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贤访谈
——关于北大建筑
2022-05-19刘文豹
刘文豹
王明贤
2021 年2 月28 日,山中天艺术中心结合建筑展览举办了首场论坛活动:“能思考的工匠和能动手的思想家”。论坛围绕“北京大学建筑教育的实验”展开。论坛召集人王明贤先生曾提到“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中心是一次重要的实验”,而且“这个展览比较有意思的一点,其实是关于中国建筑教育很重要的一个实验成果的展示”。就有关问题笔者与《建筑师》杂志主编李鸽在2021 年11月23 日上午以腾讯会议(因疫情原因,见面不方便)对王明贤先生进行了采访,内容如下:
一、实验建筑与实验性
刘文豹(以下简称刘):这个展览提到了“实验性”。您是当代中国实验建筑概念的提出者以及推动者之一,您如何定义“实验性”?
王明贤(以下简称王):我觉得在中国当代建筑史上有一页很重要,那就是中国的实验建筑。经历过20 世纪90 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时中国的建筑创作与思潮基本上都是国家体制下的设计院体系的设计活动。很少有人能用一种实验性的、批判性的观点去关注如何创造中国的当代新建筑。
在当时,创建中国的实验建筑比较重要的是要打破既有观念,创造新的体验。但所谓“实验建筑”并没有很具体的什么纲领、思潮,等等。它有点像禅宗,也就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实际上,也是一种当代的观念。它与主流建筑不一样,不受主流建筑束缚,让青年建筑师能寻找自己的创造性。至于具体做法,其实各种各样。比如说:张永和做的主要是关于西方现代建筑的引进,当然他也注意到中国当代的特点;王澍注重的是中国传统的东西在当代转换;刘家琨可能就采用了中国民间做法——所谓“低技策略”——用较低的成本从事当代实验;朱锫则关注自然建筑和不完整的完整性。
说到中国的“实验建筑”,与当时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实验艺术有关系。因为中国的当代艺术从“85 美术运动”①一直发展到1990 年代,影响非常大。然而,反观当时的中国建筑设计,实际上离真正的当代建筑还差很远。因此,我们也想针对中国当代建筑展开讨论,比如1996 年的“南北建筑师5·18 对话会”,在广州、深圳举办。②这个会议由我和饶小军两人主持。我们邀请了建筑界的张永和、王澍、马清运、赵冰等;也有艺术家隋建国、汪建伟③;还有文学界的几位大咖,像李陀④——当时他也算是中国文学批评界的大腕,小说家余华,以及在美国教书的批评家张旭东⑤。那次对话会,实际上是一个很难得的、汇集各界的活动,也等于是中国实验建筑的第一次会议。
至于说到“实验建筑”几个字是怎么见诸文字的呢?应该是在1996 年年初,也是在南北建筑师对话会之前。当时,我在1996 年《建筑师》杂志第2 期上刊登了董豫赣的设计作品《太阳与碑》⑥。在标题上,我们给它写上“实验性建筑设计方案”。这应该是中国第一次提出“实验建筑”的文字。
当时,董豫赣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研究生,给他们上建筑评论课的导师是关肇邺。关先生就把研究生的评论文章都寄给我,让我选择。我选了好几天。从清华本科一直读到研究生的学生,他们的文章都写得很好,写得很流畅,问题也谈得不错。董豫赣的文章呢,其实文字还略显生涩,不像其他人写得那么流畅。但他有一种对问题的深刻理解,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所以,我当时就选了董豫赣的文章发表。我还写了一封信,约他来见面。因为那时也没有电话,没法直接联系他。他也许感到莫名其妙,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到《建筑师》编辑部来。一个20 多岁的小年轻,糊里糊涂就来找我。后来,他又做了一个虚拟性的设计方案。作品刊登的时候,我就给他加了一个标题,副标题就是“实验性设计方案”(图1)。当然,我们5 月份召开的南北建筑师对话会对“实验建筑”的提出就更加具体了。
图1: 董豫赣建筑设计作品《太阳与碑》,出自《建筑师》杂志1996年第2期
二、创办北大建筑
刘: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中心创办于2000 年5 月,秋季学期正式开课。您以前经常跟张永和一起探讨关于建筑教育的问题,作为北大建筑实验性办学的见证者,能否谈一谈北大建筑创办之初您所了解的一些情况?
