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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释证及其学术史意义

2022-05-15雷恩海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心迹弘治次韵

雷恩海,董 豪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王阳明的诗作《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是一首赓和之作,全诗如下:

孔颜心迹皋夔业,落落乾坤无古今。公自平王怀真气,谁能晚节负初心?猎情老去惊犹在,此乐年来不费寻。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1]1173-1174

诗为与“毕方伯”相唱和而来,但也抒发了个人的心境。在最早的隆庆六年谢廷杰版《王文成公全书》中,即收录于卷二十九《续编四》中,后世相沿用,中华书局版《王文成公全书》与上海古籍出版社《王阳明全集》中,均收录于卷二十九《续编四》,为诗作中的第三首。钱德洪在卷首序文中说:“是卷师作于弘治初年,筮仕之始也。”[1]1143乃知此编中文字,作于弘治初年王阳明筮仕之始。王阳明举进士在弘治十二年(1499),第二年才正式授予官职,弘治凡十八年,王阳明筮仕之始已近弘治末年。所以这本编文字应该包括弘治初年及筮仕之始阶段的作品,否则就有牴牾之嫌了。而此编中多为应酬之作,故而并未编入以前的文集中。又据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先生乃取近稿三之一,标揭年月,命德洪编次;复遗书曰:‘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者,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1]1744-1745可知钱氏等人在编订文录时,以年月次序编排是一个基本的指导原则。而在《续编四》中《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这首诗,夹杂于《雨霁游龙山次五松韵》《次魏五松荷亭晚兴》等诗篇之中。此魏五松,钱德洪所编《年谱》有记载曰:

归余姚,结诗社龙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时以雄才自放,与先生登龙山,对弈联诗,有佳句辄为先生得之,乃谢曰:“老夫当退数舍。”[1]1349

时为弘治九年(1496),王阳明北京会试再次名落孙山,因而归余姚,与友人结诗社相唱和,其诗才得到了魏瀚的赞许。魏瀚号五松,余姚人,弘治七年(1494)六月由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升任江西右布政使,弘治九年正月致仕[2]3309-3313,为龙泉诗社成员之一。而《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编次于与魏五松(瀚)唱和作品之间,因此关于这首诗的创作时间,就有作于弘治九年王阳明会试落第归余姚时期和作于弘治十六年(1503)在西湖养病期间两种说法,而且在当下的一些著作中,两种说法并存,且在不同版本中,诗颔联有“公自平王怀真气”与“公自平生怀真气”两种版本异文。职此之故,本文考释王阳明此诗的具体创作时间,并阐释诗旨,探讨其在王阳明学术路径转变上的标志性意义。

一、诗作的不同阐释

由于受钱氏对文集编目的影响,认为《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创作于弘治九年(王阳明会试落第后这一时段)的学者较多。

黄月亮《王阳明内圣外王的九九方略》一书中,以诗作中尾联“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为其书中章节的标题,有曰:“王阳明的诗文,创作于办诗社时期的不好判断是哪些,不过这个插曲为时甚短且不重要。钱德洪为续编的作品是‘作于弘治初年’的,可他又说是乃师‘筮仕之始’的习作。王‘筮仕’之年是弘治十二年,弘治年号共用了十八年。所以钱氏的话,极可能是指从弘治初年到十二年王中进士之始。细看是作品的内容,这个理解大致不错。如《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正是落第举子的心声,次某公韵的作品多也是佐证。次魏五松的很多,且多不甘自壮语:‘乡里正须吾辈在,湖山不负此公来。’(《雨游龙山》)‘飞腾岂必皆伊吕,归去山田亦可耕。’(《松荷亭晚兴》)这些也像是未登仕版、自己哄自己的说法。”[3]43

