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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

2022-05-22海峡

当代小说 2022年4期
关键词:舅爷玉簪玉佩

海峡

快中午的时候,舅爷家的马车停在了我家门口,我家里上上下下便忙活起来,一是忙着招待客人,二是忙着准备奶奶回娘家要带的礼物。舅爷派麦子表叔带着人来接奶奶回娘家看大戏。舅爷家每年麦收前都要办大戏,从我记事时起,每次奶奶回娘家看大戏都会带上我,奶奶有六个孙子,我是奶奶唯一的孙女。

奶奶爱怜地看着我说:“你刚过了十三岁生日,个头已经赶上你玉儿姑姑了。我已经交代下人给你做新衣服,只是没想到今年的大戏日期提前了,新衣服还没做好。你是个大姑娘了,去舅爷家看大戏应该好好打扮一下。你先从你玉儿姑姑的衣服里挑选几件适合自己的,还有首饰,也先用玉儿姑姑的,随后我再给你置买。”

“我才不要穿玉儿姑姑的衣服呢,我想穿翠叶的衣服。”

奶奶怪我:“翠叶的衣服太素,而且都是粗棉布做的,在家穿了都显寒碜,走亲戚看大戏怎么可以穿丫头的衣服?”

“我不,我就要穿翠叶的衣服,素了才清爽。我曾偷偷试穿过翠叶的衣服,粗棉布穿上身好舒服,而且款式利落,比玉儿姑姑的绸缎衣服强太多了。”

我不光喜欢翠叶的衣服,还喜欢翠叶的模样。她不施脂粉的脸蛋干净得像初夏的白色栀子花,眉不染自黛,唇不涂自润,纤巧的身材配上合体的素布衣裙,有着玉儿姑姑难以企及的婉约。我常常羡慕地望着翠叶想:长大了我就照着翠叶的样子打扮。

奶奶吓唬我:“不听话就不带你去舅爷家了。”我耍赖说:“我宁肯穿小哥哥的衣服,也不要穿玉儿姑姑的衣服。”奶奶真生气了,说:“以前惯着你,是你还小,十三岁就是大姑娘了,不能再由着你。要么你就穿玉儿姑姑的衣服去看戏,要么就不去看戏。”

我不敢再说什么,跟着玉儿姑姑去试衣服。

玉儿姑姑告诉我,其实她也喜欢翠叶的衣服,只是不敢穿,大家闺秀就该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其实玉儿姑姑的衣服已经算是素净的了,她的衣柜里也没有什么大红大紫的衣物,只是比起翠叶的衣服来还是显得花哨。我挑选了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和一条淡绿色的长裤,这是翠叶最常穿的两个颜色。

换好了衣服,玉儿姑姑就帮我挑选首饰。我抗拒试戴任何首饰,我喜欢翠叶不戴首饰的样子。

玉儿姑姑说:“我们家的姑娘怎么可以没有首饰?这是奶奶不允许的。”

突然,我被首饰盒里一支翠绿的玉簪吸引了,它通体翠绿,却在尾端有着一粒形状大小都极像麦粒的红色斑点。我拿起这支玉簪,越看越喜欢,说:“要戴的话就戴这个吧。”

姑姑说:“这支玉簪你不可以戴。”

我拿起玉簪就往头上插:“我只相中了这件,为什么不让我戴?就要戴。”

玉儿姑姑一把夺回玉簪,说:“其他的首饰你都可以戴,只有这一件,你不能戴。这是我奶奶送给我的,我怕弄坏了,平时都不戴呢。”

戴一下怎么就会弄坏呢?我跑过去向奶奶撒娇:“我只喜欢玉儿姑姑那支翠玉簪,可是玉儿姑姑不让我戴,那我就不戴首饰了。反正我也不想让头受累。”

奶奶对玉儿姑姑说:“就给她戴吧,难得她有喜欢的首饰。”

