翻斗车把飞碟拉到学校。两翼电池板分别贴着两张纸,一张写着“三年级一班李瑞峰”,另一张写着“三年级一班唐书俊”。唐丽称此飞碟为“具有西张特色的飞碟”。那年儿童节,唐书俊和我的“艺术品”,众望所归,荣获第一名。奖品是一个篮球和两个笔记本。篮球送给了唐旺。笔记本一人一个。我拿去撰写我的第二部武功秘籍。他呢,说要设计机器指头,让他父亲变成宇宙无敌的木匠。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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