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语法视角下的汉语动词重复类省略句式组构研究

2022-05-15王伟州

快乐学习报·教师周刊 2022年12期

关键词：构式

摘要：本文以“S2+也+V了+动补短语”为原型，探讨动词重复省略句式的限制条件，从认知语法的角度考察了该构式各个组构的认知理据。我们认为该构式基础意义是突出类同的事实，但是兼有表达主观义的功能，主要体现于“也”字建立的认知参照点主观调控、语义编码上省略小句中受事的隐藏和作为路径的动作方式、结果的突显等方面，突出说话人对S2行动过程的方式或结果类同的感叹。本文通过认知的理据，部分回应了转换-生成主义探讨的该句式的允准机制和对比焦点问题。我们认为该省略的允准机制来自于汉语将时动量物化的认知转喻机制，而对比焦点则由参照动作的方式、结果核查。

关键词：动词重复省略句式;认知语法;构式

一、动词短语省略现象

动词短语省略现象，是指由于后续句表达了与前句接近或相同的意义，在后续句的动词短语中发生缺省的语言现象。以英语为例，被省略的谓语动词往往会被一个助动词代替。如例（1）：

（1） Han likes drinking coffee， so does Lee.

Han likes drinking coffee， and Lee also likes drinking coffee.

在汉语中，动词短语省略现象主要表现为三种句式：系动词“是”替换的动词短语省略、情态动词替换的动词短语省略、以及以一般动词替换的动词短语省略，第三种省略结构也可以称为动词重复类省略句（见例2）。

（2） a.他很喜欢你给的礼物，我也是。（The shi-construction）

b.他很喜欢你给他的礼物，我也会。（Aux construction）

c.张三拜见了他的老师，李四也拜见了。（V-construction）

在先前的研究中大多是以形式生成主义的路径进行讨论，然而形式主义路径对于汉语动词短语省略现象的讨论一直有较大的争议，争议主要围绕在以下两个方面：（1）被省略掉的短语的句法分布和语法范畴;（2）句法形式在何种条件下才能允准省略结构的语义解读并消解语义歧义。

本研究旨在描写第三种省略现象，即动词重复类省略句的语法特征。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不打算讨论在省略句式中出现了人称代词、或是出现了在单句中表征了多个事件的情况。之前的研究集中讨论了以下该省略句式的以下几种特点或限制情况：

首先，根据张天伟、马秀节的讨论，在动词短语下的方式状语（如例3）、结果补语（如例4）、“得”字引导的结果补语（如例5）不能在重复动词省略句式中被省略或删除。

（3）张三快速看完了那份文件，李四也快速看完了。

*张三快速地看完了那份文件，李四也看完了。

（4）*张三唱歌唱得很好听，李四也唱。

*张三把计划弄得很周全，李四也把。

（5）张三学了三年西班牙语，李四也学了三年。

？张三学了三年西班牙语，李四也学了。

另外，如例6所示，省略小句中动词后往往保留各样的数量短语，形成一种“动词+数量短语”的平行结构。但是之前的省略研究很少将这样的平行结构放在一起进行讨论，从而忽视了这些数量短语背后语义上的巨大差异。同时，如果是“是”字结构的省略，则完全允许数量短语的省略。

（6）张三摘了十个苹果，李四也是。

*张三摘了十个苹果，李四也摘了。

张三摘了十个苹果，李四也摘了十个。

其次，张和友&邓思颖指出，如例（6）中的“繁荣”和“温暖”这样的致使动词，同样不允许省略，但是如果补充上“我们的”这句话就可以被接受。同样不能允准动词后省略的还有静态动词、作格非作格动词、述宾动词等。

（7）*旧政策繁荣了市场，新政策也繁荣了。

*他的话温暖了我们的心，你的话也温暖了。

他的话温暖了我们的心，你的话也温暖了我们的。

另外，粘宾动词具有不可省略性。不能使用于简单动词短语省略的结构。如：

（8）*荣誉归于张三，奖金也归于。

二、问题的提出

如表1所示，经过第一节的总结，可以归纳出一些典型的动词重复类省略句的形式特征，同时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异。

