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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卫生现代性”重审英租界时期五大道的街头景观*

2022-05-14

文学与文化 2022年1期
关键词:租界大道卫生

王 姮

内容提要:租界时期五大道的街头规划是在英国已有的建筑文化视野下进行的,在这里,供水排水、疾病的治疗和预防等现代卫生需求因着街道和建筑的建设而被制造出来。一方面,这些措施推动了城市面貌革新;另一方面,卫生的含义也偏离了中国的传统观念,进而包含了政治权力、科学标准等多重话题,并成为看不见却影响深远的文化霸权。由此,从内在的卫生观念革新,到外在的街道建造技术,五大道街头景观的生成构成了一种欲望机制,从而轻而易举地同资本和政治权力揉合在了一起。

2020 年8 月,天津汛期的城市排水状况大大改善,这归功于汛前建成并投入使用的先锋河调蓄池。这座容积超过60000 立方米的调蓄池,是天津乃至整个华北地区最大的真空冲洗式调蓄池,大大缓解了上海道、大沽北路、电台道、五大道等片区难以实施分流改造地区的合流制污染问题。排水治污问题一直是城市建设中备受关注的问题,对天津来说,现代意义上的街道规划与治理起源于19 世纪末被侵占为租界地的五大道。1860 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国战败,天津便随着《北京条约》和《天津条约》的签订而沦为九国租界,一时间各种街头建设和西式建筑竞相而起。五大道的街头规划、建筑功能、排污治理,与社会历史变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的形成离不开自上而下的治理政策,那些处于当时其他地区前列的基础设施不仅使城市空间成为承载技术革新的容器,还蕴含着更深层次的社会文化内涵。

隶属于英租界的五大道,其建设开始于租界区所呼唤的现代卫生需求和对西方精致生活的憧憬,在这里,各种土地规划实验都将现代建造技术推向制高点。作家谷崎润一郎(Tanizaki Junichiro)1918 年来天津时,就被当时天津独特的城市空间与都市文化所感染,他的小说中写道:“走在天津城里最气派、最整洁、最美丽的街区,令人仿佛来到了欧洲的都会。”租界时期的五大道可谓现代基础设施建设的代表,同样也是政权跌宕时期赤手可热的政治象征资源,代表了一种社会身份的想象。然而,城市的外显形式与内在隐喻之间往往不是一一对应的,或者说是前者决定后者的关系,街头规划往往并不直接指涉“进步/文明”本身。如简·雅各布斯(Jacobs Jane)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所表述的,“事物的表象和其运作的方式是紧密缠绕在一起的……只知道规划城市的外表,或想象如何赋予它一个有序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外部形象,而不知道它现在本身具有的功能,这样的做法是无效的”。接下来的分析,将把租界时期五大道城市街头卫生、疾病的治疗和污染治理放置于向现代化生活方式靠拢的过程中,思考“卫生”“文明”是如何作为一种霸权介入民众日常生活,悄然将传统的生活观念置换掉,并成为一种新的欲望机制参与到当时中国的城市发展进程中。

一 中西方的“卫生”观念与五大道卫生的现代性

在成为租界地之前,五大道地区原本是天津城南一片水坑洼地。这里是1903 年英租界第二次扩展的结果,由于处在墙子河以外,之前也被称为“墙外推广界”,作为城市的边缘地带,整个五大道地区只有少数的窝棚式的菜农民居和零星的坟地散落,拥有的是“二十间房”“六十间房”“八十间房”等似是而非的地名。天津英租界区开辟之初,最为棘手的问题便是治理脏乱恶臭的街道环境。中西方关于“卫生”的不同理解渗透在日常生活中,也正是基于此种差异,西方现代医学所强调的卫生观念和对疾病的恐惧,成为五大道地区街道规划中重要的思考方面。

