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视角下中共“商南事变”再考察
2022-05-22贾牧耕黄文治
贾牧耕?黄文治
【摘 要】“商南事变”是中共早期组织史上的重要事件,在大别山区中共革命行进过程中产生过重大影响。事件表明,在地方主义的推波助澜下,地方党组织会做出违背中共组织原则与纪律的不当之举,中共上层政策在鄂豫皖边区难以得到严密贯彻。然而,地方党组织之地方主义自有其缘起、流变、激化过程。革命初期,商城党组织借用民间社会资源的举措、地方红军的保守特性以及潜藏在党员干部群体中的土客冲突皆是“商南事变”的重要侧面。“商南事变”成为中共中央整治鄂豫皖地区党组织及红军的诱因,但相继成立的鄂豫皖特委与鄂豫皖中央分局解决问题乏力,“商南事变”成为“左”倾情绪影响下的鄂豫皖中央分局整肃商城党组织之口实。
【关键词】中共;商南事变;地方性视角;肃反;商城
【中图分类号】K26;D23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6-6644(2022)02-0018-14
商南暴动及之后,商城中共党组织创建红军部队、建立革命根据地及苏维埃政权,有力地推动地方革命发展。但是,中共上层政策在鄂豫皖边区难以得到严密贯彻,地方工作带有“半自发”“半领导”特点。商城党组织及红三十二师受制于地方倾向,在组织隶属、人事任用、部队调遣上产生问题,发生由“二徐事件”“戴党代表案”和“巡视员出走案”所构成的“商南事变”。“商南事变”牵涉组织广,涉及人员多,各方论争激烈,地方处理与中央善后张弛有别,值得进一步探讨。考察此事变,对于理解大别山区中共革命缘起、行进及其内在困境颇为有益。
学界已有“商南事变”开拓性研究:有论者从中央视角对“商南事变”作出历史考察,但对事变发展脉络和各方论争叙述稍显不足,亦未能以地方视角观察事变之缘起、流变。有论者注意到事变中地方主义问题,这些简要论述颇具启发性,但“地方精英论”不足以涵盖事变整体。本文在吸收、借鉴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档案文献、口述史料、地方文史等资料为依据,侧重引入地方性视角,对“商南事变”历史渊源与进程作进一步挖掘,探讨中共组织建设过程中的地方性特征,以及整肃运动生成的内在逻辑。
一、“商南事变”演变过程及地方论争
1927年,大革命失败,中共商城县委工作停顿。潢川县委组织委员兼共青团县委书记蒋明华于11月或12月间来到商城,改组县委,整顿党组织,并被选为中共商城县委书记。蒋明华在县城建立女小、县中、城区3个党支部后,开始联络乡下“无形涣散”的党支部及特支。1928年2月,商南党员罗霁岚通过私人关系与县委取得联系,向县委汇报商南情况,蒋明华继而前往商南开展整顿工作,建立商城县南邑区委。但是,商南地方党组织与商城县委及豫东南特委关系并不密切,无奈之下“暂为特区”。1929年3月13日,豫东南特委与鄂东特委举行联席会议,将商南暴动领导权暂交鄂东特委,鄂东特委遂把商南、罗北、麻东划为特别区,任命徐子清为书记,徐其虚、李梯云、周维炯、肖方等人为委员,策动商南暴动。商南暴动后,中央巡视员郭述申到信阳传达河南组织路线变动情况,撤销河南省委及豫东南特委,成立信阳中心县委。1929年6月11日,信阳中心县委与新改组的鄂东北特委举行联席会议,撤销商罗麻特别区委,将商南地方党组织及暴动后成立的红三十二师交归商城县委领导,徐子清“留商城工作,并参加县委”,“商城组织交信阳中心县委接收”,并同时规定“有紧急问题时,鄂东北可以指挥商城”。
1929年7月初,信阳中心县委特派员陈孤零与商城县委书记陈慕尧来到商南接收组织工作,发现商南地方党组织负责人徐子清、徐其虚早已在此成立“中国共产党鄂豫皖特区执行委员会”,掌控商南和、乐二区党组织,拒绝商城临时县委接收。在商城县委委员王泽渥等人影响下,陈孤零、陈慕尧决定“号召下级同志参加改造党的工作”,以“迅速非常的手段”将二徐扣留,并在信阳中心县委批准下召开“商城县委扩大紧急会议”,将徐子清开除党籍并枪决,徐其虚开除党籍并监押。后因夏斗寅部队来犯,在商南红军撤往光山途中,又将徐其虚枪决。此即“二徐事件”。
