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居民消费影响因素研究(1910—1936)
2022-05-20倪坤,刘巍
倪 坤,刘 巍
消费总量统计资料的缺乏给近代中国消费研究带来一定难度,学界只能根据一些零散的史料做一些片段或时点分析。巫宝三曾在《中国国民所得(一九三三年)》一书中对近代中国的国民收入和消费做过一些估算,该书加总了全国28省和蒙古、西藏地区的食品、衣着、房租、燃料灯光和杂项五大消费项目的统计估算额,得出1933年的总消费额为20440572千元。再以1933年北平生活费指数为基础,对比求得1931—1936年间各年份的总消费额。(1)巫宝三:《中国国民所得(一九三三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01-231页。叶孔嘉(Kung-Chia Yeh)也曾在《中国国民收入:1931—1936年》一文中统计估算过1931—1936各年的消费需求总额。(2)“中央研究院”经济研究所:《中国近代经济史会议》英文版,台北:“中央研究院”经济研究所,1977年,第128页。张东刚曾估算过7个年份的人均消费额,再乘以当年人口得出这7年的居民消费需求总额。加上叶孔嘉所估算的1931—1936年的消费总额,形成1887—1936年间13个年份的居民消费总额数据。(3)张东刚:《近代中国国民消费需求总额估算》,《南开经济研究》1999年第2期。张文也曾对近代中国居民消费需求和消费行为从总量、结构等角度做过深入分析。(4)张东刚:《近代中国消费者行为的宏观分析》,《南开学报》1996年第3期;张东刚:《近代中国消费需求结构变动的宏观分析》,《中国经济史研究》2001年第1期;张东刚:《近代中日消费者行为比较分析》,《南开经济研究》2001年第3期;张东刚:《消费需求变动与近代中国经济增长》,《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计量经济史研究中心以张东刚和叶孔嘉的估算数据为基础,利用计量经济史研究方法,依据“倒推—修正—再倒推”的方式插值补足了若干年份数据,形成了1887—1936年的居民消费总额序列数据。(5)崔文生:《近代中国50年居民消费数据估计(1887—1936)》,《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有关近代中国政府消费和政府支出的文献也十分少见,张东刚曾最早统计估算了近代中国22个年份的政府(包括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消费支出,并对其结构和变动的影响因素做了深入分析。(6)张东刚:《政府消费支出变动与近代中国经济增长》,《社会科学辑刊》2000年第5期;张东刚:《近代中国与日本政府消费支出变动的宏观分析》,《厦门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陈昭引入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和国民收入核算方法,利用已有的一些宏观经济数据估算了中国1903—1936年的投资额,在此基础上利用支出法推算了政府购买时间序列数据,并做了影响因素分析。(7)陈昭等:《近代中国若干年度政府购买时序数据的估算(1903—1936)》,《中国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4期。
总体来看,关于近代中国居民消费和政府消费的研究不多,对近代中国居民消费影响因素做经济学定量分析的文献更少。本文将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尝试对近代中国的居民消费做一些经济学层面的逻辑探讨和实证分析,以尽可能厘清近代中国居民消费的影响因素及各变量的影响程度。
一、近代中国居民消费数据汇总与修正
关于近代中国居民消费数据,目前仅有张东刚的部分年份估算额和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计量经济史研究中心的延伸估算两套数据的时间连续性较高,其中张东刚的统计和估算结果见表1。