玉儿姑姑低声嘟哝着:“她总是风风火火的,可别把宝贝弄坏了。”

奶奶想了想,说:“你先替她保管着,等到了那儿,你再帮她戴上,回来再交还你。”玉儿姑姑勉强同意了。

吃了午饭,奶奶就带着玉儿姑姑和我坐上了舅爷家的马车。我们三人坐在车内,麦子表叔坐在车辕后面的篷帐外,与我有一帘之隔。我哪耐得住沉闷,就用手将前面的帐帘掀起一点点,从麦子表叔的后背斜看出去,路旁的麦子黄中带绿,散发出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麦子的香味里还混合着麦子表叔身上的气味。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通畅,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一只鸟鸣叫着从麦田飞起,鸟鸣声也混到这香味里。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害怕,浑身一颤,帘子从手里滑落。我紧张地看向奶奶和玉儿姑姑,她们都在闭目养神,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到舅爷家时已近黄昏,舅爷家已经聚集了各路老亲旧眷。看大家各种寒暄,我好无聊,想伸个懒腰,却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大家闺秀是不可以伸懒腰的,就将已经举起来的手放到了头上,装作扶正玉簪的样子。临下车时,玉儿姑姑已经帮我戴上了玉簪。

奶奶向各位亲戚介绍着玉儿姑姑,大家都夸玉儿姑姑越来越端庄漂亮了。我明白,这样的场合最适合推销自家正值适婚年龄的闺女小子。见没有人注意我,我便悄悄溜到了后花園。

其实我并不想看什么大戏,我每年盼着来舅爷家,只是惦记着这个后花园。后花园不是很大,里面有各种花草树木和各种飞进飞出的小鸟,还有寻觅小虫子的鸡以及高声歌唱的大鹅。一种叫红果的浆果长在丛蔓植物上,麦籽大小,形状也像极了麦子,每年麦收前成熟,成熟的浆果红得晶莹剔透。我想起头上戴的玉簪,它尾端就有一粒红果呢。亭子旁,一群大鹅正在抢食熟透了掉落到地上的红果。我跑过去摘了一颗红果放进嘴里,刚品出红果的滋味,大鹅们就伸着脖子撵我,我用脚踢大鹅,却被大鹅隔着薄薄的丝绸裤子拧了小腿肚子,我疼得蹲下身用手护着小腿肚大叫。麦子表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赶跑了大鹅,掀起我的裤腿,说:“你这城里小妞妞细皮嫩肉的,怎么经得起大鹅拧?”我低下头一看,腿肚子已经破皮,血正往外渗着。麦子表叔将我扶到亭下的木凳上,说:“你坐着别动,我去采些刺牙草帮你敷敷,刺牙草止血还止疼。”

麦子表叔将采来的刺牙草在手心里揉,刺牙草的刺扎得他直皱眉头。我分明感觉到我的手心很疼,好奇怪,怎么感觉刺牙草的刺正在扎我的手心呢?

麦子表叔蹲下身,用手指挤出刺牙草的汁液滴到我小腿肚上的伤处,我又嗅到麦子表叔身上的气味。我吸一下鼻子,麦子表叔的气味便和着嘴里的红果味道一起簌簌地钻进我的身体,我身体的毛孔一一被打开,从未有过的眩晕让我浑身无力。我瘫软的身体滑向地面的一瞬,麦子表叔一把抱住了我,并以一种怪怪的表情盯着我,我心里一阵慌乱。这时,一个小伙计跑过来叫麦子表叔,说是舅爷在找他。我一下子清醒了,脸上火辣辣的,急忙挣脱了麦子表叔的怀抱。

