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布楚在早期清俄互市关系中的政治、经济作用
2022-05-17王天宝
王天宝
引 言
在俄国,哥萨克叶尔马克跨越乌拉尔山的冒险行动进一步激发了俄国人抢占新领土的强烈欲望,以致俄国在整个17 世纪不断东扩。相继在鄂毕河流域建立托木斯克,在叶尼塞河流域建立叶尼塞斯克,在勒拿河流域建立雅库茨克。俄国哥萨克军凭借着西伯利亚地区各大水系及支流呈“叶脉状”分布且多相互连接的特点而大肆东侵。17世纪40年代,开始尝试越过贝加尔湖,并寻机侵扰清朝的黑龙江流域与额尔古纳河流域。1650年,在额木尔河流入黑龙江的交汇点处建立阿尔巴津(Албазин),中方称其为雅克萨;1653年,在石勒喀河支流建立涅尔琴斯克(Нерчинск),即中方所称的尼布楚。自此直至1689年《尼布楚条约》签订,清俄两国政府为边民、边地的归属问题争执40年之久。针对此事,两国在外交交涉过程中所奉行的政策是不同的。俄国既想得到更多的土地,又想从清俄互市贸易中获取经济收益。波雅科夫、哈巴罗夫、斯捷潘诺夫三者在黑龙江流域大肆侵扰的时间,与持有贸易目的之巴依科夫使团、阿布林商队等到达北京的时间,大致相同。①波雅科夫侵扰时期:1643—1646年;哈巴罗夫侵扰时期:1649—1653年;斯捷潘诺夫侵扰时期:1654—1660年。巴依科夫使团:1654—1656年;阿布林曾作为巴依科夫的副使随其一同到中国,其后阿布林又于1658—1662年及1668—1672年两次抵达中国。与俄国不同的是,虽然划界提议是由战败方俄国首先提出的,但清朝依然奉行和平解决两国争端的方针,为的是尽快解决边疆问题,以达摆脱俄方侵扰、平定蒙古部落叛乱及禁止边民潜逃的目的。被俄国长期侵占的原属清朝的尼布楚地区成为清俄两国迫切需要解决的领土争端,在条约签署之后成为两国进行政治外交,发展经济贸易及促进文化互通的桥梁。
一、尼布楚所属权在清俄两国间的转移
“尼布楚”俄称“涅尔琴斯克”,该称呼源于河流,即尼布楚河,俄称涅尔查河(Нерча)。尼布楚一词在清人的意识中有两种含义:首先是区域概念,清末邹代钧曾指出“大约额尔古讷河以西、石勒喀河以东地均名尼布楚。”①(清)邹代钧著,陶新华点校:《西征纪程·中俄界记》,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68页。其次是城市概念,即尼布楚城,由俄国哥萨克东侵时所建过冬小堡发展而来。其在清朝时期的不同史料中存在着多种表述形式,有如下几种:尼布潮、尼布抽、尼布绰、尼扑处、尼朴处等,本文除引文内容外均使用“尼布楚”字样。自清俄两国于1689年签订《尼布楚条约》后,本就因俄国长期占领而逐渐陌生的尼布楚在清人的意识中更加趋于淡化。晚清的何秋涛曾云:“又以尼布楚为在江塞界内皆失事实,乾隆五十八年(1793)经黑龙江将军遵旨查明尼布楚城前经使臣定议属俄罗斯,然后此地之原委始明。”②(清)何秋涛:《朔方备乘》卷15《尼布楚城考》,《尼布楚城考叙》。清康熙、雍正两朝之后,乾隆皇帝对尼布楚及雅克萨两城的认识已不甚明了,并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命大臣寄谕黑龙江将军明亮查明两城归属情况。相关研究参见韩晓梅《乾隆朝满文档案中的雅克萨与尼布楚》,《满语研究》2014年第1期。而何秋涛在谈及尼布楚城建置年代时仅以“无考”二字予以解释。但在历史上尼布楚曾隶属于清朝是既定事实,清太宗皇太极时期已经统一了自东北海滨(鄂霍次克海)迄西北海滨(贝加尔湖)之间的使犬、使鹿诸部以及蒙古诸部,并以此昭告天地,宣示了对上述土地的主权。
康熙二十八年(1689)十二月,索额图等人奏尼布楚谈判情况,其在与俄国使臣谈判时曾论及尼布楚在历史上的归属问题:“臣等以鄂嫩、尼布潮系我国所属毛明安诸部落旧址,雅克萨系我国虞人阿尔巴西等故居,后为所窃据,细述其原委。”③《清圣祖实录(二)》卷143“康熙二十八年十二月丙子”,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77页。此外,康熙三十九年(1700)七月,又上谕:“尼布潮等处,原系布拉忒吴梁海诸部落之地,彼皆林居,以捕貂为业,人称为树中人,后鄂罗斯强盛,遂并吞之,已五六十年矣,即此允当轸念也。”④《清圣祖实录(三)》卷200“康熙三十九年七月乙卯”,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6页。