主句和省略小句语义上皆表达的是有界已终的事件。主句的形式特征可以概括为“S+（方式副词）V了+（数量修饰词）NP”，最终动补短语指向的是动作的对象，似乎多表现事件的结果。而出现了省略现象的小句在大体上与主句对称，形式上可以概括為“S+也+（方式副词）V了+（表量动补短语）”，其在形式上最大的不同在于表量的动补短语之后所修饰的成分（动作对象）被省略删除，而表量的动补短语似乎是指向动词，并且似乎多表达事件的方式。

关于汉语动词重复省略类省略句的的争论颇多。本文认为，这些争论主要来自于以下方面的原因：（1）在生成语法当中，由于汉语没有明确的句法标记或是经常发生连动的情况，部分与表面形式相关的概念到了汉语中极容易混淆，如：空宾语（null object）、空语类（empty category）、动词空缺（verb-gapping）、伪装式动词省略（VP ellipsis in disguise）;（2）先前的研究有过分比附（欧洲语言）“主谓结构”之嫌，忽略了汉语中一些语义关系如“主谓结构、定中结构、动宾结构……这些语义关系没有在形式上固定下来，要依靠上下文来表达和理解，而且不那么确定”的事实，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汉语的特殊性;（3）过往的形式句法分析大多数情况下强行切分了省略现象的形式表征和意义与现实语言使用环境之间的功能;（4）允准动词重复类省略句以何种形式出现的限制条件事实上是多方面。先前的研究大多聚焦于省略小句中被省略的动词左右分布的语法关系或动词词根的语义上，缺少整体性的观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与其他形式上平行相似的语言构式现象的关联。尽管张天伟提出了定指性和话题化移位等限制性条件、周永&吴义诚提出语境词汇中心语允准的解释，但是依然没有解释出平行性结构之间的差异是如何被允准的。

在前述的形式主义路径研究中，不仅对句法的描写因语法范畴术语的模糊而受到了制约，而且缺少对整个能完整表意的动词重复类省略句的构件的统一考察。而从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视角来看，尽管有个别对汉语省略现象的研究：如夏日光从突显视角考察了汉语的省略结构，张天伟&卢卫中考察了省略中的认知转喻机制，但是这些研究也没有针对一个具体的省略句式现象给出精细的描写。

而认知语法对题元关系和客体关系的灵活处理和对语法涉身性、动态性、想象性的强调，使得我们能绕开传统生成语法的语法范畴限制、突破语法单一描述分布提供了可能。因此，本文的研究旨在通过认知语法的视角描述动词重复类省略句“S+也+V了+量词短语”出现的各种限制条件，并给出相关的认知理据和图式。具体而言，主要包含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1）虚词“也”的认知功能与被省略成分的认知关联;（2）省略小句中的语义突显及动词类型限制;（3）省略小句中数量短语单独出现的认知允准机制。

三、虚词“也”的语法功能

根据在上一节的大致的形式描述来看，动词重复类省略句的主句和省略小句在内容上是大致平行并列的，而且在省略小句里虚词“也”的出现几乎是强制性的。“也”一般意义上认为是副词，由于其没有特定的意义因此也被划为虚词。马真认为，虚词“也”在并列复句中的语法意义是强调类同，并且这种用法没有隐含的话，算是一种“实用”的用法。周永&杨亦鸣也指出“也”表示前句与后句在事件上的相似性，并且在谓语省略表达中，其作用是引出了指向主语的对比焦点，并使未被省略的成分更加突出。不过我们认为可以根据说话人的使用情境和概念语义上的动态处理对副词“也”限制话语焦点的功能做出进一步的解释。

“也”的出现作用可以概括为：建立对话的认知对比参照点、作为信息打包的形式表征突出说话人的主观强调，大致划出话语的强调范围。

首先，从说话的进展时间来看，主句是旧有信息，而省略小句是新信息内容。认知语法将副词的图式性概念描述为把语义关系作为射体基础的非过程性关系，而且Langacker 认为：“大部分小句在某种意义上承载了对先前或后续语篇的期待，或两部分兼而有之”，这为描述副词的概念意义和语篇功能提供了依据。

“也”的认知理据如图1所示。“也”建立了省略小句的新话题角色与主句（作为认知参照点）的对比联系，并且把前后小句之间的类同作为关系联系前后小句，并在下一个视窗激活听者对后续话语的期待，使得参与会话的双方将注意力放在前后动作的相似性上。副词必须在新话题角色后建立与先前信息的联系，才能引出后续的类同概念语义决定了“也”出现的位置需要固定在省略小句主语后、谓语动词前。

