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 中篇小说（中）

杨永忠

都知道他不仅武功好，枪法也好。见到猎物，哪怕在地上奔跑，在天上疾飞，只要他举枪，十拿九稳猎物应声而死。

那一夜，田保福老人的父亲早有提防。他留好了柴房后门暗道，提前将几捆柴和苞谷草堆放掩盖。他还把两条心爱的猎狗放在院子里守卫。那夜，月光淡淡，朦朦胧胧，夜冷清清的死寂可怕。放出去的两条猎狗也无动静。他父亲知道出了问题，敌人可能弄死了猎狗。当敌人饿狼一般逼近他家房子时，他父亲推开后门闪进了夜色里，只听见后面喊杀声不断，密集的枪声划破了山村的夜色。发光的子弹打着呼哨穿梭在他的头顶和耳畔。敌人追至一堰塘处，从两边合围过来，他父亲左右开枪撂倒两人。手疾眼快抓起一根路边堆放的木料投进塘里，身手敏捷如燕的他一个箭步飞身跃下，像一只点水的蜻蜓双脚落在木料棒上，然后双脚轻轻一点，木料像快艇箭一般向对岸穿梭而去。枪林弹雨中，他父亲很快就消失在茫茫林海里。

两年后，田保福老人的舅舅他们逃难在嘉陵江边遇见过他的父亲。父亲骑着一匹白马，高大威武。他们部队正要渡江北上迎接中央红军。

“哥哥，你们咋跑这里来了？”父亲问他舅舅。

“我们那里来了张国焘领导的赤匪，到处滥杀无辜。”

“不要听信谣言，快回去吧，我已参加了红军，我们红军是为穷苦人民闹革命的，”他的父亲又向舅舅打听，“福儿他们母子三人还好吗，如今在哪里？”

“都还好，他们躲在安全的地方。”

警卫员催他父亲走时，父亲给他舅舅取了两块银元。

解放后，才知道父亲在后来的百团战役上牺牲了，那年刚刚任命为团长。

母亲一直等着父亲，也就没有再嫁，带着他和一个姐姐吃尽了苦头。几次，地方武装分

子潜进家里企图捉拿他的父亲，都扑了空。

那伙人就把气泄在母亲和姐姐的身上，凌辱她们。姐姐当年不满12岁。后来，母亲怕他被那伙歹徒杀害，就悄悄把他送到几十里外的舅舅家。他的母亲再次被武装分子侮辱后，最终没有勇气活下去，吊死在屋后那棵歪脖子柿树上。那棵柿树还在，虽然老态龙钟，每年照常结柿子。柿子熟了的时候，老人喜欢坐在树下想那苦难的岁月，想母亲，想着想着就落泪。

田保福老人成了孤兒，是他舅舅一家把他抚养大的。田保福老人当过放牛娃，参加过土改，当过生产队长。

老人讲起他小时候受到过的苦难与折磨，在场的人都抹眼泪。

不到七岁就给大地主周老六家放牛，一个人放八条牛不说，每天早晚一大背草，不管天晴下雨。常常因为背不起一背草独自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哭，还不敢放声大哭，要是周老六听见了会用手中那根磨得光溜溜发亮的青铜水烟锅打他。每次哭累了只好半背半背草往回运。他说，有一年夏天，他穿了几个月唯一一件汗衫被牛给嚼了，害得他打了几个月的光膀子。那天天气太热了，他把汗衫搭在树梢上就只顾拼命割草。当他割好一背草歇气时才发现那头黄牯牛正津津有味嚼着他汗水浸透的衣服，已经嚼得千疮百孔像筛子，气得他冲过去用手中的镰刀背狠狠地打在牛的屁股上，即刻印下镰刀一样的月亮弯伤痕。回到家，周老六发现牛的伤痕，说他在坡上虐待牛，他替牛挨了一顿毒打。故事才讲了一半，老人早已泪流满面。