王:“北大建筑”是中国实验建筑发展很重要的一环。我们知道,张永和是很重要的一位实验建筑师。虽然他现在并不一定这么认为,但你们可以看张永和最早出的那本《非常建筑》⑦(图2)。他早期的方案实验性非常强。当然,他后来对中国现实问题进行研究,又提出了“平常建筑”⑧。但我们可以看得出,他对实验建筑是很有研究的。
图2: 《非常建筑》(1997年),张永和著
我觉得张永和、王澍是中国建筑界极为难得的天才。一方面他们对建筑实验、设计实践都很感兴趣,做了很多工作;另一方面,他们也对建筑教育抱有热情。这非常难得。他们对建筑学理论也都有深厚的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那段时间,我与张永和过从甚密,无话不谈。当时他讲了中国建筑教育的一系列问题。
不过,我与张永和的交往就要更早了。在1987 年,张永和从美国回来探亲。张开济老先生就跟我说,“我孩子张永和要回来,你们两个年轻人见见面”。后来,我就跟张永和见了面。他当初谈到中国建筑设计的问题、建筑教育的一些问题。当然到(19)90 年代他回国以后,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讨论。他谈到了中国建筑教育的很多问题。后来,他有机会创办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实际上也是在实现他的这些想法。
那个时候,我们讨论很多。我很希望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能成为像包豪斯、黑山学院⑨、德州骑警⑩、AA⑪、哥大建筑⑫一样,都是实验性、创造性的建筑教育体系。张永和自己就不用说了,他对西方的现代建筑教育以及中国的建筑问题有很多思考。因此我觉得,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的创办应该是中国建筑教育史上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是这样的!
因为我们知道,以前中国传统的建筑院校——像老八校——都是很有影响的,几十年来一直主导着中国建筑教育主流。但2000 年张永和创办的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还有像中国美院王澍创立的建筑艺术学院,以及像中央美院建筑学院……他们走的路与老八校的建筑教育有点不一样:它们一方面注重对西方现代主义建筑教育的深入理解与引进;另一方面,也很注意中国建筑设计实践的特点,这是难能可贵的。
张永和在北大的教学概括起来有两点。一点就是对当时国际建筑潮流的一种回应。比如说,他的第一学年是建造研究,第二学年是城市研究。实际上,建造研究回应了弗兰姆普敦提出来的“建构文化研究”⑬;而城市研究呢,从(20 世纪)90年代直至21 世纪初,当时整个世界建筑,包括很重要的建筑师,对城市研究都特别重视,像库哈斯等人经常谈到这个问题。所以我认为,北大建筑是对这两个问题进行回应。
另外,北大建筑可贵的一点是把世界上一些重要的建筑师请过来做讲座。在2000 年以前,很少有外国建筑大师来中国讲座。当然也有,但是很少。尤其是一些刚刚在国际上获得重大声誉的中生代建筑师,一般都不会来北京做讲座。张永和等于是把世界重要的建筑师与中国建筑界联系起来了。比如,最早来北大讲座的建筑师是山本理显,我印象就特深了⑭(图3)。
图3: 北大建筑“日本建筑师演讲系列”,海报
