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在我·“道情王子”许明堂
2022-05-21张晓琴
张晓琴
看皮影要等天黑。
环县的皮影戏苑在环江边上,等着看皮影的人往往会沿江走几步,看环江水,看远处的大桥。
在黄土高原上,难得有环县这样的地方。一条不大不小的河绕城而过,这河自古就叫环江,古环州亦得名于此。如今,县城散发着浓烈的现代气息,而城的一侧,环州古城墙仍在,上面青草萋萋,似乎在向历史深处漫溯。
七月的夕阳仍然热辣。我背对夕阳看着环江水,不深不浅,不急不慢,与这里的人一样,从容中透着坚定。
我回頭看皮影戏苑,戏台前的长椅上已经有人来坐着等了。有老人,有年轻人,也有父母带着小孩子来的。
我走到一位老人旁边坐下来,问,您老人家一个人来的吗?
我天天都来。
您今年高寿?
八十有四。
您知道许明堂①吗?
私下里没打过交道,但是听得就多得很了。
您觉得他唱得怎么样?
唱得好得很,人家今晚是前台。
我抬头看皮影戏苑上方的电子屏,上面赫然写着:今晚演出传统剧目《东宫扫雪》,前台许明堂。我问老人家,这戏以前看过吗?
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以前看的时候前台不是许明堂。
环县道情皮影对表演者有独特的称谓,主演叫前台。前台是最辛苦的,每场演出往往长达三四个小时,唱词、道白、挑纤都由前台一个人完成,尤其是“吃本戏”,所有台词都要记在心里,没有任何提词。所谓“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舞动百万兵”,说的就是皮影前台。许明堂和他的朋友们一边准备,一边说话。许明堂转身归置皮影的时候看到了我,对我微微笑了一下。他的朋友问,你的粉丝?他说,人家是来采访的一位教授。我笑着说,我是许老师的粉丝。大家都笑了。这一次,他笑的时候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羞涩。我想起采访他的时候,他也会有这种表情,好像只要说起他的好,他都很羞涩。
我觉得应该在台前等,就出来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几个座位了,我就到最后一排坐下来。旁边也是一位老人,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孩问,爷爷,《东宫扫雪》讲的什么呀?老人答,讲的是汉武大帝登基前除奸臣的故事。又说,戏里说汉景帝是个昏君,其实他也算个好皇帝,文景之治有他一半功劳。小男孩的表情似懂非懂。
我看见前面有两个年轻人对着舞台幕布架起了手机支架,就上前询问,他们说要在自己的抖音号上直播。我问他们是否经得表演者同意,他们很吃惊地看着我,说,我们经常在直播,这是宣传我们环县的道情皮影文化,戏苑的人和表演的人都看到了,从没说过什么,那就是同意呀。
人家这么一说,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再看看周围的人,大部分都安静地坐着等,也有的并不找座位,只是在戏苑后的广场上站着。有个小伙子在人群中很惹眼,个子很高,穿着米白色的西裤,上面配一件淡绿色的短袖衬衫。他这打扮倒是像来表演节目的。他不时朝路北的方向望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皮影戏的经历。冬天,家乡会请附近的皮影戏班来表演。没有专门的场地,就在学校教室里表演。表演的是什么剧目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皮影的颜色很漂亮,唱皮影的人声音很大——那个时候根本没有音箱话筒。还记得我的二伯也会参与,他二胡拉得很好,也能唱。但是我们家乡唱的是秦腔。环县的皮影与陕甘一带其他地方皮影最大的不同在唱腔,环县皮影唱的是道情。