正当黄胜利准备离开田保福老人家时，不料，老人“咚”地一膝跪在黄胜利面前，吓得黄胜利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三步，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伤害了他。

老人一把抓住黄书记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

原来，老人养了四个儿子，没有女儿。老伴去世早，他自从老伴走后就一直独自生活一边。

几年前，他还能自食其力，最近两年，他力不从心，体弱多病，无法下地劳动养活自己了。去年，在村主任和社干部的调解下，每个儿子每月给50元钱，称十斤大米。

今年，大儿媳妇家修房子，她就不拿钱出来，引起兄弟几家闹矛盾，不团结，结果都不出钱赡养他了。

“黄书记啊，这人老了有啥活头，养儿防老，辛苦一辈子，到头来找气怄，找罪受。有好几次，想买包老鼠药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人老了，上不了街。”

黄胜利一把扶起田老头，“田大爷，不急，快站起来慢慢说。我马上联系村两委的干部通知你的几个儿子坐到一起落实好你的事。放心吧，法律有规定，子女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何况我们是新社会，有国家，有我们这些干部，不会饿着你的。”黄书记一番话让田老头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老人向黄书记深深鞠上一躬。

黄胜利离开田老头家时，老人把他当亲人，当救命的上帝送了一梁又一梁，一坡又一坡。远远的，还在憋足劲喊，“黄书记，二天一定要来耍哟！”

黄胜利凝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泪滴滑落，眼前一片模糊。

俗话说，养儿防老。黄胜利有些不明白，为啥儿子养得越多，父母越受罪。儿多挨住了？赡养父母是义务，能推脱吗，天理不容吧。黄胜利有些气愤，发誓一定要教训这几个不孝之子。

当时，黄胜利想起小时候，婆婆常常讲的一个故事同出一辙，他以前不信，今天终于印证了。

村里张姓一家，养了五坨儿子，老伴走了之后，儿子媳妇商量出一个供养他的办法。每个儿子家里轮换住上半年，为了预防谁家亏待老人，确保老父亲不缺斤少两，大家采取过秤的土办法。

幺儿子的妻子常年多病，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中，一个上初中，经济条件差，张老头从来就偏爱幺儿子。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在老幺家里住的半年时间里，老头经常犯愁，替幺儿子担心过日子而夜不能寐。他的体重自然要下降，称秤的那天，张老头作弊，偷偷将一块石头放进裤裆，过完秤下来时，石头不慎从裤管里滚了出来，还砸伤了老头子的脚。

几兄弟硬说老幺在虐待父亲，在逼父亲用石头充重。弟兄们反目成仇，当晚，张老头上吊自杀了。

黄胜利想起这个故事不寒而栗，为防范于未然，对于田大爷的事，他不能坐视不管。

几天后，田大爷的事就妥善解决了。

一个月过去，当黄胜利再次见到田保福老人时，他拉住黄胜利的手千恩万谢，笑起来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两眼流出的泪不像当初浑浊。“黄书记啊，你是青天大老爷，儿子媳妇对我比以前好多了。”

16

“驻村干部必须走到田间地头，才能走进群众的心头。”这是黄胜利的一句口头禅。经过一个多月的走访、调查、了解，黄胜利掌握了全村基本情况，认识到制约村里发展的瓶颈不仅是交通，人畜饮水，照明，还有人们落后的思想意识。还有，菩萨梁村世代之所以贫穷的一个重要原因，没有任何产业支撑，村集体经济为零，甚至有些年到付。

眼下，全村几公里的泥巴路被水毁得坑坑洼洼，破烂不堪，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有些路段被水冲垮塌了，杂草长进了路中间，比人还深，车子根本无法通行。唯一的这条泥巴路，还是全村老百姓自己投工投劳，筹资挖通的一条出村的公路，被当地老百姓称之为生命之路，希望之路。