像山本理显讲座的时候,当然很多人去听了,包括建筑师、高校教师、年轻学生等。那时还去了一位房地产开发商潘石屹⑮。潘石屹在那边眼睛瞪得很大,特别认真地听。我当时就说:“我看全场听得最认真的就是你呀!”他说:“不会吧”,接着又说,“你们这些建筑师肯定会很认真地听”。后来他想了想,说:“也对!因为你们建筑师花的都是别人的钱,所以你们不一定那么用心。我们开发商花的都是自己的钱,我们当然要特别专心的听,去了解当代建筑的情况。”后来,潘石屹就请了山本理显为他设计一个项目——建外SOHO⑯。当时世界上几位最红的建筑大师,像库哈斯、MVRDV、斯蒂文·霍尔等,都到北大建筑做过讲座。张永和是在北大建筑经费很困难的情况下邀请他们来的。这些人其实都是路过北京,或者正好来北京出差,比如有项目什么的,并不是专程邀请他们来。所以,这样就节省了一大笔经费。
还有那场先在北京,后来在杭州举办的“M 会议”(由矶崎新和张永和发起)⑰(图4),有很多文化学者和当代艺术家参加,如汪晖、蔡国强等。蔡国强当时在杭州做了一个爆炸的作品⑱——他用导火线在建筑柱子上形成一个结构,然后就做成一个爆炸装置(图5)。“M 会议”也是由埃森曼和矶崎新曾经在欧美做的“ANY 会议”的延续⑲,本来也想把它做成亚洲甚至国际上的一个重要会议,但很可惜,没有继续进行下去。
图4: “M会议”杭州论坛闭幕前的讨论。从左到右:侯翰如、矶崎新、浅田彰、Ackabar Abbas、张永和、Karl Chu
图5: 蔡国强装置作品“蛛网爆炸”,图片场景分别为:蛛网结构、点火、燃爆、硝烟
李鸽(以下简称李):这个会议怎么会想到邀请艺术界的人,像装置艺术家蔡国强也参与进来?
王:1993 年张永和刚回国的时候,当时中国应该没有几位建筑师或朋友能跟他聊得来,可能思想观念相差特别远。张永和刚回北京的时候,就把他家那个两居室改造成了工作室。第一次聚会,我帮他请了一批中国当代艺术家,像隋建国、汪建伟、宋冬等,张永和与他们的共同语言可能比建筑师们还要多。像汪建伟,他当时就对建筑特别热衷。所以我也觉得,中国的实验建筑发展与中国当代艺术有很大的关系。当代艺术实际上推动了当代建筑的发展。
李:当时艺术家对建筑也很感兴趣,是吗?
王:对!特别是汪建伟,是最感兴趣的,恨不得自己变成建筑师!汪建伟在很多影像作品中,都在做有关建筑的研究。
刘:您曾指出,“当代建筑也是当代艺术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且是更有力量的组成部分”,您如何看待两者之间的关系?
王:张永和最好的朋友都是当代艺术家。王澍更不用说了,中国美术学院实际上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最重要平台,一个大本营。王澍与当代艺术家的关系非常好,他自己对当代艺术很了解。刘家琨虽然在成都,但那里也聚集了一批当代艺术家,刘家琨与这些当代艺术家有联系。所以,当代艺术肯定影响了中国当代建筑的发展。
在2005 年以前,我们这几个朋友,如张永和、隋建国、汪建伟等,每年都要聚会,当然平时也会有很多联系。但是至少每年年底,大家肯定要聚一下。
刘:原来这样啊!
王:所以,我觉得北大那几年的发展极其了不起。甚至可以说,是以张永和一己之力对中国整个建筑教育的改变,对中国建筑设计的改变,他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而这一点,让我想到了包豪斯。当然,北大建筑不可能有包豪斯那么深刻的影响。但我是觉得,在中国其实是很了不起的。
刘:您曾指出,“建筑师张永和带来的是现代主义的建筑教育,并且是国际化的语言”,认为“张永和实际上是把国外的现代建筑教育体系引进来,结合中国自己的独特性,形成一种建筑教育方法”,请问“结合中国自己的独特性”体现在哪里?