事件中,徐子清、徐其虚以自己是“特别区委”为由,拒绝商城县委领导,指责陈孤零、陈慕尧是“反革命派”,发表“反动言论”,还对二陈及商城全县代表大会予以“经济封锁”与“人的封锁”。二陈也针锋相对,指责二徐违背党组织原则与联席会议决议,擅自成立“鄂豫皖边界特区”,“阴谋扩张地盘”,“极力吹嘘商南工作发展完全是他个人的力量”,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等问题。此事件中,二徐固然有错在先,其“特别区委”是违反党组织原则私自建立的“非法组织”。但二陈对二徐的指责也不可靠。经郭述申调查,首先,二陈的指责基本是臆度、推测所得;其次,特派员陈孤零工作方法存在严重问题,其在抵达商城后不与下级党组织及党员建立联系,只与“党内最不满”的县委书记陈慕尧“周旋”,在处理事件时也“带着感情的成分”。
论争随之蔓延到更高层级党组织。鄂东北特委认为信阳中心县委与商城县委的处理方式“竟有大半错误”。鄂东北特委承认徐子清、徐其虚存在组织观念淡薄、生活作风浪漫等问题,但基于双方长期的隶属关系,认定二徐“不致反动”,进而“估量信阳中心县委此种错误处置来源,完全是由于二徐渺(藐)视豫南负责同志是无经验能力、怕死、不动、小资产阶级气息、书生样子等,言语态度之间与豫南负责人如陈孤零以难堪”。同时,郭述申亦称,信阳中心县委及商城县委对二徐的指责“只有第五点可以值得注意,其余的有的是忆〔臆〕度有的〈是〉推测,有的〈是〉意气的错误有的是个人的私德问题”。这表明:其一,颇多问题是信阳中心县委及商城县委为免责所寻之借口;其二,正如鄂东北特委所指,信阳中心县委及商城县委夸大了二徐的错误。
此外,鄂东北特委还从党组织原则出发,批评信阳中心县委及商城縣委违反组织纪律,在未得到其允诺情况下,擅自杀害鄂东北特委派驻商城的工作人员。但是,枪决徐子清、关押徐其虚的决定得到了信阳中心县委批准。这表明,鄂东北特委基于事实上的组织关系,视自己为商南党组织的上级,而难以忍受商城县委对其“隐而不报”。这是因为,商南暴动前夕,商城县委与豫东南特委遭受敌人破获,“商南区委和县委往来脱离”,不得已之下“同鄂东特委发生了关系”;且商南党组织与商城县委组织关系恢复后,二者联系仍然薄弱。据漆先棣回忆,有一次李梯云指示其向商城县委送信,他在抵达商城后却被县委告知:“因商南距县城较远,联系不便,商南党组织要多与鄂东党组织联系,具体工作可接受其指导。”又如1929年前后,在商城已有县委的情况下,李梯云、詹谷堂、徐其虚等人仍然在商南南溪易氏祠堂成立临时县委指导暴动。这说明,商南党组织与豫南地区党组织之间确存有一定疏离,以至“中心县委几次催他来报告,没有详细报告”。所以,鄂东北特委将自己视为商南党组织的领导者有其合理性,但同时随着组织路线变动,信阳中心县委及商城县委的举措也并非违反党组织纪律。故此时党组织内部所存有之多重领导问题才是双方矛盾真正的导火索。8D49B262-9F41-4694-BC45-6E492F35358B
“二徐事件”后,商城地方干部还杀害了霍山党组织派去担任红三十二师党代表的戴亢若。当时敌人发动“鄂豫会剿”,红三十二师游击至光山。在一起溃兵缴械事件中,戴亢若一开始主张采用和缓方式收缴溃兵武装,后来却将这批溃兵关押并枪决,前后相异之举引起商城地方干部王泽渥、李梯云、徐乾等人疑惑。缴械事件后,敌人从南、北、东三面包围红军,戴亢若认为往东突围比向西突围更佳,但没有坚持己见,随后又极力主张向西行军。事后证明,向东行军不符合实际,进一步为商城地方干部增加了反戴的根据。在回到光山后的一次县委会议上,戴亢若因用手摸枪造成王泽渥误会,王泽渥因此要求会议主席将戴亢若缴枪。戴交枪大哭,从此态度消沉,以至商城地方干部将其杀害。此即“戴党代表案”。