之所以叫它生命之路，就是救护车可以开进村道路上，减少了无数生病村民的死亡。过去路不通，老百姓得了急病、重病靠人背和绑个滑竿抬，几个小时以后，病人常常在途中就死了。生小孩的在这条路上，生死过好几对母子。所以，那时村里的人生了病，很少送医院，病重了反正来不及进医院，免得一路折腾。而是找端公先生（巫师）来家里化水碗治病，严重者就做法事杠神撵鬼，驱邪治病。村民们认为人生病是病魔缠身厉鬼附体。据说，村里有一个小媳妇子从下午天擦黑开始生孩子生到二天天亮生不下来，家里人和接生婆说她遇上了产后鬼，等请来巫师杠完神后，小媳妇子由于失血过多，母子双亡。在村里，端公先生致死了多少人，大家都不去计较，认为生死由命。5G时代，这种愚昧至今存在。

说起集体组织修村里这条出村的公路，简直费尽周折，老百姓吃尽苦头。放炮打死人打死猪牛的，打垮房屋的，打残村民的，等等。至今，还遗留好几起矛盾没有完全得到化解，落下的病根让几届村干部一直头痛。

就说三社的平娃子，因修公路放炮，打断了他一条腿。从那以后，他瘸着一条腿，老是找村上的麻烦，把村干部的皮都缠脱一层。

他每次找麻烦的时候都会气得村干部当面骂他咋不把他打死，死了比现在还要少麻烦。

当年村里就用收起来的农税提留款给平娃子赔偿，补助。如今，每年还安排了低保。可是，他还是不满足，像一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他欲望的沟壑。

去年，精准扶贫建档立卡没有将他纳入帮扶对象时，尽管村社干部给他解释了政策不能同时享受几项，他仍然不干。他又开始层层上访，去镇里，县里，市里。

最初，他上访时，镇上领导责令村上干部想尽一切办法要将他接回来。于是，村干部租车去找他，求他，诓他，请他吃，请他喝，每天还给误工补助80元，相当于发一天的高工资。

村干部背地里骂他，狗娘养的，老子们辛辛苦苦一天才几十块钱。

时间一长，他把上访作为要挟村干部的手段，当职业，有事莫事就扬言要去县里市里省上告状，其目的就是要让村社干部知道他的行踪，和干部们捉迷藏，好吃好喝，还发“福利”。

久而久之，干部们一个不理不问，由他耍赖，都清楚对付这种人是屙尿烫鸡搞空活路。

黄胜利驻村后，他带上村干部专门去平娃子家走访了，还送去了一批扶贫鸡，几个月后，黄胜利去打算帮他卖鸡，卖鸡的钱就可以帮补家庭开支。不料，送去的雞一只不剩。平娃子说鸡全被老鹰和山猫吃光了。黄胜利派人又送去几只黄羊，不多久日子，他跑到村委会找驻村干部哭哭啼啼说羊没了。他说有的被偷了，有的被狼吃了。种树的季节，驻村干部又送去一批果树，干部们亲自帮他栽上。第二年春天该管理的时候，干部们去看看他的果树情况。他们跑到地里一看，傻眼了，一棵树不见。黄胜利很想在照平娃子的屁股上踢一脚，但他还是忍了。当场骂了一句，“平娃子，你还是人吗！”

平娃子“嘿嘿”干笑了几声。

其实这一切黄胜利他们都明白是咋回事。鸡吃了，羊吃了，树烧柴了。

平娃子与扶贫干部故意作对的事很快在全村传开，有些贫困户效仿，不是贫困户的老百姓就想看看扶贫干部如何收场。

平娃子有些肆无忌惮，开始串通易地搬迁的贫困户不住进新居，不拆老房子，不集资。他说，安置房是国家给了资金的，你们一分钱都不该出，你们出的钱，村上几爷子又要分起吃了，去赌了。黄书记是来村上做做样子的，几年满了回去好升迁。何况，你们一个都不搬进去，哪个敢强迫，现在是习大爷时代，没有哪个舅子敢像往年乱求搞，你不搬，干部拿你没办法，他们一个二个还麻不脱爪爪，交不了圈圈。他们还会拿着礼情来求你，说一大堆的好话，把你当爹妈老汉儿伺候。