麦子表叔随小伙计走后,我再也无心摘红果,心神不宁地在园子里瞎逛。不觉走到了园子东北角的小侧门,小侧门上没有锁,我好奇地用手推了一下门,门竟然开了。我探头往里面看了看,里面是一个小院,小院里静悄悄的。我想人们这会儿都在招待客人,这里应该没有人,便抬脚走进小院。房间开着门,我探头向里看,里面没有人,就走了进去。房子是一进二的设计,前厅里有桌椅茶几,套间是一间书房的样子。套间的案几上摊开着一幅画,被镇纸压着,旁边的墨砚上架着一支蘸了颜料的毛笔,画上是一支绿色的玉佩,内里透着红色的、麦穗状的筋脉。

这时,窗外有了脚步声。我听到舅爷压低了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我与你姑姑商量了,今天就把你和玉儿的婚事给定下来,交换下信物,之后再选日子办订婚宴……你却对你姑姑说出那样的话。”

麦子表叔说:“爹,我就是要让姑姑知道,我和玉儿表妹不合适,我告诉姑姑我有心上人了。从小大家都说我和玉儿是天生的一对,可是,我有了心上人,我最终是要跟心上人成亲的。”

听到麦子表叔的话,我的心突突直跳。接着听到舅爷说:“你玉儿表妹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论家世,论人品,论长相,你俩都是再般配不过的。你也一直没说过不喜欢玉儿呀,怎么突然就说起有了心上人?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她是谁?”

麦子表叔却不说话了。

我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觉得窗外的舅爷和麦子表叔要进屋来了,正要找地方躲藏,他们的脚步声却远去了。

吃过晚饭,戏园子方向传来锣鼓声,大家说说笑笑地簇拥着向戏园子走。我抬起头看到细眉样的月亮挂在天上,就避开人群,一个人到了后花园,只有这里才能听到好听的蛙鸣,还能嗅到随风飘来的浓浓麦香。月亮给园子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雾样的光。我走到亭子下那丛红果树旁,麦子样的红果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这会儿大鹅们都休息了,不会再来打扰我,我可要细细品尝红果了。

麦子表叔从亭子上走下来时把我吓了一跳。我看到他腰间有玉佩在晃,便想到白天看到的那幅画,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幅画是麦子表叔画的,而且画的是他自己身上戴的玉佩。我想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就对麦子表叔说:“麦子表叔,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玉佩?”

麦子表叔将身子凑过来,说:“你看呀。”我伸出手将玉佩拿到手里,又嗅到麦子表叔身上的气味。我吸了吸鼻子,这气味便和着我嘴里的红果味道钻进我的身体,毛孔一个个被打开,一阵眩晕袭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麦子表叔的怀里,他的身体在发抖。突然,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下头将湿湿的嘴唇印在我的唇上。

从舅爷家回来,玉儿姑姑就病了。医生说她的病不好治。她大概是绝望了,就用我那天穿过的衣裙在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舅爷带着麦子表叔来奔丧。我看到一身素衣的麦子表叔,腰间有玉佩在晃。我远远地躲避着麦子表叔,也躲避着玉儿姑姑的灵堂。

我躲在玉儿姑姑的房间里,心里乱得很。我打开她的首饰盒子,试戴每一件首饰,当拿起那支玉簪时,眼前又出现麦子表叔的玉佩的模样。我的手抖得厉害,把玉簪放下又拿起,最终还是把它留在了身上。我不知道奶奶会怎样处理玉儿姑姑的遗物,但无论如何我都会求奶奶将玉儿姑姑的这支玉簪给我。

后来,我帮奶奶整理玉儿姑姑的遗物时,奶奶并没有问起这支玉簪,我想,她大概知道是我拿走了它。看大戏回来,玉儿姑姑要我交还玉簪时,我舍不得还,奶奶还怪玉儿姑姑:“不就一支玉簪吗,什么祖传不祖传的,你已经有了那么多贵重的首饰,这件就给她好了,反正平时你也不戴。”

玉儿姑姑说:“虽然我不喜欢它,但它是奶奶留给我的,即使不戴我也要保存着,哪一天我不在了,再给她吧。”

奶奶一愣神,盯着玉儿姑姑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说:“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不在了,真是的。”