“戴党代表案”发生后,商城党组织未通过正式组织程序上报,六安县委抱怨道:“戴同志被解决后,××(原文如此——引者注)我们从别处知道了,同志中有人作非正式的问他,他们是隐讳不宣”,“解决戴同志实是商委王泽涯[渥]、李梯云及团县委徐乾三人秘密会议干的。解决后,三十二师师委会又〈决定〉把此三人缴械逮捕(实际并没有逮捕),呈报信阳中心县委解决此问题,信阳中心县委至今二月沒有答复”。鉴于“戴党代表案”受到地方各级党组织和中央巡视员的广泛关注,信阳中心县委对此事应当知情。联系到“二徐事件”也曾得到信阳中心县委同意,故信阳中心县委在“戴党代表案”中有再次偏向商城地方党组织的可能。
商城地方干部接连违背党组织的原则与纪律,引发了上级党组织的警觉。为了加强指导,中共中央决定将商城党组织及红三十二师交予鄂豫边特委领导,派遣郭述申等干部进驻商城指导工作。郭述申到达商城前,遇到已在商城党组织与红军中任职的孔剑舞与郭天民,孔郭二人向其汇报“戴党代表案”具体细节,称已经就红三十二师调动问题与商城党组织发生争执。对此,郭述申抵商后即召开师县联席会议,力图通过宣教方法加强商城党组织政治意识,不料会议被商城地方党组织安排的捣乱分子搅乱,形成决议案亦被王泽渥、李梯云等人推翻。在第三次师县联席会议上,围绕红三十二师归属问题,双方再次发生冲突,商城地方干部李梯云、王泽渥、漆仲甫等人坚持要求鄂豫边特委所作之决议需得到商城县委同意方可实行,此举严重违背党组织原则。因双方矛盾难以调和,商城地方党组织的部分党员甚至开始怀疑郭述申身份,计划将其“扣留枪决”。幸有当地同志提醒,郭述申等人方得以“翻墙逃走”。此即“巡视员出走案”。
“巡视员出走案”中,郭述申鉴于自身安危“翻墙逃走”。此举违背党的组织纪律,郭亦因未完成任务而遭受指责,同为中央巡视员的何玉琳批评其“只宿三夜,作了个极其深奥的政治报告,对于任何工作都未指示,就一趟跑回信阳,豫东南的巡视就算终了。此时,商、光、罗都有斗争,正需上级指示和督促,郭同志来时衣服漂亮,不能接近群众和下级同志,据闻郭同志又不使信阳中心县委知道中央通信处,以便对豫南巡视工作吹牛”。商城地方党组织亦就此召开会议,指责郭述申等人“携械潜逃、破坏会场”,并通过鄂豫边特委“转达中央”,表示“中巡出走的不对,中央派来的人应受党纪、军纪的处分”。日后中央给商城全体党员信中,也批评郭述申“没有很正确的在组织上政治上和这些的恶劣倾向斗争,而就急剧的离开商城而去”,“要负主要的责任”。
“二徐事件”“戴党代表案”以及“巡视员出走案”共同构成“商南事变”。郭述申事后站在中央角度,认为“商南事变”主要“是小资产阶级充满了指导机关,英雄思想活跃着,农民意识的地域观念支配商城的同志,加以惯用非常恐怖手段来铲除异己,所以爆发了这次事变”。然而,相较于地方党组织的激烈争论,中共中央态度明显谨慎、缓和。在给商城地方党组织的特别指示中,中央对地方组织杀害革命同志、不积极深入土地革命、不愿出击配合其他部队作战等错误进行批评,但又以商榷口吻,将事变责任归因于不成熟的革命形势,要求商城党组织“树立党的自我批评的精神,以教育说服的精神去改正同志的错误,坚决反对恐怖纪律和阴谋手段”。在安抚的同时,中共中央亦指示新成立的鄂豫皖边特委对其施以改造,“解除几个不忠实分子的职务”。对此,郭述申日后谈到“商南事变”处理结果时称:“当时确有这些谋害我们的情形,不过他们仅仅指出一个人,就是王泽渥是主谋,把其余的人都隐饰了,主要的原因,是李梯云和肖方有密切的关系(肖妻是李的姊妹),漆仲甫和参谋长是兄弟,徐乾与周维炯有关系,所以不提他们,把一切的责任都推到王泽渥的身上,因为那几个是有武人做靠山的”,“停止李梯云、徐乾、徐云亭、漆仲甫的工作,并开除王泽渥的党籍,执行枪决;对于停止工作的李、徐、漆四人,加紧教育工作并考察他们;县委书记由县委推选”。
二、“商南事变”与中央分局再整肃
郭述申离开商城后抵达上海,向周恩来汇报商城地方党组织及红军情况,引起中共中央高度关注。为解决“鄂豫皖地区领导分散”问题,中央“决定成立鄂豫皖特委和红一军”,改组原鄂豫皖边区特委为鄂豫皖特委,统一领导边区革命斗争。郭述申返回鄂东北后,成立鄂豫皖特委,将原红三十一师改为红一师,红三十二师改为红二师,红三十三师改为红三师,三师合并为红一军,以“统一军事上的指挥,使以后一、二、三师在行动上更带有组织性与计划性”。不难看出,中央希冀凭借组织力量将鄂豫皖地区党与红军纳入统一领导体系当中。此做法遵循了中共一贯的组织思路,反映了中共中央加强对党组织与红军领导的客观需求。
