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宇宙”的轻盈与沉重
2022-05-19金理主持
金理主持
时间:2021年6月
地点:复旦大学光华西主楼2719室
讨论人:复旦大学“望道”讨论小组全体成员
《无定西行记》:“逆熵”状态下的英雄之路
金理:在大陆新生代科幻作家中,糖匪是近年涌现的、值得关注的一位,除创作之外,还涉足评论、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最新作品集《奥德赛博》也显现出众体兼善的特色,内收小说八则、评论三篇。
杨兆丰:我想先谈一下《博物馆之心》这篇,它对整部集子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这篇小说必须配合着创作谈《云层的投影》来读。我们可以看到,《博物馆之心》其实是一篇“命题作文”,是作者应一个做艺术展的朋友之邀,进行的一次博物馆题材的创作,这篇创作作为类似于序言一样的存在,同样化身为艺术展的展品之一。这样的一个以未来人类博物馆为主题的艺术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镜》系列中的总结剧集《暗黑博物馆》,也是将每一集中的标志性符号和物件收集起来,以博物馆的形式陈列参观,所以并不能算是独创或首创。但《博物馆之心》这篇小说却比较伶俐,作者并不去绞尽脑汁想象一座未来博物馆可能展示的展品——这绝对是吃力不讨好——而是用过去的视角,打破时空的观念,用类似《星际穿越》的超维设定,来观摩博物馆的建造和博物馆建造者的成长。更应该重视的,是《博物馆之心》作为《奥德赛博》的首篇,作者似乎有意安排它去构建自己的科幻版图。在《博物馆之心》中,作者构建了这样的一个未来世界:“大量外星来客移民地球”“北美大陆板块正独自向太阳系外飘走”。这样的世界设定,在小说集几乎所有的小说中都有体现。《孢子》和《一七六一》因为都提到了“刺影节”,明显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一地区的政治气氛、居民的生活气氛也与《博物馆之心》中那“飘走”的“北美大陆”有一定的契合性。而《无定西行记》《后来的人类》等篇目则明显具有东方气质,像是发生在没有飘走的亚欧大陆上的故事,因此这两篇被一起置放在小说集的最后,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我认为作者糖匪在有意识地通过小说集篇目排序和小说内的设定共享,来构建一个类似“糖匪宇宙”的文学世界。
金理:如书名所示(奥德赛+赛博格),“糖匪宇宙”中不时闪现经典文学的片段:荷马史诗、堂吉诃德、愚公移山……杂糅了那么多中西、古今、雅俗的资源,错杂、交织、重叠,组成非常斑驳的文本肉身。集子中《无定西行记》这一篇体现得尤为明显。
张睿颖:《无定西行记》比较成功地用一个科幻的设定传达了一种非常切实、非常当下的感受。在2020年7月伦敦中国科幻协会组织的一次关于《无定西行记》的研讨会中,糖匪谈到了在如今这个时代做“英雄”的不可能:“我们以前的英雄,是在什么都没有的时代里创造一个东西,接下来的英雄是当人们都反对创造时,力排众议创造一个东西。而到了今天,在这个故事里,当任何东西都自然而然地成就了,我们作为人的意义在哪里?”小说中“逆熵”状态下(一般用“熵增”描绘事物从有序走向无序的过程),人什么都不需要做,机械、建筑物、道路……一切都会自动生成,如此一来,人就变成和世界割裂的存在,不知道自己的行动如何和外在的世界发生有机的联系。逆熵世界的人的生存情境隐然嵌合当下青年的状态——外部世界与“我”无关,“我”做与不做,都不重要,不如“佛系”,干脆“躺平”。
如果再对比《无定西行记》中“路”的隐喻和鲁迅笔下的“路”,这层意味就更显明。鲁迅在《故乡》的最后写道:“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无定西行记》则设定在逆熵状态下,没有人走,也便成了路。既然无需人走,也就无需人为,这实在是一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小说的主人公无定却固执地梦想做一个英雄,甚至要把这个并不值得称羡的梦想一而再再而三地传递给家族后代——在逆熵的设定中,这一切未免显得有些可笑。不过小说没有完全陷入虚无主义的阴影,最后道路的完成,既可以被读解为自然的过程,也可以被理解为正是无定等人的努力催化了这条路的生成。