王:当然,张永和可能并不一定会经常提包豪斯。我觉得,包豪斯已经变成现代主义的传统了,张永和可以直接引用。在整个历史的长河中,现代主义建筑已经成为一种新传统的血液。张永和从整个当代建筑的新传统中来接受它,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我觉得像张永和,你别看他强调的是西方现代主义建筑,实际上,他对中国文化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我发现,20 世纪90 年代后期留学回来的建筑师有很多,基本上把西方的现代主义建筑或者当代的建筑学得很好。但为什么有的人做的作品很有意思,有的没什么意思呢?我发现关键就在,中国文化作为一种底子在这里起了作用,它并非是对西方当代建筑的照搬。
张永和能够结合中国的独特性,我觉得主要有两点。第一点是他对中国文化内涵的理解。你可以看《非常建筑》那本书,里面有很多方案都有对中国文化有趣的运用,并非纯粹挪用西方现代主义建筑。他的那些实验,有很多中国文化的内涵在里面。张永和写文章,很有机锋⑳,有点像黄永砯㉑的文章——文章并不长,点几句,但是都点到很重要的问题。比如谈到达达、禅宗以及维特根斯坦等,黄永砯就点一点,非常有意思。张永和的文章也是这样,有机锋啊!这种机锋恰恰是中国禅宗最重要的一种形态和观念。所以,张永和的整个教学与设计就不会是纯粹西方现代主义的,它有中国文化内涵的东西。
第二点是张永和对中国现状的认识。所以他从美国,说回来就回来。对当时中国建筑教育而言,很重要的是,存在大量实践性活动。甚至很年轻的学生,比如本科生,都有机会做一个几万平方米的建筑。这在西方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想利用建筑实践创造这种新的建筑教育体系。
三、辞别北大
刘:张永和先生于2005 年辞别北大,前往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出任建筑系主任。您认为“这也成为中国建筑教育的一大遗憾”,这里的“遗憾”具体指什么?
王:回过头来,我也觉得很遗憾。我们当时希望北大建筑,不一定规模办得很大,不一定要办成个上百、上千人的大学院。但哪怕就几十个人,它在学术上的影响,对中国建筑教育的影响,甚至对国际建筑教育的影响,应该要更大。也就是刚才我所说的,应该像包豪斯、像黑山学院、像德州骑警、像AA 它们那样,影响整个世界建筑的发展。我觉得,如果当时张永和不离开,还是完全有可能把北大建筑办成对世界有很大影响的一座建筑学院。
刘:在我的印象中,张永和老师曾多次提过黑山学院……
王:上海正在举办海杜克的展览㉒,张永和应该是策展人。张永和对黑山学院,应该是对美国这些实验性的建筑教育,都很感兴趣。
2005 年张永和离开,我觉得还有一点遗憾。因为2005 年是中国建筑发展、城市发展很关键的时候。我们可以注意一下,中国当代很多建筑师,他们最重要作品都是在这一时期做的。但恰恰就在2005 年至2010 年最重要的时刻,张永和离开中国去了美国。当然他也做了一些设计,但毕竟跟他一直在中国是有差别的。包括后来他返回中国后,还有一个过渡期。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并非直接介入中国建筑发展。按理说从2005 年至2011 年甚至更晚,应该是张永和最好的作品出现的时候。
我觉得这两点是很遗憾的。
刘:当时难道没有挽回的可能性吗?
王:我知道当时北大建筑办学还是很不容易的。张永和的离开跟这当然有很大的关系。
当时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名誉主任是位老先生——钟华楠㉓。我跟他们两个人都认识。北大建筑办学之初,找到一些赞助;但这之后,办学经费逐渐紧张。办学经费困难了,那时张永和开展工作也就困难了……正好有个机会,张永和可以去美国任职,他就走了。
但我还是觉得非常遗憾。本来2005年应该是张永和在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发展最好的时机,以及建筑设计最好的时机。所以我说“很遗憾”,就是指这个!