虽然鄂豫皖特委、红一军为整合工作作出极大努力,却仍无法达到中央预期效果。正如徐向前、倪志亮所言:一方面,红一军统归中央军委指挥,与地方党组织是“横的平行关系”,“客观上造成军队脱离当地党的统一领导,形成党与军队的对立与引起摩擦,使党的工作与军队的行动发生了不密切的现象”。另一方面,实行部队混编虽有助于破除军队中的“地方宗派观念”,“但在组织上、人事处置上仍有严重的错误”,红一军于光山整编时,将二师师长漆德玮撤职、二师参谋长漆海峰枪毙,反不利于部队统一化;向地方大量派遣外来干部的做法亦使土客干部隔阂加重,成为“形式主义干部政策”,地方党组织仍然“囿于地方情况,多强调巩固根据地,对外积极进攻的认识不够”,地方倾向未能得到纠正。对此,中共中央将红一军与红十五军合编,改称红四军,并再次改组特委。1930年11月,曾中生抵达鄂豫皖苏区,担任特委书记。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中央又相继派遣沈泽民、张国焘、陈昌浩等人组建鄂豫皖中央分局,进一步强化领导与改造工作。8D49B262-9F41-4694-BC45-6E492F35358B
但是,鄂豫皖地区党组织及军队中仍有大量问题。红军与苏维埃、地方党组织、群众团体关系不佳,不仅无法配合作战,红军和地方党组织还彼此“作不负责的批评”;党和苏维埃脱离群众,命令主义、惩罚主义盛行,个别同志“命令与代替下级工作”,部队中小团体倾向严重。在工作难有进展的情况下,中央分局开始诉诸肃反,以完成对鄂豫皖地区党及红军的改造。1931年6月,中央分局出台《政治决议案》,将肃反列为“目前最基本、最迫切的任务”;7月,鄂豫皖区第二次苏维埃代表大会通过《肃反决议案》,开始大规模整肃本地出身的干部。以商城为例,“商南事变”被“左”倾的鄂豫皖中央分局再次作为整肃运动开展之口实。在白雀园肃反中,红四军十一师师长周维炯、十二师副师长肖方、独立旅旅长廖业琪、军政治部组织部部长漆禹原、四十一团政治处主任袁汉民皆被处置。李梯云、廖炳国、吴靖宇等商城领导人在不久之后亦被杀害。商城之所以成为整肃重点,与“商南事变”所展露之地方主义倾向关系密切,陈昌浩即认为商城是“乡土观念、地方观念、感情观念的大结合”,商城党组织及红军在革命初期种种不当行为皆成为肃反借口。
首先,張国焘在给中央报告中,将当地革命知识分子视作“反动组织”改组派的领导人,并称其“多半是从前武汉时代国民党省委张国恩等和我们的董必武同志等在武汉时代,我们党和国民党左派共同的活动分子”,对革命知识分子求学时期的学缘关系严重不信任。
其次,商城党组织借用传统人际资源及民间习俗发展党员、动员红军,亦成为鄂豫皖中央分局肃反的借口。在黄安县委及军区党委联席扩大会议上,张国焘称商城“过去发展党的组织绝对不注意成分,把地主、富农也拉进党内来了,只要是我们的兄弟、朋友、老婆、亲戚都介绍到党内来”,对商城党组织不加甄别扩大党组织之举表达不满。陈昌浩于彭杨学校报告肃反经过时,亦将周维炯视作“目中无党”的“英雄”,将部分商城干部指控为“AB团”和“第三党首领”,称其“曾经杀了两个党代表和一个中央巡视员,赶走了郭述申、刘英两个同志”,试图改变商城党组织领导人因长期领导地方革命斗争所产生之英雄主义问题。