天终于慢慢黑下来了。幕布后的灯一开,观众立刻安静下来了。
音乐响起,汉盘龙②皮影上,许明堂诵③:
龙争虎斗地怖天愁,
长安八景水流。
自幼皇宫生就,
咱本是汉室根由。
小王汉盘龙……
这一句一出来,我立刻想到2016年在敦煌首届文博会上看皮影演出时的声音,应该是同一个人。当时的戏台是临时搭建的,没有电子屏显示演职人员表。我只是站在戏台前看了很久,并不知道前台是谁。许明堂平时说话的声音不大,给人一种和风细雨的感觉,演出时却完全像换了个人,雄浑厚重,还有几分沧桑。他唱道:
天有道降的是清风细雨,
地有道多长些五谷田苗。
国有道尽出的是忠臣良将,
家有道尽出的是孝子贤孙。
水不清尽都是鱼儿搅浑,
朝不宁尽出的卖国奸臣。
这一唱,更加让我确信,在敦煌听的道情皮影戏的前台就是许明堂。
他唱罢,伴奏的演员们一起唱和,几个西北汉子的声音洪亮,充满激情。道情皮影中的这种唱和有个专业术语,叫“嘛篁”。他们的“嘛篁”仿佛要把某种难以言明的亘古情感抒发出来,这一刻,他们的情感就是我的情感,而我却是沉默的。
汉盘龙皮影下,太师唐丹皮影上。许明堂唱:
上殿去,君王宠。 ④
唐丹是戏中最大的反派形象,奸妃唐凤高的父亲,残害了无数忠良。
许明堂旁白:
哎呸!⑤
许明堂诵诗:
上殿君王宠,
下殿文武惊。
唐丹皮影坐,许明堂白:
口是砂糖舌是刀,
心似狼虎未长毛。
人前讲话面带笑,
胸中暗藏杀人刀。
老夫唐丹……
一场善恶忠奸的大戏拉开帷幕。道情皮影《东宫扫雪》共八场,从唐丹安排府下家将张寿截杀太子汉盘龙开场,至太子汉盘龙正式登基结束。第五场《扫雪》是整部戏的高潮部分。汉景帝受太师唐丹和女儿唐凤高挑唆,杀死了汉盘龙的母亲,也就是正宫娘娘吴太珍。唐凤高又让侄子麝香把汉盘龙捆绑在雪地中,想让他冻饿而死。关键时刻,各路神仙降临,城隍让雨师停雪,让土地神派精灵鬼给东宫娘娘周定姬托梦搭救汉盘龙,周定姬冒着生命危险,用裙边扫雪掩埋足迹救回汉盘龙。后面的三场则是除恶扬善,太子汉盘龙顺水漂流去江东找到舅父吴荣,吴荣发兵进京除奸,吓死昏君,汉盘龙顺利登基。
汉盘龙皮影上,许明堂诵:
金龙盘平柱,
凤凰叩九霄。
忠心安天下,
江山社稷牢。
有功之臣同上,汉武大帝封赏。许明堂白:
众卿莫要满散,
金銮殿上大摆酒宴,
同吃一个太平宴!
大戏演罢,观众长久鼓掌。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整整三小时,中间没有休息。大多数观众不知道的是,许明堂两个多月前刚做了阑尾切除手术,术后唱整本戏是第一次。我多少有點担心,抱了几瓶矿泉水赶紧往后台走。
许明堂和他的朋友们在收拾皮影和乐器。我说,演得真好!他们都只是微笑,不说话。
我问,你不要紧吧?
没事。
2016年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敦煌表演过?
表演太多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次?
首届文博会的时候。
那次我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你唱道情皮影。
他微笑,略带羞涩。
许明堂告诉我,今天晚上的班子是临时组成的,司鼓是皮影戏苑的工作人员乔登红,二手是敬廷孝,承担的是大锣、铙钹、甩邦,三吹是汤小宁。还有刘武瑞,是个中学语文老师,热爱皮影,会些乐器,也能唱。表演道情的人一般都会多种乐器,在演出过程中根据需要随时变换。他特别介绍了敬廷孝老师,说敬老师出生在道情皮影世家,是敬家第四代传承人。十一岁小学毕业后就在自家戏班跟大哥敬廷玺学前台和司鼓,后来又学了二胡和四弦,能表演几十本戏,有自己的班社,在国内很多地方以及荷兰、德国等国家演出过。
大家各自道别回家。许明堂家离县城有三十几公里,他每次来县城表演都是自己开车。他上车前对我说,我家在曲子,有时间来我家做客,假期经常有来做调查的老师和学生。
我说,好,真是好名字,得名是因为道情吗?
