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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世界”与世界的“女性”

2022-05-22房子兮房伟

当代小说 2022年4期
关键词:刘小东小说世界

房子兮 房伟

女性写作一直是文坛关注的热点之一。经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女性文學的崛起,女性身体修辞逐渐失去轰动效应,女性写作面临着诸多困境。进入新世纪,女性写作延伸到更广阔、更幽深的领域,更加关注女性与纷繁复杂社会的联系,探索女性权益与两性关系,思考女性生存的困境等。女性意识与当下现实的链接,不仅展现了女性独有的情感和精神世界,也从另一个角度再现了高速发展的中国社会的种种世相。笔者仅以近年来出现的几部优秀作品为例,分析女性写作的这些新变化。

一、“轻逸飘动”的女性之歌

文珍总能从不同职业、年龄的女性视角出发,在不同面向上去表现女性世界。她的文字是“飘动”的,不是“长”在大地上,而是飘动在世界之上,那些“轻逸”的文字,仿佛无数的白色蒲公英,它们拒绝泥土的厚重,也拒绝了沉重的羁绊。文珍写女性眼中的自己和芸芸众生,没有烟火气,却多了几分超然,也有着宽广的视野和悲悯的胸怀。青春的萌动、中年的困顿、老年的不堪,都出现在她的文字里。从充满才情的女学者、谨小慎微的女演员,到婚姻失败的女白领、小县城卑微的女打工者,她“轻逸”的光芒,照耀着无数女性千姿百态的脸庞。此外,她在感性表达和哲学深度之间又总能找到某种平衡。

《物品志》与《在徽州》是文珍最新的两个短篇小说,有很强实验探索性。“一切物质都过剩,下辈子都用不完”,《物品志》开篇即展现了恋物癖面临的世界景观。消费社会对人性最大的伤害,不是匮乏,恰恰是丰盛,华丽外衣掩盖着人类精神的被侵蚀。文学青年郑天华和刘梅,在逼仄的生活空间内,被海量物品淹没。他们收入平平,没有住房,只有山呼海啸的各类物品才能证明他们仍然活着。穷人刘梅的恋物癖,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她需要琳琅满目的东西以缓解占有焦虑,转移无聊寂寞,调节伤感情绪。小说的精巧之处在于,文珍放弃了故事的指引,让“物”本身在“空间并置”中显示出充满诱惑的、狰狞的面目。小说不厌其烦地展现刘梅购买的各种物品,确切地说,这是一篇表现女性被“物”所挤压替代,甚至丧失自我的小说——不是占有“物”,而是被“物”所占有。从衣物、饰品、食物、电器,甚至是文字,都呈现出“丰盛的假象”;更讽刺的是,刘梅试图摆脱这种状态,想买本《断舍离》,也因贪恋打折多买了好几本。“志”,本意是“以地区为主,综合记录该地自然和社会方面有关历史与现状的著作”,而在这部小说中,“物品志”显然已超越一切存在,成为消费霸权的宏大话语。

如果说《物品志》是精巧小品,《在徽州》则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大戏。龙套女演员之镜和丈夫去徽州省亲,住在阴森的祖宅里,之镜艰辛的片场生涯和梦境的穿越场景,不断进行着蒙太奇切换交叉。小说中的穿越场景非常写实,细节也弥散着古典历史气息,但梦境中的人却是清醒的,依然以现代眼光打量着古代生活。这种有趣的错位,加强了文字的张力。婚姻场景是小说的高潮,也是梦幻与现实、戏剧舞台和真实生活的交叉之地。之镜内心的迷茫、对前途的忧虑、对爱情的期望与失望,这些异常复杂的情绪都在“人戏不分”的婚姻宴席上被准确细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才知道一直当女主角有多惨,永生永世下不了场,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演到底”。小说明写之境的婚姻,暗写当下女性人生困境,同时显现出当代社会自我认同缺憾与意义迷失,自我奋斗的激情和努力向上的野心都被阶层区隔无情阻挡。这些东西,值得拿一生的幸福做赌注吗?作者没有给出确切答案。

此外,将这篇小说与《霸王别姬》进行互文阅读,无疑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一句唱词,泛出多少人生况味?《霸王别姬》的凄美爱情是历史变幻下“爱而不能”的以身殉戏,《在徽州》的爱情则是“人戏不分”里的苦涩迷茫;《霸王别姬》是血与火锻打的英雄末路与美人情长,《在徽州》则是现实与戏剧碰撞中的男人无情与女人无爱。