“毛明安”又被写作“茂明安”,蒙古旧部名,成吉思汗弟哈布图哈萨尔后裔车根始称所部之名。⑤陈永龄主编:《民族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第655页。在上述两条史料中,茂明安部与布拉忒乌梁海诸部是何关系?邹代均曾作如下说明:“及茂明安南徙,则留故所役属之布拉忒乌梁海人居其地。”⑥(清)邹代钧著,陶新华点校:《西征纪程·中俄界记》,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168页。而魏源则称“俄罗斯东部曰罗刹者,亦逾外兴安岭侵逼黑龙江北岸之雅克萨、尼布楚二地,树木城居之。两师相值各罢兵。既又南向侵掠布拉特乌梁海,夺四佐岭。”⑦(清)魏源:《魏源全集》(第三册),《圣武记》卷6,《外藩·国朝俄罗斯盟聘记》,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240页、第241页。又有:“科尔沁部在喜峰口外,东西距八百七十里,南北距二千有百里,南界盛京边墙,北界索伦。本元太祖弟哈萨尔之后,明初置兀良哈三卫之一也,后自立国曰科尔沁。”⑧(清)魏源:《魏源全集》(第三册),《圣武记》卷3,《外藩·国朝绥服蒙古记一》,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96页。明时兀良哈为林中人之意,清时称其为乌梁海。据此,二者之间实为包含关系,茂明安部应为布拉忒乌梁海诸部之一,他们生活在同一区域之内。
历史上茂明安部分两批归附后金,分别是天聪七年(1633)二月“阿禄科尔沁国车根汗、固木巴图鲁、达尔马代衮等,举国来归。”①《清太宗实录》卷13“天聪七年二月癸亥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81页。与天聪八年(1634)九月“阿禄部落毛明安举国来归,为首贝勒杨古海杜稜、巴特玛戴青及小台吉等二十余人……”②《清太宗实录》卷20“天聪八年九月戊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68页。第二批归附的茂明安部人分别于天聪八年(1634)十月与十一月受到赐宴、赐物恩待。③《清太宗实录》卷20“天聪八年十月辛丑”,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71页;《清太宗实录》卷21,“天聪八年十一月癸丑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76页。此后,便发生了茂明安部叛逃事件,叛逃时间大致处在天聪九年(1635),具体是哪一月份史料所载不详。而起因在于“毛明安下吴巴海达尔汉巴图鲁、吴巴赛都喇尔、洪珪噶尔珠、俄布甘卜库倡首逃往阿禄部落。”④《清太宗实录》卷28“天聪十年三月乙丑”,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8页。对此,天聪十年(1636)二月“上命阿赖达尔汉,率外藩蒙古诸贝勒兵,往追毛明安之逃人,阿赖等至阿禄喀尔喀地方,俱获之,计户口二百三十,人丁四百二十有一,马千七百九十有一,驼百有二十。”⑤《清太宗实录》卷27“天聪十年二月庚子”,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4页。此外,在追捕途中又乘便俘获喀木尼汉部35 户,人丁百余人。据齐木德道尔吉的研究,《清太宗实录》天聪十年(1636)二月庚子所载逋逃一事的原始出处应为《满文原档·日字档》天聪十年(1636)丙子二月档,其中提及往追茂明安部至阿鲁喀尔喀极边(Kalkai dubede),也就是汉文中的阿鲁喀尔喀地方,即鄂嫩河中游尼布楚地方。⑥参见齐木德道尔吉《清初茂明安部叛逃事件二则史料辨析》,《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可见,茂明安部的归附,茂明安部逋逃事件的发生,以及清军主力部队的南下导致清属尼布楚一带出现了统治真空,使俄国有机可乘将其据为己有。