此外,张国焘在给中央的报告中称商城地方党员为“打着共产党旗帜”的国民党左派,“或明或暗的反对共产党”,“其中有一部分所谓党员虽然做着反革命行为,心中仍不愿意完全叛党,因此乘着机会与民团分离,挂起红旗,后又经过杀党代表、党的巡视员,阴谋捕杀郭述申、刘英不遂等事变。这些所谓共产党员,在国民党改组派失势的时候,就采取了脚踏两只船的政策,明为共产党员,暗中与国民党左派勾结,成则为工农革命之英雄,败则摇身一变而为国民党”。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信阳中心县委给商城县委的指示信中,信阳中心县委视“二徐事件”为“一般社会上复杂的现象”在革命领导机关的反映,将事件责任归咎于外部社会对当地党组织的影响,此举在本质上与整肃逻辑相似,张国焘及鄂豫皖中央分局只是将这种错误逻辑付诸实施之人。由事变可见,肃反虽是“左”倾教条主义产物,但亦是革命行至一定阶段后,对革命初期党组织中不当倾向的激化回应,故“商南事变”与肃反运动之间存有较为清晰的逻辑理路,在大别山区中共革命行进中具有重要影响。
三、地方性视角下“商南事变”内理透析
“商南事变”较为全面地反映了中共早期地方党组织的内在困境。事实证明,张国焘及鄂豫皖中央分局对商城党组织及红军的指责并非完全捕风捉影。笼罩在地方主义下的党组织,行事时常有违背中共组织纪律和原则的不当之举,距离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仍有较大差距。然而,商城党组织之地方主义何以形成?此倾向又如何在事变中被激发?以地方性视角审视商城党组织地方主义形成过程及其在事变中的作用与体现,对于理清大别山区中共早期地方党组织之组织实态与内在困境颇为有益。
(一)人际资源:商城党组织内聚力的形成
学缘是中共早期成员民间联系的重要纽带。1920年,董必武等人成立武汉中学,宣扬革命思想,影响大批青年。据国民党政府的有关报道,自国民党在豫东地区“清党”以来,董必武“即率党徒”举事,“贫苦农工附从者已达万人云”,其间特别注明其追随者多为武汉中学学生,可见对附近区域革命影响之盛。商城党组织核心成员大都具有在武汉中学求学的经历:徐子清于1924年考入武汉中学,1925年加入中共;徐其虚在麻城县高级小学上学时便参加“马列主义研究小组”,1925年考入武汉中学,翌年加入中共;李梯云是在董必武、陈潭秋直接影响下于1925年加入中共;袁汉铭则更早,于1922年考入武汉中学,先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后转党。
上述诸人毕业回乡后从事教育事业,继而以自身为核心,发展其他教师、学生入党。袁汉铭、董汉儒大革命前即利用寒暑假回乡传播新思想,发展吴靖宇、雷承清、詹庆岳等人为党员,成立商城县首个党支部;罗志刚、刘宪章在笔架山农校发展周维炯、漆德玮、漆海峰、蒋兴甫等10余人入党;李梯云回乡后,于斑竹园创办共进小学,发展漆禹原等人入党,并在南乡建立党团支部。即使没有学缘基础,年轻人对新知的倾慕,同样可以强化这些革命知识分子之间的联系。据参加商南暴动的周厚发回忆:“当时太平山上穿石庙有一所洋学堂,教的大都是新的教科书,共产党员罗炳刚、田念波、项永荣在那里负责,徐其虚、徐子清、肖方通过他们,和整个商南地区党组织都联系起来了。”可以说,商城党组织的建立、发展是由回乡革命知识分子“一手包办”的。
除学缘外,朋友、亲属关系亦在党组织发展中扮演了重要作用。例如,肖方通过朋友认识廖炳国,廖又将其介绍到徐其虚处加入中共;廖炳国通过表弟汪品清,发展陈寿国、漆凤台、廖远荣等人;王玉田和严运生,是周维炯的异姓兄弟;漆德琮、漆海峰、漆德玮等人,也都是本家亲戚;李梯云更将其妹嫁给肖方。为增进私人关系,商城革命者还建立由廖炳国、徐其虚、徐子清、肖方、周维炯等18人组成的“兄弟会”作为“初步组织”,在结拜时“讲大家都是异姓兄弟,对天盟誓,要为国报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日后“兄弟会”发展到100多人,在商南暴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8D49B262-9F41-4694-BC45-6E492F35358B