具体来看,中国传统的“卫生”观念更接近与今天所说的“养生”,最早见于《庄子》第二十三章《庚桑楚》:“卫生之经……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意思是说,人类的生命要多接触外物,与之随顺应合,遵循自然规律,这便是养护生命的常规。在我国最早的医学经典著作《黄帝内经》中,“卫生”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词汇出现的,而是指“卫气”的生成:“黄帝问于岐伯曰:人焉受气?阴阳焉会?何气为营?何气为卫?营安从生?卫于焉会?”这是从人的经脉出发研究生理学、病理学,认为人体精气来源于饮食,入口的食物经过脾胃的吸收转化为精微之气上传到肺部,再由肺播散到全身,使五脏六腑都得到精微之气的供养。在这些精气中,精粹的部分叫“营”,剽悍的部分叫“卫”,营气运行于经脉之内,卫气运行于经脉之外。“卫生”则指经脉之外的精微之气的生成与运行,是自然万物与人体互动的过程,二者的协调平衡可以使身体康健、自然环境和谐。可以看出,传统“卫生”的含义并未同清洁污垢、治疗和预防疾病等相联系,更未与国家、民族、种族等话语纠结在一起。

因此,“卫生”“疾病”的中西方差异展示了不同文化对于生理性病症的认识和对健康的要求,这与具体的历史和社会文化情境息息相关。对健康、正常抑或是疾病的判定,“不只是身体功能的紊乱,病人对文化、社会关系与历史的认知,可以被具化为对疾病根源的认识与治疗手段的解释”。在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看来,疾病被众多隐喻所纠缠,呈现出来丰富的含义,人们对它充满想像。疾病不仅直接指涉个人身体机能的紊乱与破坏,还被认为是社会政治文化症候的某种镜像反映,从专属于个人的器官转变为一种“政治器官”。例如在19 世纪末的中国半殖民地语境中,“东亚病夫”这一饱含民族屈辱的词汇不仅有着罹患疾病的原始含义,还承担了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形成的思想和制度的内涵。身体的病相、毒害和救治过程都被看作是与社会现实相关的反映,“在身体这个位置上,人们可以审美地、社会地、政治地、生态地经验世界。”

伴随着19 世纪末在中国领土上所进行的一系列侵略行为,西方现代“卫生”“疾病”等观念也在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上对古老中国的传统社会造成了冲击。著名历史学家罗芙芸(Ruth Rogaski)指出,中文“卫生”的概念演绎了中国人在健康与疾病方面所经历的现代性体验,“卫生的意义是如何从中国人的宇宙观转变为包含了诸如国家主权、科学实验、身体净化和民族适应性等方面的概念”。也就是说,“疾病”作为一种隐喻,不仅塑造了中国人想象自身与世界的方式,同时也建构出了中国在建立现代国家时所采取的行为技术和制度体系。由此出发考察租界时期的五大道地区规划,能够看到防御疾病、走向卫生、健康和更加美好的生活,成为城市建设的最终愿景。

二 卫生:一种文明的霸权

西方的卫生观念深刻影响了五大道的街头规划。在五大道划分之初,随处可见的是破烂不堪的肮脏茅屋,连接彼此的是一条条狭窄的通潮沟渠,遍布“肮脏又有害健康的沼泽地”,“沼泽四围干燥一些的地方分布着无数座好几代人的坟墓”,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肮脏的环境使得不少当地人被细菌感染,肺病、痢疾、皮肤传染病夺去了许多生命。直到20 世纪初,城市环境仍然不容乐观。西方许多回忆录中记载,在又长又窄的海大道(今大沽路)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骡车和驴车”,并“散发着马粪的味道”。而在距看上去整齐清洁的咪哆士道(今泰安道)不远的地方,则是“一片荒地,这里瓦砾成堆,四周漫生着又干又黄的杂草和荨麻。……流浪狗在这里跑来跑去”。那些与海河相连的“污秽的小河仿佛一潭死水”,上面漂浮着“瓜皮和白菜叶子”,在海河涨潮时,小河被倒灌的海水冲刷干净,但也留下了“高高的黑泥浆,还有漂浮在上面的厚厚的垃圾”。租界地的外国人常常怀着同情的心情面对“污秽的中国乡村”,这片土地被描述为“悲惨的、有害的、荒凉的和悲伤的”,甚至在西方的官方文件中都悲苦地写道:“天津地方的居民,对医疗卫生的观念与设施,处在极其幼稚的境地,几乎是没有任何卫生思想。”