在俄文历史文献中,有关涅尔琴斯克堡的建立时间有三种提法,分别是1653年、1654年、1658年。但许多沙俄时期、苏联时期以及当今俄罗斯的历史学家们都曾认为涅尔琴斯克始建于1653年。据载,1652年叶尼塞军政长官阿法纳西·帕什科夫(Афанасий Пашков )对瓦西里·科列斯尼科夫(Василий Колесников)所报告的关于扩大税收区域(沿音果达河及石勒喀河)一事颇感兴趣,于是派遣彼得·别克托夫(Петр Бекетов)带领一支百人的哥萨克队伍前往寻找。在别克托夫的带领下,哥萨克们先后在色楞格河河口、伊尔根湖附近及石勒喀河南岸分别建立了乌斯季—普罗尔瓦堡(音译,Усть-Прорва острог)、伊尔根堡(Иргенский острог)、涅尔琴斯克堡(Нерчинский острог)。1653年10月,别克托夫途中折返伊尔根堡过冬,派十人长马克西姆·乌拉索夫(Максим Урасов)在石勒喀河南岸(右岸)、尼布楚河河口对面选址建堡,便有了涅尔琴斯克堡。⑦Андриевич В.К.Пособие для написания истории Забайкалья.Иркутск,1885.с.31-35;Васильев А.П.Забайкальские казаки.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очерк.Т.1.Чита,1916.с.46-50.1654年春,别克托夫带着主力队伍来到涅尔琴斯克堡,此处的哥萨克人数增至60人左右,他们开垦土地,播种粮食。在秋季粮食成熟但尚未收割的时候,原本在尼布楚河区域游牧的根特木尔酋长率领自己的部族袭击了涅尔琴斯克堡,毁坏了庄稼,偷走了马匹,哥萨克们被迫离开此处前往阿穆尔河(黑龙江)区域。⑧Пуляевский Л.А.Очерк по истории города Нерчинска.Нерчинск,1929.с.2.根特木尔部族属喀木尼汉部,因其无法忍受哥萨克的侵扰,于1653年举族归附清朝,暂居嫩江流域,首领被授四品佐领官。1654年,根特木尔再次返回故地并袭击涅尔琴斯克堡,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归附清朝后其全族安全有所保障,借机报复俄国哥萨克军;其二,重回故地了解情况,查看是否有重返的可能,这一心态体现在15年后,即1667年根特木尔叛逃俄国重居故地。①有关根特木尔叛逃的介绍,见王天宝《根特木尔事件研究》,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根特木尔一族归附后,在尼布楚流域可抵抗俄国哥萨克的军事力量几乎全部内迁至清军尚可威慑的区域。俄国哥萨克卷土重来,1658年涅尔琴斯克堡于石勒喀河左岸(北岸)复建,1689年《尼布楚条约》签订后尼布楚区域划归俄国,而涅尔琴斯克堡自此升级为城市。
二、清俄互市关系中尼布楚的政治作用
据何秋涛介绍,清朝与俄国之间的互市有三种“曰京师互市;曰黑龙江互市;曰恰克图互市。”②(清)何秋涛:《朔方备乘》卷37《纪事始末一·俄罗斯互市总载》。而互市往来由来已久,较早的史书叙事可追溯至汉唐,一直延续到明清。西汉武帝元光二年(前133),于马邑策划了一场针对匈奴的诱敌歼灭战,后因消息败露未能成功。“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③《史记》卷110《匈奴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905页。东汉灵帝中平二年(185),劭驳之曰:“鲜卑隔在漠北,犬羊为群,无君长之帅,庐落之居,而天性贪暴,不拘信义,故数犯障塞,且无宁岁。唯至互市,乃来縻服。”④《后汉书》卷48《应奉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609页。《魏书·食货志》载:“自魏德既广,西域、东夷贡其珍物,充于王府。又于南垂立互市,以致南货,羽毛齿革之属无远不至。”⑤《魏书》卷110《食货志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58页。隋“大业初,西域诸蕃款张掖塞与中国互市,炀帝遣矩监其事。”⑥《旧唐书》卷63《裴矩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406页。唐高祖武德八年(625)“突厥、吐谷浑各请互市,诏皆许之。”⑦《资治通鉴》卷191“唐高祖武德八年正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994页。