二、“日光”与“月光”的抒情吟唱

蔡东的小说语言细腻舒展、层次分明,且非常具有画面感。她擅长通过隐喻关系描写女性微妙的情绪变化,这些变化又总能和外界环境融为一体,体现着一种“文字的优雅”。这既是青年作家对上一辈先锋作家的血脉传承,同时也是与生俱来的对生命和文字的尊重。《日光照亮北斗》是一部有关“空间”的小说,表现了赵佳、徐璐、欧佩君等几位生活在深圳的青年知识女性的生活,关注重点在于她们对都市空间的感觉。天空如此广阔,都市生活空间却如此逼仄,赵佳和徐璐渴望生活能照进“阳光”,给生命以温暖。父母来访,女儿极力掩盖自己的困窘,父母则小心翼翼,不触碰生活的伤疤——小说故事性不强,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说中不断被强调和暗示的空间色彩。空间色彩本身成就了强烈的隐喻性,它们仿佛一幅幅静态的油画,明暗相间,色彩的浓烈与黯淡形成了极大落差;又好似平静的湖面,从近处看到极远处,光线、声音与色彩不断汇集:“黄昏是光线不断发生变化的时段,眼前熟悉而直白的景物笼罩在朦胧光晕里,有了明暗和虚实……当夕阳滚落光线隐没,天边的艳丽油彩随之消失,一切都沉入到淡淡的墨色里,窗外的世界仿若一卷素净水墨”。小说结尾,那个冷冰冰的人生计划:攒钱供一套小房子(有一个小时以上的阳光),让我们在那些彩绘般的文字中醒来,在大城市中打拼的外省青年们的抗争、妥协和无奈的悲伤之情流露无疑。

如果说《日光照亮北斗》是有关“阳光”的空间小说,《月光下》则是关于“月光”的时间之书。月光下有浪漫的温柔、亲密的回忆,也有狰狞的背叛、丑陋的越轨和不堪的落寞。刘亚和小姨李晓茹亲密无间,有过一段相知相伴的美好记忆,然而,时间会改变一切,日复一日的艰难生活中,最初的温情变成了那些令人不堪的苟且和冷漠。李晓茹出轨后离婚,干过马戏团演员、保姆等多种职业,多年后依然在生活的泥淖里苦苦挣扎。小说叙述松弛,颇多闲笔,重要的人生变故和曲折事件都隐藏在“月光”之中,我们能从中隐隐看到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底层女性生活的浮沉变迁。然而,蔡东是温暖而善意的,她选择了对人性的宽容,甚至不忍在小姨出轨、姥爷去世等细节上过多落墨,很多作家会大肆渲染的地方,她反而停下脚步,让温柔的月光抚慰那些伤痕累累的心灵。这种温暖善意的力量,来自于蔡东将每个人物都放置在沧桑时间巨变中的“那一个”来考量,来自于面对世界的不完美、不善良和不温暖,依然能怀抱爱与酸楚,给予同情理解。为此,作家特意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安排了一场乡村马戏团的飞天舞。劣质的演出服、恶劣的演出环境、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都被作家刻意忽略,她用那片皎洁的月光,托举着小姨扮演的“女飞天”,以飞扬的姿态宣告了平凡女性最灿烂的时刻。