西方殖民者在五大道规划、建造中表现出的“卫生”意识及其所包含的系统性意义,可以说是在18 世纪以后才形成的。特别是19 世纪以来,西方卫生的含义出现了重大变化,“从古代到前现代,卫生包含了一系列广泛的保健行为,如运动、饮食和休息……如今,卫生意味着清洁,其范围变窄了”。正如玛丽·道格拉斯(Dame Mary Douglas)所说,在关于“污秽”的概念中,如果去除掉其中的病原学和卫生学因素,这个概念的最原初概念则指的是“位置不当的东西”。简单说,就是没有合理运用分类,将没有相关性的东西放在一起而产生的不和谐状态。这个十分具有启发性的研究思路,其实暗示了两个情境:“一系列有秩序的关系以及对此秩序的违背。这样一来,污秽就绝不是一个单独的孤立事件。有污秽的地方必然存在一个系统。污秽是事物系统排序和分类的副产品,因为排序的过程就是抛弃不当要素的过程。”来到中国的传教士、官员、商人感怀于五大道当地居民贫匮的卫生观念,以悲悯的“救世”情怀在这里开始着他们的改造活动。在他们眼中,当时的天津居民生活方式和习性中极其缺乏公共环境卫生理念,如随地大小便、饮用不洁净的生水、随处倾倒秽物、利用粪夫收集粪便,甚至死尸停放、随意埋葬。这些行为在14 世纪的欧洲城市街头并不少见,然而在19 世纪末的伦敦、巴黎等大都市,大型排污系统早已建立,市民已经用上了自来水和室内抽水马桶,英国还于1875 年正式颁布了公共卫生法,欧洲城市近代公共环境卫生事业已经发展起来。

作为天津英租界董事会的执行机构,也是租界区内的最高行政机构,英租界工部局沿袭了欧洲每年度提交地区卫生报告的习惯,自1930 年开始直到1940 年,英工部局每年都会提交本地区的卫生报告,详细罗列本年度中外市民的疾病和卫生状况、生育和死亡情况等,记录了包括咽喉腮腺炎、流行性感冒、肠热症、疟疾、小肠病症、霍乱、瘟疫、脑膜炎等疾病感染人数,这与传统中医所谓的“外感风寒”“气滞血瘀”“肝火旺盛”等表达和治疗方式形成鲜明的区别。一方面是疾病名称的变化与精细划分,另一方面是对疾病的统计和行政汇报,这些既在移民与当地居民之间形成区分,也将该地方的行政能力与其他地区区分开来。传统意义上的疾病更多地被描述为与外界自然的不和谐,如“太阳伤风”“少阴伤风”,而西方医学则加入了有关细菌、病毒等需要通过科学实验而非日常经验才能得出的概念,关于疾病的理解便从生态障碍演化为对陌生世界的探索,大大冲击了人们的知识范式和认识世界的方式。由此,卫生/疾病的观念更像是一种葛兰西意义上的文化霸权,与国家暴力机器的强制性不同,这种霸权在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运作时,往往通过更加隐秘的诸如教育、教会等市民社会机制来实施。

从五大道的开始的西式的卫生和疾病观念,带来了新的生存体验,重构人们的知识模式和认识世界的方式。租界地形成的卫生方式既区别于中国文化,也与西方文化不尽相同。在李永东先生看来,这种生活方式具有中西杂糅的特征,与中国传统文化、都市文化既有一定联系,又有明显区别,与租界所具有的独特的市政制度、文化体制、城市空间、市民体验和审美风尚等多个文化层面联系在一起。五大道的卫生观念,并非是从内部主动发出的对西方文明的学习,而是随着社会政治生活的巨变被迫卷入与西方文明的比较与抗衡之中的。这其中既有血泪,也带来了许多新的变化。租界区的卫生规划打破了原有的概念结构,人们习以为常的卫生观念受到冲击。传统的界限被打破,使得许多暧昧不明的色彩元素得以逐渐汇入其中,新的含义不断创生,人们开始以不同的眼光去理解当下生活的丰富性与奇特性。另外,关于何为疾病这个命题的重新思考,也打破了旧的经验秩序,与五大道外在的街头规划一起带来了一次次的震惊体验,震撼人们思维中井然有序的传统世界,使得浑然一体的社会观念被分解为碎片化的经验废墟,冲击了长久以来封建社会的固有符号统治,新的意义空间开始解锁。