单从诗句本身来看,是符合一个落第举子的情况的,但与同时期其他唱和的作品仍有不同。“湖山不负此公来”“归去山田亦可耕”分明体现的是甘于隐逸生活、乐而忘忧的心境,而觉得“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则是不甘于现状,而想要有所作为。王阳明在会试落第之后,见到同舍有以不得第为耻者,还劝慰他人道:“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1]1349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因为落第想要一飞冲天,显然是合情合理的。而在王阳明这里,如果这样就是动心了,与他自己所说显然是矛盾的。且在此编还有《游泰山》《再试诸生》等作品,这些作品是作于弘治十七年(1504)年王阳明主考山东时的;而其中《与胡少参小集》《醉后歌用燕思亭韵》则是作于贬谪贵州时期。所以此编中的作品包括弘治九年后会试落第时期、弘治十五年后告病归越时期、弘治十七年主考山东时期和正德三年(1508)后贬谪龙场时期这四个时段的作品,且四个时段中主考山东是受聘,贬谪龙场驿丞也是戴罪之身,都是在正式出仕前夕,也符合“筮仕之始”的说法,可知黄氏对于这一时段的判断是不准确的。

李晃生、李仲熙《儒家五百年思想活水的源头——王阳明》,写王阳明落第后的情况:“他已经将心托付给大自然了,完全不在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在他的眼里,官员们又哪里皆伊吕之类名臣?回家种田其实也可以。这是一种自慰式的解脱,却未必是他心中的全部真实思想。你看,他有时又感觉到‘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他还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不当官就没有实现理想的机会,一时当不成官也算不了什么。他认为自己‘破虏玉关真细事,未将吾笔遂轻投’(《云窗闲卧》),‘搏风自有天池翼,莫倚蓬蒿斥鷃巢’(《次魏五松荷亭晚兴二》),‘孤吟动《梁甫》,何处卧龙冈’(《春晴散步二》)。在他心中,破敌是易事,对自己来说,投笔从戎都不必太认真;自己有天池翼,不要与小鸟们争是非;自己的理想是当诸葛亮,眼下也是吟《梁甫》的隐士。所以,没有入仕的真正伤感,看来就是没法实现他的成雄成大事业的理想。”[4]18

作者在文中又列举了同时期其他几首诗,都显示出了王阳明当时虽有雄心壮志,但仍甘于做一位隐士,一时的考场失利也不算什么,眼下做一名隐士也还是可以的。从诗作风格上来看,王阳明在此期间吟诗联句、游山玩水,在诗作中也表现的是这种状态,比较平静。但“且从峰顶一高吟”显然是一种雄心壮志呼之欲出的状态,在这里则显得有些突兀,这是不甘于现状的一种状态。

曹诣珍在《明代越中心学与文学》中描述王阳明此时的情况。她认为:“当时考场上失意的王阳明,置身于家乡林木葱茏的幽静环境中,歌诗自娱,寄情山水,倒也惬意悠闲。但是期待能一展宏图的念头依然在阳明心中挥之不去,于是他以诗咏志,写就《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结合《太白楼赋》,可见在这段失意调整的时光中,王阳明一再以不忘‘初心’来勉励自己。而尾联‘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之句,又流露了青年诗人内心的抑郁不平之气,唯有登高长吟,方能一舒胸怀。”[5]22作者在书中意识到了这篇作品与其他的不同之处,认为诗作体现了王阳明期待一展宏图的志向。

此外,还有熊逸[6]137-138等也将该诗作为王阳明第二次落第后理解,这里不再赘述。

与以上观点不同的是,束景南认为此诗当作于弘治十六年。束氏《王阳明年谱长编》说:“‘(弘治十六年八月)与布政使毕亨游西湖诸峰,有诗唱酬。’按语中说:‘毕方伯即毕亨,时为浙江布政使。’”并依据《明清进士录》与《鳌峰类稿》推定:“毕亨弘治十五年来浙江任布政使,十七年去任,可知此诗(《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当作于弘治十六年在钱塘时。”[7]278-279束景南的考证显然更为准确,且指出毕方伯即毕亨,时任浙江布政使。