宋时“礼宾院,掌回鹘、吐蕃、党项、女真等国朝贡馆设,及互市译语之事。”⑧《宋史》卷165《职官五·鸿胪寺》,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903页。至元十五年(1278)八月诏行中书省唆都、蒲寿庚等曰:“诸蕃国列居东南岛屿者,皆有慕义之心,可因蕃舶诸人宣布朕意。诚能来朝,朕将宠礼之。其往来互市,各从所欲。”⑨《元史》卷10《世祖本纪七》,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04页。明“永乐初,西洋剌尼国‘回回’哈只马哈没奇等来朝,附载胡椒与民互市。”⑩《明史》卷81《食货志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80页。在历朝史书之中,不乏关于互市的记载,现仅从其中挑选数条以勾勒清代之前的互市情况及互市所具有的特性。
由上述八条记载可知,“互市”多指中国历代王朝同王朝外部其他民族政权之间所进行的贸易活动。显而易见的是,古代外界对同中国进行贸易有着强烈的需求。但中国历代王朝大多都将互市作为制约夷狄、属国朝贡及羁縻辖区的手段或方式。《宋史》中便有如下记载:“宋初,经理蜀茶,置互市于原、渭、德顺三郡,以市蕃夷之马;熙宁间,又置场于熙河。南渡以来,文、黎、珍、敍、南平、长宁、阶、和凡八场,其间卢甘蕃马岁一至焉,洮州蕃马或一月或两月一至焉,叠州蕃马或半年或三月一至焉,皆良马也。其他诸蕃马多驽,大率皆以互市为利,宋朝曲示怀远之恩,亦以是羁縻之。”①《宋史》卷184《食货志下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511页。宋张若谷谓:“互市,所以利戎落而通边情……”②《宋史》卷299《张若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929页。此外,明永乐时西洋剌尼国人前来互市,有司请征其税,皇帝答复如下:“商税者,国家抑逐末之民,岂以为利。今夷人慕义远来,乃侵其利,所得几何,而亏辱大体多矣”③《明史》卷81《食货志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80页。。可见,中原王朝与外部进行互市,其主要目的并非盈利,而在于掌控边情、安抚外夷、羁縻藩属。
早在顺治朝俄国侵扰边疆就已频繁发生,但直至康熙朝才得到彻底解决。康熙皇帝在试图解决东北边疆问题之前,并不十分了解尼布楚的状况。因此,康熙二十一年(1682)在俄国哥萨克肆掠边境,扰边民、夺人口的情况下,谕令:“……一面遣人赴尼布潮,谕以捕鹿之故,一面详视陆路近远……”④《清圣祖实录(二)》卷104“康熙二十一年八月庚寅”,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2页。为收复失地、稳固边疆做前期准备。康熙二十四年(1685)至二十七年(1688),清军为收复雅克萨两次围其城,击败俄国哥萨克军。期间康熙皇帝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谕大学士勒德洪、学士麻尔图,日者大兵往征鄂罗斯,破雅克萨城,释鄂罗斯不诛,赦之使生还,其时不并取尼布潮地者,盖以尼布潮地画为疆索,使鄂罗斯不得越尼布潮界,界外听其捕牲也。”⑤《清圣祖实录(二)》卷124“康熙二十五年正月甲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13页。此次清军仅对雅克萨进行了围攻,并未前往尼布楚地区,但此时康熙皇帝已经明确提出尼布楚是清朝领地。
康熙二十七年(1688),索额图等人前往色楞格斯克谈判,中途遇蒙古诸部战乱折返,首次谈判尝试因未能达到终点而夭折。谈判使团出行前,康熙皇帝再次重申尼布楚归清朝所有,上谕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等曰:“……朕以为尼布潮、雅克萨,黑龙江上下,及通此江之一河一溪,皆我所属之地,不可少弃之于鄂罗斯……”⑥《清圣祖实录(二)》卷135“康熙二十七年五月癸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66页。但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俄国遣使臣费·阿·戈洛文等至尼布潮议界,索额图奏请如前所议,仍以尼布楚为界,其内诸地皆归清朝所属。