他说,不知道,我们镇往西北走十几公里是木钵镇,往东南走十公里是琵琶寨。老一辈人说我们这地方的人皆好抱着琵琶,敲着木钵,唱着曲子。
我们再次道别。这时,我看见那个穿淡绿色衬衫的小伙子站在皮影戏苑东边不远处的凉亭里,他的对面,坐着一位长头发的姑娘,那姑娘背对着我们,看不清面容。而凉亭之上,一轮上弦月挂在天上。
走在环县的大街上,同行的朋友们感叹,道情皮影戏好看,唱前台的难度真大,要把一场戏中所有人物的皮影操控好,把所有人物的台词和唱词记清、唱好,太不容易了。我想起自己在环县道情博物馆体验过皮影挑纤,只挑一个人做一个动作都很难,何况要挑那么多人,那么多动作。
环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王立洲主任说,咱们环县的道情皮影戏确实声名远扬。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咱们的道情皮影就曾三次进京演出,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赞誉。甘肃唯一的地方剧种——陇剧,就是由环县道情衍生发展而成的。2002年,环县被中国民俗学会命名为“中国皮影之乡”。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环县道情皮影艺术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1年,经申报,环县道情皮影作为中国皮影的重要一分子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你们上次来看了我们的道情皮影博物馆,里面几百年前的皮影历经岁月沧桑仍完好无损,色泽鲜亮。
一位同行的朋友说,环县好地方啊,山清水秀,还出了不少人,解志熙就是环县人。
我读硕士时,解志熙老师曾经受邀来给我们集中上过专业课,他非常谦逊,但一说起家乡就充满骄傲之情。今年春天,格非老师要到甘肃山区采风,我问他有没有具体的目标,他毫不犹豫地说,庆阳。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那里是我同事解志熙的老家,他要我一定去看看。后来,他到了庆阳,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说起环县解家,不得不提到解长春。解长春1841年出生,是环县道情皮影戏的奠基人,被誉为“道情皮影大师”。环县民间有个说法,“看了解长春的戏,三天两夜不想睡”。王立洲主任告诉我,解长春大师在表演道情皮影戏的同时,根据历史故事和其他剧种剧目,移植和改编了一百多本道情皮影剧本,如《蛟龙驹》《白蛇传》《忠孝图》《日影塔》《月梅亭》《游龟山》《征泾川》《征北塔》《神牛卷沙蓬》《白玉楼挂画》等,至今仍在环江流域、陇原大地广为传唱。同时,他对道情乐器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和创新。环县道情乐器最初只有二胡、笛子、唢呐、渔鼓、简板等。解长春在演唱的同时,改革创新了相关乐器,将二胡改为四弦,并保留二胡,增加了笛呐和甩棒等,音域宽广,音量大增。道情音乐气势更加恢宏,戏剧氛围更加浓烈了,而且,有了文乐和武乐之分,并常用武乐指挥文乐。解长春还统一了道情曲牌曲调,主要有飞板和坦板两大传统板路四大调式,即花音飞板和坦板、伤音飞板和坦板,各种板式变化共有十七种。在戏剧的后半场,改笛子为笛呐伴奏,改C调为D调演唱,极易烘托气氛,掀起剧情高潮,观众也就知道戏已经演出过半,俗称“折过腰了”,最重要的是,解长春非常重视道情皮影的传承,培养了很多弟子,其中著名的敬乃良、杜民华、韩得芳和魏国诚是他的四大弟子。
在环县,只要是皮影艺人,基本都受到过解长春的影响,许明堂的父亲许文连、师父史玉林也不例外。许明堂的父亲许文连一生酷爱皮影,既会刻,又能表演。20世纪60年代,许文连创办了许家班,90年代,许明堂学成出师后接任班主。许家班在环县近五十个班社里算是年轻的,但是他们的影响力不小,深受群众欢迎,近年来多次到国内各地和海外多国演出。许明堂的师父史玉林的师父是解长春的第三代弟子。
我一边走一边想,环县确实好地方。越走离环江越远了,但是好像江水声反倒越来越清晰了,许明堂和我对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了。
和许明堂的对话是在环县一个临街的房间里。路上的各种声音不时传进来,我一边看他演出的视频一边等他。
许明堂进房间的时候,手里夹着一支燃着的烟。他先把烟摁灭,然后坐下来,说,您要我谈人生,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说,许老师,那就从您最早学皮影说起吧,您什么时候开始学道情皮影表演的呢?
许明堂说,这个还真不好说。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刻皮影,刻好后组织我们生产队的人一起唱。皮影戏班主首先要有一箱皮影,不一定非要自己唱前台。一代皮影大师解长春临终前的遗嘱就是子孙后代只当班主不唱戏。解家后人正式开始唱道情皮影戏到新世纪了,是解长春的五世、六世玄孙。我们家族比较大,我父亲兄弟六个,我的几个堂叔、堂哥都能唱,大家就凑成一个班子。父亲是班主,主要拉弦和吹笛,堂哥许明高唱前台。那个时候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家很乐意看皮影戏,于是,班子的人就到附近各个村表演,集体的农活也就不让他们干了。老百姓们干一阵活看一阵演出。
我小时候,每次考完试回家父亲不看我的语文数学考了多少,只看音乐考了多少。其实那时候我们的音乐课不上课不考试,最后给大家都打个八九十分的成绩。父亲看了很高兴,说我能唱戏。还说我识几个字,能认识剧本就行了。周末和假期,父亲一有演出就把我带出去,一开始让我边听戏边帮点小忙,后来就跟着他学着唱。父亲是一心一意想叫我学皮影戏的,我自己也慢慢被皮影戏吸引。当时喜欢皮影戏还有现实因素,家里比较困难,平时吃的是黑面馒头,出去演出吃得很好。那个时候庙会少,演出一般都在晚上,白天可以好好睡一觉,感觉很舒服,就不想念书了。去学校的时候我会带几个皮影,课间在桌子上挑着纤给同学们演。我其實就念了个小学,初中都没考上。那个时候小学升初中有个预测考试,我没考过关。
我想,许明堂和我是同龄人,应该是有兄弟姐妹的,就问,您的兄弟姐妹有没有表演皮影戏的?