有鉴于此,有必要对《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予以释证,并探讨其在阳明学术思想发展演变中的标志性意义。

二、“毕方伯”其人考

要弄清楚《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的创作时间,首先应知道“毕方伯”其人。根据《汉语大词典》:

方伯:殷周时代一方诸侯之长。后泛称地方长官。汉以来之刺史,唐之采访使、观察使,明清之布政使均称“方伯”。[8]1558

因为是一方诸侯之长,所以称之为方伯,后世相沿用。到明清之时,尤其是明代,布政使是一省最高行政长官,所以称之为“方伯”,清代布政使职权有所降低,但沿用了明代的称法。又据《中国历代职官别名大辞典》:

布政:(明)承宣布政使司左、右布政使省称。掌一省之政。从二品。《明史·七卿年表》一:“刑部尚书:天顺二年陆瑜布政升。”明余庭璧《事物异名》卷上《君臣·布政》:“布政:方伯。”[9]310

明代承宣布政使司是由元代行中书省演变而来的,省一级最高行政机关为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为最高行政长官,掌一省之政令,又分为左布政使与右布政使,以左布政使为尊,这一制度在明成祖时期成为定制。布政使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因而俗称“方伯”或“布政”。但在明人的一些相关著作中,为了有所区别,一般又俗称右布政使为方伯,而称左布政使为布政。参照《明代职官年表》,并以《王阳明全集》与《明儒学案》中部分曾任布政使一职人物为例,兹列举如下(见表1)。

表1 《王阳明全集》与《明儒学案》中部分曾任布政使一职人物列表

由表中可以看出,无论是王阳明、钱德洪还是黄宗羲,在称方伯时,一般只指右布政使,左布政使则称为布政。表中,王阳明称布政林富是在嘉靖七年正月初一《批江左道推立土官呈》[1]1315中,巧的是林富也是于这一天被朝廷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以当时的条件,王阳明尚未得知是在情理之中。其余几位都是最终担任的官职,其中方伯周瑛(翠渠)[10]1093于弘治十五年进资善大夫致仕,但资善大夫只是文散官,散官是表示官员等级的称号,乃勋阶,其实际担任的最高职务仍然是四川右布政使一职,称之为方伯显然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方伯”是对“右布政使”一职的俗称,而“毕方伯”必然是时任右布政使一职的,而在王阳明生年,姓毕并担任过右布政使一职的人有三位,分别为毕亨、毕孝、毕昭,其具体任职时间见下表(见表2):

表2 王阳明出生年担任过右布政使一职的毕亨、毕孝、毕昭具体任职时间表

表中所列的几位“毕方伯”,分别是在弘治十六年与正德十六年左右在任。据钱德洪所编年谱记载:

弘治十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岁,在京师。八月,疏请告。……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明年遂移疾钱塘西湖,复思用世……十有七年甲子,先生三十一岁,在京师。秋,主考山东乡试。[1]1351-1352

可知,王阳明自弘治十五年告病归越,弘治十六年移疾钱塘西湖,复思用世,至弘治十七年才又重新出仕。另外在正德十六年八月,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后,王阳明便道归越省葬,第二年,即嘉靖元年二月,阳明父王华卒,王阳明回乡守制。[1]1415-1417因此在三位“毕方伯”在任的两个时段中,王阳明均居于浙江,而《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是与“毕方伯”同游时唱和的作品,则两人均需在同一地才有这种可能。

据载:“毕亨,字嘉会,新城县人。”[11]2027弘治十五年六月毕亨由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升为任浙江右布政使,除去赴任路上之时间,弘治十六年正是其在任期间。[12]1315