玉儿姑姑苦笑着说:“年纪轻轻,哈哈,年纪轻轻。”

我看玉儿姑姑苦笑的样子挺吓人的,忙将玉簪还给了她:“还是玉儿姑姑保存着吧。”

第二天,玉儿姑姑就病了。家里请来了好几位先生,轮流给玉儿姑姑诊病,每位先生诊完病出来,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眉头紧锁。奶奶更是一副紧张担忧的样子。后来,我偷听到先生对奶奶说的话,但我一点都不担忧,我对他们说的“不好治”并没有什么概念。

玉儿姑姑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我独自跑到我家的后花园。我家后花园比舅爷家的大得多,却没有舅爷家后花园的花草树木繁茂,也没有红果树。此时的后花园只有月亮与舅爷家的后花园是一样的。舅爷家的后花园墙外就是乡道,一阵风随时可以吹来田野的气味。已经是秋后,我想,舅爷家的红果树的叶子也快落尽了吧?又想起亭子下与麦子表叔的拥吻,心里一阵莫名的羞愧和疼痛——这是玉儿姑姑死后我最怕想起的事情。我掏出怀里的玉簪,月光下,它红果样的斑点看上去灰灰的,像是一点污垢粘在上面。我用手一下下拂着,这斑点深镶在玉簪中,又怎么能像拂灰尘一样拂去呢?我使劲用指甲刮着,一下,两下,三下……我刮呀刮呀,只恨这斑点不是粘在上面的一粒米粒。我无助地蹲下来将头埋在双膝间,膝盖能感觉到泪水的温度。突然,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虽然声音很低,却还是能辨认出是翠叶。

“不可以,小姐还停放在家里,虽然她和你没有订婚,但一直以来,在大家心里,你已经是我们家没过门的姑爷了。”

我循着声音扭过头,树影下的两个人是翠叶和麦子表叔。翠叶正在用力挣脱麦子表叔的怀抱,麦子表叔却不依不饶地要把翠叶揽入怀中。麦子表叔喘着粗气说:“我不是你们家的没过门的姑爷,大家这么认为又怎么样?什么‘你们家’,你只是这个家的丫头。”

我感觉到我的心脏被一只手狠劲抓着,用力扭着,我用力咬着衣袖,以免叫出声来。翠叶终于挣脱了麦子表叔,跌跌撞撞地跑开了,麦子表叔向翠叶追了过去。麦子表叔不知道被什么绊倒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去扶他,却突然想到了玉儿姑姑,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次任由自己涕泗横流。

玉儿姑姑的葬礼上,我和麦子表叔离得最近的那一刻,我又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一阵眩晕袭来,我将要倒地的一瞬间,站在旁边的翠叶伸手扶住了我。麦子表叔转过身,眼睛直直地看着翠叶。我不觉打量起翠叶,她一身缟素的模样比平日里还要好看百倍。

玉儿姑姑下葬没多久,舅爷来到我家,我无意中偷听到他和奶奶的对话。舅爷告诉奶奶:“按说这个时候来说这个事,实在不应该,可是麦子这浑小子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的,我真怕他也会出事。他对我说,他的心上人是你家的丫头翠叶,苦苦求我来提亲,我不答应,他就绝了食。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也是没办法才来跟你商量。”舅爷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奶奶说:“孩子们的姻缘是上天定的,由不得我们。翠叶这丫头虽是下人,却端庄清丽,品行处事堪比大家之女,麦子这小子也算有眼力。”

舅爷叹口气说:“可是,总觉得对不起您呀。”

奶奶说:“没有什么对不起。前辈人的教训我们要吸取,不要步他们的后尘才对。但愿这些小冤家们能守着自己的福分。”