他说,原来唱前台的堂哥许明高算是最亲的,是我大伯的儿子。我有两个姐姐,都没有表演皮影。我们这里过去没有女人表演皮影的,现在也很少。道情皮影以前在庙会上的演出比较多,一开始唱神戏的时候不允许女人出现,唱完神戏唱其他戏的时候,女人们才能进来看。我们唱皮影往往是临时搭舞台,就是所谓的“城”,老一辈人说,要是女人进到这个“城”里,晚上表演时琴弦就会断,不吉利。这其实是封建思想对女人的一种压制,现在女人都有在里面唱的,也好好的,没断弦。
许老师,咱们环县一般敬的是什么神?
多得很,多半是道教的神。
两个姐姐从小听皮影,应该都有音乐天赋。她们在干什么工作?
都在农村。虽然她们没有唱皮影,但又不能说她们和皮影没有关系。这件事情现在说起来多少有点痛苦。我父亲当年为了把皮影班社做好,把我大姐嫁到了一个偏远的地方,那里当时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也没法骑自行车,只能步行。为什么呢,因为大姐的公爹皮影唱得很好。那时候组戏班人不好找,一旦成了亲家,父亲叫他来唱戏他就来了。我二姐也一样,嫁过去的时候,二姐夫家很穷,但是他的天赋好,自学了不止一种乐器,二胡、司鼓、三吹样样在行。时至今日,我的四叔还在埋怨我父亲,说为了皮影事业把女儿嫁到了条件不好的地方。好在两个姐姐家的生活条件现在都好起来了。
父亲对我的期望很高,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让我在班子里表演。一年后,又给我找了师父史玉林,让我正式拜师学艺。为了让我能随师父学习,父亲刻了一箱新皮影,把它赁给史家班了。当时的赁,就是现在的租,但是基本上没有收租赁费,让师父直接拿上用。
您师父自己没有箱子吗?
史家皮影戏比较有名。我师父他们有兄弟四个,其中三个都能演出,但是他们的父亲只留下一个箱子,兄弟几个轮着唱,师父虽然唱得好,但是没有自己的箱子。
您的父亲了不起。您跟师父学习了多久后开始独立表演呢?
六年。十四岁那年六月考完试,我先跟我们许家班子跑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跟师父走了。真正行拜师仪式是半年后的事情,父亲把我师父请到家里来,行了正式的拜师礼。跟师父学艺的六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师父家,和师父一家一起吃住,一起干农活,一起演出。只有演出间隔很长的时候才回趟自己家。当时情况特殊,不然我应该再跟着师父学一两年。离开师父的那一年,师父开始放开让我独自唱整本戏了。之前和师父出去一般是师父唱,即使让我唱,也都是加演。加演的时候往往观众都已经走了。在师父这边独立演出没几天,我堂哥出了车祸,家里的戏班停下来了。师父就对我说,你可以出师了。其实我知道自己当时的演技还不到火候,师父是体恤我家里的情况。师父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教我如何做人。我每年都要去看师父几次,昨天晚上我还去过师父家里。
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八十二三吧,身体和精神都好,就是耳朵有点背。
住在哪里?
史家沟。
师父是个很严谨的人,不喜欢跟人开玩笑。和他在一起,你会不由地拘束起来。我刚到师父家时,师父一开始不给我讲皮影,而讲怎么做人做事。以前表演皮影是在晚上,所以表演完就要在当地人家里借宿。师父就教我,住别人家,每天早上必须把被子叠了。我在自己家没有做过这些事,都是两个姐姐收拾。师父还教我,吃饭的时候要是有其他年长的艺人在,一定要礼让,他们动筷子之后我们才能动。这都是在教我如何做人,我是后来才明白的。
至于皮影表演,他是从大的方面教,并不手把手教你。他说,师父引进门,学艺靠本人。但是他很严格也很细心,一开始演出的时候我们不太注意一些细节,他就很严厉地看我们一眼,我们就知道赶紧要改了。到了下次,我们就会很注意。
学道情皮影戏有个词叫“熏”,师父经常说,你们一定要“熏”。“熏”就是要把时间磨下来,不是说特别有天赋学几个月就可以,几个月的时间,顶多就是把皮影能拿住,把人物出场顺序、站的位置掌握一下而已。人物的唱功一时上不去,动作也做不到位,比如要做一个踢腿,老艺人轻松就踢上去了,新手可能一踢就栽了跟头了。现在有些人想学,说自己几个月就能学会,这是不太现实的。我跟着师父正式学了六年,出师的时候也就是能凑合着唱,有人说我演技还可以,我觉得自己演技还是差得很,要慢慢学。
皮影表演要让观众投入到戏里来不容易,比如伤音慢板,同样的节拍,一个人跟一个人拉出来的都不一样。拉的人对曲子的理解不一样,指法功法不一样,对观众的影响都不一样。唱皮影也一样,表演要让观众也能投入进去。我在表演上对自己要求严格,每次演出的时候我都很投入,如果有熟人过来看我,我不看他们。我的注意力都在皮影上,不看任何人。
我发现他用了一个词,投入。他用这个词形容自己,也形容观众。我一想,还真是,不论看许明堂的现场表演,还是演出视频,我都很投入。让观众投入的前提是演员自己投入,而这投入的前提是“熏”,多年的“熏”。
我问许明堂,咱们许家班作为一个年轻而又受欢迎的班社,在皮影表演方面做了哪些创新呢?