他挨家挨户，这么一煽动，不明是非，不懂政策的老百姓还真把平娃子当大神，就像菩萨梁的菩萨那么信奉他。

17

东方的天边才露鱼肚白，周围山林里的鸟开始叫个不停。

黄胜利拖着疲惫的身子，揉了揉发胀的双眼，起了个大早。

今天，他急需进一趟县城，首先得向单位领导汇报这里的工作进展，这里目前存在的难题，急需解决的困难，他昨夜都一一列好在笔记本上。走时，他电话给村支书何东说明了进城的意图，同时又安排了近几天该忙活的事。

进了城，黄胜利匆匆赶往单位给领导反映了驻村情况，要求单位配合他找交通、水务、农业、林业等相关部门，争取项目，找资金。然后，他马不停蹄地在县里各部门厚着脸皮汇报，向熟悉的领导求情。

近段时间的工作推进中，黄胜利总结了一句金典的话：工作也要求人，不然谁个知道你有困难，需要解决。

黄胜利为了等到某部门领导签字，有一天中午就在办事楼下买了一桶方便面吃，直到守到领导签好字为止。有熟人看到他住在城里却在大街上吃方便面，还以为他被老婆赶出了家门。

晚饭的时候，他胡子拉碴，一身汗臭出现在家里，正吃饭的老婆和女儿见到这位不速之客，惊吓一跳。

老婆抱怨他回家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好计划他的饭。黄胜利满脸堆笑，“嘿嘿，搞忘了。”

饭后，他忘记关心老婆的病情，女儿的学习情况，就一头钻进书房里写汇报材料，一写就是一个通宵。

女儿早已入睡，妻子催促了好几次，埋怨道：“忙忙忙，五十几岁的人了，我就看你天天忙，累死了哪个来那荒山野岭给你收尸！”其实他老婆是刀子嘴豆腐心，抱怨归抱怨，抱怨之后又给黄胜利煮了一碗腊肉丝鸡蛋面加餐。

楼下街道上清洁工人铲子铲垃圾上车敲打的声音，有些刺耳，敲打得整条街从熟睡中醒来。按日常规律，他们的劳作时间说明天快亮了。这时，黄胜利才回房间倒头小睡了一会儿。

女儿起床上学的时候，他也起来了。走时，他给妻子说了一声，“我要赶回村里处理这几天堆起来的事。这段时间忙完了，回来好好陪你们。”说完就急急戳戳出门了。

妻子责怪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把家当成了旅馆，我看当几年第一书记，家都不安心要了。

七月的一天晚上，十点过，女儿突然打来电话，电话中流露出无比的开心。女儿说，爸爸，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你猜猜？他猜来猜去都没有猜着。累了一天的黄胜利，哪有闲心绕弯子。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我还要填表，明天县上要派人来检查，我还没有顾得吃晚饭呢，你就不要闹腾了！”

“哦，那你忙吧，我被川大中文系录取了。”女儿失趣的补充了一句，然后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女儿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女儿有些恨父亲，高考不过问一声，母亲的病也不关心一下。

忙完手头工作，黄胜利才恍然大悟。太晚了，他无法给女儿打电话祝贺。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女儿，不料，倔强的女儿偏不接电话，妻子接了电话后，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几天之后，黄胜利抽空回家，他为女儿精心挑选了一条红色连衣裙，他知道女儿是个热情奔放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送给女儿的礼物。

