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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作为一种塑造未来的策略
——城市更新背景下的遗产重塑与景观的生产机制研究*

2022-05-14周延伟

文学与文化 2022年1期
关键词:城市更新遗产景观

周延伟

内容提要:城市更新常以求新求变的姿态扫除阻碍城市发展的旧有存在,遗产保护则常用怀古存续的态度抵抗城市变化给区域带来的影响,这对矛盾类似于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之间的关系。不过,从学理和实际操作层面来看,二者存在着调和的可能,并且已然从最初的对立冲突转变为绞合共生,遗产重塑更可以说是当今城市更新的一种重要方式。根据城市遗产的存在特征,遗产重塑包括遗存再造、古迹重现和“无中生有”三种类型,它通过审美策略,围绕城市遗产构建起模糊新旧边界的视觉环境,从而生产出以回望过去为主要特征的怀旧景观。但有趣的是,这种怀旧并非真的要回到过去,而是通过言说未来会像过去一样美好的方式来勾勒城市意象的美好蓝图。因此,从回溯的视角来看,过去的意义恰在于当下事件之发生,而当下的意义也只有通过在未来预设一个回望的位置才得以发现。

城市更新是一个充满发明与革新的过程,它以“变”为荣,不断反思、批判和解构着过去;而遗产保护则希望通过原汁原味地保存过去的环境,来记录和呈现最真实的历史。二者构成了一对立场鲜明的矛盾体。然而,在城市发展日益趋同的当下社会,城市中的旧有区域和历史遗存从过往阻碍城市发展的“绊脚石”逐渐“被重新发现”,成为了塑造地域特色的关键,城市更新与遗产保护之间的边界也并不像以前那样泾渭分明。质言之,在城市更新中,如何赋予历史遗存以新的意义,实现文化遗产的重塑再生,已成为一项重要的议题。

具体反映在城市风貌方面,即当下的城市并没有明显表现出与过去的绝对割裂,一些并不属于现代的城市景观依然矗立在城市之中,甚至成为人们津津乐道和心向往之的对象。这些围绕城市遗产构建起的以回望过去为主要视觉特征的怀旧景观,虽然表现出鲜明的“反现代”特征,似乎构成了对城市更新的一种对抗;但实质上,它们并没有置身于现代之外,而是将现代特征深刻地隐秘于自身内部。也就是说,遗产景观所营造出的浓烈的怀旧美学氛围,其实并不是单纯为了怀旧或是将人们拉回到过去,它们通过消费关于过去某一阶段形象的方式,将现在及未来的合理性深刻地内嵌于怀旧话语之中。基于此,本文尝试从城市更新和遗产保护的基本矛盾入手,通过分析遗产景观的发生及其构建方式,探究内隐于景观生产中的文化逻辑。

一 被调和的矛盾:遗产重塑作为城市更新的一种方式

城市更新是“对城市中某一衰落的区域,进行拆迁、改造、投资和建设,使之重新发展和繁荣”的过程,其目的是对老化了的都市区域和建筑环境进行有计划、有针对性的改善,使之成为现代化的都市实体。在人们的印象中,现代城市的发展与更新往往将城市化率作为衡量的标准,并且借此拉动城市的经济增长,因此常有片面的城市化率决定论一说。这种“城市化焦躁症”往往会给文化遗产的生存状况带来颇为不利的影响,文化学者单霁翔指出城市化与文化遗产保护过程凸显着种种矛盾,如“旧城改造”造成的“建设性破坏”、“政绩工程”凸现短期行为、建筑设计缺少文化内涵、穿过式交通影响旧城道路格局、错位开发造成文化遗产伤害等。这些特点在城市更新与遗产保护的早期历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早期的城市更新常以空间环境决定论为指导,其规划思想的核心是将城市看作一个静态的物质实体,通过理性秩序取代原有的城市结构,并且将城市发展中所有问题的解决都寄希望于规划师通过技术和美学手段绘制的城市形体规划总图。台湾学者朱启励对此作了系统地总结,他认为这种规划方法:“主张旧城‘新城化’,通过大规模改造,使分区功能纯化;通过预先规划和大规模拆建,将旧城混杂的布局改造为结构清晰、分区明确、交通便捷的‘新城’。”早期的遗产保护主要采用较为被动的静态保护模式。该模式以控制性措施为主要特征,以划定保护范围以及限制周边新建建筑高度、体量甚至风格样式等为主要内容,其核心目标就是要通过原样保存的方式维持文化遗产的原真性。从某种意义上看,这种保护手段实际上是将文化遗产固定或封存在过去的某一个片段之中,使之人为的凝固成一件供人瞻仰的“博物馆展品”,并以此来严格反映旧有城市的面貌与生活,有学者生动地将此形容为福尔马林式保护。

