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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六朝砖铭“も”(屯)的考释

2022-05-18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建康拓本墓葬

张 今

(中国社会科学院 考古研究所,北京 100101)

一、 问题所在与已知材料

在南京、丹阳两地出土的六朝砖铭中,有一类字符因形似假名“も”或“モ”,常被研究者径读为“mo字铭文”。这当然是戏称,却反映出旧有解释未能令大家信服的现状。从出土地点来看,砖铭“も”迄今见于四类场所:建康都城遗址、石头城遗址、钟山坛类建筑遗存、部分齐梁宗室墓葬。以下分别简述之。

(一) 建康都城遗址

自2001年5月起,南京市博物馆考古部(现为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开始对六朝建康城遗址进行大面积抢救性发掘,至2006年9月大致告一段落。(1)王志高:《六朝建康城遗址考古发掘的回顾与展望》,《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在勘察、发掘的多个地点中,砖铭“も”在南京图书馆新馆(图1∶1)、游府西街小学(2)据发掘者推测,游府西街小学工地的位置即台城外重城墙南墙的一部分。(图1∶2)两处工地均有出土。此外,洪武路与程阁老巷交会处西南侧还曾出土一件南朝莲花纹瓦当,其边轮上也模印“东も”二字(图1∶3)。(3)王志高:《六朝建康城遗址出土陶瓦的观察与研究》,载氏著《六朝建康城发掘与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94-95页。这三个地点皆处六朝建康都城范围内,而三种砖铭则可能属于宫城(台城)建材。(4)对于六朝建康城宫城及都城四至的认识,参见前引王志高《六朝建康城遗址考古发掘的回顾与展望》及张学锋《六朝建康城的研究、发掘与复原》(载《蒋赞初先生八秩华诞颂寿纪念论文集》,学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6-292页)、“东晋建康城示意图”(张学锋2018年1月绘)。

图1 六朝建康都城遗址出土砖铭三种及瓦铭一种(1:南京图书馆工地出土“西モ”“东も”砖铭拓本;2:游府西街小学工地出土“东も作”砖铭拓本;3:南朝莲花纹瓦当边轮上的“东も”铭文)

(二) 石头城遗址

1998年7月至1999年2月,南京市文物研究所为探查石头城城址而在清凉山地区开展了多次野外调查与勘探工作,在清凉山山体基岩上部发现用纯净黄土堆筑的土垣遗址。考古人员在土垣遗址采集到大量砖瓦,其中一件砖上模印“东モ”字样。(5)贺云翱、邵磊:《南京石头城遗址1998—1999年勘探试掘简报》,《东南文化》2012年第2期。需要说明的是,石头城遗址的发掘此后又进行了多次,出土砖铭“も”亦有陆续出土,期待相关资料早日公布。

(三) 钟山坛类建筑遗存

1999—2000年在钟山南麓大型坛类建筑遗存1号坛出土。“东も”铭文砖残长15、宽22.5、厚5.5厘米,出土于1号坛南端石阶道路(NZJ1L1),“西も”铭文砖残长25、宽16.6、厚3.6厘米,出土于1号坛南部正中的小台(NZJ1T1)东南角。(6)南京市文物研究所、中山陵园管理局文物处、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南京钟山南朝坛类建筑遗存一号坛发掘简报》,《文物》2003年第7期。简报同时指出,中山陵园管理局文物处和明孝陵博物馆藏有南京梅花山南朝早期墓出土的砖铭“も”材料,未见正式刊布。(图2)

图2 钟山南朝坛类建筑遗存1号坛出土砖铭拓本

(四) 部分齐梁宗室墓葬

1. 鹤仙坳南朝墓

1965年,南京博物院在丹阳鹤仙坳南簏发掘一座南朝墓,出土墓砖端面的模印文字共计33种。其中含砖铭“も”者26种,如“正方砖も”“大鸭舌砖も”“大坾马砖も”“下字斧砖も”等(图3)。(7)南京博物院:《江苏丹阳胡桥南朝大墓及砖刻壁画》,《文物》1974年第2期。

图3 仙鹤坳南朝墓出土砖铭拓本举例

2. 吴家村、金家村南朝墓

1968年8月、10月,南京博物院在丹阳吴家村、金家村先后清理了两座南朝墓葬,两墓与上述鹤仙坳墓相距不远,出土模印砖铭亦与鹤仙坳墓类似,含砖铭“も”者如“中鸭舌砖も”“中方砖も”“中斧砖も”等。(图4)(8)南京博物院:《江苏丹阳县胡桥、建山两座南朝墓葬》,《文物》1980年第2期。