刘:但您后来也提到“北大建筑的精神还是传承了下来”。
王:是的!一方面,张永和对西方建筑教育有比较深的理解;另一方面,他对中国当代的建筑问题也有亲身体会。所以在课程设置上,他抓的这个点(建造实验与城市研究)就像针灸的点,扎得很准,扎在“穴位”上了。张永和不是仅仅培养一些技术性的人才。他要培养“会动手的思想家”和“会思考的工匠”,要培养的还是有创造性(能力)的人,而不是纯粹技术性的、墨守成规的建筑师。再有,今天还在北大建筑的老师依然坚守着,惨淡经营,又使北大建筑精神有了新的发展。
刘:尽管北大建筑的办学条件有限,然而第一届学生,像陆翔与黄源,他们一整年的学习实践居然盖出了一座木工车间,后来还出版了一本小册子㉔。这在当时具有显著的启示性。
王:张永和之前就跟我说过国外大学的木工车间是什么样的——学生都能在里面动手做模型。反观当时中国的建筑学院,都没有那种条件。他在北大这么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张永和当时创办的北大建筑,有点像“圣地”一样,一个“革命圣地”。所以,很多年轻建筑师都向往到北大这边来。
刘:北大实验性的建筑教育在今天是否仍具有启示性?
王:实际上,张永和与北大建筑的教育思想,属于整个现代教育思想,都是比较开放、开明的教育。它不是填鸭式的让学生去学点知识,像机器一样(批量)制造出学生来……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张永和与北大建筑的特点,在今天当然仍具有启示性。这又让我想到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他们在生活中很有意思,把生活当作艺术,把艺术变成生活。所以,建筑也是这样——包括建筑学习、建筑研究——应该与生活结合在一起。
刘:参加这次展览㉕的三位建筑师都有北大建筑教育的学习经历。通过实践摸索,他们逐渐形成了各自的特点。我们从参展作品当中看到三位青年建筑师的创作活力(图6)。在北大建筑“能思考的工匠和能动手的思想家”总体教育理念下,每个人的实践探索是否有所不同?
图6: “山中桥·山中房·山中园”展览现场
王:我觉得陆翔、臧峰和王宝珍三位建筑师,恰恰是北大建筑办学的一个很好样本。
当时他们要解决的是建构问题。陆翔是第一届研究生,他最下功夫的也是对建构技术的研究。但是到了臧峰,他们可能也关注社会问题,而不仅是建构。当然,建构也是他们所关注的其中一项,但更注意城市问题、社会问题。这等于是对北大建筑第二学年城市研究的继承与发扬。但是像王宝珍,他对中国传统园林特别热爱。这是受董豫赣老师的影响。实际上,这也体现出后来北大建筑的新趋向——对中国传统园林进行研究与实践(图7)。
图7: “山中园”展区布局示意图
但我认为,北大建筑的发展关键在于北大校长。如果真的有一位像蔡元培一样的校长,完全有可能把北大建筑办成像包豪斯、黑山学院、德州骑警、AA 那样,在世界有影响的建筑学院。其实,只要真的有一位有魄力的、有学术眼光的校长,那完全能做到这一点。现在中国办事真的不是太难。你说学术经费,有!国际影响,有!国际上的各种资源都有!所以说,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四、当下的问题和语境
刘:您曾提到“今天我们的建筑有很多本土化的语言,这是我们需要在今天努力突破与解决的问题”,您是否认为,当下我们面对的问题与20 年前已经有所不同?
