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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舸,起舞

2022-05-20张旦珺

南风窗 2022年9期
关键词:编舞舞剧编导

张旦珺

王舸有一个外号叫作“花臂导演”。他的双手、双臂与脚踝遍布纹身,左手指关节上纹着妻子与孩子的名字,右手指关节则纹着几个英文字母:free life(自由生活)。

“我这个样子特别不像德艺双馨。”3月底,在一次访谈会上,刚被评选为“第五届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的王舸开了一句玩笑话。

国家一级导演、中国舞蹈协会第十一届副主席的王舸,今年47岁。和许多获得官方认可的艺术家不同,王舸应了纹身上的那句“自由生活”,至今不属于任何组织机构。

高鼻梁、深色皮肤和略厚的双眼皮,让王舸在人群中极具辨识度。他的胡子从下巴留至耳角,头发看起来又黑又密。一些相信面相学的人认为,硬质的毛发通常象征着刚烈的个性,“是个无法安逸下来的主”。

人们赞美他是工作狂,对待编舞艺术一丝不苟,不过,这位攀登过中国舞界荣誉顶峰的艺术家,却并非天才。与硬朗高冷的外表形成反差的是,他有众多痛苦的时刻。他说,创作本身就是痛苦的。

“是编导不是导演”,刚一落座,王舸就纠正了记者的用词。

编导,即又编又导,既要负责舞蹈动作设计,又要在舞台上执导演员表演。对于舞剧来说,总编导是那个核心中的核心。

一个小时的采访过程中,王舸兩次起身去查看舞剧《旗帜》的准备情况。连轴转了几天,他不得不用槟榔提神醒脑,他有时将头仰成90度靠在沙发靠垫上,看着头顶的吊灯,又或者什么也没看。

此时距离《旗帜》在广州的第二场演出还有一个半小时,进入采访房间前,王舸还在指导演员做一个新增的动作——那是他临时冒出来的想法。前一日观看首场时,他觉得这出戏缺了点什么,“观众得看得更明白,女兵为什么这么烦躁”。

舞剧,是用舞蹈叙事的艺术,没有语言,全部依赖演员的肢体动作表现情节和传递情感,为了最好的演出效果,他精益求精。

即便已经进入上台演出阶段,作为总编导的王舸也不能放松片刻。他为演员示范新动作、指导走位,又时不时询问音乐、灯光是否跟上。做这些事情时,王舸的语速又急又快。

王舸出生在四川自贡,一个盛产诗人与作家的西南小城。

他的父亲是一家化工厂的工程师,热爱交谊舞。每逢周末,王舸就会跟着父亲去厂里参加活动。对小王舸来说,大人们娱乐的“职工之家”充满了巨大的吸引力,那里有零食、有音乐,还有舞蹈。

命运的种子在儿时便已种下,不满10岁的王舸很快表现出舞蹈上的天赋。他模仿能力极强,父亲跳的动作,他看一眼之后能学得八九不离十,并且在很小的时候就对节奏、音律和身体有一定的把控。

在父亲的培养下,王舸走上了文艺道路。小学毕业前,他就考上了四川省舞蹈学校。从四川舞蹈学校毕业后,王舸被分配至厦门市歌舞剧团,参加一些晚会的舞蹈演出。

在舞蹈学校和歌舞团的日子里,他是一位普通舞蹈演员,日复一日地训练基本功,追求“跳得标准整齐”。那时,舞蹈与艺术本身还很遥远。

由于人丁寥落,王舸在厦门歌舞团的第三年,团里就接不到演出邀请了。此时恰逢1990年代初期国内“下海潮”,在舞蹈上没有找到方向的他无法对抗形势,只能回到老家跟着姐夫做钢铁生意。

王舸曾在一次采访中回忆:“说不定多做一阵子(生意),我就适应了,就真的放弃舞蹈了。”

“幸运”的是,王舸没有发现做生意的乐趣。回到自贡后,与舞蹈相关的记忆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舞者的身体时不时地感受到某种召唤,毕竟,舞蹈才是他最熟悉的领域。

命运就是如此奇妙,有时回望过去,才发现正是一些选择决定了人生的轨迹,而当时的人却对这惊心动魄的意义一无所知。王舸对南风窗表示:“(因为)从小就是学艺术的,还是放不下这个专业。”