但康熙帝一改之前所持观点:“今以尼布潮为界,则鄂罗斯遣使贸易无栖托之所,势难相通,尔等初议时,仍当以尼布潮为界,彼使者若恳求尼布潮,可即以额尔古纳为界……”⑦《清圣祖实录(二)》卷140“康熙二十八年四月壬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43页。从此段文字中不难看出康熙皇帝欲以贸易手段来制衡俄国,已达到稳固边疆的目的。而对贸易本身并不十分重视,这一点可从何秋涛对黑龙江互市的介绍中发现:“因各以土产交易,无远省之商,无难得之货,亦未尝专派大员督理,盖与会宁、中江诸市同为市易之小者,故其事不甚著。”⑧(清)何秋涛:《朔方备乘》卷37《纪事始末一·黑龙江互市》。地理位置偏远,人口稀少,以及交易之物平常无奇且少有外地商人前往经商,导致了黑龙江互市长期不被时人关注。若清朝重视断不会有如此情景。
可见,清朝初期与俄国所进行的互市贸易继承了历朝对外互市贸易的性质,延续了之前的治夷传统,是典型的居天下之中而辖四夷的统治理念。何秋涛也曾论及此事:“盖圣度如天覆帱万有,既嘉察罕汗之上疏引咎情词恭顺,又悯其属人无贸易栖托,爰于龙江附近赐以一廛。”⑨(清)何秋涛:《朔方备乘》卷15《尼布楚城考·考叙》。从另一层面来看,康熙皇帝此举也属无奈之举。当时的喀尔喀、准噶尔等蒙古部落尚未完全臣服,并且均与俄国接壤,很容易与俄国形成掎角之势,这威胁到了清朝的统治。割让难以索还的尼布楚区域以换得俄国袖手旁观蒙古诸事,实现了清朝北部疆域的稳定。使准噶尔无获火器之所,无败遁所投之处。根据康熙对俄国有“地方遥远,僻处西北海隅,然甚诚敬,噶尔丹窘迫求救,彼曾拒而不答”①《清圣祖实录(三)》卷200“康熙三十九年七月乙卯”,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6页。的评价可知,康熙皇帝通过这一决断换取了其所需的结果。而这一结果又为康乾时期稳固统治北部及西北边疆地区奠定了基础。
三、清俄互市关系中尼布楚的经济作用
“闲里方知得此生,痴人身外更经营。君看坐贾行商辈,谁复从容唱渭城。”南宋范成大在《题南塘客舍》一诗中用“坐贾行商”四字简要地描述了古代的“商”与“贾”,即流动贩商与定点铺商的差别。在中俄早期关系史中,如果依据贸易的“行商”与“坐商”方式,贸易地点的多寡、固定与否,以及双方贸易的平等性等方面进行划分,大致可将清俄贸易分为三个关键阶段:自1689年签订《尼布楚条约》至1728年签订《恰克图条约》期间的“陆路—多线—行商”平等贸易阶段;自《恰克图条约》签订至1851年签订《中俄伊宁条约》期间的“陆路—定点—坐商”平等贸易阶段;《中俄伊宁条约》《瑷珲条约》《中俄天津条约》《中俄北京条约》签订后的“海陆—多地—通商”不平等贸易阶段。其第一阶段贸易,主要是指以北京为目的地的京师互市,而尼布楚在此期间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行商”是指外出经营的流动商人,包括帮客、厢客、边客、摊贩等。在《尼布楚条约》签订之前,清俄两国之间就已经存在了行商贸易现象,双方对待贸易的态度是极为不同的。清朝早期并未将经济利益置于首要位置,通常将持有贸易目的外国使团或外国商队视为“朝贡国”对“天朝”臣服的一种表现,欲将其纳入朝贡体系之中,互市便成为一种笼络、制衡外夷的手段。而俄国官方及民间一直积极、主动地参与,组织商队赶赴清朝都城北京及边区要地进行贸易,目的在于获取巨额利润。《尼布楚条约》签订后,两国的贸易行为得到了双方政府的许可,清俄互市贸易走向合法化,贸易关系正式确立。俄国皇家为了独享贸易利益,自1706年起彻底禁止私商跟随国家商队到北京进行贸易。此外,巴依科夫开辟的早期路线耗时长久且沿途多有风险。因此,18世纪初俄国人开辟了色楞格斯克—北京路线,大部分商队逐渐改用此路线前往北京进行京师互市。无法前往北京的俄国私商则选择在途中的库伦进行互市交易,库伦成为北京之外的另一重要贸易点。而尼布楚—北京互市贸易较为特殊,它是主线京师互市(托博尔斯克—北京)在特殊时期的一个短期替代路线。