杨兆丰:《无定西行记》里,彼得罗和无定在到达彼得堡后,发现计划有变,结果又开始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精神地闭门造车,以完成对故土的折返。从造车到折返的这一段行动中,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况,那就是这两个人都把任务交给了后代,而且他们的后代也都像愚公移山的典故一样,不折不扣地传承了先祖的精神甚至姓名,并很好地完成了所有的嘱托。包括那段其实是自吹自擂的演讲,也被原封不动地传承了下去。如果我们对读糖匪作品集中另一篇《孢子》,会发现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父子传承关系,《孢子》是对抗性的,而《无定西行记》是复制性的。也许我们可以这么解释: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深受希腊式的家庭伦理传统影响,而东方受到过于浓厚的儒家宗法思想影响。但这种解释远远不够。作者似乎希望在这部小说集中,包容几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有反乌托邦却轻盈的,也有荒诞却可爱的。
《孢子》:记忆与记忆的正当性
金理:那我们就过渡到《孢子》,这篇小说曾获2020年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也是我个人看来最值得深入研讨的作品。
张睿颖:《孢子》这一篇中可以看到很多中国文学经典主题的复现,我想先谈一谈其中的伤痕书写和“门”的意象。小说中的父亲,亦即守门人,曾亲历过集体屠戮:守门人的父亲因同情外星殖民开拓者而被撤职查办,全家都被认定为敌对分子,在一场突发的集体暴力事件中,守门人的母亲和妹妹被拖到楼顶,被迫跳下。守门人侥幸逃脱,日后以刺影术的方式隐晦地再现当日种种,但伤痕既无法被传递又无法被抚平,那场梦魇般的杀戮在其心中始终盘桓不去,越细致刻画,越将自己抛掷到往日的暴力现场。这样一种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固执地留存历史创伤的受害者的形象在八十年代以来的伤痕书写中屡见不鲜,当代科幻文学中也不乏这样的人物,比如刘慈欣《三体》中的叶文洁,王晋康《蚁生》中的颜哲等。《孢子》一文比较有意味的地方在于作者没有停留于“父一代”创伤的书写,而是把笔触向“子一代”延伸,探讨没有创伤记忆的一代如何理解父辈的负累,如何“自造”伤痕。“我”没有亲历过屠戮历史,父亲的记忆对“我”而言显得遥远、模糊——就像是“发生在别的陆地的事情”,“无论守门人对我讲述多少次,我仍然无法和守门人感同身受”,“我”始终挣扎着拒绝父亲交给我的以刺影术传承沉重记忆的使命,但就在小说的结尾处,“我”却以一种自戕的方式制造伤痕——在出卖父亲派来的AI后,“我”爬上了工作室的房顶。在我看来,一方面,这一结局极度晦暗,站在高楼上的情境呼应并复刻了父亲的母亲和妹妹被赶到楼顶被迫跳下的惨痛场面,没有历史创伤的一代最终以最极端的方式传承了创傷,最想要回避创伤的主人公以自杀的方式成为祖辈的后裔,这可能是伤痕最吊诡的力量,即使父一代“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孩子们却还是无法“到光明的地方去”;但在另一方面,自杀又以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我”对伤痕记忆的挑战与背叛,“我”的死亡意味着最后一个知晓历史的人的消逝,如果把小说中的主人公“我”也看作一个守门人,那么“我”死后,是不是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世界了呢?孢子刺影烟花下的人,或许可以不再负担任何历史的重担,也不必在传承和遗忘中艰难抉择,伤痕在他们身上只会以刺影的方式短暂留存,不再造成新的创痛。
金理:《袍子》书写了两种伤痕:第一种伤痕是父亲遭受历史暴力的击打,第二种伤痕是儿子面对历史记忆的无法承受。“感时忧国”的文学主流与启蒙理性的传统素来强调“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糖匪对此有正面的继承,尤其面对经济膨胀、政治冷漠与消费享乐多管齐下所造成的历史记忆真空,颇多忧心。这样的关怀在文学书写中并不稀见,有意思的是,糖匪同时注意到上述两种伤痕之间的摩擦与张力,她为子一代保留了一声微弱的抗辩,记忆延续的正当性何在?首先,我们对于当下现实的洞察与忧虑,多大程度上可以平移到科幻文学中的“后人类”未来?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说过:“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试问,闸门底下的父亲,如何理解闸门背后“新人们”的生活,如果在闸门的另一边,历史真的已然终结?(当然在该篇小说内在的语境中,我们是可以质疑这样的时代是否已经到来,抑或“老大哥依然看着你”。)