我做出出家的决定时,首先告诉了奶奶,我知道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奶奶能理解。果然,奶奶沉思了很久后,说:“你想好了吗?想好了的话,我去跟你父母说。”奶奶根本不问我为什么要出家,这就是我的奶奶。可是,她又如何说服我的父母呢?我刚一想到这,奶奶就说:“我让一个游方尼姑给你和玉儿算过卦,你们两个只有出家才能平安到老,我舍不得你们离开,结果玉儿就应了尼姑的话。我想你的父母也不想看到你和玉儿一样的结局。”我一下扑进了奶奶怀里,问奶奶:“这都是你编出来的理由,对吗?”奶奶说:“不然我怎么去说服你的父母?”奶奶没有提及别的,显然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直到我临出家前,奶奶都没有问起玉儿姑姑的那支玉簪,但毕竟它是祖上传下来的,我想我还是要告诉奶奶。我对奶奶说:“我拿了玉儿姑姑的那支祖传玉簪。”

奶奶说:“喜欢就收藏着吧。”说完拉过我的手,轻轻抚摸着。我想了想又说:“我没有征得奶奶的同意,偷偷把玉簪送给了翠叶,因为我觉得玉簪与翠叶的容貌、气质太相配了。”我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我怎么处理这支玉簪奶奶都不会怪我。果然,奶奶说:“一个物件而已。人在世上,要是被物件困着了,心里可就装不下其他了。”

我打心眼里佩服奶奶的豁达和智慧。可是,我还是不能像奶奶一樣把这支玉簪看做一件普通的物件。

翠叶身为丫头不能做正房,就被麦子表叔纳了妾。翠叶出嫁那天,我也正在做着出家前的一切准备。满面春风的翠叶戴着那支玉簪给奶奶磕头,奶奶扶她起来,她流着泪对奶奶说:“我自小没了爹娘,是您收留了我,待我如自己家的孩子,这是翠叶前世修来的福分呀。”奶奶亲手给翠叶扶正了玉簪:“翠叶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记住,福在人心啊。”

我在尼庵听说,翠叶过门后不久,麦子表叔又娶了有钱人家的姑娘做正房太太。

二月二那天,翠叶来庵里烧香,执意要将玉簪还我,我接过玉簪,看着她阴郁的表情,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她说:“前不久,正房太太的娘家给你麦子表叔捐了个官,他便带着正房太太去外地上任了,还带走了我刚满月的儿子。正房太太小时候患过奇怪的病,不会生养,就要我的儿子做她的儿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拉过翠叶的手,说:“还记得你出嫁那天奶奶对你说的话吗?‘福在人心呀’,奶奶说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能明白她的话。”

翠叶低下头,我看到大滴的眼泪滴落到她的绸缎衣服上。一袭绫罗的她,憔悴落寞,再不见当初那个一身棉布衣裤、纯净淡雅的美人儿。她说:“很想念奶奶。”她已经不再叫奶奶“老夫人”。我说:“我也是。”我们约定,等奶奶八十大寿时,回去给她老人家拜寿。

翠叶走后,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她。离奶奶八十大寿还有十几天,我跑去找翠叶,叫上她一起回家看奶奶。

奶奶见了我们很高兴,听了翠叶的遭遇,奶奶什么都没有说,只要我们在家里多住几天。给奶奶过完大寿,翠叶脸上已经有了喜色。离开奶奶的头天晚上,我和翠叶与奶奶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翠叶说:“奶奶,在您身边的这些日子,我想通了,大太太出身大家,应该比我会管教孩子。”

送走翠叶,我忍不住对奶奶说:“再怎么说,这么小的孩子离开自己,心里终归是不好受的。”奶奶说:“翠叶是个聪明的孩子,会守着内心的福气的。”说完,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好久,好久。