自尼布楚出发的俄国商队大多沿着相同的路线到达目的地北京,该路线是俄国人早在17 世纪中叶时从达斡尔人那里得知的。正式从尼布楚派出使团或商队到达北京的时间最迟应不晚于1670年。因为,在这一年从尼布楚派出了由军役贵族米洛瓦诺夫带领的小型使团到达北京面见了清朝的康熙皇帝,其来华的目的是建议缔结同盟和通商。②[俄]А.П.瓦西里耶夫著,徐滨、许淑明等译:《外贝加尔的哥萨克(史纲)》,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184页。另外,我们根据《1675年2月22日,西伯利亚衙门就前往清帝国的路线问题致外务衙门的公函》可知,自尼布楚到北京的路线有两条:一、从尼布楚出发到达额尔古纳河,沿着额尔古纳河、根河及海拉尔河抵达脑温,再从脑温走入中国内地;二、从尼布楚城出发沿阿穆尔河(黑龙江)而下到阿尔巴津,再从阿尔巴津走旱路到达北京。①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等编,厦门大学外文系译:《十七世纪俄中关系》,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497页。《尼布楚条约》签订后,俄国根据条约内容将阿尔巴津堡拆毁,后者也就不再被使用。
如前文所述,清朝之所以作出让步同意与俄国签订《尼布楚条约》,主要是想尽快解决东部边境争端,抽身平定准噶尔叛乱,并消除俄国与其联合的隐患。自康熙二十九年(1690)至康熙三十六年(1697),康熙皇帝曾三次亲征噶尔丹,最终平定了地方叛乱,维护了国家统一。首先,噶尔丹的叛乱阻拦了以往俄国行商到达北京所必需途经的蒙古草原地区。早在1688年,叛乱就已阻碍了道路,导致以索额图为首的清朝谈判使团无法到达色楞格斯克,无奈返回北京,次年谈判地点改为尼布楚,方顺利进行。其次,清朝进行平叛刚好发生在《尼布楚条约》签订之后。从上述两点来看,1689年至1698年主线京师互市路线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使团与商队的人身及财产安全无法得到保障。这一期间沿此路到北京的俄国商队受到影响,其数量大幅下降。但是清俄的行商贸易并未因此中断,位于两国东部的尼布楚—北京路线开始充分发挥作用。
俄国商队因为这场战争,不能通过蒙古北部到达北京,开始从涅尔琴斯克出发途经脑温,最终到达北京。②Александров В.А.Россия на 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ых рубежах (вторая по ловина XVII в.).М.,1969.с.204.清朝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就已发布了有关俄国来京贸易的政令:“康熙三十二年定例,俄罗斯国准其隔三年来京贸易一次,不得过二百人,在路自备马驼盘费,一应货物不令纳税,犯禁之物不准交易,到京时安置俄罗斯馆,不支廪给,限八十日起程还国,此在京互市著令之始也。”③(清)何秋涛:《朔方备乘》卷37《纪事始末一·京师互市》。按清方所提出的限制,仅允许俄国商队每三年可到北京进行一次贸易。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几乎每年都有俄国商队赶赴北京。这一点可在1689年至1703年自尼布楚出发至北京俄国商队的情况中得到证实。据苏联历史学家瓦·亚·亚历山德罗夫的不完全统计,在此14年的时间里俄国派出了11支商队(见表1)。此阶段自尼布楚频繁派出商队的原因在于,主线京师互市路线受阻,且尼布楚—北京线路也较为省时。按照当时俄国商队成员的记载,从尼布楚到北京仅需3 个月左右的时间。如此计算,从尼布楚赶往北京的商队完全可以在一年之内完成往返。
表1 尼布楚—北京商队(1689—1703);尼布楚—齐齐哈尔商队(1706—1728年)信息表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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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对比中国学者孟宪章与苏联学者亚历山德罗夫的两部著作,可归纳总结出,自1689年从尼布楚派出第一支国家商队开始,截止至1728年,共有20支。其中,第6、7、8三支队伍的情况在两人著作中有所区别。据俄方记载,梁古索夫在1697年2月自莫斯科出发,1700年返回。①Александров В.А.Россия на 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ых рубежах (вторая половина XVII в.).