如此看来,城市更新常以进攻的姿态扫除阻碍变化的旧有存在,而遗产保护则常用防御的态度抵抗城市变化所带来的影响,二者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天然存在的、难以填平的沟壑。这种二元对立的局面恰似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说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之间的关系。在《经济与社会》(Economy and Society,1921)一书中,他写道:

目的合乎理性的,即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作为“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价值合乎理性的,即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举止的——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情绪的,尤其是感情的,即由现实的情绪或感情状况;传统的,由约定俗成的习惯。

在这段话中,目的合乎理性与价值合乎理性即人们常说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所谓“工具理性”,指的是人们在争取“作为成果的目的”的过程中,考虑和精心选择的各种有效的行动手段及其附带的结果。持工具理性的人,看重的并不是所选行为本身的价值,而是所选行为能否作为达到目的之有效手段。更确切地说,工具理性注重手段和结果,强调以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益。而与之相对照的价值理性,则更多地关注于行为本身的价值与意义,表现出一种对于人类终极归宿的追求,这种追求甚至可以说是不计较手段和后果的。由此可见,二者呈现出一种基本的对立状态——“从目的合乎理性的立场出发,价值合乎理性总是非理性的”。然而,韦伯并没有就此停止不前,而是发现了这两种理性在对立基础上形成的张力,即对立中相互渗透的关系。在他看来,虽然现代社会工具理性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而价值理性逐渐衰落的状况令人悲观,但这并不影响二者之间的张力构成现代社会合理化的事实。韦伯还认为:“仅仅以一种方式或者另一种方式为取向(的社会行为),是极为罕见的。”换言之,几乎每一种社会行为都至少是两种理性混杂的结果,“单一的目的合理性与单一的价值合理性都无法实现行动者生活样式的完满”。“以宗教社会学为例,我们可以看到新教在世俗生活中的理性经济行为属于工具理性的,但这种工具理性行为的动机却是来源于赎罪的宗教信仰,即价值理性”。打一个比方来说,二者之间的关系如同太极图的阴阳鱼一般,在整体二元对立的基础上,彼此还相互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这一视角重新审视城市更新的革故与遗产保护的守旧,不难发现,在二元对立的基本格局下实际上在学理层面上仍潜藏着调和的可能。其一,二者的矛盾是十分鲜明的:城市更新是城市的经营与管理者对城市中不能满足现代城市功能需要的老旧区域进行有计划、有组织、系统化的改造活动,其核心目的是要实现政治、经济、社会等多方面的目的和效益,这种有意识地将非现代化的城市区域当作利益实现工具的干预行为无疑是工具理性的最明显体现。而以静态封存和文物修复为主要手段的遗产保护,将传承某些作为人类物质和精神文明演变明证的历史痕迹当作“绝对价值”,从这一层面上看,非现代化城市区域的价值与意义就恰恰蕴含在它旧有的形式之中,也可以说,这种与现代化的摩天大楼不协调的“旧”之于城市中的居民乃至整个民族来说正是它意义的所在——“它承载着文化,贮存着历史,昭示着城市以及城中居民的生命流转,使得城市不只是冰冷的客观实体”。这些意义用韦伯的观点看来,即是“无条件的固有价值”,因此,对城市遗产的保护与修缮其本身就彰显着价值理性。其二,矛盾的调和是有基础的:二者面临的对象其实是一致的,即历史遗留下来的城市区域,只是对待二者的态度恰好相反,前者常常被当作实现城市现代化的阻碍,而后者则往往被视作过去真实性的证明。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二者其实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这说到底只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例如,在南京南捕厅地块的更新过程中,“2004 版规划保留一类建筑9 处,二类建筑33 处,三类建筑33 处,计75 处。2006 年规划保留一类建筑9 处,二类建筑7 处,计16 处。2008 规划保留一类建筑8 处,二类建筑5 处,共计13 处”。