依据此前启蒙、理性与历史主义等律令无法再有效定义后来的“幸福”与“合理”,那么面对刺影日烟火下、无忧无虑的快乐人群,作为守门人的父亲到底应该给出斥责还是祝福?其次,无法走出创伤的父亲,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要求无法感同身受的下一代也同样被梦魇纠缠?当然,缺乏直接经历并不能成为脱卸记忆责任的借口,然而耽溺于过往的暴力与血腥也会成为一把双刃剑。从纳粹集中营九死一生地走出来,克里玛曾一度“着迷于报仇的思想”,但随即意识到“极端的经验可能使我们的判断力倾斜”:“在这个世纪,我们作为个人和作为团体成员所经历的非同寻常的经验,可能使得我们迷失得更远。想要从我们的受苦经历中得出结论,会被导向致命的错误,不是把我们引向我们想得到的自由和正义的境地,而是把我们引向相反的方向。对于这些人本身来说,极端的经历并不打开通向智慧的道路。和自身的经验保持一定距离,我们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伊凡·克里玛:《布拉格精神》)
杨兆丰:《孢子》这篇小说延续着一个传统又迷人的话题——“记忆”。最近上映了一部高分电影,是拿了去年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改编剧本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讲的是一个身患阿茨海默症的年迈父亲,在被子女送去疗养院后,面对自己不稳定又不可靠的记忆时产生的巨大的生活困境。这部电影不难让人联想到2015年上映的德国电影《记住》,讲的是疗养院中的老人,在记忆消失前的最后时刻,逃出疗养院,寻找并杀死记忆中那个当年在纳粹集中营里迫害自己的纳粹监狱官的故事。《记住》这部电影的反转在于,老人最后才想起来,他多年来残破的记忆其实是被修正过的,原来自己并不是集中营的受害者,而是施害的纳粹军警。我们可以看到,在着力描绘“记忆”这个话题时,在当代最优秀的一批小说和电影中,不论是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还是上述的电影作品,记忆者对记忆的态度都是非常微妙的,因为记忆往往是不可靠的,它是会被岁月修改的,与记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往往不是真相,而是痛苦——主人公们在事后所全力找寻到的真相和事实,可能其实是过去的自己花费很大力气去遗忘或修改的内容。《孢子》这篇小说同样在处理“记忆”的复杂性这样一个既微妙又庞杂的主题,而且它还面临着一个更大挑战,那便是在这些优秀的讨论“记忆”的东西方文学作品的“阴影”下,《孢子》如何推陈出新,用更新颖的形式和更合理的内容,来解构记忆的属性?而《孢子》这篇小说的科幻属性,为其冲破“记忆”书写的传统提供了很有利的先决条件。
《孢子》这篇小说,由于其年代设定是“后人类”的,换而言之是架空的,所以小說中人物的心理并不会因那些已有的历史浩劫的刻板印象而负累。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本来就是轻盈的。更能加强这种轻盈感的,是当今人类社会发展的趋势,似乎轻盈和洒脱越来越能够成为“后人类”身上理所应当的性格标签。在这样相对轻盈的时代语境下,来自历史的黑色记忆就变得更加微妙了。在我们传统的历史建构和严肃文学书写中,这种黑色记忆作为一种公理正义的存在证明物,几乎都是要被突出、放大和正视的。这让那些传统意义上背负着黑色记忆的文学人物,往往以“记忆载体”这一物化形式出现,2021年上映的《波斯语课》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黑色记忆在被当权者压制和试图抹除的艰难处境下,终于得以有效传承,往往是这类故事中剧情走势的最高潮。这种对黑色记忆的正视似乎成了一种类似于“政治正确”的“文学正确”,和所谓“文学的社会历史责任感”关联在一起。但是在《孢子》这篇小说中,作者用了另一种方式来处理这种传承——作者并不是站在传承者的视角来书写的,而是站在被传承者的视角去书写的。这就比较轻盈地跳出了“黑色记忆之传承”的传统叙事,进而去反思传承本身的合理性。
曹禹杰:我想谈谈潜隐在《孢子》这部小说的科幻题材与创伤记忆背后的轻盈与坚实。正文前的楔子已经设定了这样一组矛盾的二元概念,“这是个小故事,别期望太多。它从一开始就径直奔向结局”,“我”以如此坚定决绝的姿态彰明自己的立场。问题在于,在这座“真的没有什么事值得发生”的城市中,在每个人都急于抛却记忆、整装待发开始新生活的时代,为什么这样一个毫无悬念的故事值得“我”落笔讲述?在包裹着小说的轻盈与虚无背后,是否深藏着某种值得铭刻并为其立碑的坚实品质?