浙江布政使司衙门驻杭州府,此时王阳明也在杭州西湖养病,两人最有可能产生交集。毕孝于弘治十六年任湖广右布政使,湖广布政使司衙门驻武昌府,与王阳明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而毕昭于正德十六年任陕西右布政使,陕西布政使司衙门驻西安府,与王阳明有交集的可能性则更小。如此来看,“毕方伯”其人最有可能者为毕亨,其原因总结如下:

1.从毕方伯的称谓来看,毕亨曾任浙江右布政使,且任职地点与王阳明养病之处位于同一地点,有交往之可能,称为“毕方伯”也准确无误。

2.从钱德洪序言来看,王阳明集《续编四》中的作品,是其“筮仕之始”所作,王阳明于弘治十二年考中进士,观政工部,弘治十三年(1500)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又于弘治十六年在西湖养病,第二年才又出仕为官,也处在“筮仕之始”的时段之中。

3.从诗作内容看,诗歌理学色彩浓厚。王阳明也于此时渐悟仙、释之非,而回归儒学,年谱中“复思用世”心态也在诗歌中有鲜明的体现。

由此可知,“毕方伯”即是毕亨,《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乃弘治十六年王阳明西湖养病时期,与毕亨唱和而作,“是年渐悟仙释之非”而归于儒学,所以有“复思用世”之心。

三、“平王”与“平生”

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王阳明全集》中《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颔联首句为“公自平王怀真气”;而中华书局《王文成公全书》中作“公自平生怀真气”[13]1231,“王”字与“生”字为异文。从版本来源及校勘原则来看:

《王文成公全书》以《四部丛刊初编·集部》影印之明隆庆谢氏刻本《王文成公全书》为底本,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所收《王文成公全书》(校勘记中简称《四库本》),明崇祯八年施邦曜刻《阳明先生集要》(简称《集要》),康熙二十八年江都张问达编辑、忠信堂藏版《王阳明先生文钞》(简称《张本》)为主要参校本。校勘时尽量尊重原貌底本,不妄改字,经核对确有错误的,予以改正并出校。[13]16

《王阳明全集》以浙江图书馆藏明隆庆六年谢廷杰刻《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本为底本标点,以《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四部备要》本、《国学基本丛书》本、中华图书馆本及台湾、日本出版的王阳明全集本为参校本,原本误漏或与诸本有异者,酌出校勘记。[1]5

由此可见两者所依据的底本是有不同的,再参照其他资料:

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中影印版明隆庆六年谢廷杰版《王文成公全书》作“生”字。

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中天津图书馆藏影印版《王文成公全书》作“生”字。

另外李敖在《老年人与棒子》一文中引诗“公自平生怀直气,谁能晚节负初心”[14]19-25也作“生”字,其中“直”当为笔误。

可知,在早期的版本以及现代人的作品中,“生”字也是普遍被接受的。

而从律诗体裁来看,“王”与“生”二字均为平声,此诗颔联为“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在格律上二字均可使用。但七律颔联与颈联讲求对偶,王阳明在此诗中也严格遵循,如颈联“猎情老去惊犹在,此乐年来不费寻”是对仗的,颔联则没有理由不遵循,“平生”和“晚节”相对,自然没有问题,“平王”则不通。

再从此诗本意来看,“公自平王怀真气”其意难解。如果作为名词,平王为何人?如“平”字为动词平定意,根据明代庭训《本朝京省人物考》所载,毕亨于弘治十三年任湖广右参政,其间“武靖苗贼构乱,督饷赞画功多,诏赐彩帛,转浙江右布政”。在弘治十七年起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甘肃,其间在正德元年(1506):“庄浪有警,(毕亨)率师直抵城下,屯师于郊,令民樵牧,有余官给赏以充储,军威大振,虏遁去。”[11]2027毕亨任职期间参与的武事也仅此两件,并未平定某位“王”。而已确定《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作于弘治十六年,正德年间巡抚甘肃时期的事件也可排除。因而“公自平王怀真气”其意难解,且没有事实根据,是有问题的。而“公自平生怀真气”则更易理解,更符合唱和之作中互相恭维的情境,因而当以“生”字为准。