然而,卫生作为一种文化霸权,始终不可避免地与帝国边境的扩张结合在一起。在欧洲中心主义者看来,疾病通常源于非我或者说是异族的错误。欧洲历史所记载的瘟疫大都是外来的,而殖民者带给异邦和东方世界的致命疾病,却既不能称作瘟疫,也不被当一回事。在实现“文明化”的过程中,英殖民者不可避免地倾注了大量的意识形态规训,试图从基础设施领域告诫本土居民何为污秽、何为卫生,用以抵御中国民间野蛮生长且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和信仰,二者的矛盾始终贯穿在五大道的规划和使用中。在此过程中,五大道地区的街道规划顺延着用水和排污系统的管线,开通电话线路,这些肉眼可见的部分呈现出了技术规划可以带来更加便捷的现代生活方式,街道的治理也是出于健康目的,电灯电报的使用方便了人们与外界沟通交流——一切措施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新型净化技术的参与可以除去污染,相比之下,旧式生活方式则带来污染,这就暗中标识出了技术理性所代表的西式文明和中国传统生活方式、道德情感的高低优劣之分。由此,西式医学观念介入了对五大道地区的政治管理和街道建设过程之中。在当时中国的历史语境下,疾病可谓在文化接触和交流中的一种特殊的体验,与其说是客观的身体症状,不如说是被建构出来的话语形式,它记录了不同民族在文化交流、交往时的不同文化策略。出于卫生和预防疾病的考虑,五大道的规划也更像是一个生态屏障,其建设和规划便具有了象征性意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疾病的隐喻被内化在了五大道的规划问题中,它更像是一个描述性的事实,即陈旧的中国传统社会已经身患重病,只有借助于西方文明高速理性的建设和发展模式才可以带来新生。

因此,何为卫生/疾病的问题,在租界话语下更像是善恶评判标准的问题。这种善恶标准的评判往往来自经济、政治上占据更高地位的阶层,他们与被统治阶层接触之后,身处下层的人们便开始质疑自己从前的善恶标准,这种质疑带来了精神的震动,从而在精神和肉体上都相信上层统治的正确性,相信清洁与治疗策略的有效性。实际上,这种对本土文化习惯和善恶标准的质疑往往是被建构的,一方面,它确实能够带来新鲜视角来反思之前的生活,另一方面,这种被建构的卫生霸权也从另一个角度带来了道德多元主义的疑惑,也就是说,如果产生于某一文化之中的文明、健康和道德标准具有普遍的效用,那么在此标准下的治理和规划便是放之于四海皆可行的东西,瘟疫、冲突则是可以根除的,它们将永远不会再发生。这种显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恰恰无声地反驳了卫生作为一种文化霸权的有效性。

在五大道这片区域中,街道的规划和卫生观念的普及体现出鲜明的实用主义态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风格组合或者说“拼贴”(Bricolage)——法国作家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曾用这个概念来描述一种与西方精英主义思维完全不一样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在他看来,拼贴是传统神话思维的典型模式,与科学理性形成鲜明区别。神话思维来源于传统巫术,这并非是在现代科学实验的基础上得到的,而更像是经验的集合。在《野性的思维》中列维-施特劳斯指出,正如植物有“野生”和“园植”两类一样,人们的思维方式也可分为“野性的或野生的”和“文明的”两大类。科学与巫术其实是“获取知识的两种平行的方式,它们在理论的和实用的结果上完全相同”,并且需要进行“同一种智力操作”。也就是说,传统野性与现代文明在性质上其实并不存在高低之分,它们更像是两种平行发展的、各司其职的文化职能,是可以相互补充的,而非后者可以取代前者的关系。那些“野性的思维……既不被看成是野蛮人的思维,也不被看成是原始人或远古人得思维,而是被看成未驯化状态的思维,以有别于为了产生一种效益而被教化或被驯化的思维。”这也从一个侧面展示出以西方现代卫生观念而进行的城市建设,隐含的依旧是文明的霸权。

三 作为欲望机制的卫生革新

在英租界工部局管理五大道的几十年中,从1919 年至1926 年的七年间,英租界工部局利用疏浚海河的淤泥填垫洼地修建道路,同时为所铺设的路面加大排水管的口径。街道的长度、规模、材质、空间构成逐渐改变了原有的城市空间结构。据史料记载,英租界道路建设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从点到面依次联通,并将材质的特殊性考虑在内:

(1)建造一条贯穿英、法两国租界的中央大道,即中街,作为租界区的主干道;

(2)以中街为中心,修建了海大道(现大沽路的一段)、伦敦路(现成都道)等74 条道路,形成较为完善的道路网;

(3)1882 年,在近大同道附近修建天津第一条碴石路,以英工部局董事长德璀琳之名,称之为“德璀琳路”,道路附近的建筑次第修建起来;

(4)1924 年,在津英租界从英国引进“沥青混凝土搅拌机,从此大量修建以红砖为下层基础,上铺以机械伴和的沥青混凝土的高级路面”。

这些措施促进形成了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的街区环境,为城市建设、道路改造提供了示范,大大改变了当地的视觉形象,“一度遍地皆是深沟、大洞、臭水沟的使人恶心的可恨的道路被铲平、拉直、铺平、加宽,并且装了路灯,使人畜都感到舒服,与此同时,城壕里的好几个世纪以来积聚的垃圾也清除掉了。”

卫生的现代性强调与“健康”的关系,健康寓于日常活动以及日常活动场所,并与城市空间相关联,表现为城市设施和景观。17 世纪以来欧洲大都市提供了许多关于城市卫生和街道规划的革新案例,如巴黎新桥上出现的现代社会最早的步行道,是最早启发欧洲人分离人流和车流的重大发明。然而,巴黎在建造城市主干道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预防交通问题,但却造成了自相矛盾的过度拥挤。空间分配的不合理,马车制造的巨大噪音使人们生活在巨大的恐慌中,甚至到了17 世纪末,embarras 一词除了表达“尴尬”“困惑”的意思外,又增添了新的含义:“街道上各类车和人户型堵住各方面前进道路的情形”——一种新的困惑油然而生。与中国不同的是,西方推动城市设施改造的动力大都来自市民社会。现代意义上的公共卫生运动始于19 世纪初的英国,目的就在于解决人们在工业化和城市化快速中所面临的城镇问题,城市卫生状况成为欧洲人界定其文明“先进性”的重要特征。1842 年,埃德温·查德威克(Edwin Chadwick)出版的《关于英国劳动阶级的卫生状况的总报告》一书中,也犀利地指出当时恶劣的环境导致了劳工日益升高的死亡率,政府有责任对污秽、污水和有害空气进行消除。街道作为城市开放空间的主体成分之一,又是典型的公共空间,存在于街道景观体系中的“卫生观念”体现着所谓市民权益。

然而,五大道的建造处于中国封建统治即将分崩离析却依旧藕断丝连的特殊历史语境之下,更像是一个特殊的飞地镶嵌在古老的中国土地上,与西方市民社会背景下的“公共空间”不同,五大道的规划和视觉形象塑造依托的是权力所有者自上而下的规划策略。以五大道城市空间规划发端最早的马场道为例,它的生成也与近现代中国的政权变动密切相关,成为当时社会活动的一个缩影。马场道的规划及周围住宅同样也受到了西方现代医疗观念的影响。就用水方面来说,使用自来水、及时清理生活污水是其中两个重要突破。1897 年,英商天津自来水公司成立,供应英租界公用水。1901 年,中英合办天津济安自来水股份有限公司,仅供租界用水。以潘复故居为例,这座典型的西欧风格花园住宅位于英租界马场道东头(现和平区马场道2 号,天津市第二十中学校园内),始建于1919 年,占地十余市亩,由时任北洋政府财政次长、代理财政总长的潘复委托开滦煤矿董事庄乐峰邀请法国建筑师设计建造。整座住宅有平房17 间,建筑面积3827.99 平方米。主楼为三层砖木结构,房顶为一行一行排列的瓦垄铁顶,门窗地板使用菲律宾木料,楼内设有阳台。主楼的东楼下为接待达官显贵的会客厅,西楼下为接待亲戚朋友的日常客厅。从主楼正门往外有甬道通往楼外宽阔的院子,各种花木与绿地草坪充斥其中。潘复故居是五大道上卫生间最多的一幢卫生间11 个,厨房4个,这些变化显示了马场道上的新式住宅注意到了日常生活用水、污水排放等问题,得益于西方卫生观念中污秽会造成疾病传播的观念息息相关,同时,将身体污秽及时排出建筑之外,也为传统住宅功能的变化提供了新的启发。