“这还差不多，说明心中还有女儿。”女儿拿着裙子开心的笑了。

暑假天，黄胜利接二连三接到同事、亲戚、朋友给孩子办学酒的电话。有时一天要接几起，虽然他心里反感当下每况日下的不良社会风气，但人是要面子的，毕竟人情大如天。他和老婆的每月工资供不上吃酒的钱。他有些气愤的是，有些人专借学酒敛财。尽管纪委发文严令禁止办学酒，然而某某单位领导置若罔闻，今天在饭店包几桌，明天在宾馆包几桌，化整为零，分别宴请。还有人，高考一结束就开办，不管成绩好坏。吃酒的人都自觉，从不问成绩，只管吃。农村有人学酒一办，孩子同父母一起背起包袱出门打工了。

以前办学酒是因为孩子考上好大学，乡邻乡亲一起朝贺，一起闹热一番。

他看到农村和城里一样盛行办学酒，很多人借钱吃酒。虽然菩萨梁村也制定了村规民约，形同虚设。菩萨梁村的酒席名目太多了，婚酒、丧酒、学酒、房酒、满月酒、兵酒、寿酒等等。

说起学酒，村里的贫困户吴家贫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今年因妻子生病无法外出打工，吴家贫争取了五万元扶贫资金在家养黄羊，羊子还不到出栏时间，吃学酒的电话、短信、微信就接二连三收到。人情大如天，人情是债，再穷也得还。他只好卖掉两头肥猪吃学酒。猪钱吃完了，他别无办法只好卖羊子，东一只西一只，一圈羊子卖去一半了。吴家贫有些舍不得，这是一群扶贫羊，致富羊，一家人奔康的希望。

两口子整天为吃学酒而发愁。

一天晚上，两口子在床上商量来商量去，辗转难眠。

吴家贫说，“翠花儿，我们今晚干脆再做个娃儿好办满月酒，好收个礼回来。”

“那，那要多长时间？至少一年半载，多难得等。”亏你想得出，翠花说。

“不行，”翠花说，“哼，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今晚上想占我便宜。”

“嘿嘿，想又咋啦！”吴家贫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等等，”老婆喊。“我想了个好主意。”

“啥主意？”快说。

“我们的儿子今年不也是小学毕业吗？不如也办一场学酒收些礼回来。”翠花说。

“他是小学毕业有法办不？莫招人笑话。不好吧。”吴家贫说。

“有啥子不好！现在吃酒又没人问干啥子，你只管请，他只管吃。”翠花回答。

“这个主意不错，就这么定了！”吴家贫说。

吴家贫猴急急地一翻身爬到了翠花的身上。

选好日子，吴家贫两口子分别打电话，发短信和微信。三天后，吴家贫酬了十几桌客，收了二万多元礼金。

当天晚上，正当两口子灯下看礼薄东家送多少西家还多少时，门笃笃笃敲响。

“有人补礼来了，快开门。”翠花说。

“来啦来啦。”吴家贫屁颠颠跑去开了门。“哎呦，黄书记你们舍得走，屋里坐，吃晚饭了没有？”

黄胜利一脚跨进屋，“老吴啊，听说你今天办学酒，咋不请我喝一杯？”

“不是，不是，老婆这几年生病麻烦了乡邻乡亲，我们准备了几桌酒席感谢大家。”吴家贫边说边使眼色想让老婆将桌子上的礼薄收起来。可是来不及了，黄胜利已来到了桌前。黄胜利拿起礼薄翻了一遍，“老吴啊，你这明明是学酒收礼了的，你还隐瞒。我们的村规民約有规定，严禁办学酒，还有规定凡是贫困户不遵守就取消该享受的一切优惠政策。比如你老婆的医疗救助，低保等。”

黄胜利话一落脚，吴家贫的老婆大哭起来。“村里村外那么多办酒的你们不管，牛过路看不见蚊子飞过偏偏看到，你们是不是欺负老实人。”

村支书何东和村监督员、黄胜利三人轮番做工作，要他们两口子明天全部退还礼金。当大家离开吴家贫家时，黄胜利将自己钱包里唯一的二百元钱掏出来硬塞进吴家贫手里。“老吴，孩子上学有困难找我，我负责想办法。”