守门人和“我”无疑是这座城市中的异质因素。当所有人都选择遗忘时,守门人独守着历史暴力的创伤记忆并成为“困在过去的亡灵”,在苦苦试验了各种表达媒介后,将转瞬即逝的刺影作为了“守住时间的大门,不让过去从这扇门溜走”的最后一丝希望。“我”作为守门人的子辈,对于他发明刺影术的良苦用心以及承载其中的惨痛历史可谓心知肚明,“我只是承载他个人记忆的载体,传承他隐秘记忆术的人,那么,放弃继承就是我最好的报复”。如果故事只讲到这里,那《孢子》仍然是一个伤痕叙事中的弑父故事。但是糖匪在小说中引入了另外一个形象,就是守门人/父亲设计的AI。整部小说是围绕“我”和AI展开的,“我”与守门人,AI和守门人的故事都需要通过“我”和AI的中介引出。当我们把《孢子》回置到文学史的脉络并探讨“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后会发生什么时,AI的引入意味着我们不再是单纯在一个“父-子”的线性关系中思考记忆伦理的议题,而是要“跳出人类中心的局限”(糖匪语),直面技术浪潮对历史、记忆与艺术表达媒介间复杂关系的冲击,进而思考“人之为人”的安身立命之根本。
小说中有两处对于刺影术技艺的直接描写和评价,一处是守门人认为“我”的笔触太现实:“总是从现实出发,你设计的画稿总是现实世界在刺影世界里的投影。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太接地气,有些无聊。”另一处是当我看到AI用阴极笔在绘图板上创造刺影时,“即使知道这些线条笔画对她一个人工智能而言只是算法而已,我仍然会被画面本身打动。这就是人类吧”,“我以前从未看过这样的几何形状交叠,是我最大胆的想象都不曾触及的奇异组合,却跳动着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可以看到,尽管“我”是以极度现实的笔触来描摹世界,但它却无法坚实地托举起那段历史创伤记忆。AI能以流畅轻盈的线条和奇巧的构形组合最大限度地唤起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可它们终究只是数据算法,甚至整个刺影术都建基于数据算法之上,它们也只能存在于短短七十二小时内且不可重复,根本不可能起到传承历史记忆的功用。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小说中真正坚实的内核?