但是,依托传统资源发展而来的党组织亦表现出局限性。“商南事变”中,早期革命者感情用事、不顾党纪、桀骜不驯等特点与此息息相关。就学缘而论,商城革命知识分子在求学时难免沾染学生趋新浪漫的作风和心态,缺乏社会经验与服从组织的自觉意识。徐子清、徐其虚、李梯云等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革命思想,但当真正被纳入中共组织体系中时,对此还是存有抵触。日后豫东南特委调李梯云去潢川工作,李便拒绝前往,“无形的脱离了组织”;“徐其书以一人而兼四职,对军队里党务完全不负责”;李梯云“消极的怠工”,“会说漂亮话,但是实际上他不做工”;徐子清“思想较不可靠”,排挤他人。鄂东北特委也承认二徐组织观念之薄弱。此外,由于商南党组织的内聚特性,当地民众逐渐形成对地方领导人的依赖。王玉田和严运生表示在与周维炯相处时,对其“言听计从”,“周维炯说的话,他们总认为没有错,都照着办”。甚至周维炯自己都说:“师长应当换掉的,不然,要造成我一个〈人〉的军队的危险。”由于暴动领导权始终掌握在少数几个人手中,致使部分商城领导人“凭借军事势力把持一切,不接受党的指导”。
“二徐事件”中,中央巡视员郭述申经过调查,将事件责任归因于二徐的“非组织观念与行动”“小资产阶级的感情作用”以及“农民意识”和“英雄思想”,对二徐思想状况、人际交往以及阶级关系严重不信任,而上述革命知识分子求学时期所建立的学缘纽带正是此种“小资产阶级倾向”产生的根源。“戴党代表案”和“巡视员出走案”中,私人关系扮演了更为重要的作用。作为事件责任人,肖方是李梯云的妹夫,漆仲甫是时任红三十二师师长漆海峰的兄弟,徐乾与周维炯有私人关系,“把一切的责任都推到王泽渥的身上”,处理方式避重就轻,阻碍商城党组织纳入中共统一组织体系。郭述申评价商城“任用家内人在党内作(做)工作”,“党和军队中的关系,同志与同志,官长与士兵,都是以封建的感情维聚着,不是主义,不是政治信仰,所以同志中、士兵里不能保证党的领导”。“二徐事件”后,信阳中心县委表示要“反对一切对统治阶级让步的错误行动,尤其在党内不容许有以亲戚朋友的关系”,并“在党内严防小团体组织”,即是对此种不当行为的反思与约束。
(二)扎根商城:红三十二师的缘起与流变
作为中共在商城地区唯一的武装力量,红三十二师在较长时间里,地方自保意识强烈,具体表现为:部队由本地兵源和地方领导人组成;仅受地方党组织领导,军政关系杂糅;与上级党组织缺乏交流。故红三十二师在“商南事变”中的作用值得深思。
作为红三十二师诞生契机的商南暴动,对部队地方主义倾向的形成影响深远。由于商南暴动“半自发”“半领导”的特点,上级党组织对商城党组织领导能力有限。暴动中所需物质资源,几乎均由商城党员设法收集而来:枪械方面,以周维炯、徐其虚、郑延青等人打入民团夺取为主,商城党组织购买、自造为辅;经费方面,也是通过分浮财或党员自愿捐献,甚至是做小生意自筹所得。上级党组织无法在资金、物质方面为商城地方党组织提供支持,也不能给予其干部或兵源补充,隐藏在资源流动背后的隶属关系遭到削弱。
在此基础上,红三十二师作为早期地方红军的代表,几乎由本地人组成,本应注重游击与运动性质的红军,却因为商城“土著”的乡土情结与地方人情关系而难以调动。红三十二师领导人正是上述革命知识分子人际网络下的“初代革命者”。其中,红三十二师师长周维炯、党代表徐其虚、参谋长漆海峰、副师长漆德玮及九十七团团长肖方、九十八团团长郑延青,皆不出“兄弟会”,保守封闭可见一斑。红三十二师更是几乎由本地士兵组成:据郭述申言,红三十二師“多是从民团而来”;商南暴动胜利后,以杨山煤窑工人纠察队、余子店、鲍耳冲、姚四木匠部为代表的秘密武装,都在改编为工人纠察队与游击队后加入红三十二师,成为其重要组成部分。在此基础上,红三十二师又相继接收附近土匪、逃兵、国民党散兵,将其改造后并入红三十二师 。作为本地领导人与本地兵源结合下的产物,红三十二师自成立起便扎根商城,不愿出击配合其他红军作战,如再遇到革命意志不坚定如李梯云者,利用红军士兵地域观念稍加鼓动,红三十二师便会无视不符合其利益取向的调动命令,“认为三十二师是商城地方的军队”,进而“不信任组织,不信任外县的同志”。