那天,一位游方老尼姑路过尼庵,闲谈中,说起了一段故事。

传说很早以前,一个很有名气的戏班里,一对师兄妹相恋了。师父将一支玉佩和一支玉簪分别送给师兄和师妹,希望两个爱徒能永结同心。不久,师父被敌对派系陷害入了狱,师妹救师父心切,听信了对手的话,背着师兄做了对手的小妾。后来她知道自己上了当,师父并没有被释放,而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她自觉没脸再回去见师兄,就与另一个冒死去搭救她的人一起逃走了,最终下落不明。那个搭救她的人是她的师弟,一直深爱着她,并多次向她求婚。师兄带上人去找仇家报仇,打败了仇家,却得知师妹又与师弟一起逃跑了,喷出一口鲜血,一病不起。病好后,他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做了乡下一个大户人家的上门女婿。他是带着对师妹的误解去寻仇的,他以为师妹背叛师门,背叛爱情,他原本是要亲手杀死师妹的。游方尼姑说:“传说,那支玉簪的尾端有一粒像麦子样的红色斑点,玉佩内有麦穗样的筋脉图样。”

我忍不住向游方尼姑说出了麦子表叔、玉儿姑姑,还有翠叶的故事,只略掉了我自己。她说:“你见过那玉簪和玉佩?”我点点头。她像梦呓似的说:“大概这是那支玉佩在向那支玉簪寻仇,真是冤孽呀!”我心里一哆嗦,忙问:“只是这玉簪怎么会到我们家,玉佩又怎么会到了舅爷家呢?”

游方尼姑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多年前,我在庵后捡到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脐带还没干,我便将她收养在身边。一天,我带她游历到一座庵里,遇到一位富贵人家的太太到庵里烧香,她看我背着一个婴儿,便问起这孩子的来历。听说是捡来的孩子,她便可怜我带着孩子四方游走,我自己受累,孩子也跟着我受苦。她说,遇到便是缘,她儿子儿媳生养了三个儿子,却唯独没有生女儿,她想替儿子儿媳收养这个女婴,不知道我舍不舍得。其实,我一直害怕自己居无定所会养不大这么小的孩子,看这太太也是善良人,就答应了。我当初捡到女婴时见她襁褓里有一支翠绿的玉簪,只是尾部有一粒麦粒样的红色斑点。我把玉簪也交给了那位太太。”

快过年时,奶奶派人给庵里送钱粮来,我便乘著返回的车去看奶奶。我问奶奶:“玉儿姑姑是不是曾祖母从庵里抱回来的?”奶奶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立马回答奶奶的话,又问:“您和舅爷的爸爸是不是上门女婿?”奶奶点点头。奶奶听我说了游方尼姑讲的故事,又给我补充了一个故事。

按照规矩,大户人家是不允许收一个戏子做上门女婿的,只是因为这家的独生女儿早就中意了这个戏子,发誓非他不嫁。之前,小姐的家里办大戏都会邀请同一个戏班,那个戏班是远近闻名的,特别是戏班里的男女头牌,更是人人称道。小姐要嫁的就是这个戏班的男头牌。父母拗不过女儿,只好收这个男戏子做了上门女婿,只是要求这个女婿结婚后再不登台唱戏。做了上门女婿,男头牌却始终没有忘记对师妹的仇恨,不停地暗中向各个戏班打听师妹的消息,扬言要亲手杀了师妹。再加上永远不能登台唱戏,这个上门女婿便终日沉浸在向师妹寻仇的执念中,渐渐变得戾气十足、喜怒无常。这位小姐不能劝丈夫放下仇怨,就常常教导她的孩子们一定不要步父亲的后尘,要孩子们无论如何要明白“福在人心,记仇便是消福”。几十年过去了,这个丈夫已经有了几个孙子,却仍然放不下内心的仇怨,最终受不了寻仇不得的痛苦,将玉佩交给他最疼爱的小孙子,将自己挂在了后花园红果树丛里的亭子上结束了生命。

“那个游方老尼又是谁呢?”我打断奶奶的话问。奶奶说:“这重要吗?”我想了想,说:“一点儿都不重要。”