总而言之,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分野及整合从学理层面上解释了城市更新与遗产保护这对矛盾的基本对立,以及二者之间潜在的调和的可能性。从近些年实际的项目操作来看,二者相互绞合的趋势也越发明朗和深入:在城市更新方面,迫于形体主义所造成的诸多社会学问题,城市发展开始从“功能城市”转向“文化城市”,城市遗产因而被当作了具有明显标出性的可供利用的发展资源;在遗产保护方面,日益高昂的维护费用使得相关部门和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认为符合实际的可供操作的保护措施(适当地再利用)反而更有利于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换句话说,城市更新与遗产保护相互绞合的基础条件可归结为文化遗产的资源属性:城市更新需要借助文化遗产的触媒作用来塑造特色鲜明的地域风貌,从而带动其他区域的协同发展;遗产保护则需要通过活态的再利用使遗产更好地融入进城市发展的整体序列,从而更长久的存在下去。套用当今的流行说法,这种活态的再利用即遗产活化或重塑,它已然成为了当今城市更新的一种重要方式。

二 回望过去的景观:遗产重塑的三种方式及其怀旧美学的外部特征

在业内话语中,遗产重塑就是不断挖掘“城市遗产+”的可能性,即通过将城市遗产与当今的多种产业进行有效的结合,形成以城市遗产为核心的多种业态,来推动城市更新的进程。在这一过程中,最为关键的步骤是将遗产中蕴含的文化内涵与精神要素提取出来进行重新包装和利用,形成符合现代人生活需求及审美需要的文化衍生产品。由此看来,遗产景观的构建正是利用了城市遗产作为资源的衍生性特点。所谓“衍生”,即从母体物质演变产生新物质的过程。在这里,指的是在不破坏城市遗产原有状态的情况下,将城市遗产的形态样式及其所承载的文化内涵进行复制、移植、分离和提炼到既成熟又具美感的程度,再将它与其他的物质载体或传播媒介相结合,生成新的产品形式的过程。根据城市遗产的自身特点、保存现状以及被判定的价值状况,结合景观构建过程中对有形遗产的处理方式,遗产重塑的内容和方式可细化为遗存再造、古迹重现和“无中生有”三种类型。

(一)遗存再造(图1)

图1 遗存再造示意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遗存再造主要是从城市遗产本体的保存状况出发,希望通过活化“将文化遗产资源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真实地表达与传承下来”。这种类型“适用于文化遗产资源本身价值突出且保存状况较好的情况”,典型的代表如历史街区。这是一片“在一个相对有限的范围内集中了相对多的历史建筑”,“并且完整地保留了某一历史时期的传统风貌和地方特色的街区”,其往往被认为是城市历史沿革的实物见证和当下塑造城市特色的关键。对它的再利用常通过注入一些新的功能,使其能够适应当下的社会需求,从而延续其生命,例如,成都宽窄巷子的再造。在此案例中,宽窄巷子被当作成都人传统又现代的生活方式的代言。在功能业态方面,项目定位为“院落式情景消费街区”和“成都城市怀旧旅游的人文游憩中心”,在形象定位方面,更新提出了“宽窄巷子最成都”的形象宣传口号。但对于这一口号的认可程度,本地居民和外地游客均表现出了一种混杂的矛盾态度:前者更多地将改造后的宽窄巷子视为一个会客之地,而非属于他们自己的消费场所;后者虽然认为它是一个不错的休闲旅游文化街区,但商业化的氛围与他们对老成都的想象和预期仍存在一定的差异。

(二)古迹重现(图2)