吴家办学酒被制止的消息在村子里像深水炸弹，不胫而走。从此，村里的学酒、满月酒、房酒、寿酒之风开始收敛，即便有人办也是偷偷摸摸的，不敢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大张旗鼓。

黄胜利的老婆几次提议给女儿办学酒，女儿也赞成，女儿说她的同学家里都在办，她去白吃了好几处。黄胜利没有同意办学酒的事。老婆和孩子为此赌气，几天都不理会他。最后，黄胜利免费安排了三桌席，宴请女儿的老师和同学。

18

今天晚上，黄胜利接到吴部长的电话，电话里吴部长告诉黄胜利说，菩萨梁村落实了20公里的村道路硬化指标。接到电话后，黄胜利以为听错了，反复问了几次，还用手拍自己的脸，捏自己的大腿，没有听错啊，不是梦，他像小孩似的高兴地唱起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的思想。。。。。。”

刚来菩萨梁村时，黄胜利听说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吴天佑是本村的人，吴部长的大学同学是交通厅主管公路建设的副厅长，他几次缠着吴部长进省城找老同学帮忙，通过这层关系，最终为该村落实了20公里的村道路硬化指标。

第二天天不亮，黄胜利急着向镇党委、政府领导汇报争取的硬化公路指标已落实的情况，镇上领导都有些不信，一次能争取到20公里路的指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黄胜利说，大鹏书记，这虽然是好事，但这一项目有一点要求，基础路面要老百姓捐部分资金进行开挖拓宽才可以实施硬化改造。也不知道项目实施难度如何，老百姓愿不愿意捐这个资。

之后，黄胜利會同村两委班子召集全村群众代表听取意见，听听老百姓的心声，对全村几条路硬化的建议。

结果，有百分之八十的村民表示赞同和支持，有百分之十的村民持观望态度，只有百分之几的刁民不配合，不支持。

少数服从多数，于是，这一项目就定了下来。

不料，项目才刚开始实施的时候，三社的平娃子，也就是村上以前修公路放炮，打断了一条腿的那家伙，他第一个站出来公开唱反调。

当下的农村，一说起捐款集资，没有几个老百姓不认为村干部们又在找项目捞油水，即便是该尽义务的公益事业，也没有几个愿意拿出一分一厘。这种坏思想，农村普遍盛行，何况菩萨梁村这样偏远的高山村。

平娃子听说硬化村道公路老百姓需要人均捐资200元搞基建，请挖机平整路面，拓宽路面。于是，他连夜跑到六社挨家挨户煽动大家不要交钱，还称这个是非法集资，钱国家是给了的，交了还不是给村干部花。

“他些狗日的个个把房子买在城里，家里要啥有啥，不是吃我们老百姓的钱，他那两个狗卵工资喝西北风，吃球啊！”平娃子骂道。

“干部把你们六社的人个个当猴儿耍，当哈儿，你们也不想想看，这么多年无论修哪条路你们六社都在出资，出力，结果呢，连一条毛路都不给你们挖，还不是你们自己筹钱修通的。你们再想想看，我们村里其他几个社照了几年的电，你们还在打黑摸，吃了几年的自来水，你们还在年年一遇到天旱就四处找水吃。历年来，哪个干部把你们当人看，无论国家有啥优惠政策都与你们不沾边。哎呀呀，莫把你们教尖了，这公不公平嘛？你们自己说看！”平娃子说。

他这么一说，大家觉得有道理，个个心里气大，陈大力第一个站出来附和，十几户人一起反对。

是啊，自从大集体生产以来，六社就一直是个遗忘的角落，边远、落后、贫穷，平均海拔1300米左右，典型的高山旱梁地带，靠天吃饭，要是遇上天旱，庄稼颗粒无收，战争灾荒年代这里还饿死过不少的人。

