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性蓬蒿任尔风
2022-05-19麦子杨
麦子杨
记得第一次听说建功老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十多岁的我贪玩,刚发表处女作,混进家乡一个“滨风文学社”疯玩,认识一位区船厂的兄长,有一天这位姓陈的兄长拿着一本《小说月报》,问我,认识封面人物吗?我茫然地摇摇头。兄长说:“叫陈建功,北海人。”
可能是我在中外名著小说世界里认识太多的“名人”了,对所谓的“名人”,大多不以为意。后来的几年,听说陈建功回乡出席过一些活动,但我都没有主动去围观,合影、签名之类,不是我喜好的。直到我婚后翌年,一九九八年,家乡的作家协会在市迎宾馆组织一个小说改稿会,建功老师在会上突然点名要认识我,说是听他的姑妈说,某某某(就是鄙人)也喜欢写小说。这第一面,建功老师便对我说:“有啥作品可以寄我。”建功老师回京后不久,我把刚发我一个短篇小说的省刊寄:北京朝阳区东土城路中国作家协会建功老师收。但至今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回音。或是他忙,或是因那刊物、作品没能入他的法眼。
建功老师“行政化”后,亦即1995年由北京作协调到中国作协当官以后,好像几乎不写小说了。作家们都传他在一个颁奖会上充满自嘲的即席发言,说:“八十年代我算是一个领奖的‘专业户’,现在我是个颁奖的‘专业户’了。”的确,八十年代初开始,建功老师的中短篇小说风靡一时,先是煤矿生活的悲喜剧,后是北京平民生活的悲喜剧,如《盖棺》《丹凤眼》《找乐》《鬈毛》《前科》《耍叉》等等,却同时又有写青年知识分子的篇章,如《飘逝的花头巾》等,用王蒙的话来说,“这个作家擅长用‘两把刷子’”。其实当年王蒙也分析到了,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出身和十年矿工生活的遭遇,造就了这位故事讲述者的双重叙述风格。当然,他在恢复高考时考入北京大学文学专业,裹挟进思想解放的大潮,或应是一种历经磨难后对为人为文之道的沉淀与反省阶段。因此他在北京大学毕业之时那一段带有告别旧我的宣言,至今读来仍觉振聋发聩:“……那时的我,被一个时代所挤压,却拿起了笔,讴歌那个挤压我的时代;对现实的一切充满了怀疑,却遍寻堂皇的理论,论证现实的合理;被生活的浪潮冲得晕头转向,却希望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即将而立的陈建功,谢辞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献礼项目”,中断了业已立项的电影剧本,从《京西有个骚达子》和《盖棺》开始,“走异路、寻他乡”,这文学的屐痕不仅记下了他人生的觉醒,也记下了他对文学理解的升华。我清楚地记得,在各种“主义”风靡文场的时候,他就说过,别被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所迷惑,别追逐着去端那些时髦的饭碗。小说,就是拿你认识的几个人物、你想到的几个人物,把他们搁到一块儿,让他们热闹热闹就成啦。他又说,当然这里说的“热闹热闹”,不是让你当“彼得堡的马车夫”,只是海阔天空地闲扯——你要为你的读者“重新铸造一个世界”!这番话看似浅白,却使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语,“高僧只说寻常话”。既已参透,何需高渺?大言皇皇,自古已然。其实大言皇皇者,倒是可疑。用陈建功的话来说,你的一篇作品,不求“来世报”,只求三年五年,读来仍有滋味,已算不差。你说你是啥主义,啥流派?
陈建功喜欢并善于把他的人生历练和叙事魅力展现在小说里,难怪文学批评家李舫这样评论他:“陈建功的文字,幽默风趣,自嘲而不自弃,反倒显现为一种生命的尊严和神采。他描述人、事、物,寥寥数笔,略有夸饰却传神悦人。……他似乎早已洞悉人生的真谛,亦早就与世界达成了和解。时光荏苒,他甚至不愿意把这些所谓的真谛与和解予以哲理化,更愿意把这讲成逸闻趣事,聊博一笑或亦可深长思之。”
很难想象,有这种境界的人还要去“装”,蠢得和那些“穷儿暴富”“鸡犬升天”的新贵一样。因此老友记们眼看着建功老师“官儿”做得越来越大,小说虽搁置了,时不时发表的散文里,依然隔岸观火嬉笑歌哭,一副本真的模样。最为有趣的故事曾出现在一篇报道里,说是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司机送陈建功到会场,下车时,迎接的领导趋前几步,抢先握过衣着光鲜的司机的手,热情地“欢迎陈主席光临指导”,搞得司机非常尴尬。为这故事我曾冒冒失失地求证于他,岂料他哈哈一笑,说可能、可能,这叫提着猪头拜错了庙门。还有一次,家乡群众艺术馆一位作家到京出差,建功老师特邀他到家吃饭,亲见建功老师亮出二尺长的片儿刀切羊肉涮火锅,这位作家足足吹水了几十年——再求证于建功老师,回答还是呵呵,可能可能。
除了道听途说,我还亲历过一回建功老师“微服私访”般的出镜活动,那是2016年初夏,我自京工作刚回家乡,参加家乡一个一百多年前的英国领事馆改为近代史陈列馆的开馆仪式,可能建功老师临时决定来“开光”,居然一身便装还是短衫短裤,弄得摄影师现场忙于找角度。我呢,受约写稿发日报,叮嘱编辑必须后期制作,选择那些大图的,务必裁掉下半身,别露出主要嘉宾的齐膝短裤。
这绝非说建功老师“不修边幅”,作为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两届全国政协委员、一届常委,出席无数次国家级文学艺术和外事活动、会议,建功老师的派头是十足的,睿智稳健,风度翩翩,只是在生活中的他,更喜欢本真的自己罢了。有一次我们闲聊起美国人如何衣着随意,陈建功说,美国人也分场合。他说起与女儿女婿自驾横穿美国那会儿,旅游嘛,何须带身西装?这不是蠢吗?可到了纽约,一个朋友请他吃饭,在哈佛校友会,女儿提醒他,这地方可是要穿西装进去的。他只好跑到商场,买套名牌西装换上。餐桌上他把这事当笑话讲,那大佬哈哈大笑,说门口就有得租,早知道你租一套就成。
作家不能不“平民化”,否則就是“伪作家”。我说的“平民化”,当然不是简单的衣装外表,而是人生修养境界和文艺作品的基本立场。其实陈建功早在几十年前就认定自己是“蓬蒿之人”了。他在一篇题名为《我辈本是蓬蒿人》的随笔里,向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提出挑战。他说那得意洋洋的狂放,不过是李太白获得御赐机遇的轻狂,很快就会尝到思想牢笼的苦果子了。而他自己,却“胸无大志”,认定自己的位置,只在“蓬蒿之间”。
记得陈建功写那文章的时候,还是在北京作协写作,而王蒙,已经到中国作协当领导了。因此文章里有一段有趣的心理描写,陈建功说自己前几天走在虎坊桥的路上,捏着刚刚买下的“白水羊头”卤肉片,边走边吃。回想起曾与王蒙聊过它如何薄如蝉翼如何可口爽利,得意地想,王蒙啊,你可没机会享用这边走边吃的快乐啦!