表1 近代中国消费额的估算 单位:亿元(1933年币值)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计量经济史研究中心利用计量方法进一步插值估算的1887—1936年长时段居民消费时间序列数据,如表2。(8)估算过程可参考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计量经济史研究中心学者崔文生2012年刊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的《近代中国50年居民消费数据估计(1887—1936)》一文,原文中作者从贸易角度对估算出的居民消费额进行了逻辑检验,本文仅为简要摘用。
表2 近代中国居民消费估算额 单位:亿元(1933年币值)
经计算,1924、1926、1927、1928、1929年的年平均消费倾向分别达87%、91%、90%、87%和89%,这5个年份的平均消费倾向较前后年份的平均消费倾向明显偏高。我们认为,1927—1937年是近代中国宏观经济发展相对较好的时段,全面抗战前至1936年全国经济总量和规模达到顶点。(9)关于抗战前中国的宏观经济运行和经济发展逻辑分析可参考刘巍:《对近代中国宏观经济运行的实证分析(1927—1936)——兼论中国经济史研究中的分析方法》,《中国经济史研究》2004年第3期。按照恩格尔定律和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规律,我们初步认为平均消费倾向不该高至如此。在美国大萧条的影响波及中国之前,1930年和1931年可说是中国经济较为繁荣的两年。笔者也曾研究认为,1919—1931年中国经济呈现狭义货币需求增长和GDP快速增长并存的局面。此外,章有义先生曾推算1912—1932年中国人口年均增长率约为5.8‰,相对来说是近代人口增长率较为缓慢的时段。如果章先生的数据估算可靠,那么在人口增长减缓和经济增长繁荣的这几年,人均收入相对而言会有所提高,按照经济学规律,全国居民消费占国民收入的比率理应有所下降。综上,此处暂且选择较为折中的1930年平均消费率79%来修正这5年的居民消费额。(10)用1930年的平均消费率做调整未必精确,但就笔者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也别无他法。据研究,在银核心本位制下,1929年爆发的美国大萧条在随后几年中通过国际银价波动影响了中国的经济运行和增长。1929—1931年国际银价下跌,1932—1935年国际银价上涨。整体来看,1919—1931年中国经济呈现狭义货币需求增长和GDP快速增长并存的局面。可参考张晓宇:《大萧条影响中国宏观经济的传导机制——基于近代中国银本位货币体制的研究》,《现代管理科学》2011年第4期;刘巍:《1887—1936年中国总产出的国际地位研究——与美英日三国的比较分析》,《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
此外,叶孔嘉先生估算的1931—1936年国民消费总额中包括有“Housing”一项,我们认为叶孔嘉所统计的“Housing”一项应该是指城市和农村居民在宅地、基地以及居住上的总花费,在农村主要是修建房屋的费用,在城市主要包括了房租和在购置宅基地一项上的开支。其中,农村的农舍修建开支究竟算消费还是投资,此处与张先生估算近代中国农业投资数据的统计口径保持一致,将农舍修建费用归为农业投资。(11)张东刚:《近代中国农业投资的估算与分析》,《南开经济研究》1996年第5期。根据南开大学经济史研究中心赵津教授的研究,近代中国城市的房地产投资盛行。20世纪二十年代以后,沿海沿江各大城市普遍开展的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高潮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现的房地产业的发展高峰同步甚至略略超前。(12)1840—1949年期间房地产成为各沿海沿江开放城市中升值最快的投资热点,如天津、上海、南京、杭州、广州、厦门、汉口等城市。自1847年开始在上海出现的土地契证——道契曾一度成为像金条一样受人欢迎的资产抵押物,能随时在银行抵押换钱,可在市场上畅通无阻自由流通。赵津:《不动产走向市场——论近代中国房地产商品化的历史前提》,《中国经济史研究》2005年第4期。受世界经济大萧条影响,1931到1932年之后中国城市大量企业倒闭、工人失业、收入降低,这期间在城市务工的农民理应不多,在城市花费的租金也应比前几年有所降低。综上,农村的农舍修建和城市的房地产投资在叶孔嘉所统计的“Housing”一项中所占比重应该是相当大的。按照现代宏观经济学的四部门统计核算方式,我们暂且将“Housing”归为“投资”类别。因此,我们从1931—1936年这六年的消费额中减除这一项。(13)“中央研究院”经济研究所:《中国近代经济史会议》英文版,第128页。经过以上修正可以得到新的居民消费序列数据,如表3。