他经受住了艺术的考验,假如没有这份牵挂,他的生命将从此拐向不可知的方向,真正成为一个与舞蹈无关的人。

重整旗鼓的王舸,重新回到厦门,进入小白鹭艺术团,当时的他也只有十七八岁,做任何选择都来得及。也是在那段时间,他看到了孙龙奎的《残春》和张继钢的《一个扭秧歌的人》。他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舞蹈还能与戏剧结合起来。

王舸喜欢戏剧。20岁那年,他毅然北上,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然而,在三试阶段,他因为嗓音条件不足而落选。

命运再一次拨弄双手,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的王舸将目光投向了北京舞蹈学院,兜兜转转,他再次回归了舞蹈。

什么是好的舞蹈?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舞台表达?

北京舞蹈学院的专业训练,使王舸的认知得到了巨大的开拓。他看到了更多好的作品,舞蹈变得不再只是简单的音乐与动作,还有丰富的美与思想。

王舸曾说,聪明的学生就应该下功夫把老师教的东西都学到手,因为那是他们经历大半生积累下的真才实学。

北舞毕业后,王舸进入人才济济的北京歌舞剧院,成为体制内的一名舞蹈演员。对于普通舞者来说,这是在舞界步入正轨的标志,但走出艺术的象牙塔,他又被抛向残酷的现实世界。

在北京歌舞剧院,王舸依旧努力工作,期待每次机遇,但他同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体资质有限,加上膝盖伤痛,此生与大演员无缘。

舞蹈是一碗青春饭,转行是大部分舞蹈演员都要面临的问题。从个人履历上看,王舸在2005年离开北京歌舞剧院,转行从事舞蹈编导工作,2007年,他凭借编导作品《中国妈妈》与《父亲》在中国舞界一战成名。

外人看来,王舸的转型相当成功,并且顺风顺水。但事实上,他的编舞创作经历了漫长的蛰伏期。

王舸對编舞的兴趣萌发于大学时期,由于喜欢创作,有时碰上同学参加舞蹈比赛时,他就过去帮忙编舞。但有编舞的兴趣和具备编舞的能力,完全是两码事。

王舸在大学学的是民间舞,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编舞教育,也非天才型的编导。他对编舞怀着热情与想象,但真正上手才发现:“好痛苦,因为编不出来。”

经过一番挣扎,再凭借十几年舞蹈生涯积累下的直觉,痛苦归痛苦,王舸最后还是能创造出一支支舞来。

大三那年,他完成了编舞作品《白色世界》。王舸将创作形容为一个无意识的过程,思维好像掉入一个黑色的盒子,他也不清楚盒子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捣鼓一阵后,再从盒子里探出头来,一支舞蹈就编好了。

虽然玄妙,但如此一来,作品的好与坏,也自然不受人掌控。

王舸刚成立自己工作室时,只能勉强维持温饱。他想过另寻他路,但就像当初没能习惯做生意,他骨子里始终对“意义”“价值”有坚持,因此在鲜花掌声来临前的孤独时刻,他还是决心把作品一部一部做下去。

这就像他评价自己那样:不是很聪明,但是很勤奋。

2007年以前,他陆续创作了《千红》《恋舞彝山》《桃夭》等舞蹈作品,获得过一些认可。但王舸始终觉得,自己在创作上没有找到那块完整的拼图,做什么都还欠那么一点,“就像你永远拿的都是二三等奖”。

从量变到质变,王舸用了七八年时间。在创作舞剧《中国妈妈》时,他终于迎来了艺术上的狂喜时刻。

《中国妈妈》讲述的是抗战时期中国女性抚养日本遗孤的故事。编舞时,王舸一直想要找到一个动作,用来展现东北女性的劳动形态。这个动作它必须可以重复表演,又要有肢体上的美感。

想了几个月,在一次和身边人的聊天过程中,“提水桶”的动作突然映入他的脑海:女人弓着背,双手假装抓住水桶的绳索,不断地卖力向上提。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非常惊喜,“一下子就觉得这个作品成了”。