许明堂说,我自始至终想的是一件事:让更多的人看懂咱们的道情皮影。我在设备、道具、挑纤动作这些方面都有改进。我是个喜欢新事物的人,在皮影表演的人里,我拿手机最早,用扩音设备也最早。以前,我们表演皮影就是干唱,没有任何扩音设备,一开始我表演时看的人比较少,后来人慢慢多了,离舞台稍远一些的观众听不清楚。我发现这个问题后开始想办法,那时候没有话筒,也不知道去哪里买话筒,我就在幕后放一个高音喇叭,就是最早农村大队广播用的那种高音喇叭,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好,有些老年人不适应,嫌吵。后来,我就改用音响了,效果一好,大家都能接受了。有段时间,用音响是要多收费的,去庙会上表演一次要加收五到十块钱,现在都不收费了,走到哪拿到哪。现在我用的扩音设备很好,是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给我们配发的,一共给十多个班社配发了,但是有些班社并没有用,有的是不會用,有的是拿不动。我们道情皮影以前叫“一驴驮”,主要的道具是一箱皮影,出门有一只驴就可以带走。我们曲子的地理位置比较好,条件在环县算好的。在条件差的地方还赶毛驴的时候,我们就骑自行车了;他们能骑自行车的时候,我们就骑摩托车了;他们能摩托车的时候,我们就开车了,我也是为此学会了开车,班子里的人和道具一车就拉上了。但是现在,他们开着十几万、几十万的车,我们还开着三万的车。原来走得最快的原地踏步了,别人越走越快了。
灯光方面我也做了很多尝试,我看河北唐山的皮影用LED灯,也买了LED灯回来尝试,但最终还是用了普通灯泡。唐山皮影是三五个人挑纤,每人管一个皮影,这样每个皮影都可以压到幕布上面不动。而我们环县皮影是一个人挑纤,皮影一离开幕布影子就虚了,甚至就没了。我反复比照,考虑再三后还是用普通灯泡,皮影色彩不变,清晰度高。靠灯泡的距离近,皮影就放大,一远就缩小,来回变化间会有一种特殊的效果。
还有道具。因为皮影本身比较小,做太小的道具不太容易,所以最早的时候很多人不太重视道具,所有小的道具都用“书册子”来代替。什么是“书册子”呢,就是用牛皮刻的一个小方块,这个小方块就是万能的,茶杯、饭碗、酒杯、银两,全都用它代替,我把它具体化了。尽量把所有的道具具体化,能想到的我都做了,比如《忠孝图》中,薛孝莲的婆婆去世以后她跪在灵前烧纸的场面,以前只是象征性地表现,我是拿了黄色的表纸真烧。为了让大家更容易明白剧情,我就制作皮影背景,比如蓝天、白云、山石、草地、飞鸟,增强空间感。我想,道情皮影戏是一个人唱,观众对角色的分辨本来就不是很清楚,唱的还是方言,如果再不把道具具体化,观众接受度方面肯定受影响。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接受、喜爱皮影演出,所以就在细节上下功夫,尤其是挑纤动作。我主要是对人物动作进行细化,比如,给人物哭泣、叹气时配上动作;比如,让人物动作与打击乐融合。一个人上场的时候往往会配合打击乐,这和人表演大戏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很多皮影艺人往往让人物往那儿一坐,一动不动,让打击乐慢慢打,等打完了开始说唱就行了。我想,打击乐不是为了让我们休息的,肯定和剧情有重要关系,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种打击乐。真正用心的表演就要让打击乐与人物动作融合在一起。我会琢磨,什么样的音乐配上什么样的人物动作才合适,然后反复练习,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再比如“下马战”,两个人物骑着马打仗,边打边从马上下来,马在旁边站着,人在地上接着打。然后,在你看不出来的情况下,又骑在马身上了。这是一种挑纤技巧,以前只是听老人们说过,但是没有见他们演过,现在,我们班子一直在演“下马战”。“下马战”要表演的话就要多做硬件,在硬件上做特殊处理,一般情况下要两个人配合。
其实这些是艺人们都能做到的,但是做的人少。如果说,我在皮影表演上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把细节做到位。我喜欢那些精细的东西,细的东西是优良,粗的东西是灭亡。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许明堂说话的分寸把握得特别好。我问,您刚刚说“下马战”一般情况下要两个人配合,是不是一个人也可以表演?