表3 近代中国居民消费修正额 单位:亿元(1933年币值)
二、近代中国居民消费函数的逻辑探讨
在二元经济特征显著且人口众多的近代中国,农业生产的近代化程度很低,传统的中国小农生产方式致使农业生产效率始终处在较低水平。相比之下,在资本主义国家向中国大力输出商品和资本的同时,一些先进的工业生产技术和企业管理制度也被引入中国,有利于中国的近代化工业发展。但直至20世纪三十年代,近代化工业的发展仍主要集中在一些轻工消费品领域,传统农业依旧占据社会生产的主导地位,至抗战前,农业产值始终占国内生产总值60%以上。笔者曾从总供求函数、贸易条件和马歇尔—勒纳条件三个角度证明近代中国的社会总需求受到总供给约束,换言之,近代中国处于严重的“总量短缺”状态。(14)刘巍:《储蓄不足与供给约束型经济态势——近代中国经济运行的基本前提研究》,《财经研究》2010年第2期。当然,“结构性短缺”同样广泛存在于近代中国社会,只是部分“结构性短缺”可由进口补足。(15)关于“总量短缺”和“结构性短缺”,可参考匈牙利经济学家雅诺什·科尔奈(János Kornai)的著作《短缺经济学》和樊纲所著的《公有制宏观经济理论大纲》。国民收入不足就意味着国民可支配收入不足,国民消费会严重受到自身的支出预算限制。此外,国民收入不足还会直接导致社会总储蓄不足,而传统农业生产又不足以给社会提供充足的储蓄,这就会严重限制社会总投资增长,从而形成恶性循环。基于近代中国的宏观经济情况,我们认为近代中国的居民消费可能会受到以下几个因素的影响。
(一)人均收入
在西方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消费思想体系中,收入都是消费的核心影响因素。近代中国的国民收入普遍较低,平均消费倾向理应较高。即便在经济形势相对较好的1931—1936年间,恩格尔系数也始终高于0.6。(16)张东刚:《总需求的变动趋势与近代中国经济发展》,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页。据研究,1926年国民在食品、衣服及燃料灯火等日常生活之必需品方面的消费就能占总支出的97%左右。(17)陶孟和:《北平生活费之分析》,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6页。1930年前后全国约有1/3的农户收不抵支,借贷的2/3以上用于消费。(18)张东刚、关永强:《1930年前后中国农家收支状况的实证分析》,《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另有统计资料表明,近代中国的国民有时不仅需要借钱,还需要借粮度日,1934—1935年中国各类农户借款中用于伙食支出的占到42%,对于这些需要借钱借粮度日的贫农来说,边际消费倾向甚至大于1。(19)19世纪晚期的经济状况并不比20世纪二三十年代好,据张仲礼统计估算,19世纪晚期,绅士阶层占总人口比重仅有2%,可支配收入与普通百姓相比为17.7∶1,可参考张仲礼:《中国绅士的收入》,费成康、王寅通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第327-330页。1934—1935年中国各类农户借款用途统计可参考严中平:《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230页。因此我们认为,近代中国的国民基本消费需求远未获得满足,这一方面是因为国民总收入不足,另一主要原因还在于国民财富分配的严重不公平。但国民收入是国民最基本的消费保障和来源,每个国民的一切消费动机和行为都以其或其所在的家庭收入为消费预期的出发点,因此,人均收入是近代中国居民消费的主要影响因素之一,且居民消费随人均收入同增同减。
(二)消费品价格
从微观经济学角度看,消费品价格对于国民消费的影响有替代效应和收入效应:假定名义货币收入不变,若消费品价格上升,则等量货币收入的实际购买力下降,此为收入效应。另外,部分商品之间具有一定的替代作用,如不同肉类,不同材质的衣物,或是煤油灯与蜡烛等。当某种商品名义价格上涨时,部分消费者会选择购买此种物品的替代品,此为替代效应。