Хабаровск,1984.с.227.1697—1700 三年间,从莫斯科到北京就要占用至少一年以上的时间。因此,孟宪章书中所记载的1698—1699年很可能是梁古索夫到清与离清的时间。也就是说,两者所记载的商队是相同的,只是对时间的记载有所差别。第12与第19两支队伍的情况仅在孟宪章的书中出现,在亚历山德罗夫的书中没有找到相关信息。其余的17支商队,两书内容一致。此外,如果忽略上述的第12与第19支队伍,以1703—1706年为分界点,1689—1703年14年间共有11 支队伍,而1707—1728年21年间共有7 支队伍。前一阶段平均每1年派出一支队伍;后一阶段则平均每3年派出一支队伍,具体情况如表1。出现前后差距的主要原因在于新路线的开辟与使用。1702—1703年,萨瓦季耶夫商队去程是从尼布楚出发前往北京的,但回程却改变了路线,走的是北京—色楞格斯克路线。自1705年开始,大多商队都选择从伊尔库茨克出发经色楞格斯克到北京。选择走尼布楚—北京路线的商队数量开始减少。另一原因在于,18世纪初期,清朝开设了齐齐哈尔贸易点,来此地进行贸易的多属小型私商,大型官商队伍则又改用京师互市主线。伊兹勃兰特·伊杰斯使团于1694年返回时,途径了齐齐哈尔,他在日记中提到,该地区开设了许多为今后同俄国商人进行贸易的店铺,不许商人到京师去贸易。1706年,经尼布楚批准并派库斯玛等33人,携带货物前往嫩江贸易。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代中俄关系档案史料选编》(第一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73页。齐齐哈尔成为另一主要清俄互市贸易点。
综上,以尼布楚为出发点的贸易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一、尼布楚至北京的东线京师互市阶段,时间大致是1689—1703年;二、尼布楚至齐齐哈尔的齐齐哈尔互市阶段,时间大致是1706—1728年。在第一阶段中的1689—1698年,是一个较为关键的时期,也是东部互市线路的繁荣期。从表1中我们可以看出,这10年里只有1690年与1694年没有派出过商队,且商队多带有官方色彩。这与京师互市主线受阻有着密切的关联,以至于带有外交任务的使团、商队需从莫斯科出发横跨西伯利亚地区途径尼布楚前往北京。典型的代表是伊兹勃兰特·伊杰斯,他从莫斯科出发几乎用了一年时间到达伊尔库茨克,又耗半年时间由伊尔库茨克向东途经尼布楚、齐齐哈尔,终至北京。1697年,清朝平定了准噶尔叛乱,此后京师互市又开辟出更为便捷的“色楞格斯克—北京”新线,尼布楚的作用被削弱。
1728年《恰克图条约》签订后,明确规定可在两国交界处设置市场,即:除两国通商外,在两国交界处进行零星贸易者,可在尼布楚、恰克图地方选择适当地点建盖房屋、墙垣和栅子以进行贸易。①褚德新、梁德主编:《中外约章会要(1689—1949)》,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6页。签约当年,俄国就在恰克图建市场,清朝也在靠近恰克图的边境上建买卖城,形成了恰克图互市。东部的尼布楚—齐齐哈尔互市也被库克多博—祖鲁海图互市取代,对俄国来说尼布楚已经不再拥有之前的经济作用。两国商民将货物运送至各自在边境上设置的商铺,贸易方式逐渐从“行商”向“坐商”转变。“坐商”亦称“坐贾”,即开设商铺以销售货物的商人。以尼布楚为过境通道的京师互市及齐齐哈尔互市终被取代,尼布楚的经济作用自此渐衰。
结 语
康熙皇帝对尼布楚的决断从“不可弃”到“可弃”,反映出其对尼布楚地区以及北部边疆局势的政治考量。康熙皇帝弃此城以换取俄国不干预准噶尔叛乱,并将此城作为两国消息互通的媒介以掌握边情,尚可通过清俄互市制衡俄国。俄国获得尼布楚区域后便将尼布楚堡升级为尼布楚城,立刻抓住清俄贸易机会向清朝派遣商队进行贸易,获取了巨额经济利润。虽然以尼布楚为过境地的东线京师互市与齐齐哈尔互市所持续的时间较为短暂,但也在清俄贸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总之,对俄国而言尼布楚的经济作用突出,但对清朝来说尼布楚的政治作用更为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