他说,一个人也可以表演,但是没有两个人表演的精彩。经典剧目随时可以合作,但是肯定不是那么默契,真正要配合默契的必须要长期在一起,班社的人员就必须固定。道情皮影戏一般是五个人,也有的是四个人,每人承担更多的任务。大家必须要协作,前台要唱好,各种乐器要配合好,打击乐也要配合好,任何一个人配合不好的话,皮影表演就不到位。这种默契意味着前台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其他人就知道了。
许家班的成员稳定吗?
这么多年一直很稳定。最早的时候大姐的公爹还参加演出,后来年龄慢慢大了,就不怎么出门了。我二姐夫王永武在我还没有唱戏的时候就已经在许家班唱戏了,我父亲把我二姐许给她以后,他一直就是我们班子里的一个重要成员,二胡、司鼓、三吹样样在行。他不但道情表演得好,还会秦腔,板胡也拉得好,今天他就去县文化馆办的秦腔自乐班里拉板胡了。二姐夫对我的帮助很大,我一开始独立当班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跟外面的人接触,他跟那些管事的人比较熟,我父亲不去的时候,他就把这些都协调好了。
我二姐夫兄弟四个,他是老二,老三王永文、老四王永义都是我姐夫带到我们班子里学会的,他们两个人除了唱,吹拉、敲打、弹都行,是两个多面手。我领戏班的时候,主要是他们三个人,加上我,四个人就可以演出了。我们班社实际就是两家人,没有什么矛盾。过去有些戏班矛盾比较多,主要是因为收入分得不合适,但是我们没有。我们班子最早的分成办法是前台1.5,司鼓二胡等1.2,打锣的只有0.8,从我开始就均分了,因为我们是一个亲戚班社,大家跟着我唱戏都没有顾虑,挣多少分多少。现在环县百分之八十的班社都是均分。
咱们演出的时间、场合和基本剧目也固定吗?
有固定的,也有不固定的。时间和场合固定的主要是在本地庙会上,比如农历正月十五、二月十九、四月初六、四月十九、七月十八等,我们要在庙会上演出。每年开台的第一场戏要演《出五关》和《天官赐福》,祈福求平安。演出前要鸣炮、烧表纸做祭礼。不固定的就是婚丧嫁娶、节庆寿庆,各种商演,还有政府组织的国内外的演出。新冠疫情前去外地比较多,出国也不少,这两年因为疫情的原因外出少了。
我们的演出剧目基本上是固定的,经常演的有六十多部,比如《盗仙草》《东宫扫雪》《黑刀记》《忠孝图》《血汗图》《金台折将》,折子戏《祭塔》《王七怕老婆》《生霸王》等。我们皮影戏根据前台是否能背唱分两种,能背唱的叫吃本戏,看本演唱的叫盯本戏。我们常演的吃本戏有十多部,盯本戏有五十多部。其实同样的剧目,不同的班社表演的效果不同,我们许家班的表演与别的班社不一样,我们的创新比较多,前辈的东西和传统我们也没有丢,我们的唱腔底子任何时候都是道情的,但是我可以根据故事情节变换唱词用调,这就不一定非得是传统的那一套了。一本戏里面必须突出唱的部分和挑纤技巧,也要给乐队留出展示空间。大家都有展示的机会和空间,才能协作得更好。
我们班子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2002年的第一届皮影艺术节,我们班子都没有参加。因为那个时候乡镇里没有政策上的支持,我们要参加就要自己掏钱,当时条件不行,想着几个人到县城里面去演出花费太多。2004年,我们班社才第一次进城演出,当时有一个皮影摸底活动,我们班社是第一家。这一次表演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哭泣叹气的动作,之前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是皮影保护中心的薛亮书记看到了。他本来就是个演员,曾经做过县陇剧团的团长,当时他是借调到非遗保护中心来的。那天本来要我们演整本戏,但是演了一段他就说可以了,让当时的文化馆领导叫我出来,给我指点了很多。这些年,我们班子和很多文化部门对接上了,在外面的商演也比较多了,确实上了一个台阶。
我们班子也曾在县城租演出场地,为了方便外地人体验咱们皮影的窑洞戏租过一个窑洞,去年还接待了几次。谁知道后来窑洞下面开了个碰碰车游乐场,把路堵得厉害,我自己开车都上不去,就把窑洞退掉了。现在,我有事就从老家开车上来了,你们来之前不久高速也通了,高速路的路口离我们就两公里,就这样一直跑着。
我第一次来环县的时候是坐高铁来的,第二次是走高速公路。我说,环县交通确实方便,高铁、高速都有。
许明堂说,现在条件确实好多了,联系人也方便了。我父亲当班主的时候,我刚开始当班主的时候,通信不发达,一个乡镇或一个村顶多有一部公用电话,有演出的话,我们要提前给人家所在的地方打公用电话,或者托人捎话。有时候也会骑上自行车去叫人,我刚开始进班社的时候,就经常骑着自行车帮我父亲联系人。现在,大家都用手机了,手机的传播力度大,好多人用手机看视频、做直播。
您有没有视频号或直播号?