王:当然,现在跟20 年前已经大为不同。在20 年前,中国建筑师还年轻,甚至幼稚;中国的建筑教育也是这样,年轻而幼稚。经过这20 年,中国建筑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这个时候我们重新来看这些问题,可能会有一些完全不同的理解——我觉得是对整个西方当代建筑的理解不一样了。要是在20 年前,只要有哪位建筑师的作品稍微有点像西方的当代建筑,即不是那种所谓的大屋顶(造型),大家就会觉得还挺好。现在可能不会这样认为了。所以我印象很深。
十几年前,我就会看一些世界建筑的年鉴(英文版)。我一翻,还真有(中国)年轻建筑师的一些小设计作品在里面——15 年前,当时中国建筑师还不像现在影响那么大,我觉得很好。但后来又一想,咱们只是那里很小的一个插曲——我们把西方当代的东西学到了,但也仅仅是不太有影响的一个小建筑而已。然而现在,中国当代建筑在世界上应该有一定的影响,中国当代建筑师应该有更大的话语权了。
当然,这是对当代西方建筑的接受和发展。而另一方面,则是对中国本土化的研究,当然是在现代化的基础上对本土进行研究。李泽厚觉得西方的文艺复兴,也就是第一次文艺复兴,是把人从神和上帝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第二次文艺复兴,实际上就是东方的文艺复兴,是把人从机器、高科技当中解放出来。㉖实际上,也就是中国东方的现代美学——古代美学与现代美学相结合。这有可能就是所谓的第二次文艺复兴。我想中国建筑师在这方面,如果真能深入研究,应该会有自己特点的。然而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还是彻头彻尾的现代主义者,都不太能理解。
刘:您是从国际视野来看问题。
王:我再说说30 年前。当时我们看到世界建筑大师,都是仰起头来看。例如,我在(19)90 年代初看到一本矶崎新的书,觉得那是世界了不起的大师……没想到,现在大家都成了好朋友。
我也在想,世界建筑发展都有60 年了,但真正的建筑思想并没有多少进步。表面上虽然有高技派、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很热闹。实际上,世界建筑思想并没有真正发展,有的只是一些拾遗补缺的东西。真正的发展,应该是20 世纪60年代日本“新陈代谢派”提出来的观点,对整个世界城市与世界建筑发展具有前瞻性;以及像英国的“建筑电讯派”,也是关于巨构建筑与城市的研究。它们对世界近60 年来的发展极富启发,包括原来觉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摩天大楼,以及能移动、能飞行的建筑……当时我们觉得,这都是科幻;然而现在,只要你能想到就能做到。但这之后的世界建筑,其实并没有提出真正重要的建筑思想。
所以我就想,中国当代的这些建筑师有没有可能通过对中国文化的挖掘——包括对东方美学的深刻理解——形成一种新的建筑理论、建筑思想。也许它真的会对世界的未来产生影响。
刘:在某种程度上,“山中天”的建筑展也反映了当下中国青年建筑师的新实验。您曾提到,建筑展览“要把建筑专业的问题提出来,让人了解中国当代建筑发展的一个趋势……”,您认为中国当代建筑发展的趋势可能会在哪些方面?
王:我要求非常低,不要把中国的城市毁掉就行了。我们回头看(19)90 年代,几乎是把整座城市给拆掉了……大量的老房子被拆毁,然后盖一些特别没意思的新建筑。所以,我是希望接下来20 年的发展,中国真正出现一批能保留下来的建筑,真正能有自己新的城市结构,有城市的发展、城市的未来……
刘:城市是我们共同生活的载体。
王:20 年前,我对中国城市的发展,有时候还挺困惑的。但现在我觉得,随着科技的发展,比如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各方面,世界与中国的城市研究——不光是中国城市,就会成为可能。因为,完全有可能在新的技术条件下推动新的城市研究——当然又不能为高科技所束缚,而不是像20 年前你们做的城市研究那样。现在有了极其宽阔的研究条件,城市的未来还真有实现的可能。
[感谢王明贤先生,在百忙当中抽出时间接受访谈。由于新冠肺炎疫情严重,访谈不得不改为“腾讯会议”的形式,但进展非常顺利。]
注释
①“85美术运动”是中国现代第一次全国规模的前卫艺术运动,对当代艺术发展影响深远。人们通常将1985—1990 年间称作“85新潮”时期,它标志着中国当代艺术的诞生和文化转型的开始。这期间涌现出一批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品和艺术家,从此影响并改变了中国艺术的走向、格局及其与世界艺术的关系。2008 年,艺术批评家高名潞发表著作《85 美术运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②“关于‘实验建筑’的命题,记得早在1996 年广州召开的‘实验与对话:5·18中国青年建筑师、艺术家学术讨论会’上,就已提出那是一次明显带有‘实验性’和‘前卫性’以及强烈‘反理论’色彩的会议,聚集了国内颇具影响的青年建筑师和艺术家。会议主题涉及中国实验建筑的可能性和未来发展路向问题。”参见:饶小军.实验建筑:一种观念性的探索[J].时代建筑,2000(02):12-15.