其次，再看“也”的主观话语功能。沈家煊指出韵律是汉语独有的一种语法形态。我们现在考察的动词省略小句原本来自于对于两个事实陈述的并置，但是直接并置两个陈述句（如例9）并不符合汉语的语感，话语本身是不连贯的。

（9）？张三刷了三遍牙，李四刷了三遍牙。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少汉语抑扬顿挫的韵律感。我们认为“也”的出现不仅承载了表主观义的重音语调，其还将两个并置的陈述事实的语句转换为带有说话人隐含主观义标记的句式。据Nakamura的研究，英语的副词在认知上有在客观识解的基础上产生心理扫描的功能。副词可以作为情态的一部分可以将一个认知参照点的行动支配力转移至主观识解的射体上（如图2）。相应地，我们认为在汉语中“也”字产生了一种同样的心理扫描，使得基于主句的参照内容强力地转移至后句的射体（即省略小句的主语），在识解中赋予其以相同方式完成相同事件或达成相同结果的强可能性，一定程度上有发出感叹的意义。但是“也”发出的这种主观化的情感语义在当前的概念视窗仍然偏低，因为“也”更加具体的主观判断需要之后出现的概念（如动词修饰词、动词补语）进行进一步地阐释，这也就界定了“也”所强调的语义范围，但是在会话中，说话人更加具体地强调的是动作过程的哪一方面仍然由进一步的主观调控过程决定。

四、省略小句中的语义突显及动词类型限制

本节主要讨论的是允许重复类省略小句的动词类型限制和动词的语义选择关系问题。我们希望从认知语法的视角從两个角度说明该句型对动词的类型限制：（1）动词的语义编码直接限制了其对事件参与者成分的选择，而且通过分析对表1例句中各词对事件内容的语义贡献（见例10），我们认为很大程度上动词修饰词、动词补语也是对动作方式或结果的内容阐释。所以在意象概念化层面上考察动词对方式、结果的编码状况及其对事件参与者成分的选择限制有利于我们解释动词重复类省略句中的允准机制，并且讨论该句式的特点。（2）我们发现只有后续小句表征了事件的完成状态才能够允许发生动词重复性省略，并且说明汉语动词的终结状态常常需要虚词“了”的标记。因此，我们把“了”的认知理据纳入对动词类型选择的限制条件中。

（10）

（a）张三快速看完了那份文件，李四也快速看完了。

（a）， [e]。

[施事] [方式] [结果] [受事] [施事] [方式] [结果]

（b）， [e]。

[施事] [结果][方式] [受事] [施事] [結果]

（c）， [e]。

[施事] [结果] [结果+受事] [施事] [结果]

（d）， [e]。

[施事] [结果] [方式] [受事] [施事] [结果]

4.1省略句式中动词及其补语的语义侧显

动词修饰词、动补短语在句子中多是依存性述义，其实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有是对动词编码的方式和结果的具体阐释和说明。在Langacker的认知语法中，事件参与者的力量传递动作链对于描述句法结构有着重要的作用。传统的句法范畴被描述为处在动作链中的语义角色，主语一般作为能量源处在动作链的前端，宾语作为受事吸收传递来的能量并发生内部状态的变化。

汉语中动词的补语和宾语界限是模糊的。并且如沈家煊指出：在汉语中动词后的宾语和补语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界限，宾、补均可以补充说明前面的动词，动作后所指的内容往往既可以指动作对象也可以指动作造成的结果，有对象和结果化为一体的倾向。为了解决本文提出的问题，我们有必要将事件、结果与受事关系纳入语法描述的体系之中。但是Langacker的动作链弹子球模型本身突显的是事件的参与者，而不突显事件的方式、结果与事件融合的过程。因此我们进一步采用张翼在认知语法弹子球模型的基础上提出的方式和结果组构（如图4），对动词重复类省略句式进行描述。

4.2虚词“了”对动词类型选择的限制

Langacker将动词定义为时间性过程，而过程又可以分为完成性和非完成性两种。其中完成性过程“突显一种时间上的变化”，非完成性过程则是“时间中持续不变的一种关系”，在图示中（如图3），完成性过程的侧面是离散的线段，而非完成性过程没有具体的终结点。