有的,在快手上。去年疫情期间在家闲得很,我就开始试着直播,一开始一两个月人气还可以。不过我一般直播得很少,平常不直播,有演出的时候才直播。
您的快手号叫什么?
好像是环县许明堂道情皮影戏,应该还有手机号。
为什么不多直播呢?
我觉得自己直播,别人进来看我也没什么,不刷礼物还好,一刷礼物我就笑得不行了,我太不适应了。每个人刷的礼物不一样,进直播间的有的是有钱人,他们来看我,刷礼物十次八次的,次数一多,我就觉得不好意思。我叔叔是个人民教师,他给我说,你现在是个皮影艺人,还有些知名度,说话做事得注意身份和影响。
咱们环县的皮影艺人有没有粉丝特别多的?
魏宗富做得比较好,可能现在有十几万粉丝吧。
他多大年纪?
五十五岁左右,他爷爷是个皮影艺人,他们家是祖传的。
我们环县的网红特别多,宝军你们可能知道,就是我们这里的人,他的粉丝有一千多万了,很多人都想和他连麦。宝军特别红的时候,我很希望借用宝军大网红的平台推一下道情皮影戏,想着自己掏钱,找几个皮影戏的班子做一次皮影专场直播,但是后来没有联系上宝军,就放弃了。不过魏宗富和宝军连过麦,魏宗福一直在做直播,我做不了这个。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把皮影传播出去就很好,网络就是这样,我也会通过网络买东西、办事。我在快手上认识了一个西峰卖车的,通过他买了一辆二手车,就交车的时候见了一面。
许明堂很平静地感慨,我们把皮影艺术做好没人看,但是网络上随便弄一下却有人看呢。我在北大演出的时候说,皮影以后面临的可能是失传、灭绝。
我说,现在各种戏曲的生存状况都与兴盛的时候不能比。
他说,我们艺人们在一起就说,皮影要想再像20世纪80年代那样兴盛的话,可能得再过上三四十年,也可能不会再有了。所以现在县城很多演出叫我,我们班子只要有时间,请的人给的费用差不多,就都去。我觉得自己和别的艺人一样,不会要太高的费用。我觉得表演皮影本身很重要,不是说我要从中挣多少钱,而是只要皮影生存着就行了。
您有没有收徒弟?
没有。
您的孩子有没有学皮影呢?
也没有。
您几个孩子?
两个,都大学毕业正式上班了。老大是姑娘,已经结婚了。老二是個儿子,小时候倒是喜欢皮影戏,不过我没敢让他学,学这个不能养家糊口。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在县城还没有婚房。皮影表演艺人的收入要养家糊口比较难。当年我学皮影戏是因为我父亲,他一直想让我把这个事业传承下来,所以我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把皮影表演传承下来。每一场演出,我都特别认真,我也特别想把皮影表演传承下去,但是确实很难。传了几代人的皮影艺术在我们这一代要是失传了,我会很惭愧。有些年轻人也会来找我,想跟我学,但是我没有收,自己的子女不敢让学,别人的孩子更不敢让学。现在皮影演出市场有限,挣不到钱,叫孩子们以后怎么生活?
那您的年龄在咱们这个班子里算年轻的。
差不多是最年轻的。现在已经找不出几个比我更年轻的道情皮影表演传承人了。我知道的有一两个,比我小一两岁。再就是有些爱好皮影的,跟着玩。我多半时间在老家待着,来县城就是跟我们长期合作的朋友一起表演,他们都比我大。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雕刻皮影的高清旺老师,他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原来在环县一个乡镇上,后来在县城买了房子,我就是去县城他家里拜访他的。我问,是不是雕刻皮影的收益好一些?
对,皮影可以当工艺品出售,有人买皮影做礼物,有人买了收藏。当然,要刻得好才行。我父亲就爱刻皮影,但是我刻不了。刻皮影要坐冷板凳,要耐得住性子,我的性格比较急,刻不了。
但是您的性格很适合表演,而且您很谦虚。
我不是谦虚,是喜欢说实话。我喜欢多做些实际的事,不愿意多说。
您是知名皮影艺人,收入也不行吗?