大集体时代，没有哪个社愿意将六社的社员并入本社，嫌远、嫌穷，干部还嫌懒得管。

其实无人知晓的这里也有好处，据说1949年全国大解放前，六社一位在县衙当差的怕新政府审判他，他躲回老家直到七十年代死去也无人过问。计划生育时代，这里的人们没有不超生的，家家户户养两三个孩子。据说还有人靠生孩子送出去换钱和粮。

大集体生产时代，村里将这里十几户人划为一个社，集体的什么好处都没有，然而，该给集体交的集资款、肥猪税、农税提留，一个子儿不少。

六十年代初期，连年天旱，六社老百姓一苗秧未栽，苞谷苗和红苕苗晒成了干叶子，一碰就碎。好在当年的村支书硬将相邻几个社的红苕分配了几千斤作为救济粮，缓解了六社几十口人的生存问题。

多年后，有邻社好事之人总拿六社人挖苦开刷，“吃他们下面的吊红苕”。

靠山吃山，这话不假。大山里的天然资源丰富，大跃进那一年，菩萨梁村干旱严重，上天为六社村民开大恩，漫山遍野的木竹林开了花，结了竹米。竹子大面积开花结子百年难遇。据说竹子开了花就会发生天灾，闹饥荒，果然如此。那一年，六社村民家家户户全动员，拿上镰刀，背上背篼打竹米，每家每户打回来几百斤。

竹米虽没有大米好吃，但也能凑合饱肚子。那一年是满山的竹米救了六社村民的命。

据当地老人讲，红四方面军李先念的部队和国民党田颂尧的29军在这片竹海里多次交锋。红军也是借助茂密的竹林作掩护，一个班的战士，半夜摸夜螺丝（偷袭）翻过敌人磊起的寨门，潜入敌营，将敌人一个营盘端掉，活捉了营长，成功占据了制高点，并连夜潜入县城，不费一枪一炮解放了一座城，全城百姓没有遭受任何损失，古城没有遭到破坏。

红军离开后，巴山游击队也曾在这里同国民党残余势力和地主武装分子战斗过两年多时间，因游击队内部出了叛徒告密，游击队的队长被杀害，部分队员被枪杀，极少数队员失散。

如今，这里战斗留下的战壕、堡垒、寨门等战斗遗迹处处清晰可见，前些年，当地村民在战壕里捡到过许多的机枪子弹壳，还捡过一颗手榴弹，这些见证着当年革命的悲壮与历史长河的记忆。

六社因为条件限制，环境恶劣，山里的女子句书未读，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个个还嫌弃这块养育她们的土地，即便身带残疾的老姑娘也都不愿意留在山里，怕瘟疫一般委身嫁出山外。山上的男人几乎个个娶不上老婆，成为远近闻名的“光棍梁”。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土地下户政策如一声春雷掀开了这片板结而贫瘠的土壤，这里穷怕了的人们，都就有了致富的欲望，但都只是盯住地里的庄稼不放，村民们就一个单纯想法，相信古人说的土里能刨出黄金来。于是，各家各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晴下雨，白日昼夜，与土地拼命，与季节赛跑。

很快，生活有了转机。勤劳吃苦的六社老百姓家家户户的草房子换成瓦房，装粮食的大柜子被五谷杂粮塞得满满当当。粮食有了盈余，连狗叫起来的声音也不再像以前有气无力了。每户人家的猪圈里至少养了两头以上的肥猪，不再愁肥了的猪要交一半的税收。

往年，不交猪头税不行，这是村民的义务。其实，谁也不想交出自己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喂肥的年猪，自己都吃不上肉。说是肥猪，应该叫年猪最合适，至少要饲养一年，不过才长到一百多斤，国家规定的任务猪130斤才够秤，可见当时猪的生活和人一样困难。它们一年四季吃野菜，粗康，吃不上粮食，想长膘都不行。现在的猪比那时的人吃的都好，现在的人吃的又太好了，想不长个儿不长膘都不行啊！