“我说过这个故事很短,从一开始就注定结尾,注定地,我背叛了守门人,背叛了AI。”尽管故事的结局早已成定局,但期间依然发生了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情,这些旁逸斜出、离散在既定故事链之外的内容值得关注。“我”发现AI尾椎处的生产日期和自己的生日是同一天,“我”与守门人/父亲间残存的最后一丝情感和血脉认同在这一刻分崩离析,“我”近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我是否曾经渴望被爱?渴望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人?”一篇关于创伤记忆的小说最后回归到了情感议题。与《孢子》中的“我”面临相似困境的是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中的乔西,制造仿生机器人克拉拉的负责人卡帕尔迪认为“乔西的内核中没什么是克拉拉所无法延续的”,但是这种想法遭到了乔西父亲的极力反对。在父亲看来,尽管他也一度怀疑乔西身上并没有真正独一无二的东西,但他坚信乔西是无法被机器人替代的。面对类似的困境,石黑一雄给出了一个光明、积极的答案,乔西无法被真正取代的原因是“他人对乔西无可替代的坚定迷信”。因为身处爱的纽带与人伦关系中,人类成功捍卫了人之为人的底线。但是在《孢子》中,每个人都是原子化的个体,“我”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一条突围和重生的道路,到底什么才是坚实的底色?小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与出路。重新诉诸情感共同体,或许是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俞玮婷:禹杰提到了技术浪潮是如何介入历史记忆的传承的,我想补充一下。我认为尽管小说叙事者“我”是人类,而“她”是AI,但守门人创造“我”和创造AI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延续历史记忆,都是一种工具性的使用。但“我”并不是AI,“我”有着独立于父亲之外的意志,也在凭借自我的意志寻找独属于自己的生存意义,因此“我”不能接受被父亲强制赋予的使命。
李玥涵:关于基于数据算法而还原父亲记忆的AI,她被父亲创造出来的目的,显然是凝固记忆,精准传达和实施;可以说,AI由于未被赋予具体性,而停留于抽象和理念,它是“忠诚”的工具,却也无法在艺术上超越编码的人(父亲)。由此,抛开骨肉之爱不讲,“我”和AI成为父亲两手都想抓的稻草,“传承”需要一种完全不重复过往图案、甚至加强某种意念的记忆扬弃。这暗合了故事的设定,即“人化”创造确实高于AI的简单拟合与迭代,有些工作必须人去做。
不过,“我”作为一个从现实出发去思考记忆、基于生活和感官去存在的具体之人,不但无法、而且没有义务去复刻父亲施加的记忆。同时,“我”虽为刺影师,之所以能区别AI,是由于“我”兼有了萨特所谓“反思”与“前反思”(通俗来讲,“我”在刺影时不仅运用着“我”制作的思维,也對此刻的自身包括其感知与动机有着意识,而AI在这一时刻仅运用对刺影程序的反思),既而对自身存在的本真性有着察觉。因此,流动且自觉的主体在此能够超越机器之上,也成为悖离父亲的前提。从主人公与AI性爱的细节可见,AI通过父亲视角对“我”的全盘把握和熟悉化,使“我”沉沦而短暂放弃了人机二元反思的那种敏感。但随后,当“我”发现自身在父亲面前的“可替代性”,即我的生日同时是这一AI的诞生之日,我对“爱”的渴望与一直以来的丧失感被前所未有的屈辱所唤醒。既而,由被父辈教诲所笼罩而不反思(“我没有想太多”),转向了以更激进、甚而是以向他者复仇的姿态去确定自身。
对于“我”来说,父亲存留的仅剩语言。有趣的是,往往令人警惕的是AI失控,《孢子》则留下了话语上和行动上皆“安于”被收服的弱智能,却制造了“人”在对威胁的想象中走向某种失控,跳出了恒常、跳出了“语言的世界”(布林克《小说的语言和叙事:从塞万提斯到卡尔维诺》:“堂吉诃德离开家门,一脚踏进了语言的世界……”),而进入打破秩序、自我赋权的当下。可当下的“秩序”真的是脱身于历史而能塑造把控的吗?“我”的顿开是否让自己陷入更大的无意义感中?糖匪留下了一个未完的结局。