③汪建伟(1958— ):国内最早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卡塞尔文献展和圣保罗双年展的艺术家,曾荣获2008年度“美国当代艺术基金会奖金”等一系列国际大奖。他是一位极具跨媒体、跨领域实验精神的艺术家。汪建伟曾经当过6年的工程兵和测绘兵,绘制过1∶1000的地图。
④ 李陀(1939— ):原名孟克勤,评论家、作家,曾任《北京文学》副主编。1978 年,产业工人李陀获得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此后几十年,他一手挖掘了余华、莫言、苏童、格非、孙甘露等作家。
⑤张旭东(1965— ):著名的都市文化批评家,目前任职于纽约大学东亚系与比较文学系,身兼西方理论批评家和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家双重学术身份。
⑥董豫赣.“太阳与碑”[J].建筑师,1996(2):101-102,彩页.
⑦张永和的第一本作品集《非常建筑》由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于1997年,它记载了张永和的建筑思想与作品。书中,张永和的建筑思想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倾向:“事件”建筑、中西对立以及“漫游”建筑。⑧2002年,张永和的作品集《平常建筑》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图书选录了张永和及非常建筑工作室近几年完成的相关建筑作品。
⑨黑山学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1933—1956 年),以崭新的方式将欧洲的先锋艺术策略带入美国。它以艺术为中心的教育理念逐步建立了跨学科学习和研究的行为实践,影响了一大批欧美知识界、文化界与艺术界的精英。黑山学院重塑了美国文化,对战后艺术格局的转变起了重要作用。
⑩德 州 骑 警(Taxes Rangers,1951—1958 年),指1950 年代美国德州大学奥斯汀建筑学院的一批具有先锋思想的年轻教员,包括勃那德·赫伊斯利(Bernnard Hoesli)、柯林·罗(Colin Rowe)、约翰·海杜克(John Hejuk)和鲍勃·斯卢斯基(Bob Slutzky)等人。他们系统性地发展了现代建筑教育的理念和方法。
⑪建筑联盟学院(A r c h i t e c t u r a l A s s o c i a t i o n School of Architecture),简称为AA 或AA School of Architecture,有时亦翻译为建筑协会学院、AA 建筑学院,英国建筑联盟或英国建筑学院,是英国最老的独立建筑教学院校。它是全世界最具声望与影响力的建筑学院之一,也是全球最“激进”的建筑学院。
⑫哥大建筑,全称为哥伦比亚大学建筑、规划与历史保护学院,简称GSAPP。哥大建筑系是美国东岸最有名的建筑学院。它的教学理念成熟、设计思想前卫,融合理想与现实为一体。
⑬1990年,肯尼思·弗兰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发表演讲“秩序的召唤:建构案例的研究”(Rappel à l’order:The Case for the Tectonic)。1995 年,他发表重要著作《建构文化研究》(Studies in Tectonic Culture),由麻省理工出版社出版。《建构文化研究》是对整个现代建筑传统重新思考。弗兰姆普敦探讨的建构观念将建筑视为一种建造的技艺。该书中文版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于2007年翻译成中文出版。
⑭“当代日本建筑师演讲系列”是日本评论家、东京大学生产技术研究所的村松伸先生找的经费。每次演讲活动都是由张永和教授与村松伸先生共同主持。