从马场道开始的街道用水规划逐渐蔓延到其他周围道路,位于大理道翠竹里2 号的高少洲故居也有着先进的用水卫生系统。高少洲是当时天津洋行买办代理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商兴隆洋行的德国经理回国,委托高少洲代管兴隆财产。屋主在接受西方经营理念的同时,也耳濡目染了诸多科学和卫生知识。建于20 世纪30 年代初的高少洲故居,房屋整体为欧式建筑,水泥墙面,平顶为大露台,门窗均为菲律宾高级木料,室内有灯光灰线,装潢考究。住宅功能分区合理紧凑,一层有锅炉房、餐厅、客厅等,二、三层为书房、起居室、卧室。楼内共有大小4 个卫生间,甚至还有英制斯坦福老式铸铁大澡盆。

五大道新式住宅的建造展示了卫生作为一种现代技术手段被殖民者和本国精英所接受和使用,为我们理解那个时代的城市景观变化开辟了新的领域。对此影响深远的,是一个与此有关、但更周密的理论来源,那就是英国作家托马斯·莫尔(St.Thomas More)的乌托邦理论。尤其是他在1516年写作的《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中描绘的关于更加美好的国家制度的一系列方法。乌托邦一词由莫尔生造而来,指的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也指一个可以实现每个人追求的国度。在西方文化视阈下,乌托邦不仅是具有虚构色彩的文学想象,而且是具有实际意图的社会梦想。关于更美好生活的幻想与渴望本社便蕴含着巨大的话语空间,19 世纪西方经济蓬勃发展,一方面是大工业制造所带来的资本积累,产生了大量商品和对商品的占有欲望;另一方面,大型资本与权力媾和的危机也愈演愈烈,焦灼状态弥漫于日常社会生活中,人的价值被机械分工层层割裂。于是,殖民活动本身不仅在于拆解他国的固有秩序,更带有了在异国土地上构筑乌托邦梦境的尝试。如果说欧洲大陆在资本上升阶段压抑了一部分人的自由发展,使人们丧失了想象未来生活的能力,那么19 世纪以来的在中国土地上的殖民活动则以打破中国原有的生活空间为基点,为现代技术的乌托邦实践提供了可能。

可以看出,马场道的道路规划、街头建筑布局和水电线路的设置,一定程度上满足了高级寓公追求洁净、卫生、健康的愿望,与传统中国的卫生/保健观念形成鲜明区分。租界时期五大道的街头空间呈现出这样的隐喻,即通过技术的革新和空间的建造,可以在中国的土地上尝试建立一种带有欧陆传统的乌托邦,以理想化的空间关系模式来组织社会活动,尝试性改变各种失序失衡的状态。然而,这种从私人寓所角度出发进行的城市空间改变,不仅是有产阶级资本权力的体现或自我满足,更蕴含着整体社会工程变革的希冀,虽然这种希冀常常是落空且令人喟叹的。在这几栋高级住宅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关于屋主追求洁净健康、举止优雅的生活追求,而是对处于租界地这块讳莫如深的特殊空间所做出的力所能及的改变。伴随这个过程的,是这块飞地所经历的痛苦的危机和觉醒。正如张爱玲在她18 岁创作的自传体散文《天才梦》中所记述的,“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这位落泪老人正是张爱玲居住在五大道的二伯父、满清最后一任两江总督张人骏。在《对照集》中,张爱玲也曾用这样的语句描绘张人骏在天津的寓所——低矮的白泥壳平房,全无中国建筑的特点。从马场道所引领的卫生规划,揭示出了租界时期市民生活中一个不可言说的痛苦地带,即身居高位的达官贵族建造起了在乱世中可以安身的居所,积极向西方现代文明靠拢,却危如累卵,即便处于社会上流,也没有给个人生活带来必然的幸福和满足。