杨兆丰:《孢子》中,与“重担”“黑暗”等鲁迅式概念紧密相关的是另一个鲁迅式的概念——“复仇”。小说中,守门人那植根在血脉和艺术中的黑色记忆的传承,可以视为一种对历史浩劫的来自受害者后代的反抗和复仇,传承行为在这一层面被赋予了正义性和合理性。但当作者把视角移到“我”(守门人的儿子)的身上,这种复仇的合理性竟然被消解了:儿子并没有亲身经历当年的浩劫,从儿子的角度来说,当年的灾难性的故事全部来自父亲的记忆和讲述,充满了主观性、情绪性、不确定性和不可靠性。更令儿子迷茫的,是被要求去不加质疑地接收并传承父亲的故事,完成父亲的复仇。当传承行为以复仇的形式,以一种近乎“父法”和“家庭暴力”的苛刻存在,降临到儿子“我”的身上的时候,传承行为的合理性也便大打折扣。在这一层面上,《孢子》这篇小说在结局部分,完成了对以往描绘同一题材的严肃文学的一次合理的颠覆。在历史书写和传统的严肃文学写作中,历史记忆的幸存载体都是被当权者、施暴者去破坏的,而且破坏行为最多只能收获表面上的成功;而在《孢子》中,这一幸存的记忆载体——美丽的人工智能刺影师——则是被受害者的后代(“我”),通过上报当权者的形式(报警)来破坏掉的,并且这一破坏是比较彻底的、成功的。从这个角度而言,《孢子》的记忆书写是微妙的,有独创性的,作者不仅用“刺影”这一符号质疑记忆的有效性,而且用“我”和守门人的紧张关系来质疑记忆的正义性。“甩掉传承黑色记忆的责任”,这看似是一个很“后人类”的、轻盈而又洒脱的行为,最后却让人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张天玥:刚才兆丰学长提及“黑色记忆的传承”,我作一点补充。小说中提到,守门人认为“我”的刺影作品“总是从现实出发”,他据此评价“我”不是一个好刺影师。守门人所说的“现实”,指向的是一种轻盈的、琐碎的日常生活,在他看来,这种生活是没有太多意义和价值的,而且会因“太接地气”而使人感到“无聊”。这恰恰暗示了:黑色记忆不等于沉重的、客观的“真相”,而是也有一种轻盈感。黑色记忆关乎伤痛,固然沉重,却也可以在审美的维度上被赏玩——它无关当下的庸常生活,人们可以一次次对其展开激情的重述与复写,它似乎比真实的生活更真实。这样一种黑色记忆在何种程度上是被建构的?对其传承的正当性如何?这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沈彦诚:大家好像都站在儿子的立场上,我要为守门人父亲说几句话。这篇小说是以儿子的视角展开的,他在小说中一再陈述自己不愿意继承父亲的记忆,但是,当在叙述这场他未曾经历的历史劫难时,他的叙述语调不是冰冷的,他在不断描述细节:比如描述灾难的残酷程度“守门人的母亲和妹妹被单手吊着逼问”,凶手杀人时不顾及“哪怕对方只是流泪央求的小孩”;再比如描述灾难中的人物心理,守门人的爷爷潜回家是“担心家人安危”。很显然,对于并没有亲身经历灾难的主人公来說,这些细节很可能是来自家庭的记忆延续。主人公一再声明他不想传续记忆,但是,当他开始讲述的时候,细节又开始浮现,语调也不那么坚决,我甚至觉得他是动情的。守门人为什么不让AI传承历史记忆?因为AI不会动情,而历史记忆凝结的是情感经验。这些叙述让我觉得主人公和守门人之间并不是截然断裂的,他那些决绝的声明是否可靠?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篇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守门人父亲本身是不在场的,他派来了AI,我愿意解读为一种沟通,似乎父亲也愿意和儿子重新进行沟通,所以派来了有着和他一样味道的AI。味道,这是到目前为止都无法为机械复制所取代的感官经验(相较视觉和听觉),本雅明解读普鲁斯特时专门提及这点,他将味觉和不自主的记忆(“involuntary memory”)联系起来。而在这篇小说中,当主人公闻到熟悉的味道,他也想到了“幼儿的我曾经一次次贪婪地在海风般温暖粗糙的气息里抓取一点点父爱”,随后他“如同遭到电击”并产生警觉,最后决定出卖AI。在闻到气味的那一瞬间,埋藏于心中多年的温暖记忆浮上水面(联想到普鲁斯特笔下那块小玛德莱娜蛋糕),这也是一种不自主的记忆,但是当这种记忆被他意识到并与现实世界产生关联时,他迅速将曾经的记忆掐断,并且要处置AI。我反而更愿意相信,父子之间其实存在着沟通的媒介,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如小说中主人公理智上陈述得那般决绝。禹杰刚刚说的情感共同体,在小说中是有线索可循的。
张天玥:我赞同彦诚的说法。在读小说的时候,我觉得“我”对守门人的叙述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张力,而绝非平滑或冷漠。“我”也说过,在守门人刚离开后,“我还总忍不住幻想他会突然回来,便不由得一次次预演他回来后我们相处的场景”,直至后来放弃希望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和其他人共同生活,其实父子之间还是有某种很深的纽带联结的。