图2 古迹重现示意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一座古老的城市储备了丰富的事实资料,世世代代的市民可以利用这些资料维持和重建他们的地方形象”。这就是说,对于遗产本体消失但又有文化传承的城市,古迹的复建可以成为突出城市特色的捷径。这种类型“适用于文化遗产资源本身价值突出,但毁损严重甚至完全消失,仅存历史文献记载的情况”,例如,郑州开元寺的复建。在此案例中,郑州开元寺以异地重建的方式对消失的古迹进行了再现。不过,重建后的古迹并非完全遵循古代原貌,而是或多或少带有现代设计的风格,并且加入了当下流行文化的参与。例如,复建后的开元寺被定位为“世界级禅宗文化的新地标”。虽然禅与佛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但实际上又有很大的区别,而在此项目中这两个概念却被人为地进行了同意置换。这一置换得以发生是因为禅修的低门槛满足了都市人渴望摆脱城市生活连续性压抑的心理需求,从而可以以一种流行文化的方式转换为特定景观作为吸引游客的卖点。因此,开元寺作为宗教场所的特定功能属性被“禅文化”的整体概念所替代,使之从一个严肃的佛教道场变成了供游客娱乐休闲的禅修中心,甚至一些与当地毫无关联的禅文化元素也被加入其中。

(三)“无中生有”(图3)

图3 “无中生有”示意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无中生有,顾名思义,指的是区域内没有或者缺乏文化遗产,需要借助其他地方的资源,“通过结合现代创意技术来挖掘文化遗产资源的价值,开发出具有特色的文化创意产品”。“随着城市的扩张,越来越多的周边区域被纳入规划和建设的范畴。历史遗迹作为城市特色风貌的代表则主要集中于老城区,与不断扩大的城市范围相比,这种静态的锚固点对周边的控制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无中生有’则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二者之间的矛盾。这一方式在现实生活中颇为常见,即更新设计在千方百计地勾连起与周边甚至更远地方的细微联系”,例如,汉中诸葛古镇及昆明南亚风情第壹城的建设。在昆明南亚风情第壹城中,其所谓的“南亚风情”更多体现为商业街入口东南亚式的尖顶,商城内部的特色餐饮、滨河酒吧、主题购物不过是其他现代都市的翻版,而这个尖顶造型实际上也只是人们对东南亚建筑的普遍印象,很难严格归于具体的哪个国家或哪个民族。另外,这个项目的建筑设计除了呼应主题的东南亚风格以外,还夹杂着海派风格和欧式风格。这种杂烩式的景观就像其宣传的概念那样:“这里是昆明的巴黎,这里是昆明的曼哈顿,这里是昆明的香港。”这种情况正如南开大学周志强教授在文章中所写:“欧式别墅的房地产开发与异域风情的万国建筑城的想象,让现代都市人生活在了一个不存在家园的地方。现代都市的想象成为一种不能到达的对‘17 世纪黄金时代的欧洲’这一‘未来’的怀旧场所。”

通过对上述三类遗产重塑案例的分析可以发现,虽然遗产景观的位置天南地北、基地本身的土地性质也千差万别,但仍然表现出许多相似的内容:第一,景观建构的过程都由明确的主题文化引导,运用了大量域内或域外的历史文化元素;第二,景观建构的核心都是将原有功能置换为与现代城市功能相适应的消费空间或城市综合体;第三,景观建构的目的都是为了促进当地的经济发展;第四,生成后的景观都被宣传为城市的文化名片和新地标,对地方文化的复兴起到了积极作用。这些共同特征对于设计话语而言,无可厚非,因为景观的构建“在允许必要的经济变化的同时保护了地方的相关特征”,所以不管是“修旧如旧”还是“修旧如新”,也不管内部功能被替换为餐饮、卖场亦或是博物馆,在空间特征和视觉特性方面,它们都表现出了与城市过去的相关性,从而被认为是传承了城市的历史文脉、延续了基地的“场所精神(the genius loci)”。如此看来,围绕历史遗存构建起的遗产景观其实是通过功能业态重构和视觉形象规划塑造出的一个供人们体验过去的怀旧空间,这种空间利用现代的技术手段营造出浓郁的怀旧氛围,在强化和凸显地方文化差异性的同时,弥合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时空裂隙,完成了对城市脉络的想象性接续。