图4 吴家村、金家村南朝墓出土砖铭拓本举例

3. 狮子冲南朝M1、M2

2013年1至6月,南京市博物馆考古部在栖霞狮子冲北象山南簏调查并发掘了两座南朝墓,现初步推断为梁昭明太子萧统及其生母丁贵嫔的葬地。出土模印砖铭与上述丹阳三墓较为相似,含砖铭“も”者如“西も正方”“西急坾も”等。(参见图8)(9)南京市考古研究所:《南京栖霞狮子冲南朝大墓发掘简报》,《东南文化》2015年第4期;王志高:《再论南京栖霞狮子冲南朝陵墓石兽的墓主身份及相关问题》,载氏著《六朝建康城发掘与研究》,第285-295页;许志强、张学锋:《南京狮子冲南朝大墓墓主身份的探讨》,《东南文化》2015年第4期。

4. 小村南朝墓

根据以上7座墓葬的形制、出土器物,特别是大型拼砌砖画的存在,学界普遍认为它们等级较高,具备齐梁宗室墓葬,甚至帝陵级墓葬的特征,其墓主应为齐梁宗室成员,本文也赞同这一认识。(11)相关论述甚多,较新的研究成果可参见耿朔:《层累的图像:拼砌砖画与南朝艺术》,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版。

二、 将砖铭“も”释作“屯”的字形依据

图5 小村南朝墓出土砖铭拓本举例

图6 南京图书馆新馆工地出土“陶官”砖铭拓本

表1 汉至唐“屯”字字形选例

湖北谷城六朝墓出土“钝斧”及“钝”两种砖铭,则为我们提供了砖铭材料中“屯”部的写法例证(图7)。(13)谷城县博物馆:《湖北谷城六朝画像砖墓发掘简报》,《文物》2013年第7期。综上,将砖铭“も”读为“屯”是有较坚实字形依据的。

图7 湖北谷城六朝墓出土砖铭拓本

三、 砖铭涵义与辞例规律推定

首先,利用三类材料可以解答“屯”的涵义。

一、 狮子冲南朝M2同时出土“西急坾屯”“急坾官”“西屯正方”“正方”“官”几种砖铭(图8)。其中,“急坾”“正方”表示砖体形制,可独立成辞;(14)刘卫鹏:《余杭小横山东晋南朝墓墓砖文字研究》,《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官”则为匠作署名,与“西屯”一样可以单独出现。两者在狮子冲M2中可结合呈现,且较为随意,既可以匠作署名在前(如“西屯正方”),也可以匠作署名在后(如“急坾官”),还可以把匠作署名拆开,分属两端。第三种情况指的就是“西急坾屯”,虽然简报将图8前两种砖铭分别释作“急坾”和“急坾も”,但细辨拓本,仍能看出“西”“屯”二字的痕迹。这种模印痕迹的深浅不均,恰恰提示我们“西”“屯”二字与“急坾”并非同时模印,而应该存在类似活字的模具。因此,“西急坾屯”砖铭的构成仍是“西屯+急坾”。由于“西屯”和“官”作为匠作署名在模印砖铭工序中的性质是类似的,故可以断定,“西屯”是具有官方性质的匠作机构;