马场道的住宅卫生规划所展示的状况,表明租界时期私人生活与社会变革所希望达到的目标之间的断裂,而私密生活层面与各种公众身份或社会关系之间的连接,也总是不协调的。在这种不协调的体验中,精致的、以占有为目的的个人主义被视为新的自我表达而获得肯定,“卫生”的概念逐渐与个人的生命权力结合在一起,与“城市”“民族”“国家”等宏观概念失去紧密的联系。租界地的规划高度关注精英阶层式的心理体验,在空间的层面上加速了殖民话语与医学表述的互动,住宅功能区的划分不仅改变了传统生活习惯,更在帝国主义的实际侵占目标与精英阶层的欲望之间构建起重要联系,从意识形态角度为租界地的建设和发展提供了言说的合理性。由此,大兴土木背后是一种对流离失所的恐惧,在更加美好生活的欲望和欲望满足之间的平衡,展现了五大道作为飞地的游离态度。如果说在租界地开展的住宅规划成为投射幻想的空间,相当于拉康心理分析所说的“小客体”(objet petit a),它像是隐秘的宝藏,“在我们之内又不是我们”,是“神秘莫测、难以企及的未知数(X)”,其功能是为个人的幻想提供一个理想框架,从而启动欲望进入象征界的秩序之中,那么无论建筑呈现出何种技术的加持,它只能以空洞位置的形式出现,却不可能被完全占有,而且总是指代着另外一个东西或是更不可及的存在。这也就是为什么租界地街头的更新规模如此巨大、技术如此先进却始终无法逃避“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失望:尽管现代西式建筑可以被作为商品买下来并且改造地更加舒适,但拥有这栋建筑本身,并不能保证个体回到获得安定的那一刻。

从马场道出发延伸到整个英租界区,再到被其他帝国主义列强所分割的地方,从“卫生”“科学”的角度出发所进行的城市景观建设并不少见,这也在空间层面影响着城市的自我表述和实际行为,在五大道构建一个在租界母国未能实现的乌托邦梦境也变得越来越诱人。如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i ek)所阐述的,“小客体”可以是任何一个普通常见的物体,但当它处于被欲望所透视的眼光中,便开始消弭掉具体的功能,成为一个空白地带,主体可以在上面投射任何支撑其欲望的幻想,同时也成为现实界留下的剩余物。五大道那些结构合理、清洁卫生的住宅区作为欲望的“物质起因”,重新定义了现实和自我的关系,构成了在日常生活中的“小客体”——并不指涉任何一座杰出的建筑本身,实质上却构成了投射幻想的空间。

在西方古典文学观念中,奥德赛与代表着欲望和诱惑的女妖的抗衡,隐喻了人们愿意放弃自己的身份和姓名以便幸存的故事,这也预言着文明本身牵连在对主体的不断侵袭之中。同样,五大道的现代文明进程也伴随着对自我身份、社会发展的尝试性变革。马场道的建筑多为棋盘式布局,方方正正的直角房子,一定程度上为城市发展提供了秩序,却也造成了单调乏味、缺乏灵气的现象。棋盘布局容易造成资源浪费,但适用于资本掌控者迅速将自然资源转变为投机的媒介。当追求技术进步被看作是一种文明和理性,传统日常观念中的卫生、科学往往被赋予合理性并得以不断推崇。它有意于扩大其控制范围,从而轻而易举地同资本和国家政治权力等相糅合在一起。技术理性及其所代表的表达形式构成了租界地区街头生产的原初内核,它们将自然状态下的土地转换为一种被交换和使用的物体,将建筑空间的进步逐渐转换为对空间和人的异化,将自由的行走和观看转换为控制。可见,技术手段的真正目标在于标准化和控制,即以解放之名,其拥护者着力于培养一种基于技术控制的理性。

时至今日,当我们回望五大道的建筑景观及其历史时,如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所揭示的那样,这些建筑艺术、街头景观可以被赋予从内部发生的批判力量,通过揭露我们赖以生存的符号代码、规范、传统习俗、文化形态的任意性本质来完成他们的道德工作。“道德”一词并非特社会特定秩序下既有的行为准则或行事规范,而是跨越时间的长河可以遗留下来的那些值得重视的价值和品质。纵观租界时期五大道的街头景观及其所蕴含的文化政治内涵,这些满含血泪与纠结的历史不是要带领我们去拆除所谓的屈辱印记,抑或泣血泪翻旧账,而是保护我们可以清醒地分析历史,以此来展示那些在客观现实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但又并非能直接观察得到的各种事物,揭示由各种社会关系构成的整体现状,捕捉处于发展中的各种趋势和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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