这即是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所说的“仿真”(simulation)。在鲍德里亚看来,“仿真”是一种“超真实”(hyperreal),指的是“没有本源或现实的真实模型”(models of a real without origin or reality)。他以迪士尼乐园为例说明了“超真实”的概念,他认为正是现代科技把日常生活转化为拟像和仿真,使真实成为可被操作的符号。他还饶有兴致地探讨了法国老农庄的修复案例,在修复过程中,建筑师在燃油取暖的房子里仍然保留了毫无用处的长柄暖床炉,但却将它的存在说成“一点都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使用”。面对这种奇特的矛盾状态,鲍德里亚评论道:

成为农庄主人的建筑师,实际上建造的是一所他所想往的现代住宅:但现代性不足以使得这座房子拥有价值,……就像一座教堂墙里没有藏有几根骨头或圣人遗物,就不是真正的神圣,同样的,……如果他不能在这些新造的墙壁之内,感觉到一块可以见证过去世代的石头,它虽然微弱却又崇高的存在。

在此意义上,这柄本应该在新房子中失去合理地位的暖床炉,正是因为保留有乡村生活的深刻印记,才使得它从一件旧生活的道具转变为新空间中的一个文化记号和“严格意义下的神话学物品”。

这段话无形中道出了城市遗产景观构建的秘密——景观的生产以追求视觉相似性的方式塑造了近乎完美的审美形象,这个形象模糊了遗存本体和想象之间的距离,在制造出一种被操控的真实的同时,将想象变成了比本尊还要真实的存在。从这一层面上看,城市遗产景观实际上是由怀旧美学营造出的关于过去的仿真世界,或者说是麦卡奈尔(Dean MacCannell)所说的“舞台上的真实”。

总而言之,城市遗产景观的构建就是围绕历史文化遗存建立起一套“将过去带入现在并提供一种仍然能够体味得到的过去”的彰显地方特色的话语体系。在这种语境下,规划设计通过怀旧美学逻辑的控制,制定出相应的功能形象定位来强化一种文化的隐喻,进而“透过这些制造感觉的符号和空间的邂逅”建构起人们对于空间的文化想象——一种似曾相识的、可以欣赏的、在“梦境”里建立的城市遗产状态。之所以称之为“梦境”,是因为除了那些需要特别铭记悲伤的场所,在这样的空间里,过去的一切都以美和欢乐的形式存在,当下的烦恼也会随之烟消云散。然而,值得玩味的是,人们虽然沉浸在怀旧空间中追忆过去的美好,但他们并没有真的被环境所致幻,也没有真正回到曾经。在这里,人们只是好像回到了从前,但凡是在当下生活中使他们感到舒适的东西一样也不能缺少。

三 面向未来的怀旧:制度化的生产与对遗产的解释

按照通常的观点,怀旧是一种人之常情,指的是“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反映了人类基本的心理机制与情绪功能。它是距离的表达式,代表了一种丧失和位移。作为一种美学实践,怀旧古已有之,最明显的表现莫过于诗歌,比如中国古典诗词的怀旧意象、西方18 世纪末19 世纪初的浪漫主义运动等。除了言语层面的情感流露之外,怀旧与地理空间的实际挂钩多以遗产旅游的形式出现,这种“人们自觉地将自己的休闲活动与记忆中的或是认定的过去联系起来的行为”同样由来已久,例如,16、17 世纪盛行于欧洲的“大游学/壮游”(Grand Tour)以及中国古代文人墨客追古思幽的雅游。