金理:如此说来,在睿颖前面指出的本篇小说的晦暗结局之外,不妨开放另一种对结局的理解。多年后父亲下指令让他设计的AI找到“我”,到底是何用意?当AI被回收时并无丝毫反抗,似乎这一切都在父亲预料之中。也许这看似悲伤的结局不乏善意:在父亲不辞而别后“我”长年离群索居。创伤记忆引发的仇恨心态、对他者与世界的极端认识,往往会将人的感受力固着在最单一的、将生活缩减到最偏狭的维度内。所以要成为父亲此前所苛求的承载记忆的完美孢子,必须对人的血肉经验进行无限抽象,而人是做不到的。直到AI到来,小说甚至暗示他们之间有一场性爱,这种最亲密形式的到来,预示着“我”开始恢复对生活的感受力。而父亲预料到了“我”会告发AI,莫非他乐见其成的正是:“我”以“背叛守门人”的方式走出父法、摆脱回忆的不堪重负?
俞玮婷:AI和主人公的性爱这一情节某种程度上也正是父亲设计AI的目的之一,小说开头提到过,一个正常的AI是没有任何气味的,但守门人创造出的AI却有海盐的味道,这种味道也是父亲的味道,能给予“我”渴望却得不到的情感的慰藉。所以这个AI对于“我”会有性的吸引力可以说是在父亲意料之中的,父亲这样设计,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具有反抗精神的“我”在发现AI于刺青方面的用途之后也依然能顺从地接受父亲的安排而让AI继续留在身边,进行刺青的工作。父亲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传承创伤的历史记忆,为了这种传承他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企图剥夺儿子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的可能性。儿子对于父亲的反抗,体现在他举报了父亲送来的AI。父亲希望我与AI一起生活,但我谋杀了AI,这一举动是对父亲传承历史记忆计划的谋杀,也是对自己获得情感慰藉与寄托的可能性的谋杀。这篇小说所描述的困境,即在于历史传承所要付出的代价。如果这种代价是一个人自主选择人生道路的自由、是一个人获得情感慰藉的可能性,那么这种历史传承的合法性是否一定无从质疑?
张睿颖:我补充一下在我比较“晦暗”的读法框架里怎么理解主人公和AI发生性关系的情节。性爱是两个主体间最亲密的肉体和情感实践,“我”跟AI发生性关系后,一定程度上,AI就成了一个和“我”有情感联结的、近乎于人的主体,然而,“我”却出卖了AI,致使其被销毁,这未尝不是一种暴力,隐隐呼应着几十年前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屠戮。那么结局“我”的“背叛”,就既是隐喻意义上的对父亲的挑战,又是实在的对父亲和AI的出卖,两种背叛都是个体生命无法承受的,所以“我”最终走上高楼自尽。
谢诗豪:我很赞同睿颖对“背叛”的解读,如果结合“我”同父亲的关系,会发现这里存在一种“暴力的传递”。在客观上,父亲对“我”,“我”对AI,都是“弱者向更弱者施暴”。从一开始父亲就自称“没用的人”,面对施暴的集体,他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幸存者”,只能“以各种形式试图记录并且讲述当时那场梦魇般的屠戮”。“我”是他唯一的“施暴”对象,被寄予承担记忆的任务。而“我”呢?一个除了工作,一无所有的刺影师,父亲是“我”的施暴者,也是构建者。换言之,“我”反抗父亲,就是反抗既成的自己。所以当“我”发现AI将要代替自己,成为父亲“记忆和技艺的传承者”时,才会愤怒地“背叛”AI,向一个“没有挣扎反抗”的人施暴。
而主观上,这种暴力,又是父亲与“我”构建自身的方式。这实际提出了一个颇值得深思的问题,我们构建自身的同时,是否也在向他者施暴?父亲自不必说,“创造”刺影术,记录和传承“伤痕”,并要求“我”也这样。但“我”为什么要继承?于是便有了之后的“背叛”。“我”不仅背叛了父亲,也背叛了和“我”肌肤相亲的AI。讽刺的是,正是这一“背叛”,使“我”的出现成为“一个错误”、“意味着遗忘”,正是这一“错误”,使“我”在记忆的虚无中获得一丁点存在。
在这一“暴力的传递”中,“没有挣扎反抗”的AI承担了那个“最弱的”角色。这实际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创造AI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们”来替我们承受不愿承受的苦难吗?小说里“我”指称AI時,有时用“她”,有时用“AI”,这或许也透露出作者的思考与“犹疑”。而且小说里写AI被抓时,“没有挣扎反抗,完全顺从了他们的安排”,这一描述使我联想到基督,离开他的国,替世人承受苦难,没有反抗。这是否意味着AI是“人造的神”,或是作者“无意”间,在给我们指一条“超越暴力”的路?