通常来说,微观经济学中有正常商品和低档商品之分,正常商品价格的收入效应和替代效应作用方向相同,低档商品价格的两种效应作用方向相反。但对近代绝大多数普通国民来说,几乎没有现代消费理论中的“正常商品”和“低档商品”之分。另外,虽然微观层面的价格替代效应从宏观层面上来说也可以成立,比如,近代时期外商为了扩大在中国的商品输出,会想方设法降低某些商品的价格以取得市场竞争优势。(20)例如,当国产土布价格非常便宜时,英商输入中国的棉布就几乎没有销路。直至英国工业劳动生产率大幅提高,加以运输路线的改变降低了运输成本和运费等方面,能保证英国棉布在中国的销售价格降至相当程度时,英国机制布才能在中国市场上和国产土布展开竞争。但类似这种因为价格对某类商品消费的社会广泛性长期替代的情况并不多见,导致宏观层面的价格替代效应几乎不起作用。因此,消费品价格对居民消费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收入效应上,且与居民消费总量负相关。
(三)进出口贸易
近代时期的国际贸易无论从口岸开放、商品进口的选择还是关税行政来看,中央政府都处于被动状态,直至20世纪三十年代才有所改善。自第二次鸦片战争至20世纪三十年代初,总进口货物中消费资料所占比重始终高于70%,至1936年消费品进口比重仍占56%,其中直接消费品的进口又较消费品原料为巨,足见国内消费品市场空缺之大和国内生产之严重不足。(21)宏观层面存在总产出和总供给短缺,但从结构上看,有些消费品即便国内生产富足但仍有进口。例如,据部分学者研究,近代中国国内产出的大米从总量上应该是够中国人吃的,但仍然有大量大米进口。徐畅:《近代中国粮食进口中的阶段和影响》,《史学月刊》2010年第6期。结合之前的分析,我们认为无论在总量还是结构上,近代国民消费都受到进口贸易影响。首先,进口贸易拓宽了国人的消费视野,改变了国人的消费观念,增加了国人消费品种的选择;其次,在商品市场上对部分国货起到替代和挤出作用,这也是后来 “抵制洋货”运动多次出现的一个重要起因;最后,洋货在消费品市场上与国货形成竞争机制,促进了部分地区市场经济发展。(22)据记载,外国商人为打入中国内地市场,专门研究中国人的消费需求、仿照中国人的制造方法,比如,把玻璃输入中国后按照中国居民普通窗户尺寸进行裁剪后再销售。另外,外商还会想尽一切办法降低进口商品的运费以降低售价,进一步侵入中国消费品市场。在交通条件不够发达、市场分割严重的短缺经济中,进口货物在居民消费总量上起到一定的支撑和补足作用。总体来看,近代时期的进口商品可以说是先进技术的载体,通过进口可以把一些国外的先进生产技术和相关生产知识引入中国,有助于提高国内生产效率并提升国内总产值,这一点在进口资本品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因为近代化工业发展所需资本品几乎全部来自进口。
通常来说出口贸易对一国居民消费需求也有影响。从经济学角度看,一方面,基于各国比较优势的出口贸易可以增加贸易国双方的国民收入并有利于刺激国内生产和消费,这是出口对国内居民消费的间接性挤入效应。另一方面,出口减少了国内居民消费总量,这是出口对国内居民消费的挤出效应。近代出口贸易对中国的消费、投资和货币金融都有着深刻影响,因为这期间出口是进口外国资本品所需外汇资金的主要获取渠道。中国出口的主要是一些农产品和手工业品,出口的农产品主要包括茶、丝、棉花、蛋类、豆类和花生等,手工业品主要包括棉纱和桐油。(23)1930年国内出口的农产品和手工业品占总出口比重达45.1%和27.1%,1936年各自出口占比达44.1和32.1%,主要包括茶、丝、豆、豆饼、花生、棉花、棉纱、桐油、猪鬃和蛋类。至1936年,茶、丝、桐油和蛋类出口均占总出口比重4%以上,其中桐油占比最高,为10.3%。严中平:《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第54-56页。其他如稀有金属等工业原料出口对于近代中国的居民消费无甚影响。这些出口的农产品主要是农村居民为增加日常家庭收入的少量节余物品,手工业品是农民在完成日常基本农活后的闲暇时间生产所得,一般来说,农民并不把这些纺纱和织布的手工活时间算作成本。这些农产品和手工业品的出口理应会增加农民收入,进而带动消费。但这里需要考虑几个问题,首先,在时局动荡和战争频发的近代中国,在能保证基本生活消费需求的前提下,农村居民通常更愿意把这部分多出来的收入用于存款和农业投资。(24)托马斯·罗斯基:《战前中国经济的增长》,唐巧天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63页。其次,出口贸易对农民的消费应以间接影响为主,即只有在家庭可支配收入实质性增加的前提下,农民才会理性增加消费。此外,农民不会直接参与国际贸易,大多是通过资本家和买办收购再集中出口,而这种收购行为带有一定程度的殖民掠夺属性,去除成本后未必能真正给农民带来多少利润。