然而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在英文的语境中,“怀旧”(nostalgia)一词最早出自医学。从词源学上看,它来源于两个希腊词根nostos 和algia,前者是回家和返乡的意思,后者指一种思慕回家的痛苦状态。1688 年,瑞士的侯佛(Johannes Hofer)医生假托这两个词根在一篇医学论文中杜撰出nostalgia一词。医生相信,这个词的表现力可以用来说明在外国征战的瑞士士兵源于返回故土的欲望所引发的各种躯体和情绪上的症状,它是一种需要医治的疾病,其发病的生理机制在于“轻快精神经由中脑纤维的持续运动。而中脑中仍然粘附着关于祖国思想的印痕”。由此,怀旧首先以一种疾病的形式确立了它在历史中的地位,医生们开始从病人的头脑和躯体里寻找这一错误表征的“病理性骨骼”。19 世纪以降,西方社会逐渐从传统的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社会,现代性成为了与古代作别的分水岭。工业化带来了物质财富的大量积累,然而,“现代性的图景是两面的。一方面是压过了物质自然的加速的技术进步……是置要素的饱和不顾的积累进步的快速增长;……另一方面,则是包括那些在机构(国家、政府、机构等)工作的人的人际日常关系的相对萧条”。也就是说,现代性是一个矛盾体,它既带来了技术的进步,也增长了人的焦虑、苦恼和孤独感。到了20 世纪初,许多精神分析学家开始关注怀旧问题,并把它视作一种精神病态,赋予了精神脱离常规或大脑失控的含义,从而使怀旧成为了一个心理学上的重要概念。20 世纪中叶以来,人类进入后工业时代,技术革新带来的物质文明加剧了人的异化,碎片化成为了人的日常生存状态,自我的认同危机日益严重。许多学者认为,这一现象“源于传统与现代生活的脱节,这使得现代人面对危机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对传统、历史、过去和民族等共同话语的追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精神寻根,表现出愈发深重的怀旧情结。戴维斯(Fred Davis)认为,怀旧“以现实不满为直接驱力,以寻求自我的统一连续为目的,是现代人为弥补生活的不连续性而自行采取的一种自我防御手段”。在这种社会文化变迁的大背景之下,怀旧具备了古典和现代两个向度,如果说古典型怀旧更多是出于古人去国怀乡的个人心理需求的话,那么现代型怀旧则无疑是现代人逃避现代社会的急剧变迁所造成的心理紧张与精神焦虑的避难所,它除了个人心理和精神情感的因素外,社会学意义一跃而起成为了它的主导意义。至此,怀旧完成了从生理疾病到心理情绪再到文化情怀的转变,怀旧研究的领域也从病理学扩展到心理学乃至社会学。

维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将这一变化形容为由需要被医治的个人思乡病到无法医治的现代世纪病的转换。作为对这种世纪病的反拨,以观光遗产景观为代表的怀旧活动在当今成为一种流行的社会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人们将它视作一种逃避现代性“疾病”的重要手段,通过从当下生活的连续性中突然地消失或离去,在追求“过去的好日子”之中找寻本真的自我。不过,这场看似由个人情感记忆所导向的怀旧之旅,其实还隐含着另一方面的重要内容,即这些追寻过去好日子的场所和方式大多是被特意制造出来的,个体在场景中所获得的情感体验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场景建构者的控制,因为它们往往被认为与家国情怀、民族认同以及共同体的建立密切相关。这就是说,除个人因素之外,现代型怀旧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地方性主体人为建构的结果,他们通过对历史文化遗存的捕获和利用,将怀旧从个人记忆演变为一种制度化和机构化的国家策略。在这样的策略中,管理者和规划设计部门希望观光者通过瞻仰自己国家过去遗迹的方式来建构他们对国家、民族和历史的自信与自豪,正如诺拉(Pierre Nora)所指出的那样,纪念之地需要在记忆环境消退的时候有组织、有计划地建立起来,用以协助弥补时间的不可逆转性。就此而论,遗产重塑及其景观的构建其实就是现代性语境下怀旧范式的泛滥,它“是地方性主体向全球化场景中输出差异性文化形象以获得身份认可、构筑自我认同纽带的过程”。而这其实也是景观构建所希望达到的一个核心目标。

至于具体场景的构建,可以分为两种方式:一是修复型怀旧,这类怀旧“强调‘怀旧’中的‘旧’,提出重建失去的家园和弥补记忆中的空缺”。在成都宽窄巷子的再造中,位于宽巷子8 号的传统院落被改造为成都原真生活体验馆,用以展示和供观光者感受原汁原味的老成都生活。体验馆复原了1935 年李氏一家的家庭生活场景,循着李家布局图以及《李家的一天》的指引,人们可以深入到六口之家的每一个房间,时间在这个空间里仿佛凝固了一般,永久的停留在了1935 年的某一时刻;二是反思型怀旧,这类怀旧注重“‘怀旧’的‘怀’,亦即怀想与遗失,记忆的不完备的过程”,其重点“在于对历史和时间逝去的思考”。在上海新天地北里25 号石库门屋里厢博物馆中,书房里的留声机,主人房里的梳妆台、口红、胭脂和烟缸,老人房里的象棋和手炉,女儿房里的课本,每一件物品都极其精到,又极其亲切,它们在把假的演绎得比真的还真实的同时,通过身边的熟悉之物拉近了与观者之间的距离,让他们能够借此思考一个乌托邦式美好生活的存在。总之,修复型怀旧倾向于塑造“集体的图景象征”,反思型怀旧更加关注于“个人的叙事”,遗产景观正是在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相互交织的过程中构建起来的。