一般意义上认为“了”出现在动词后是汉语动词的完成体标记，标记一段过程的结束点。从这个角度说，刷、摘、学等“有界”的简单过程性动词，可以接受完成结束点的标记。而表示非完成性过程的状态持续是不发生变化，是“无界”的，在客观意义上不存在一个状态结束消失的临界点。因此，在例（8）当中，动词“归于”表示的是一个持续进行的归属状态，不能接受“了”的标记，也就无法满足动词重复类省略句是事件句的要求。

但是这不足以完全解释例（7）当中“温暖”、“繁荣”这类编码两种事件的复杂动词（汉语学界统称为动结式）后面能接受“了”的标记，却不能进入动词重复类省略句式的限制条件。张黎认为汉语中“了”扮演的语法作用是为了标记动作过程向结果转变的抽象界态，并且说明汉语倾向于把动作过程的完结和动作结果的持续作为同一事象来把握。该解释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也没能完全说明清楚“了”的语义选择究竟更偏向过程完结点还是完成结果的持续性，从而导致复杂动词“黏宾”的倾向。试比较例11中的动词：

（11）

（a）张三快速看完了那份文件，李四也快速看完了。

（b）旧政策繁荣了市场，*新政策也繁荣了。（动结式）

（c）他的话温暖了我们的心，*你的话也温暖了。（动结式）

（d）张三洗好了一件衣服，李四也洗好了一件。（动结式）

（e）张三走进了一家商场，李四也走进了一家。（V+V动趋式）

我们从认知语法的角度来看，认为“了”的认知作用其实应该解释为对事件过程（无论完成/非完成）施加当前辖域的识解，并且与复杂动词合成时突显的语义侧面共同作用，进而影响事件过程对论元的选择。关于复杂动词的语义侧面突显已在上一节进行介绍。

如果复杂动词侧显动作方式义，“了”则突出指向动作方式瞬间终止的“点”（如11a，d-e），则可以允许省略，如果复杂动词侧显的是持续的结果状态义（如11b-c），则不能进行省略。通过对比，我们认为动词重复类省略句中的“了”标记倾向于选择动作过程结束的一个结果焦点，而不是结果继续持续进行的状态。因此，对于“V了”构式中填入V的动词应该不突显持续的状态结果义。这使得省略小句更加强调编码动作事件过程的离散的点，而非持续的结果状态。

五、省略小句中动后短语的量词同构的认知允准机制

在省略小句后的动补短语经过说话人的主观转化，已经事实上从一个表客观的量词辖域转换为主观识解的数量名词。值得注意的是，省略小句能同时允准表空间、时间域的表量名词作为宾语。在汉语中，以表1中华的句子为例，是允许实体、事件、时段数量同构的。

吴为善认为这种现象来自于人对于实体、事件、时段“个体化”的类推效应，是一种通过“空间域-时间域”隐喻机制形成的构式继承连接。而我们认为这是一种构式选择上的主观化体现。Talmy的认知语义学一大重要论点是，认知组织系统之间可以产生相互交叉的认知加工，从而导致概念域中识解的相互轉换，促使语义概念发生变化，导致语法框架中词汇化、语法化等变化。我们认为，允准动量、时量、物量短语直接成为省略小句宾语的原因是说话人主观加工导致的动、时物化。汉语的思维文化认知呈现时空同态的特点，语言中缺乏明显的时间标记，倾向于空间表征，因此时量可以被识解压缩为物量作为宾语。在上一小节的分析当中，我们发现在省略小句的事件语义编码中，原本作为焦点的受事成分均被省略删除。从突显观来看，主观识解提升了原本作为动作路径的突显程度，从而强调了动作的方式、结果补语，而受事则被相应地背景化，失去了符号表征的必要。

六、结论与讨论

本文以“S2+也+V了+动补短语”为原型，探讨了动词重复省略句式的限制条件，从认知语法的角度考察了该构式各个组构的认知理据。我们认为该构式基础意义是突出类同的事实，但是兼有表达主观义的功能，主要体现于“也”字建立的认知参照点主观调控、语义编码上省略小句中受事的隐藏和作为路径的动作方式、结果的突显等方面，突出说话人对S2行动过程的方式或结果类同的感叹。我们认为该省略的允准机制来自于汉语将时动量物化的认知转喻机制，而对比焦点则由参照动作的方式、结果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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