据统计,1901—1925年,中国的进口物价上涨约86%,出口物价上涨约56%,意味着此期间中国需要越来越多的出口商品才能换取与原先等量的进口物品。中国主要的出口商品茶叶和生丝从1872到1906年价格不断降低,而主要进口商品,如棉布和棉纱,从1897到1926年价格不断上升。此外,如东北大豆和汉冶萍公司出产的矿石和生铁出口都是由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依照种种“特权”强制规定出口价格和数量。(25)李康华:《中国对外贸易史简论》,北京:对外贸易出版社,1981年,第238-240页。1900—1929年间中国东北地区的大豆和豆制品出口保持顺差,相对延缓了全国贸易的逆差到来时间,其中主要出口市场是欧洲、俄国和日本。胡赤军:《20世纪初中国的大豆出口与各国市场》,《东北师大学报》1996年第2期。可以说,近代中国的出口贸易既有为增加自身收入的收益最大化动机下的自主自发性,也有被榨取和掠夺的主观成分。对于已完成工业革命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来说,这种榨取和掠夺并不需要付出多少成本。尤其是他们还与国内买办和封建势力勾结压低一些农矿和手工业品的收购价格,而这些产品恰恰是近代中国的主要出口商品。(26)直至1936年,机器开采的矿产和机制的半制成品和制成品三项共计占出口比重为21.2%。详见严中平:《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第52页。对于此种掠夺和压榨性出口,我们认为可以不算作市场经济范围内的出口贸易,事实上也难以通过计量模型将这种主观的榨取和掠夺体现出来。(27)在1891—1936年间,中国的出口农产品货物以茶、丝、棉花、蛋类、猪鬃和桐油等为主。1933—1936年间中国的钨、锡、锑等金属矿和铁矿石输出占生产百分比几乎都在百分之七八十左右,这显然是外国资本主义国家掠夺性输出的结果。严中平:《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第54、58-59页。
综上,进口贸易对近代中国居民消费有明显的直接和间接影响,出口贸易则是以间接影响为主,因为出口贸易本身并不完全是价值规律下的市场交易行为。此外,如果从消费主体角度看,居民消费行为主要还是受到收入和价格这两个直接因素的影响。因此我们暂且认为,国际贸易对居民消费的影响关键在于进口,且进口与居民消费总量正相关。
(四)政府消费
此处我们需对近代中国的政府消费和政府支出分别定义,本文的政府消费是指在国内生产总值核算框架中被政府消耗的那部分,而政府支出是指政府的总支出额,不仅包括取自国内生产的部分,还包括外债。按照本文的定义,近代中国的政府支出实际是大于政府消费的,因为近代中国的中央政府频频向国外借款。(28)这一点在抗战前夕的南京政府统治时期稍有改善,比如在1933—1936年南京政府在实业、交通、建设和教育文化四方面的支出总额占比从3.5%增加至8.5%,但据杨荫溥记载,虽然名目上有提升,但实质上包含了较多的军务费在内,抗战前夕实质上的全国建设性支出占比从未超过4%。具体可参考杨荫溥:《民国财政史》,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5年,第75-76页。
政府消费是国民收入核算体系四个组成部分之一,同国内居民消费和出口一同构成对一国生产的总消费需求。在政府消费对居民消费的影响研究中,经济学家们的观点莫衷一是。通常认为,政府消费对居民消费有挤出和挤入两种效应:挤入效应又称互补效应,是指扩张性的财政支出有利于刺激居民消费增长(主要源于凯恩斯主义的政府支出乘数一说);挤出效应又称替代效应,是指政府在消费源头上挤占了私人消费(如新古典宏观经济学派的跨期消费模型)。政府消费对居民消费既有挤入效应也有挤出效应,关键在于政府消费支出的去向以及不同去向对居民消费所产生的正负效应之总和,至于最后的效应为正还是为负,需要用计量经济学工具进一步验证。