在“商南事变”中,郭述申即围绕红三十二师调动问题与商城地方党员展开激烈争论,他代表中央要求红三十二师向广水方面游击,“商城同志坚〈决〉不同意”,“因此商城藉同〔此〕鼓动一般人提出反抗”,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与此同时,红三十二师兵源复杂、素质不高、纪律性差,影响上级党组织对其的调动和改造。相较于红三十一师“多农民、雇农及高小学生、手工业者”,“三十二师哗变过来多,但对他们驾驭无法”。虽然红三十二师兵士勇敢,战斗力较强,但“无政治教育,所以不免有许多浪漫行为,对于党有神秘的信仰”,“不信任组织,不信任外县的同志”。在“商南事变”中,郭述申发现红三十二师有干部在司令部里吸食大烟,其部分士兵更是在攻下县城后为抢夺浮财大打出手,部队中“没有建立起党的政治影响和树立党的纪律”。日后鄂豫皖边特委亦将“商南事变”发生原因归为红三十二师成分低下所造成的纪律松弛、组织薄弱,称商城地方党组织及红军“过去青红帮的组织很多,因此党内多参有帮的组织,同时各种份(分)子异常杂紊,因此组织都不健全。自去年此团武枪〔装〕出发游击工作反动以后,一切不纯洁的分子如红帮内份(分)子都在党内军内负重要责任,一般同志的地位思想和地方观念充满党内,前次解决徐□□(原文如此——引者注),二次解决戴抗若,都是这些分子这些观念的造成”。
值得一提的是,商城地方党组织及红军的做法虽然违背组织原则与纪律,但上级党组织和中共中央在“左”倾情绪影响下所制定之作战和出击计划亦有局限性。例如,红一军组建后,军部要求一师和二师“占领或截断京汉路”,但二师却未积极执行军部命令,“要向商北发展,不愿西来”。直至罗山被攻克,二师才被军部“拖到”京汉路。二师此举虽违反组织原则及部队命令,但从日后战况看来,军部在“左”倾情绪影响下,先后组织部队进攻信阳、潢川、光山,攻克光山后,复又进攻潢川,受挫后又转而进攻罗山,对军事活动无明确计划,出击方向和进攻目标混乱,直至接到长江局指示方才停止,“每次行动没有密切联系到政治任务,都是偏于军事上的布置,并且行动没有一贯的路线,大部分都是今无〔天〕计划明天的行动,同时缺乏攻坚的精神”。故原红三十二师的地方倾向虽然在二师中仍有体现,但对军部明显冒进的举动,地方红军违背组织和军部命令亦可理解,不能全然归责于部队所存有之地方主义倾向。8D49B262-9F41-4694-BC45-6E492F35358B
(三)土客冲突:“商南事变”中矛盾的激化
无论是内聚封闭的人际关系网络,还是“恃武自重”、不听调遣的离心化趋势,商城党组织的地方主义倾向伴随地方革命发展愈发浓厚。此一时期,随着中共组织能力加强,上级党组织通过派遣可为其代言的党政干部入驻地方,以恢复对地方党组织的严密领导。然而,党政干部抵达基层后,虽有上级党组织权威,却无法在短时间内获得地方党员信任,工作方法有时亦不正确。这就要求外来干部或需具备相当能力,或需在当地有较丰富的人际、物质资源。“商南事变”中颇多矛盾之所以产生、激化,即是因上级力量介入地方事务造成了权力关系变更。
一方面,商城党组织的发展模式使其展现出一定的排外性,外来干部难以融入地方。有学者指出,受过教育的文人对地方秩序具有某种枢纽般的感召作用。革命知识分子返乡后在某些社会事务中具备一定的影响和组织能力,基于亲缘、同学关系,其身旁会出现受其影响的革命农民,在革命到来之际“成为他的门徒,在他的周围聚集成一个忠诚的小圈子”,党的影响力继而以这些追随者为中介,进行二次扩展,将当地农民联结起来。但同时,此做法亦导致党组织难以跳出“熟人圈子”,排斥外来干部。此外,商城党组织在国民党的“清党”行动中,力量虽然受损,但中坚力量得以保存延续,中心人物稳定,核心圈子清晰,这有力地促进了革命知识分子个人影响和威望的增长,综合作用下使之成为“封建的组合,部落的结合,姓氏的结合,‘帮的结合”。另一方面,边区党组织负责人素质不高,对党组织理念与原则认同有限,受农民意识影响深重,“互相发展私人势力,互争领袖”。这亦使其对外来干部的到来存有抗拒,王泽渥即要求对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进行“相当的考查时期”,“不能马上把一切工作的领导权交给他”。