那天半夜,庵门被急切地拍响,我披衣起床。守门的小尼不敢开门,缩着身子躲在门后,门外人声嘈杂,外面的人显然是等着急了,拍门声变成了踹门声。我壮着胆子打开门,一群人便冲了进来,我差点被人群撞倒。他们在院内到处搜寻,之后又急匆匆离去。这群人离开后不久,庵门又被拍响,我起身去开了门,一个人一骨碌滚进来,像一个布袋一样躺在了地上。小尼吓傻了,哆嗦着看着我不知所措。我关了院门,和小尼一起搀扶起倒在地上的人,来到屋里,只见这个人腰间有玉佩在晃,我心里一惊,挑灯细看,果然是他——麦子表叔。他衣衫不整,形象狼狈。他也认出了我,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说:“当年的黄毛丫头,竟出落得这么标致了。”我边给他让座边说:“哪里哪里,贫尼老了。”他上前一步,不顾小尼在一旁,一把拉过我的手,说:“不,你正是如花盛开的年纪。”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一股糜烂腐臭的气味,我的胃内一阵翻腾,差点呕吐出来,我使劲挣开他的手,急忙躲到一旁。隔着衣服我摸到贴身口袋里的玉簪,内心出奇的平静。

这时,离开的那群人又回来了,我要他躲藏,他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露出惊喜的神情,说:“快去开门,快去开门,他们是来接我的,是我的随从在寻找我。”

原来,在外地当官的他要回到本地任职了,赴任途中遭遇劫匪,他只顾逃命,竟在山林里迷了路,误撞到我的庵内。随从们打退了劫匪才发现他不见了,便分头四处寻找。

他恳求让他们在尼姑庵留宿,等天亮后再赶路。从没有过男人留宿尼姑庵的先例,可是这样的深夜,他们继续赶路谁知道会不会再遇到什么凶险?我告诉他:“后院有稻草,你们可以委屈一宿。”随从们都去了后院,他也跟着去了后院,我正要关门,他又回来了,说:“你的后院种有红果,我闻到了红果叶子的气味。”我说:“已经是冬天,红果的叶子都被风吹尽了。”他说:“不,有些气味是吹不尽的。”我昂起头,说:“请你歇息吧。”他还想说什么,我双手合掌深施一礼,说:“贫尼也要歇息了。”他反手关了房门,说:“你难道不想跟麦子表叔叙叙旧吗?”我后退一步,站定了,问他:“翠叶可好?她给你生养的孩子可好?”他尴尬地干咳一声。我走过去打开了门,眼睛直视着他,他神情落寞地低下了头,而后转过身,抬脚往门口走。他的背看上去有些驼,脚步也有些踉跄。他跨出门槛的刹那,只听咣啷一声,他腰间的玉佩撞到了门框上。我轻轻地关了门,躺到床上,双手抱在胸前,胳膊隔着衣服感觉到贴身口袋里的玉簪,不一会儿便做起梦来。

我看到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在天上飞,小鸟的眼睛是红色的,像极了两粒红红的麦粒。小鸟落到一丛红果树上,挂满枝头的红果熟透了,红得晶莹剔透。小鸟贪婪地叼起一粒红果,后面飞来一只大鸟,大鸟也是绿色的,翅膀却是红色的,像极了两条麦穗。大鸟扑向小鸟,小鸟嘴里的红果掉在地上,大鸟又叼起一粒红果去喂小鸟,小鸟正要张嘴去接,大鸟却贪婪凶狠地啄向小鸟的眼睛。小鸟鸣叫着飞起来,刚要逃走,大鸟又追上来,嘴里仍叼着一粒红果。我害怕小鸟再因为贪恋大鸟嘴里的红果而被大鸟伤害,向小鸟大声喊着:“不要,不要。”

一着急却醒了,此时,窗外有人影在走动,我躺在床上没动,闭了眼再次入梦。梦里,我看到奶奶被翠叶搀扶着缓缓走来,奶奶边走边对翠叶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明白,福在人心呐。”翠叶素衣布裙,笑容恬淡,美若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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