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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回声对话的孩子

2022-05-19野茗君

视野 2022年9期
关键词:辅导班作文题黑板

野茗君

以前读书的时候兼职当过培训机构的老师,一对一的课后辅导,我的学生是个瘦瘦小小的初一男生,眼神动作像小猴一样,像带着小学生的稚气样貌噌一下跳到了初中。我们一人一张桌子并排坐着,讲基础题,布置给他的是我以为任何一个初一学生不费什么脑筋就能完成的练习,但他几乎连一分钟都不能端端正正坐好,一只手老老实实握着笔,另一只手忍不住抓耳挠腮。初為人师的我不知怎么生出一股愧疚感,好像变成了逼迫小动物表演的马戏团老板。

但看到练习的结果,我的那一点愧疚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些忐忑地把卷子递给我,他忐忑的情绪顺着大得夸张的、弯弯曲曲的文字传递过来。我皱着眉头看着满卷的红圈,十个字的句子里能有六个错别字。我想象他在课堂上大概比此刻紧张一百倍,好像误入了一座不属于自己的丛林。在这座丛林中,他对大部分孩子的学习成绩望尘莫及。我忧心忡忡地想:这样一个孩子,要怎么样才能在分数为王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但男生本人似乎对我的忧思远虑茫然无知。他对自身处境的认识并不怎么透彻,不及格的分数对他来说仅仅意味着学校老师的骂,意味着看到了成绩单的父母怒气冲冲给他报名了周末的课外辅导班。

熟悉了之后,他很大胆地对我说:“老师,我不想上课,我只想玩。”

他在课前亮给我一部小手机,是父母买给小孩子通讯用的那种,附带上网的功能。虽然声称自己不想上课,但铃声一响,他还是乖乖把手机收起来。

我劝诱他:“只要下一次你及格了,再下一次考得更高一点,你妈妈就不会把你送来上辅导课了。”

他似懂非懂地望着我,似乎怀疑这话的可信度,继续敷衍了事,不肯用一点功。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不想上课后辅导班的孩子可以怎样“杀死”上课的时间。做题的时候,他把笔捏得很紧,却心不在焉,上一回才做过的题,一模一样地拿出来,这一回又做错了。如果由我来讲题,事情就更糟糕了。第一节课的时候他没摸清我的脾气,拿不准我是好对付还是不好对付的,还保持了一点尊敬老师的样子。后来他明白了我也不过是个没摸过教鞭打过人手心的大学生,渐渐就放肆了起来。他在课上东拉西扯,我开始还应付他几句,千方百计把他有限的注意力转移到题目上来,可他有一项绝学:即使你全然不搭理他,冷眼瞪着他,他也能自说自话一般絮絮叨叨地讲个没完。

我也是做过小学生和中学生的人,深知“一个巴掌拍不响”,课堂上的交头接耳,至少要用一对儿“共犯”才能完成。但这个孩子说话的时候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期待我做出反应,用唯有坐在他身边才能听清的音量,对着教室空荡荡的黑板,自顾自地飞快地说下去。他对自言自语的热衷,不仅仅是对辅导课的逃避,而且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我在气愤地强迫他回神的同时,也不由偷偷朝着那面空无一物的黑板窥探一眼,仿佛那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像《安妮日记》中的凯蒂。这个朋友耐心倾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语,朝他露出体贴的微笑,然后回以孩子所能想象到的最友善的回答。

原本计划一节课上完的内容被生生拖了三节课,为了稍稍挽回我为人师表的威严,我不得已亮出了作文写作。让一个连阅读题还搞不明白的学生快进到写作文,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但我希望借此唤起他对于语文的一点兴趣和重视。我给他布置了一个最基础、最朴素的作文题:我的母亲。

哪怕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也能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加上拼音写出一篇稚气却诚挚的文章。我本以为这个孩子在看到这个从小到大不知练习了多少遍的作文题,总该要松一口气,结果只换来他的面无表情。

他说:“老师,我不会写。”

这怎么能不会写?我引导他:“你想想看,你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他没打上来。我给了更具体的提示:“平时的时候,你妈妈怎么送你上学,怎么给你做饭?”

他茫然地看着我:“她不送我上学,也不给我做饭。”

“那你们平时怎么相处?”

“不相处。”

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接下去:“那你妈妈都在做什么?”

“在上班。”

他所在的中学里,招收的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结合他此前透露给我的零碎信息,我脑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家庭: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父母早出晚归地工作,他们没有时间,或许也没有能力详细过问孩子的学习,他们所能做的,是努力赚更多的钱,好给孩子报更多的辅导班。

这个男生虽然厌恶课外补习,但总归还是老实地来了。他的父母一定无法想象他在课上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想象不到他在面对“我的母亲”的作文题时露出的茫然目光。那个藏在黑板背后的看不见的朋友或许正是他自己,他对着墙壁倾诉,倾听着自己的回声。

他在学校里有朋友吗?和他同样为读书而苦恼,在无聊的课堂上说着悄悄话的朋友。当他回到家里,所能面对的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他忙于生计的父母无暇理会他的学习和生活。他对我说:“老师,我爸妈一周说的话,还没有你一节课和我说的话多。”撑起来这个家的父母,宛若沉默无言的铜墙铁壁。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能与他对话的唯有他自己的回声。

这个晚了我十年出生的孩子,享受了我童年未曾有过的丰富物质,他的父母肯花大价钱让他来上贵得惊人的辅导班,但他也品尝过我未曾有过的寂寞。

我多想见一见这个孩子的父母,告诉他们,与其将血汗钱一把把砸给培训机构,不如每天空出几分钟,问一问你的孩子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亲自看看他的习题,哪怕你自己拿不准答案也没关系。孩子不是用金钱,而是用爱与时间才能被滋养着长大,再好的培训机构都是不值得全心托付的,你们的孩子在培训机构的老师眼中,或许只是摇钱树而已。

根据培训机构的规定,老师不能私自联系学生家长,直到我对辅导学生一事心灰意冷最终离开培训机构,也没有见过这名男生的家长。

我不知道,在他青春正好的中学岁月里,对我们这些怒气冲冲的辅导老师的印象会不会深刻过他的父母。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学会了在作文里编造“大雨夜妈妈背着发高烧的我去医院”的老套情节,在落笔之时,妈妈的形象是否在他眼前生动而亲切。他保持着自言自语的习惯,和自己的回声对话吗?那似乎永远也不会作答的墙壁,是否最终传来了他所期待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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