中共上层党组织此时的组织工作方法亦存在问题。商城党组织虽然封闭,但若采取适当的方法和策略,亦可有效融入地方人际网络。作为外来干部,二徐受鄂东北特委之命来到商南,正是因其“和斑竹园、沙堰的徐、漆、李几姓有亲朋关系”,得以迅速融入地方人际网络,二人又以织袜子、教书为掩护,从基层逐步积累声望,被周边乡民称为“可敬的织袜工人”,为日后工作奠定基础。与之形成对照的是,郭述申等外来干部抵商后,不注意工作方法,“不明白他们的实际情形,工作不同〔够〕注意”,导致双方裂痕产生。事变中,陈孤零与商南党组织成员素无关系,抵达商南后仅与陈慕尧“周旋”,而被商南党员讥为“土豪劣绅”“反革命派”,“工作经验完全无有,而且未必是信阳派来的”,双方矛盾进一步激化。同样,“戴党代表案”中,因戴亢若不是上级正式任命的干部,无法获得上级支持,在当地亦孤立无援、毫无群众基础,难以得到李梯云、王泽渥等商城干部信任,加之戴亢若在诸多问题上与他们针锋相对,最终导致矛盾爆发。“巡视员出走案”中的主客冲突更加明显。除了郭述申,与商城党组织发生冲突的还有信阳中心县委派去担任紅三十二师师委书记的郭天民、商城县委书记的孔剑舞和党代表的吴荆赤等人。同陈孤零、戴亢若一样,他们与商城本地领导人毫无联系,一时难以获得认同。郭述申日后亦就外来干部的工作方式和心态进行反思,指出外来干部抵商后,“只注意他们上级的更换,不注意他们下级的改造,所以虽然换了上级负责人,但是他们在群众中仍然有权威”,“到商工作的同志,因为急于想转变商城的工作,所以在工作的态度上有许多令小资产阶级和农民意识充满的商城同志们不满意的地方,因此也形成他们嫉视外来的同志”,遂激发了商城党组织地方主义倾向,引起商城部分干部情绪反弹。
四、结语
“商南事变”对鄂豫皖地区党与红军发展影响深远。本文立足地方性视角,希冀在全面理清事变来龙去脉基础上,阐明“商南事变”中地方主义形成、流变与激化过程。其一,商城革命者借用学缘、宗亲、同乡等民间传统资源发展组织的做法,使党组织在扩张中变得封闭内聚;其二,因商南暴动及红三十二师兵源构成之特点,致使红军部队存在地方主义倾向,党组织持武力自重,不受上级控制;其三,上级党组织派遣外来干部的改造方式,激化了潜藏在干部群体中的主客矛盾。在多方因素交织之下,“商南事变”发生。“商南事变”成为中共中央整治鄂豫皖地区党组织及红军的诱因,但相继成立的鄂豫皖特委和鄂豫皖中央分局解决问题乏力,“商南事变”成为“左”倾情绪影响下的鄂豫皖中央分局整肃商城党组织之口实。
“商南事变”反映了中共早期地方党组织之组织实态和结构性矛盾。商城党组织在此时远未达到成熟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组织的程度。在国民党与地方民团围困下,生存、发展为其急需解决的首要问题。由于缺乏上级指导,地方革命者需要汲取包括学缘、亲缘、地缘在内的一切资源;为了发展,他们也会选择更为便捷的方式,不加甄别地扩大党及红军,对组织纪律与共同信仰的追求暂时让位于生存和发展的压力。同时,“商南事变”亦反映了地方“自觉自为”下,党与红军被纳入中共正式组织体系时所经历之艰难过程。这既是对革命初期不当倾向的克服,又是中央与上级党组织在地方重塑权威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虽然可能会出现如“商南事变”或鄂豫皖肃反等特殊事件,但仍要看到“商南事变”背后,中共为建设党组织与改编红军所做的持续性探索和努力。
[贾牧耕,安徽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黄文治,历史学博士,安徽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8D49B262-9F41-4694-BC45-6E492F35358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