综上,颔联中作“公自平生怀真气”当更为准确。

四、《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之释证

此处全诗以中华书局版《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为例,试作解读。

孔颜心迹皋夔业,落落乾坤无古今。公自平生怀真气,谁能晚节负初心?猎情老去惊犹在,此乐年来不费寻。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13]1231

先来看首联“孔颜心迹皋夔业,落落乾坤无古今”,诗中称赞孔颜的心迹,认为孔颜的心迹和皋夔的功业,天地之间无人匹敌。但什么是孔颜心迹呢?

孔子曾自明心迹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15]104他夸赞颜回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15]86孔颜心迹,即宋代理学家所说之孔颜乐处,虽然在贫困的环境中,仍然不改其乐,至于他们所乐何事,则是宋明理学家经常讨论的问题,周敦颐就让程氏兄弟思考过这一问题。冯友兰说:“程颐早年写过一篇《颜子所好何学论》,文中说:‘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这句话说出了道学的总目标。这是程颐在太学当学生的时候所作的论文,他的这句话可能是从周惇颐学来的。周惇颐的《通书》中本来有一章题为《志学》,其中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程颐并没有提到颜回的‘乐’,因为这种‘乐’是学圣人精神境界的副产品,并不是学圣人的目的。”[16]50可见,“孔颜心迹”即“孔颜乐处”,是什么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学以至圣人之道”,从理论上领会、从生活中实践,有志于圣学而臻于圣域的必由之门径。孔颜乐处,就在于具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来神境界和对别人的至诚恻怛之心,浑然与物同体,对世俗之富贵贫贱泰然处之,忘怀得失,由衷而乐,臻于圣域。而“皋夔”乃皋陶和夔的并称。传说皋陶是虞舜时刑官,夔是虞舜时乐官,后常指贤臣。此处,王阳明极力称赞“孔子”“颜回”“皋陶”和“夔”这样的大德贤臣,“孔颜心迹”乃其道德与思想追求的最高境界,而“皋夔业”则为其事功、政治理想。可见,“孔颜心迹皋夔业”乃古往今来,无数仁人志士所追求的伟大品格与事业,正是其内圣外王思想的体现,为其阳明思想转化的表征。据《年谱》载:

(弘治)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岁,在京师。八月,疏请告。是年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复命,京中旧游俱以才名相驰骋学古诗文。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1]1351

在儒家看来,佛道遗弃人伦,是“害道”的。因而在此之后,王阳明渐渐从溺于神仙之习、溺于佛氏之习,重新回归到了儒学上,极力推崇儒家思想,“复思用世”,走上“入世之路”。弘治十七年,王阳明受邀主持山东乡试,在策问中提出“佛老为天下害,已非一日”“独其专于为己而无意于天下国家,然后与吾夫子之格致诚正而达之于修齐治平者之不同耳”[1]948-950,则是他这种思想转变的延续。

颔联“公自平生怀真气,谁能晚节负初心?”毕亨比王阳明年长得多,毕亨于成化十年(1474)领乡荐第二,成化十一年(1475)登进士第,成化十四年(1478)授吏部验封司主事[11]2028,而王阳明后来也曾在正德六年正月(1510)被授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11]2027-2028,所以毕亨是官场的老前辈。据载:毕亨“少负经济志”“政少暇,辄及经史”[11]2027-2028,古人赓和之作虽然多溢美之词,但这里也并非一味地吹捧。“负初心”句则或因为当时所发生之事,王阳明用来宽慰毕亨的话。束景南说:“诗所云‘谁能晚节负初心’‘矮屋低头真局促’即指毕亨被飞语中伤事。”[7]279毕亨在担任浙江右布政使期间,敢作敢为,据载:

先是,岁造官叚二万贮司年久,避咎莫敢验发。立检佥解。咸叹其难。浙中饥,出内帑赈给,既有飞语中伤者。事白,而清操愈厉。[11]2027

官府挪用了两万岁造,但一直贮存在布政使司,时间长了,都害怕承担责任没人敢处理,但毕亨迅速查验并佥解上交。据统计:“浙江布政可岁造丝10402匹、纱360匹、罗1520匹、色绸528,闰加纻丝812匹,线罗30匹,生平罗25匹,共加867匹。万历年间增加至12662匹,加838匹。”[17]36可知两万岁造绝非一个小数目,毕亨之为政能力,由此可见。弘治十六年浙江大旱,王阳明也曾为此受邀写过《南镇祷雨文》,而作为方伯的毕亨,将国库的财物拿出赈济灾民,却因此得到诬陷。所以王阳明说“谁能晚节负初心”,也是对毕亨的宽慰。事实上,此联乃互文见义,上句是对毕亨之称赞,也暗含阳明之自我期许“平生怀真气”;下句“谁能”既指毕亨,也是王阳明自指,其“初心”至老而不改——“孔颜心迹”之思想道德修养与“皋夔”事业之建立,从未衰歇、改变。

颈联“猎情老去惊犹在,此乐年来不费寻”,王阳明是在颂美毕亨,也是自我诉说其心志,且与上联相呼应。他认为“孔颜心迹”不用刻意追寻,时时刻刻都在自己身边。“猎情”用“见猎心喜”的典故,《河南程氏遗书》卷七载:

猎,自谓今无此好。周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潜隐未发,一日萌动,复如前矣。”后十二年。因见,果知未。注云:“明道年十六七时,好田猎。十二年,暮归,在田野间见田猎者,不觉有喜心。”[18]96

明道即程颢,程颢年轻时喜好打猎,后来潜心学业便很少打猎,因而说:打猎的爱好我今后没有了。周茂叔不同意。果然,12年后,程颢偶然看见有人打猎仍然不觉心喜。后来“见猎心喜”其意特指一个人旧习难忘,一旦触其所好便有跃跃欲试之意。“猎情犹在”,乃阳明称赏毕亨为政一方,颇有建树,表达渴望建功立业之心志,正是首联“皋夔业”的抒写;“此乐年来不费寻”,乃其“孔颜心迹”之修养臻于圣域,化为自觉之行为,不思而得,须臾不可离身。毕亨从小就有“经济志”,而王阳明早年就有学为圣人的志向,两人在交游的过程中,互相启发,触发了曾有的志向和探讨学术的乐趣。

尾联“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即景抒情,为更高一层的情志抒写。与毕亨悠游山水之中,更想登高吟唱,抒发心中之情,是为写景。如前所述,毕亨为官雷厉风行,却为飞语中伤,王阳明认为其胸怀磊落,自不必为此耿耿于怀,而今虽处于困境之中,但是因为有“真气”在,有“孔颜心迹”在,何妨登到峰顶,去纵目高吟,展现出了昂扬的姿态。同时,也是王阳明自抒心志情怀之表现: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处于“矮屋低头”的局促困境中,其压抑与不平,感同身受,然而不妨登临峰顶,高吟长啸,以“孔颜心迹皋夔业”的高远志向——即进德修业的“初心”,时时激励自己,处困境、逆境而不气馁,进德修业,开拓万古之心胸,从而摆脱困境,积极有为。

此诗在唱和中也写怀,既表达了对毕亨的赞美和宽慰,也抒发了自己的心志。事实证明王阳明对毕亨的恭维也并非妄语,“(毕亨)转湖广右参政,淮人为碑去思,赠言者有‘琼花观廛长廊下,千古清风满素碑’之句。”“器识英迈,好学多闻,耿介正直之操出于天性,平居接物有礼,而嫉恶太甚,以是被诬遭抑乞老,不为屈,有古大臣风。”[11]2027-2028可见其在地方颇有政绩。另据《明实录》所载:“逆瑾之败,亨惊叹于座,为言者所论,因改南部。随罢归,至是(正德十年三月)卒。亨通傥有才能,气岸高亢,不轻下人。及瑾用事,心附之,故晚节益损云。”[19]2460毕亨于正德五年(1510),因为刘瑾之败惊叹于座而受牵连,由工部尚书改任南京工部尚书。是否王阳明一语成谶,毕亨晚节负了初心?此处不再讨论。但至少在王阳明作诗之时,毕亨正直耿介的操守是受到人们称赞的。