不行。我之所以能把这件事坚持下来,最早是因为父亲,后来是自己喜欢,只要一唱戏,所有的烦心事就忘记了。而我的家人,包括我们整个家族的支持也非常重要。这些年因为皮影,家里的接待也很多,2007年到2010年,各种工作组、采访团来我们家,一来二三十人,就在我家吃饭。人少的时候我母亲和我爱人做,人多的时候就请我们的本家来一起做。本家们都是一请就来,我们这个家族的人一向团结。我父亲兄弟六个,我这边是单传,就我一个。那个时候周围没有农家乐,我们家就长期准备好几口锅,一来人就准备饭菜,吃的是我们农家饭。现在农家乐多了,就不需要家里人做了。
这很难得。
我一直觉得大家来采访、调研是一种宣传皮影文化的途径。我现在考虑的是只要有人来要看,把皮影文化传播出去,我个人怎么牺牲都没关系。
您夫人也是本地人吗?
是的。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和她订婚了。过去我们这里订婚都比较早。当时我父亲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地方表演,看到她了,觉得是个不错的孩子,就托了一个亲戚去说媒,亲戚上门一说,她的父亲就答应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家条件差,她家的条件好。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她父亲也爱看皮影戏,看过我们许家班的演出。
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两个少年用方言喊话的声音。我想,如果现在有许明堂这样一个表演皮影的少年,他的人生、他的婚姻又会怎样?我问许明堂,现在有没有皮影表演学校?或者皮影剧团?
现在我们环县有几所学校,比如职中里面是有皮影课的,但也只是学校给孩子们设的兴趣课。我们有个道情剧团,挂在县陇剧团下面。我曾经注册过一个公司,想做些演艺方面的事。李城忠当时是县非遗保护中心的副主任,他很有想法,想让我培训职中的学生,培训好后,由政府出台保护、支持性政策,培养出来的学生择优录取,分配到各乡镇文化站,承担乡镇文化宣传、皮影培训、传承等工作。也可为优秀学员争取公益岗位等措施,政府补贴一些,自己创收一部分,也可签约文化演出公司,提高就业率,扩大皮影传承范围。这个事后来也没办成。
我一直以为,要让更多的人了解皮影、喜歡皮影,就要做商业化演出。目前皮影剧商业化演出做得最好的是韩非子剧社,这个剧社1991年创立于黑龙江省的双城区,20世纪90年代末转场北京。创办人韩非子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剧作家,他偶然接触到了一些双城的皮影老艺人,看到这些艺人艰难地维持生活与表演,就组建了这个皮影剧社。后来,他的两个儿子韩迟、韩星专门负责这个剧社,他们也刻,也表演。2017年,我们从加拿大演出回来,到北京后专门去韩非子剧社取经,想了解一下外面的市场和人家的运营方式,想着回来后能不能运用到我们这边,他们做得很好,但是我们这边的各种情况毕竟和北京不一样。
七月末的清晨,我们坐车离开环县县城。司机师傅是个西峰人,参过军,开了三十多年车了,经常来环县。他开车,我们聊道情皮影戏。正聊到戏里的“嘛篁”的时候,师傅突然说,你们谁用手机导一下航,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但是我没有看到高速路的入口。
同行的朋友立刻打开导航,看后说,我们已经错过县城的入口了,下一个入口是曲子,离我们二十五公里。
我想起许明堂说过他家在曲子。
没走几分钟,看导航的朋友说,现在路过的地方是木钵,这里竟然叫木钵。市文化馆的左红科长说,对,再往下还有个琵琶寨。
同行的朋友说,这地方真神奇,就是唱道情皮影的地方呀。
走了不多久,远远看见绿色的高速入口指示牌,一转弯,看见入口上方两个大字:曲子。我给许明堂发了条微信:到曲子了。
他没有回复。
这时,左红科长的手机响了,他接起后说,许老师好。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刚刚过曲子,上高速了。谢谢您邀请,我给张教授说,下次再去您家!
很快,我收到了许明堂的微信:你们时间太紧了,下次到我家来,吃农家饭,看皮影戏。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阳光,再看车窗外的山,竟然全是绿的,不像是黄土高原上的风景。
注释:
① 许明堂,1974年出生于甘肃省庆阳市环县,环县道情皮影表演传承人,人称“道情王子”。本文在采访许明堂的基础上写作而成,已由许明堂本人确认并授权。
② 道情皮影戏《东宫扫雪》中的汉盘龙是太子,登基后为汉武帝。
③ 道情皮影戏人物上场后,前台白、唱的内容大部分是这个人物的,本段即如此。有时也会有全能全知的评论和旁白。
④ 这一句唱的是奸臣太师唐丹的台词。
⑤ 此处旁白和下一句诵诗类似于全知全能的作者叙述视角,对奸臣太师唐丹进行批判。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