当年,《中国妈妈》获得了第七届中国舞蹈比赛表演金奖和创作银奖。王舸的另一个作品《父亲》也在同期获奖。

对于中国青年艺术家来说,能被看见的机会不多,获得国家大奖几乎是唯一的方式,因此显得意义非凡。王舸第一次感到,他的作品终于获得了业内的认可,他说:“直到那时,我才觉得我真正走到了职业创作这条路上。”

《中国妈妈》和《父亲》获奖后,王舸仿佛真正“开了窍”。

他创作的《汉宫秋月》《骑楼晚风》《悲凤鸣》《尼苏新娘》《红高粱》《天路》等舞剧接连获奖无数,他本人也成为中国舞界独树一帜的人物。他的名字开始被写进学术论文,成为舞界的研究对象。

在艺术上开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王舸用“眼镜”打了一个比方。

他说,以前只能把眼镜“无意识”地做出来,但自从知道好的眼镜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就有了创作的意识,明白了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做眼镜。

选材、结构、人物设计、舞蹈形式设计,一部好的舞剧作品该从哪几个维度衡量,曾经的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以前,王舸总是苦于编不出动作,“有什么抓什么”。后来,他逐渐领悟到,创作的钥匙并非动作创新本身,而在于理解,人物的理解、情节的理解还有主题的理解……有了理解,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

快乐的人,会有快乐的表现方式,伤心的人,会有伤心的表现方式。

他随手举了一个例子——一个痛苦的裁缝是什么样的?“他拿着尺子,‘啪’地把尺子捏折,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不出好的衣服,最后跳跳跳,跳完了,他还想着要把尺子缝合,为什么?因为他还想继续他的梦想。”

有意思的是,王舸说,在他的世界更小一些的时候,想象中的画面更多还停留在舞蹈排练场,而如今他已经习惯了宏大的场面,脑海中出现的设备也越来越“高级”。

要说在编舞上有什么天生的优势,王舸认为,自己的感受力不错。因为擅长想象鬼怪和恐怖的气氛,小时候听鬼故事,他就表现得比其他小孩更加害怕。

无论对于舞者还是编导,丰富的感受力都有助于更好地表现角色。在北京歌舞剧院时期,王舸就曾因扮演《情天恨海圆明园》中的太监一角广受好评,他用细腻的肢体语言将太监扭曲、阴郁、狂躁的性格诠释得入木三分。

有感,便有情。传情,是王舸做得最好的地方。

相比于《直此青绿》等注重唯美的舞蹈作品,王舸的舞剧给人最直观的观剧感受,往往是其中充沛的情绪——如《中国妈妈》里,中国母亲对日本养女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汉宫秋月》中,老宫女对凄惨命运的无奈与悲怆;在以广州起义为背景的红色舞剧《旗帜》中,王舸也将焦点投向大时代下个体间的友谊、爱情与亲情。艺术没有绝对的标准,但人类的感受永远共通。

王舸作品“重情”的另一个表现,是它的叙事结构。在他的作品里,串起故事的线索往往不是时间,而是人物的心理。因此,时而闪回,时而倒叙。

事实上,对于没有台词的舞剧来说,跳跃的心理式结构并不利于清晰叙事。但它使得现实与想象交融在一起,超越了时空的限制,给人一种奇特的感受,犹如跳上舞台的蒙太奇。

王舸是一位多产的创作者,他从前平均一年做一部舞剧,但自2021年以来,邀约越来越多,创作量也增加到了两部。

即便已经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编导,现在的王舸在创作中依旧有许多困难的时刻,但他已不再感到怀疑:“创作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不可能那么顺利,它肯定是痛苦的。”

好在痛苦的创作会带来喜悦的回馈。痛并快乐着,大概是所有愿意为创作献身的艺术家的共同感受。而对于年近半百的王舸来说,创作本身便是一个需要珍惜的过程。“走过这一个创作,你还能有几个?”

攀过巅峰的他,对未来没有深远的抱负,只希望继续保持热情,只做纯粹的事。

4月初,《旗帜》在广州芭蕾舞剧院上演,王舸坐在剧院后方的导演控制台上,沉浸地观看表演。

一幕落下,灯光熄灭。

黑暗里,他为演员、也为自己大声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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