谁能想到十几年过去,陈建功也被撂到差不多的一个位置上?
就是撂到了被文学界瞩目的位置,陈建功还是陈建功。记得他在调入中国作协之始,写过一篇类似告白之类的文章,说自己无非就是想“换一种活法儿”。他还幽默地说,调入中国作协的第一个春节,家里忽然变得冷清,不像以往,老友盈门。他说,当官了,老朋友们都自尊得很,怕因拍马屁而令人不齿。何必?明年你们就得打上门来!
又一年春节,《文艺报》刊发了一版作协领导书写的贺年卡。贺年卡嘛,不就是说些“创作丰收阖家幸福”之类罢了,没想到陈建功的拜年话是:“我的电话是:……,有事找我可也。”
事后我问建功老师,是不是因此净闹午夜惊魂啦?
建功老师说,怎么可能?白日里电话都极少。你低估了作家们啦。
建功老师对作家们好,对家乡的作家更好。我北上工作后,有空就请我一家下馆子涮火锅。因为他对北京文化的谙熟,其实他涮火锅是挑剔的,牛羊肉要涮哪个部位,先下哪盘,再下哪盘,都有说法。当然客人下错了,他也就一笑而已,并不计较。火锅,他推崇烧炭的紫铜火锅,认为景泰蓝火锅啦、嘎斯炉火锅啦,不过是“时新玩意儿”,妨碍了食客的审美。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建功老师请我去“爆肚冯”吃特色京味,我俩正吃得津津有味,南三环这“爆肚冯”店的女主人匆匆赶来,说是倒了几趟公车和地铁,就是要来见见建功老师。后来建功告诉我,其实他最怕老板娘闻讯赶来,买单免单,推推搡搡,却又不能不事先和爆肚冯的老板约好,“这爆肚,师傅做和徒弟做,就是不一样的滋味儿!”临出门,发现店里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装着一版《北京晚报》,细看才知是建功老师为“爆肚冯”写的文章。我说,一个作家的文章,似乎很少这待遇吧?建功老师说,哪里!人家的文章,都铭刻在名山大川庙堂楼阁上啦,我,也就是这苍蝇小馆罢了。
2009年,建功老师退出了作家協会的实职领导职务。在担任实职领导期间,他主持过好几届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评选,一旦离任,即谢辞这些奖项的参与邀请,转而主持了郁达夫奖、施耐庵奖、冯牧文学奖以及常德小小说奖的评奖工作,他说在奖项特色、评奖程序上做到公开公平公正最重要。他最感欣慰的一件事是,某位著名作家获奖感言里的第一句话是:我很高兴得到这个奖,因为这个奖是干净的!
2018年,陈建功结束了第十二届政协常委的任期,办理了退休手续。我也因孩子高考和家事暂回故乡,到了北海发现建功老师越发“平民作家”了……有时穿着四季裤吃海鲜大排档,踩着自行车去海边游泳。我刚回家乡,探听到某个茶楼通宵营业,忙告诉建功老师,因为他深夜读书写作,或许睡前要吃些点心包子宵夜。建功老师再一传十,带动了好几位自京来买广西北海房的“平民化”领导到茶楼办卡消费。一到休息日,去这个茶楼早晚茶,时不时与各个从北京来的领导相遇,想起建功老师北海居处悬挂的一句自题诗——弹冠解甲何足庆,率性蓬蒿任尔风。
去年夏天,在我家乡的海边,十里银滩,我骑共享电动车赴一个五星级酒店的海鲜宴,建功老师看见我停车后,连夸这个好,又便宜又方便,问了我如何操作,说准备改天也扫码试骑,还怂恿在北海寓居的中国文联副主席郭运德骑行,说这个够拉风。
不过,近读他的一篇小文《铜陵欢喜》,记叙了他在安徽铜陵夜飙电动单车的快乐:记叙他扫码开锁时心怀惴惴,他说有另外一个城市,过了65岁,是扫不开码的。
我估计他说的是北海,只是因为是家乡,他不好把牢骚直言。
我曾想说,以后,有读者在北海的海边,见到一位精神百倍的银发老者,骑着扫码电动车,呼街而过的,有可能是建功老师。
那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他扫不开那锁。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