⑮潘石屹(1963— ),当代中国著名地产商,SOHO中国董事长。通过开发“长城脚下的公社”项目(Commune By The Great Wall Beijing),他一举成为当时中国最富创新精神的开发商之一。“长城脚下的公社”项目始于1999年,当时邀请亚洲各地12位新锐建筑师设计了一系列别墅。2002年竣工后,项目参加了第八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2002年),并荣获“建筑艺术推动大奖”。
⑯“建外SOHO”位于北京CBD 核心区,由日本著名建筑师山本理显(Riken Yamamoto)设计,总建筑面积约70万m2。作为一个高层住宅集群,它体现了一种现代居住方式。其户型单元既可作为住宅,亦可用做办公。项目源于2000 年举办的一场国际设计竞赛,第一阶段于2003年12月完工,2007年项目全部竣工。
⑰即由矶崎新与张永和提议举办的“所谓M——跨学科M 会议”。活动由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中心主办,在北京与杭州两地召开了第一次M 会议,也称为“某”会。2002年5月1日,会议第一天的议题是“60 年代”;第二天的议题是“未来”;第三天是“现在”。
⑱“……当代艺术家的想法是天马行空的,这对建筑的发展有重要影响。像蔡国强用火药做爆炸效果的作品,对建筑师来说很受启发,包括艺术家创造性的转换,对建筑师的影响是很大的。”引自:王明贤. 十年当事人之王明贤——当代艺术与建筑全面合作[J].东方艺术,2010(3):78.
⑲“ANY会议”是20 世纪90 年代西方著名的学术会议。从1990—2000 年,在不同地点每年举办一次,连续召开了十年。10次会议均以ANY为首码,构成如ANYWHERE 或ANYONE。10次总称为ANY会议。会议的发起人和召集人是美国建筑师艾森曼、日本建筑师矶崎新、法国哲学家德里达等各学科的活跃人物。矶崎新和张永和于是提议,把ANY会议倡导的跨学科议论问题的精神移到东亚。
⑳机锋来自于禅宗,是佛教禅宗修行和接引学人的一种特殊方法。禅宗通过这种方法来验证禅师们各自修行证悟的境界,或者用来接引学法的后人。禅宗的机锋故事很有意思,意味深长,见仁见智,没有标准答案,因此也就成为历史公案。
㉑黄永砯(1954—2019),中国当代艺术运动最重要的一员。黄永砯的艺术魅力在于他从作品中透露出哲学、文化与政治思考。他用自己的创作挑战传统艺术观念、信仰以及逻辑,将中西方的文化观念符号并置,以展现其中的紧张与冲突关系。
㉒2021年11月,亚洲首次举办了约翰·海杜克(John Hejuk,1929—2000)的个展“约翰·海杜克:海上假面舞”。展览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举办,策展人为张永和、葛明、贺玮玲。
㉓钟华楠(1931— ),香港著名建筑师,英国皇家建筑学会会员。曾留学于伦敦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在伦敦工作过三年,后回到香港执业。
㉔参见:陆翔、黄源等.北大建筑2:79 号甲+[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
㉕山中天艺术中心于2021年2月3日正式开放的展览“山中桥·山中房·山中园”。它展现了当代青年建筑师对建筑与艺术的思考。
㉖“二十年前,我提出过希望有‘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一次文艺复兴是回归希腊,把人从神学、上帝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然后引发了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等,理性主义、个人主义盛行,也导致今日后现代的全面解构。我希望第二次文艺复兴将回归原典儒学,把人从机器(高科技机器和各种社会机器)的束缚下解放出来,重新确认和界定人是目的,发掘和发展个性才能。”参见:李泽厚.答“高更(Paul Gauguin)三问”[N].中华读书报,2015-11-04(09).
图片来源
图1:本刊提供
图2:仇玉骙提供
图3:刘文豹整编
图4:北大建筑
图5:北大建筑,刘文豹整编
图6:王宝珍提供
图7:王宝珍设计、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