《瘾》:关于“瘾”的恐惧与困境
谢诗豪:《瘾》这篇小说比较有新意,植物AI是个有趣的“科幻外壳”,更难得的是,“外壳”里还有能引起现代人共鸣的内核。就像《异形》用一种极端的方式隐喻着人类对身体异化的恐惧,《瘾》也通过“她”和7816(植物AI),暗示着现代人的某些特质或恐惧。
首先,我想是对感觉“科学化”的恐惧。小说中的医生,不断以“纯粹理性”的方式描述“瘾”,将其指认为一条“奖赏通道”、是人对“多巴胺”的贪恋与依赖,这也是现实中常见的认知方式,就像严锋老师在《瘾的世纪》中所写:“到了21世纪,如果对大脑化学机制懵然无知,却还在那里奢谈什么‘自我’‘主体’之类的概念的话,那简直比隔靴搔痒还要糟糕。”可这也可能正是我们恐惧的地方,如果我们能将“瘾”抽离出身体,具象为一株植物,是否也能抽离出“喜”“怒”“哀”“痛”,而如果将这些全都抽离干净,我们还剩下什么呢?这是否是一种“科学”的“异化”?小说是生活的喻象,我想在一定程度上,用药物(科学的办法)“控制”感知,早已谈不上科幻。
另外,将“瘾”抽离出身体,植物AI长着“她的半张脸”,以及梦中的“它的手”,似乎都指向一种碎片化的自我。这无疑也是现代人生活的写照。小说中“她”对7816的依恋与恐惧,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也喻示着人对碎片化自我的恐惧。在梦中“她”贪恋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瘾。这不仅使她“惊骇”,更使她陷入“真假难辨”的困境。小说写7816沉浸在瘾中,获得了“虚假却足以乱真的信念”、“它强大而完整,不需要任何人”。这实际指向“原本”与“摹本”的问题,7816因为“她”的瘾被生产出来,复制了“她”的部分特征,而且它的出现,表明“瘾已经不在她身上”,也就是说它的“原本”已经消失了。这实际是对“碎片化”的追问,当个体的存在化身为诸多“真实”的碎片或拟像,主体又如何从中辨别“自我”,甚至谁是“主体”、到底有没有“主体”都将成为问题,这和鲍德里亚描绘的“没有真相”的“后工业社会”有一点相似。应该说,在《瘾》以及《后来的人类》等篇目中,糖匪塑造了一群“没有主体”或“主体模糊”的“后人类”,而在“他们”身上,又能看到“我们”的影子。
张睿颖:这篇小说有很能引发现代人共鸣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和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身陷瘾的困境,比如我们都会频繁地查看微信消息。《瘾》把抽象的心理症候具象化为一个会吞噬“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指甲)的植物AI,为了供养它,“我”要节衣缩食,背负高额的账单——这和吸毒成瘾者的状态没有太大的区别。瘾其实并不能被消除,只能被另一种瘾替代。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