首先看政府支出的去向,近代中央政府支出的相当大一部分用于军费和内外债的还本付息,北洋政府时期这两项支出甚至占政府总支出的80%以上。1928—1937年南京政府的支出主要流向借款和赔款的还本付息、军费及政府行政运转成本,其中1928—1933年这三项占政府总支出的92%以上,1934—1937年占比略有下降,约在80%~85%之间。若将省和地方政府的支出加在中央政府支出上,1931—1936年国家政府总支出约占国民收入的3.2%~6%。综合以上分析,我们认为政府支出的去向对于提升国内居民消费几乎没有多少实际效用。(29)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年)》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05-106页。
再看政府消费的来源,近代中国的政府消费有两大主要来源:税收和公债。主要税项包括关税、盐税、货物税和田赋,前三项是南京政府时期最主要的税源,后三项虽取之于民但用之于民的甚少。1930年南京政府收回关税自主权以前,政府税收主要来自盐税、货物税和田赋等,这些国税、地方税以及内债皆是国民收入的内部转移,结合对政府支出的去向分析,政府消费对国民可支配收入乃至居民消费理应具有一定的挤出效应。
(五)人口
古典经济学最早探讨了人口增长和消费之间的关系,古典政治经济学奠基人之一、法国经济学家弗朗斯瓦·魁奈(Francois Quesnay)曾在其代表作《人口论》中探讨了人口增长与国民财富和消费之间的关系,他认为人口的增长取决于财富的增加,因为人都有消费需求。(30)弗朗索瓦·魁奈:《魁奈〈经济表〉及著作选》,晏智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年,第85-140页。英国人口经济学家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最早提出“有效需求”的概念,“有效需求”包括消费需求和投资需求,只有社会“有效需求”足够庞大,才能避免生产过剩和经济危机。(31)龙步海:《马尔萨斯的有效需求理论新探》,《云南社会科学》1990年第6期;杨晨:《论马尔萨斯与凯恩斯和弗里德曼的脉承关系》,《厦门大学学报》1996年第1期;常明明:《有效需求:马尔萨斯与凯恩斯经济学比较》,《现代经济探讨》2008年第5期。这一理论后来又被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继承并发扬光大。(32)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徐毓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4-32页。其他如美国经济学家保罗·斯威齐(Paul Marlor Sweezy)、西蒙·史密斯·库兹涅茨(Simon Smith Kuznets)和我国著名经济学家马寅初等学者都充分认识并研究过人口与消费和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随着现代经济学的发展,经济学家们逐渐认识到如人口出生率、人口死亡率、人口预期寿命、人口年龄结构(一般用少儿抚养比和老年抚养比作为指标)、人口性别结构、人口城镇化等对居民消费乃至经济增长的影响。(33)人口与消费的相关研究文献如:Leff(1969)、Harrison(1986)、Cutler(1990)、Higgins & Williamson(1997)、Loayza(2000)、Lee(2000)、Bloom(2003)、Seguino & Floro(2003)、Sheshinski(2006)、Brown(2009)、李文星&徐长生(2008)、于学军(2009)、刘长生&简玉峰(2011)、陈冲(2013)、付波航(2013)、刘厚莲(2013)陈晓毅(2015)、张忠根(2015)、张玉周(2016)等。
在生产能力严重不足的近代中国,人口处于自然增长状态,从生产角度看,人口作为劳动力的提供者是供大于求的,从需求角度看,国民总消费需求仍存在巨大的供给缺口。在近代中国,农村人口占比较高,大多数基层人民还挣扎于贫困线上,对于消费几乎没有多少选择权,社会所供给的产品种类可选择性也不高。换言之,近代国民的“有效需求”远未获得满足,而处于自然增长状态的人口总需求却又切切实实地拉动着消费乃至投资和经济增长,因此人口作为消费需求的规模变量必不可少。
以上是我们基于经典消费经济理论和史料从逻辑上分析的近代中国居民消费的几个主要影响因素。假定近代中国的居民消费理论模型为:
C=f(y,P,GC,N,m,u)
(1)
式(1)中C表示居民消费,GC表示政府消费,y表示人均收入,P表示消费品价格,m表示进口,N表示人口总量,u为其他影响因素。居民消费C与各自变量之间的逻辑关系应为:
理论消费函数的一阶偏导数分析表明,近代中国的居民消费是人均收入的增函数、消费品价格的减函数、政府消费的减函数、人口总量的增函数和进口总量的增函数。下一步还需用计量分析工具来验证我们的逻辑推理。
三、近代中国居民消费函数的实证分析
令Ct表示当期居民消费,GCt表示当期政府消费,Nt表示当期人口总量,yt表示当期人均收入,mt表示当期进口总量,Pt表示当期消费品价格,受部分变量的数据限制,我们只取1910—1936年时段的各变量数据。为消除模型中可能出现的异方差,本文一律取对数变量。先假定近代中国居民消费的时间序列函数模型为:
lnCt=β0+β1lnyt+β2lnNt+β3lnPt+β4lnGCt+β5lnmt+ut,t=1,2,3…T
(2)
由于近代中国宏观经济数据相当不齐全,我们无法精确获取每一个自变量的序列数据,因此需要在合理范围内针对某些自变量选择一些替代变量参与实证。关于本文的近代中国居民消费额我们已在前文进行过详尽的分析。
近代中国的人口总量统计对本文的研究相当重要,但目前尚未见到近代中国的长时段人口统计数据。在葛建雄主编的《中国人口史》系列第五卷中,曹树基综合了国内外有关中国人口史学的研究成果,用13个章节统计并修正了中国8个年份25个省区的总人口数据,分别是1776、1820、1851、1865、1876、1880、1910和1953年。其中1910年全国人口数据经修正为43640.2万,按照1953年的人口普查当年总人口数据为58855万,可以得出这43年间的人口年平均增长率约为7‰。(34)葛建雄等:《中国人口史》第五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03-704页。我们考虑到若仅仅按照7‰的年增长率计算1910—1936年的人口序列数据,恐数据失真较大。巧合的是,章有义在《明清及近代农业史论集》一书中估算认为1887—1912年中国的人口年均增长率约为7.7‰,1912—1932年中国的人口年均增长率约为5.8‰。(35)章有义:《明清及近代农业史论集》,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7年,第23页。我们结合这三个年增长率推算了1910—1953年的人口数,发现到1953年时推算数据与当年的人口普查数据相差很小,因此我们认为估算的人口序列数据有一定的合理性。
我们用国民收入除以对应年份的人口总数,即可得近代中国的人均国民收入序列数据。由于无法获取近代中国消费品价格序列数据,本文以南开大学经济史研究中心王玉茹教授统计的近代中国商品批发价格指数替代消费品价格指数。进口数据我们引用郑友揆在《中国的对外贸易和工业发展(1840—1949)》一书中通过海关贸易资料统计计算的净进口额。再用笔者曾用插值法估算的近代中国GDP序列数据,减除我们在《短缺经济下的中国投资——1907—1936年中国投资影响因素定量分析》一文中估算的近代中国工农业总投资序列数据和本文修正后的居民消费序列数据,以及郑友揆统计的近代中国净出口序列数据,即可获得近代中国的政府消费序列数据。(36)笔者估算的居民消费额和投资额已有相当程度的失真,而政府消费可以通过支出法推算所得,因此考虑到为保持数据来源的一致性和系统性,降低计量分析过程的误差,本文没有选择张先生估算的政府消费支出数据和陈昭教授估算的政府购买序列数据。以上各变量的序列数据统计如表4。
表4 近代中国居民消费函数相关变量数据统计 单位:亿元
按照计量经济学要求,在拟合时间序列模型之前,需要对模型中出现的所有变量进行单位根检验,以观察所选取变量时间序列数据的平稳性,此处选择用ADF单位根检验方式,检验结果见表5。
表5 居民消费函数各变量的单位根检验
经检验,一次差分后的lnm在5%显著性水平上通过ADF单位根检验,二次差分后显示能在1%显著性水平上通过单位根检验。二次差分后的lnN能在1%显著性水平上通过单位根检验,其余变量的一次差分变量都能在1%显著性水平上通过单位根检验,可以认为除了lnN为二阶单整变量I(2),其余变量皆为一阶单整变量I(1)。所以仍需要做协整检验,本文选择Johansen协整检验方式,经检验,以上变量存在协整关系,即以上变量存在长期均衡关系。经OLS回归,结果如下:
lnCt=-1.79+1.36lnyt+2.01lnNt-0.22lnPt-0.10lnGCt
(-7.96) (21.99) (5.94) (-2.88) (-5.82)
R2=0.99;AdjustedR2=0.99;D·W·=1.55