三、冷峻的中产女性生活审视

周洁茹出道很早,小说写得老到纯熟、硬朗简洁,尤其是《读书会》,无疑是一部洞彻当代都市人生的佳作。作者选择的点很小,折射的问题却十分丰富复杂。“读书会”恰恰不谈如何读书,只谈那些“想读书又读不成书”的女人们。《读书会》如同一块晶莹透亮的琥珀,将那些琐细的都市生活细节无声无息地进行了定格。小说故事并不复杂,在香港生活的“我”是有一定社交障碍的职业女性,“我”相约和吕贝卡、赵太太、钱太太、孙太太等中产女性一起,开办了一个读书会。然而,这些在金钱、海景房、职业,以及烦恼的人际关系之中挣扎的女性们却始终无法定下心来,真正进入到一本书的世界里。小说中的“必读书”《简爱》——上世纪树立的关于独立知识女性文学标本,无疑和当下香港现实中的职业女性的生存境遇形成了巨大反差。小說中反复重现着《简爱》中的名句:“你以为我穷、低微、不漂亮,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一样有灵魂,有一颗完整的心!”小说中的女人们不关心爱情和事业,只要能挣到钱,学数学的女博士也热衷于卖保险,读书会成了一个被空心化的由头、阔太太聚会沙龙的文雅“噱头”。除了展现中产阶级女性无聊空虚的生活状态,同时作家也将笔触指向了高度发达的香港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彼此的高度独立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难以沟通,不仅通过读书沟通心灵的愿望落空,而且,“读书会”所在的阅读室,也恰恰沦为了一个不允许读书的地方,吕贝卡因为大声朗读最终被阅读室驱逐,这无疑充满了讽刺意味。“发声读书”意味着干扰别人,阅读室只是需要安静空间处理个人事务的人们短暂的栖息之地,看似高度文明的都市,不过是由一个个“沉默孤岛”组成的牢笼而已。周洁茹的小说语言非常简练,不做多余修饰,也没有感伤的情绪色彩,修辞性的描写都让位给了那些大有深意、又简洁明了的对话。这篇小说由大量对话组成,场景也不多,但女作家控制语言节奏的能力炉火纯青,不仅通过“对话”展现出几个女人背后的故事,而且将之串联,营造出了一种怪异的紧张氛围,那是“无法沟通”的焦虑,也是当代都市女性心灵的危机。

四、有关“树懒”的爱情故事

《恋爱中的树懒》关注的是中年女性的情感困境问题。姚鄂梅无疑是一位有着超强讲故事能力的女作家,她将两个刚退休的中年女性的情感故事讲得悬念丛生、一波三折。离婚女性李欣退休后又见到了多年前的老同学刘小东,她们决定一起合买房子养老,在此过程中,李欣不由自主地被牵涉进了刘小东和崔总之间匪夷所思的婚外情之中。姚鄂梅很少关心语言的诗意与隐喻性,她更多的注意力在于精心编织那些有强烈真实感的女性生活故事。那些故事中有温馨浪漫、体贴入微,也有突兀的心灵质询和幽暗疯狂。不管从哪里出发,她总是会老老实实回到故事,如同一个不动声色的“女侦探”,在看似传统的小说套路中抽丝剥茧,层层深入,一点点地将女性心理的真相展现在我们面前。记得一个作家说过:“人物内心的多层次真相的揭示,是小说趣味的来源之一”,精彩的故事,并不单纯依靠复杂曲折的情节吸引读者,而是善于引导读者从那些冲突对立中探究人物内心的多重真相。人物的魅力永远大于单纯的情节魅力。在《恋爱的树懒》中,姚鄂梅巧妙地使用第三人称,通过李欣的限制视角讲述故事,从而最大限度地与读者视角靠拢。刘小东开始展现出来的,无疑是一个优雅、知性、善解人意又成功的中产女性形象,她丈夫早亡,女儿在美国读博士,退休后和原同事合伙经营公司,拥有公司股权,年收入不菲。她以阳光开朗的形象引导着读者和李欣进入她的世界,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诸多细节也不断丰富着这一形象,将“女性合作买房养老”这一故事讲得温馨自然,颇具治愈性。然而,当读者认为这是一篇“治愈系”女性小说时,作家路转峰回,不断地褪掉那些温情浪漫,逐渐展现出一个个令人震惊的生活真相:刘小东的丈夫不是早亡,而是跟她离了婚;刘小东和崔总也不是普通同事,而是情人关系——小说在这里描述了一种看似“美好”的情人关系:刘小东既是安慰肉身的情人,也是理性的投资伙伴,更是细心体贴的母亲,且绝不干涉崔总的家庭。刘小东和前夫情感的失败,让她变得偏执疯狂,不仅逼死了自己的女儿,还试图毁灭崔总的家庭。热情开朗、善解人意的云雾之下,是一颗悬挂在悬崖危树上的“滴血的心”,疯狂崩溃的内心与镇定自信的外表形成了巨大反差,也再次宣示了当代女性精神自救的难度。“安静而缓慢的树懒”仿佛是一种宁静人生的象征,永远在不可触及的彼岸。

以上几部中短篇小说是近年来女性写作的优秀之作,但不能涵盖当下所有的女性书写。“女性故事”讲到今天,我们期待着更多有突破性与分量的作品的出现,它们应该能够准确地描述出宽广深厚的“女性的世界”,同时也能够强有力地展现出色彩斑斓的“世界中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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