当然,此诗虽为唱和之作,王阳明更多地则借以抒写自身之情志与思想,彰显“孔颜心迹”与“皋夔事业”之“初心”,又引用了宋明理学奠基者程颢的典故,表达其处于仕途与学术困境中的坚守——将立场坚定地立于“孔颜心迹”的思想道德修养与“皋夔事业”的建立事功的基础上,以及摆脱学术上溺于仙释的困境的努力,处于局促困境却并不衰颓,以高远超迈的思想境界,登临万仞峰顶,高吟长啸,涵养情志,培育思想,不改“初心”,以期积极有为。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说:

读学术状云云,曰: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词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1]1538-1539

湛若水认为王阳明的学术路径本于儒学之前有五个阶段,直到二人在北京一见定交,于正德元年共倡圣学,王阳明才归正到圣贤之学上,一直到龙场悟道后,才彻底完成了学术思想的转变。龙场悟道前,王阳明在实现成圣的方式选择上,始终徘徊于儒释道之间,或者说是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其核心是对超越凡俗的人生理想的追求。[20]128-129不过这种徘徊在弘治十六年出现了转折,而这一转折就体现在诗作中,那就是重新省视其早年在儒学上探索的“初心”和“猎情见喜”的旧习,“且从峰顶一高吟”就是要走出溺于佛老的道路,而归于儒学正途的宣言。诗作显然把对理想道德人格的追求与审美联系起来,也可以说是把伦理学与美学联系了起来。这种对理想道德人格的追求,要求通过审美的方式来体验生命,通过道德的方式来强化生命。[21]15王阳明在诗中体现了自己的道德理想,那就是儒家“内圣外王”的学术思想,以圣人为楷模的“初心”,毅然走上入世之道,是实现其道德理想的必由之路。而在同时期的诗作中,多是以写景为主,如《九华山下柯秀才家》《莲花峰》《芙蓉阁二首》等,只有《性天卷诗序》一文也体现了这种转变,有曰:

今夫水之生也润以下,木之生也植以上,性也。而莫知其然之妙,水与木不与焉,则天也。激之而使行于山巅之上,而反培其末,是岂水与木之性哉?其奔决而仆夭,固非其天矣。人之生,入而父子、夫妇、兄弟,出而君臣、长幼、朋友,岂非顺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圣人立之以纪纲,行之以礼乐,使天下之过弗及焉者,皆于是乎取中,曰“此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以为性”云耳。不如是,不足以为人,是谓丧其性而失其天。而况于绝父子,屏夫妇,逸而去之耶?吾儒之所谓性与天者,如是而已矣。[1]1152

这是他为无锡崇安寺“性天”匾写的序文,他认为儒家纲常伦理,乃是天性自然,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丧其性而失其天,是“吾儒”所不取的。在佛教场所写这样的话,对佛学的批评已经十分猛烈了。此篇序文也收录于《续编四》中,从思想内容上看当属同时期思想转变后的作品,具体创作时间还有待考证。

综上所述,《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当作于弘治十六年(1503),王阳明养病于杭州,高自标志其“孔颜心迹皋夔业”的“初心”至晚节而不改,彰显其处于困境而登临高吟,摆脱困境的努力,乃王阳明学术思想从溺于仙佛之学到重新回归儒学转变的重要标志,在阳明思想与学术的发展与衍变中具有十分关键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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