AIC=-4.14;SC=-3.90
在回归过程中我们发现,事先假设的进口自变量对当期消费总额的回归统计显著性不大,可能是因为进口消费品同国内生产一起构成国内居民消费的来源,对于居民消费的影响最终体现在人均收入和商品价格这两项居民消费的直接影响因素上。以上检验结果中D·W·=1.55,表明残差不满足白噪声,模型存在自相关性,残差中仍有对被解释变量有较显著影响的解释变量未被提取。因此我们考虑将被解释变量和部分解释变量的滞后变量作为新增自变量,通过多次OLS回归,最终得到拟合效果最优的函数模型如下:
lnCt=-1.55+1.22lnyt+1.64lnNt-0.16lnPt-0.11lnGCt+0.11lnCt-1
(-5.32) (14.16) (4.10) (-2.07) (-6.26) (2.04)
R2=0.99;AdjustedR2=0.99;D·W·=1.70
AIC=-4.22;SC=-3.93
新模型右侧含有被解释变量的滞后变量,因此不能通过D·W·=1.70检验模型是否存在自相关,但Q统计量检验和LM检验表明新模型不存在一阶和二阶序列自相关。残差序列不存在ARCH效应,残差也满足白噪声且呈正态分布。模型也能通过White异方差检验。在t检验中,方程右侧的价格和居民消费一阶滞后变量(消费惯性)的P值刚好达到0.05,对比上一个模型,我们认为该回归结果的统计学效果更显著。因此在能充分满足计量检验要求基础上,新模型更符合本文在经济学层面的逻辑推理。再将上述模型的系数全部标准化,可得标准化回归方程为:
标准化回归方程是将原模型中所有变量的系数转换为标准化系数(也称β系数),对比变量的标准化系数可以判断每一个自变量去除单位影响后对因变量的相对影响程度大小。可以发现,对居民消费影响程度最大的是人口总量,其次是人均国民收入,再次是商品批发价格和消费惯性。实证分析也支持前文的逻辑推理,即政府消费对居民消费以挤出效应为主,但挤出效应不大,在五个自变量中影响程度也最低。
四、结论和余论
根据本文估算的近代中国居民消费数据,结合经济学逻辑推理和计量检验分析,可以得到以下结论:
(1)人口作为规模变量是近代中国居民消费的最主要影响因素,总人口每变动1%,居民消费总额会同向变动1.64%。因为社会总消费需求是社会所有国民的消费需求之总和,无论宏观经济是短缺还是富余,都指的是一定人口总数所面对的社会总供给和总需求之间的对比关系,脱离了人口规模的“短缺”或“富余”概念毫无意义。
(2)人均收入对近代中国居民消费的影响仅次于人口总量,人均收入每变动1%,居民消费总额会同向变动1.22%。近代中国的国民收入严重不足,人均消费受到人均可支配收入限制。抗战前中国经济有一定增长,1910—1936年期间国民收入的年均增长速度快于人口,总体看该时段的社会经济具有向好趋势,这也符合我们前文对居民消费总量和结构的分析。
(3)商品批发价格对居民消费总额的影响次于人均收入,价格每变动1%,社会居民消费总额会反向变动0.16%。近代大多数中国国民对消费品种类的主观选择性和社会给国民所提供物品的客观可选择性都不高,基层家庭国民的日常收入和借贷主要为维持生计,这也符合一贯将收入作为消费函数核心自变量的经典消费理论,即社会主体的消费关键在于自身所拥有资源的多少。
(4)近代中国的居民消费具有一定惯性作用,平均来说上期消费每变动1%,当期消费会同向变动0.11%。在经济学中,消费惯性是指无论消费品的好坏,消费主体在一定程度上不受外界影响和理性支配而重复消费以前的产品和服务。这主要是因为中国国民消费的可选择性不高,且以基本生活消费为主,导致社会整体居民消费结构较为稳定。
(5)近代中国的政府消费对居民消费影响程度最低,平均来说当期政府消费每变动1%,居民消费会反向变动0.11%。我们可以确定近代中国的政府消费对居民消费以挤出效应为主,但1931—1936年国家中央和地方政府总支出也仅占国民收入的3.2%~6%,即相对国民消费率来说,政府消费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不高,对居民消费的挤出效应自然不会很显著。
(6)本文的研究表明,从消费主体角度看,居民消费行为的关键和最直接影响因素是收入和商品价格,在商品价格不变条件下,人均收入便成为居民消费的最主要影响因素。从近代中国洋货进口和洋货对国内消费的刺激效应上看,我们认为鼓励中国企业加快自主创新和开创自主品牌,在产品设计和服务上增添更多创新要素,生产更多具有高附加值产品,可以从供给侧扩大内需,这一点也符合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