然而,成都的原真生活在选择展示小康之家的同时弱化了街边的门脸和巷子里叫卖的小贩,屋里厢同样选择了富裕之家,而剔除了“二房东”、“七十二家房客”等中下层民众的贫苦记忆。这些美好的形象显然都是为了迎合周边小资情调的消费风格而精心设置的。由此我们也看出了怀旧与过去之间的裂痕——怀旧并不是对过去原封不动、机械地复制或反映,而是一种欣赏口味的选择。这种选择是非历史的,它消费的是关于过去某一个时刻的美学剪影,而并非要告诉我们历史发展的脉络究竟如何。换言之,怀旧的“看”不是无目的的,其“看到的过去”也并非完整、甚至未必真实,怀旧是一种有选择的、意向性很强的、构造性的回忆。这种被遴选的回忆“只涵盖到过去的领域中真正美好和被想象成美好的那一部分”,正如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所说:“过去的日子以前被视为——今天依然如此——逝去的好时光,它也就成为社会的当然归宿”。由此而论,遗产景观中的怀旧乃是一种审美策略的表达,它所具有的“‘挽歌’式的美感和抒情品质也都不是来自怀旧对象本身,而是取决于它的观照者和阐释者及其对怀旧对象的想象方式和表达样式”,而这无疑涉及到了关于遗产的解释。罗文索(David Lowenthal)说:

过去就像是一个遥远的异域国家,不管我们对它了解多少,我们始终不能认识它的全貌,也不能完全了解当时的人们生活的真实状态。重要的不是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而是要了解人们为什么需要过去,怎样理解过去,甚至怎样改变过去。历史、记忆、遺产、遗存这些概念其实是互相交织在一起的,生活在现在的人们,实际上在不断操纵这些概念和它们之间的关系,以便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解释。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过去会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这些新的意义往往是根据当下片段的需要所给予遗存的解释,或者说是混合了历史遗留和当今想象的东西。同时,人们也乐于为空间赋予意义,特别是传统意义,因为它是稀缺的,而这种稀缺的传统空间最能体现城市的时间维度,这样的空间越多,城市就越能显现出深沉的历史感,现实也就越发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罗文索还提出了遗产制造的观点,他认为,与历史学试图记录客观的过去不同,遗产制造常常随意采撷过去的一些片段,创造遗产内容,满足现在的政治经济目的。在此过程中,一定程度的选择和重组必然会发生,其关键就在于地方性主体对遗产进行怎样的“解释”。也就是说,“被打上‘遗产’印记的(历史遗存物)实际上是成功转化为象征资本的传统资源”,解释就是在换购其他形式的资本。这也就为郑州开元寺复建中禅修对礼佛的人为替代做出了最好的说明。从这一层面上看,制度化的怀旧实际上就是一个解释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遗失越严重,就越多地受到纪念的补偿,与过去的距离也越鲜明,因而也越容易倾向于理想化”,所谓“理想化”也即是“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解释”。从当今制度化怀旧的操作方式来看,其通常的做法就是在怀旧中将民众的情思和民族的成长自然地结合起来,并且努力地将过去纳入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进步语境之中。