图8 狮子冲南朝M2出土砖铭拓本举例

二、 虽然王志高先生所推定“陶官瓦署”符合第一条特征,但笔者认为陶官瓦署的署记是“官”,而非“屯”。砖铭“官”在建康都城遗址、石头城遗址(15)据贺云翱在2020年江苏省考古学会年会(扬州)上所作报告“六朝石头城考古工作”(“江苏考古”微信公众号2020年12月31日)。、虎踞关东晋墓(16)南京市博物馆:《南京虎踞关、曹后村两座东晋墓》,《文物》1988年第1期。需要指出,虽然从墓葬形制和出土器物来看,虎踞关东晋墓并不具备高等级墓葬的特征,出土“官”字砖铭似乎很突兀,但考虑到墓葬距离石头城遗址较近,利用城址废砖进行修筑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及狮子冲南朝墓等处均有出土,模印“官”字的瓦文则多见于镇江铁瓮城遗址(17)镇江古城考古所、镇江博物馆:《镇江铁瓮城南门遗址发掘报告》,《考古学报》2010年第4期。,且有较长的时代延续性(图9)。(18)铁瓮城遗址晚期遗迹还出土大量模印“官”“官记”“官窑”“官瓦”的砖瓦材料,时代从唐延续至宋。此外,近年在南京雨花台区西营村南唐窑业遗存也出土了大量“官”铭瓦件,参见“云展览丨城市记忆拾贝——南京考古2019年度精品文物展第四期”(“南京六朝博物馆”微信公众号,2020年7月8日)。《唐六典》卷二三《将作都水监·甄官署》:“晋少府领甄官署,掌砖瓦之任。宋、齐有东、西陶官瓦署督、令各一人。”(19)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二三《将作都水监·甄官署》,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597页。则“陶官”作为这一机构的匠作印记较为合理(参见图6),若需简省一字,大量“官”“官瓦”材料的出土也表明应是“陶”被省去了。因此,“屯”的性质与“陶官瓦署”当判然有别;

图9 六朝建筑构件所见“官”字铭文(1:建康台城遗址出土“官”“官一”砖铭(20)笔者摄于南京六朝博物馆负1楼展厅。;2:虎踞关东晋墓出土砖铭拓本;3:镇江铁瓮城遗址出土六朝“官”“官窑”“官瓦”瓦文拓本)

三、 《隋书·百官志》载萧梁有“湖西砖屯丞”一职,名列三品蕴位,杜佑《通典》则补“湖东砖屯丞”。(21)《隋书》卷二六《百官志上》;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三七《职官一九·秩品二》“三品蕴位”条,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17页。笔者认为,这极有可能是“西屯”“东屯”所指。前人之所以忽略这条材料,是因为没有总结“屯”的辞例规律(参见表2)。简而言之,只有“西/东+屯”和“砖屯”两种辞例搭配,“屯”与其他字搭配或单独构成辞例迄今未见。(22)在鹤仙坳、吴家村、金家村、小村诸墓出土砖铭中,“砖”易被认为与“正方”“中斧”“大鸭舌”等连读,其实后者自可单独成辞,“砖”应属下读。狮子冲南朝墓出土砖铭的辞例参考前文对“西屯”模印痕迹的分析。所谓“湖西”“湖东”,应是以建康城北的玄武湖(或称北湖、后湖)为参照系,但由于这一职官仅见《隋书·百官志》,我们无法确知其官署所在和具体内涵。

表2 出土“屯”字砖铭辞例汇总表

四、 “砖屯”试解

虽然暂时无法对“湖西砖屯丞”和“湖东砖屯丞”的内涵进行明确描述,但不妨结合萧梁时期屯与三品蕴位的总体特点稍加推测。屯本意为囤聚之所,戍边军队耕田自给,是为屯田,一般认为始于汉武帝的对匈战事。汉末民生凋敝,曹魏率先建立军事编制的屯田制度,以利财政恢复、人口控制,吴、蜀继而效仿。进入东晋南朝,军屯迅速衰减,朝中虽屡有动议却再未形成制度。与此同时,民屯随着世家大族对人口、山地的占领逐渐增加,屯的种类和内涵也愈加复杂,有别于耕战体制的屯兴起于南朝建康及其周边。《宋书·刘敬宣传》载:

宣城多山县,郡旧立屯以供府郡费用,前人多发调工巧,造作器物,敬宣到郡,悉罢私屯,唯伐竹木,治府舍而已。亡叛多首出,遂得三千余户。

又《南齐书·高帝纪》载建元元年(479)夏四月己亥诏:

二宫诸王,悉不得营立屯邸,封略山湖。太官池籞,宫停税入,优量省置。

依据上述史料,唐长孺先生将南朝屯的经营者分为三类:宗室、军队和士族,其功能在耕战之外,至少还囊括修建府舍、造作器物等。虽然经营者身份不同,但其界限在南朝并不很清晰,构成这三类屯的人员也大多是兵士和逋亡人员,不过占比略有差罢了。(23)唐长孺:《南朝的屯、邸、别墅及山泽占领》,《历史研究》1954年第3期;张泽咸:《东晋南北朝屯田述略》,《史学月刊》1981年第3期;林志华:《东吴屯田制探略》,《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1期;权家玉:《东晋南朝的屯田及其地位》,《江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爬梳史料,“东屯”“西屯”均可在文献中直接找到,如《方舆胜览》卷五七载:“东屯乃公孙述留屯之所,距白帝五里”。(24)祝穆撰,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卷五七《夔州路·夔州》,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016页。《建康实录》卷一三载孝建元年(454)五月事:“时东风急,火猛,延烧西屯兵,义宣单舸南走,闭航而泣。”(25)许嵩撰,张忱石点校:《建康实录》卷一三《世祖孝武皇帝》,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74页。所指虽均与建康相距较远,但提醒我们思考砖铭“东屯”“西屯”作为纯粹军屯称谓的可能性。

据前引《隋书·百官志》和《通典》,湖西、湖东二砖屯无疑是由萧梁宗室设置的,其长官屯丞位列三品蕴位,则庶民可以通过积累军功、吏绩获得这一官职。(26)杨恩玉:《萧梁官班制的形成考论:以流外七班、三品勋位及蕴位为中心》,《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位列三品蕴位的职官均直接为宗室服务,掌管书记、饮食、医疗、武备、戍卫等事务,其长官通常终生无望进入流内、流外官班,是典型的“寒人之职”(27)唐长孺:《南朝寒人的兴起》,载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98页。,而据“砖屯”名号可知其专事烧砖。砖铭“屯”迄今仅出土于建康、丹阳两地的官营建筑与宗室墓葬中,是符合湖东、西砖屯设置背景的,若各处军屯所产亦可供给宗室,那么砖铭“屯”的出土状况应不会有这么强的排他性。再考虑到萧梁宗室重视礼制,以往的墓葬考古亦多次加以证明,那么宗室用砖来源多端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砖屯为何设在玄武湖东、西,而非南、北?笔者推测这与玄武湖周边惯常的屯兵地点有关。玄武湖南为覆舟山,沿都城建康中轴线过华林园、潮沟入宫城,多为皇家禁苑区域;湖北则与都城联络不畅。《建康实录》卷一三载:“(孝建五年)二月,(宋孝武帝)阅武于玄武湖西。”同书卷一七载:“(太清二年)十一月,邵陵王入援京师。乙酉,战于玄武湖东而保爱敬寺,为贼所破。”(28)许嵩撰,张忱石点校:《建康实录》,第482、690页。可见,由于自然地形和交通线路的关系,至少刘宋至萧梁时期在玄武湖东、西两侧应有常设屯兵,以便拱卫皇城。随着屯田制的涣解、屯职能的丰富,湖西、湖东二砖屯为满足宗室用砖需求,在原先的屯兵基础上应命设置。

小结

综上,本文根据字形认为“屯”是砖铭“も”的较优释读,并指出砖铭“官”与陶官瓦署的对应关系。再总结砖铭辞例,提出两种辞例搭配,即“西/东+屯”和“砖屯”,进而在文献中找到湖西、湖东二砖屯的记录,推定出砖铭“屯”较可能的内涵。

于是,一系列疑问也随之产生:仅在墓葬出土的“砖屯”砖铭,与区分“西屯”“东屯”的砖有何区别?湖西、湖东二砖屯的设置起、止于何时?梁与东晋、宋、齐、陈的砖屯设置有无差异?这些涉及时代断限的疑问,囿于建康城、石头城等遗址资料刊布的不足,尚无法给予充分论证,相信日后正式报告提供的层位信息可以为细化认识提供帮助。此外,狮子冲南朝墓为何同时出土砖屯与陶官烧造的墓砖?除了官营砖屯外,军屯、私屯是否烧砖,其产品形态如何?这类军事化(或类军事化)组织参与工程营建的遗存不仅见于南朝,同时期北魏瓦文上的“主”(29)郭晓涛:《北魏洛阳城一号房址瓦文中“主”再考》,《中原文物》2020年第6期。、百济标石上的“卩”(30)如韩国国立扶余博物馆藏“上卩前卩”铭标石等,疑“卩”即“部”字简写。参见《韓國古代金石文資料集Ⅰ高句麗·百濟·樂浪篇》,国史编纂委员会,1995年,第193-195页。可能都具有类似性质,藉此或可对中古东亚的匠作交流作进一步申论。

附记:本文在构思和撰写过程中,受到姚乐、朱棒、刘萃峰三位师兄的启发与帮助,谨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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