从这种意义上说,在遗产景观构建的过程中,强调当年生活之美好、传统技艺之精湛,历史故事之传奇,以及鼓励高级企业会所、中高档住宅、高档餐厅、精致特色酒店等高级业态,禁止低端业态的做法……都是要将过去按照某种欲求中未来的样子进行再造的行为,或者说,通过回溯过去来体验这座城市的现在以及想象美好未来的方式。如此,怀旧空间的建立对于这些意义的传达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这个空间营造的过程中,当年的美好片段都无言地向外界传达出这里的现在与未来都会像它的过去一样美好的观念。同时,这种城市意象的传达并没有通过权威教化的方式,而是利用遗产旅游这种休闲的柔性手段,从而使得参观者以及身在其中的居民都能在潜移默化之中构筑起对这一城市想象的认同。怀旧也由此变成了对当下生活及历史变迁节奏日益加速的时代的某种自我“防卫机制”。如此看来,怀旧美学作为城市遗产景观所呈现出的一种外部特征,由它编织出的话语体系和环境氛围并非真的要迷幻大众,将他们与当下的繁杂社会彻底隔绝开来,更不是要重新把他们拉回当初的“朴素与纯真”,而是通过回溯的方式,将关于现在甚至是未来的态度及愿景都一并混杂在言说过去的怀旧语调中表达出来。其最明显的一个标记就是多重时空特点,它在现在的时空里构建了一个关于过去的时空,这个时空既指向过去,又指向现在,更指向未来。或者说,怀旧并不永远是关于过去的,它可能在回顾性的同时恰恰指向了自身的反面,即可能是前瞻性的。

结语

现在越来越多的城市更新与城市复兴不再直接表现为前卫疏离的未来主义,而是通过与遗产的巧妙嫁接营造出温情脉脉的怀旧氛围,它通过对城市过去的“即兴创作”来验证其现在同时想象其未来。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用怀旧架构未来的言说方式呢?或者说,原本一直是进步堡垒的现代城市怎么会变成了一个怀旧的场所呢?笔者认为,全球资本与地方设计的共谋为其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城市之间的竞争日渐加剧,地方要想变得更有竞争力,获得资本的长期关注,就必须区别于其他地方,“自我推销是适合居住、工作及投资的好地方”,但这显然与资本流动所导致的同质化趋势相矛盾。于是,“空间障碍越小,资本对空间差异就越敏感,各地也就越有动机去打造差异来吸引资本”。这就带来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即全球化越明显,地方性越突出,全球化在造成地方文脉断裂的同时,也激发了本土文化的反弹。这即是罗兰·罗伯逊(Roland Robertson)所说的“全球地方化”(Glocalization)。反映在城市面貌方面,正如三类遗产重塑案例所显示的那样,地方性主体为城市空间披上了地域文化的外衣,以展示其特殊性,目的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资本增值来促进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可以说,城市的全球地方化“不是现时的一个特征,而是怀旧的元素,但是它的作用是强调全球和民族的话语”。由此,城市变身为一个替代空间,通过恢复其他时代的特质与再建传统,来形塑人们的共同记忆、建构集体的身份认同。

具体到景观营造所呈现出的怀旧氛围层面,从实际效果来看,对遗产的发掘逐渐被投射为建筑立面或有关历史风格的引述。这是一个对有意的纪念物的修复过程,目的在于复原历史上的某一时刻,使它成为具有现实意义的样板。换言之,“修复有意的纪念物就是提出对于不死和永恒青春的需求,而不是对过去的需求;有意的纪念活动是战胜时间本身。”由此观之,“过去总在现实中被实践,不是因为过去强调自己如此,而是因为现在的主体在他们的社会身份和社会认同行为中形成了(或培养了过去)。……影响到现在的过去是一种在当下现实中被建构或被再造的过去。”这说明怀旧一方面保存了过去,另一方面又遮蔽了过去,在保存与遮蔽之间,选择的意义就凸显了出来。

哪些遗产或过去能够被建构为景观成为人们观看的对象呢?在此,不妨引入回溯的视角加以讨论。齐泽克(Slavoj ?i?ek)说:“政治性事件也具有类似的循环结构:在其中,事件性的结果以回溯的方式决定了自身的原因或理由。”在这里,回溯并不是对历史的简单梳理与回顾,而是说过去的意义只有当现时之事件发生后才得以存在,而现实的意义也只有在未来某个事件突然出现后才能够显现,或者通过在未来预设一个回望的位置才得以发现,否则过去与现时都终将成为无意义的过往。由此看来,遗产或过去所具有的意义,只有当其位于现在或未来某个回望点位时才能够出现,所以对它们的选择,也要以现在或未来能够获得的最大化利益为考量标准,而怀旧所编织的景观美学只不过是该选择的一种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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