为了不愿交任务猪，很多村民都想尽招数将猪在出栏之前制造出无数起猪的死亡事件。有人用食盐喂，有人用酒灌，都不见效果。盐吃多了，猪发渴，就拼命把圈打垮找水喝，酒喝醉了就打着鼾声睡上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浑身的肉发红。

这些招数不灵，人们又使出狠招。院子里几户人串通一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绳子拴住猪的颈，两端站人拔河比赛一般往死捏，有单家独户的神不知鬼不觉，干脆简单省事，用农药毒死。

弄死后，再通知队里的专业杀猪匠帮忙开膛破肚，从而，可以证明猪的确是中途喂死了的，这样才不会受到生产队的追问和责罚。

如今，贫穷的六社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几户老百姓自筹资金修通了公路。

去年，走出山梁的创业成功人士阳虎返乡创业，带领村民种植了500亩高山水果，1500株梅树，家家户户林下种植有土豆、辣椒、冬瓜、蓝菜，还种有三七、重楼、丹参、白芍等中药材，养殖有巴山土鸡，跑山黑鸡，正在规划实施打造梅园休闲养生圣地。

其实硬化道路虽是绝好的事，但经过平娃子这么一煽动，大家转念一想，的确六社人这么多年划不来，处处吃亏，反正这次也硬化不到自己这梁上，凭啥子捐这笔钱呢！

平娃子策反成功，他像打胜仗的将军借着皎洁的月光回家。

他一路开心地高唱：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平娃子虽是刁民，但很孝顺老母亲。父亲死的早，是母亲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就在平娃子整天忙碌捣乱公路筹资一事时，无人在家照顾的老母亲突发疾病，邻居张大爷听到他母亲的呼救声，才推门进屋发现他母亲倒在地板上，是张大爷叫来邻居将平娃子的母亲抱到床上后电话喊回的平娃子。在刚送到医院的时候，他母亲才停止了呼吸。据医生讲，要是早到几分钟，他母亲都会有救。因为老家的泥巴路坑坑洼洼，影响车子的速度，耽误了救治老人的最佳时间。

母亲的去世，平娃子追悔莫及。

老人出殡的那天一早，黄胜利带着两名驻村干部去参加葬礼。黄胜利一行在屋后的空地点燃鞭炮报信。在支客司的吆喝声中，平娃子赶到院坝边的路口去迎接，他哪会料到来人会是黄胜利和驻村干部。平娃子一膝跪到黄胜利面前，黄胜利扶起平娃子，轻声说了一句，“节哀。”那一刻，平娃子很感动，也很后悔，后悔自己老同黄书记他们驻村干部作对。他的脸一阵羞红，只是没有人注意。参加葬礼的人不是很多，却很嘈杂，锣鼓喧天，唢呐齐鸣，鞭炮声哭喊声不断。黄胜利他们随了礼金后匆匆离开了，上午村里有个现场会。

这一代的农村，一旦家有老人仙逝后他的后人必须要按照传统习俗办理后事，不管你地位有多高，不管你家富甲一方还是一贫如洗，这些传统规矩不能变，即人们常说的将老人送上山，这是作为任何一个后人的责任和义务。

办理丧事的环节比较多，也很讲究。首先是請阴阳先生择期，一般都是早上阴阳先生去实地选看埋葬墓地，一旦选定定向后才叫乡邻乡亲帮忙的人开始打井，其井略宽于棺材。

出殡的头一天晚上，阴阳先生要组织悼念活动，唱孝歌，过奈何桥等仪式，每个环节阴阳先生都会向人主讨一次礼钱，来来回回十几项，就得给他十几次钱。同时，阴阳先生还会安排仙逝的后人轮流陪夜守灵。这些道场走完了也就快天亮了，然后按照阴阳先生确定的时辰发引出殡，一般时间均为早上天亮之前或之后。

出殡的时候也有讲究，孝子捧灵牌，亲朋好友举花圈，浩浩荡荡的送别队伍朝坟地走去。这期间事儿多，帮忙的有丢买路钱的，有挑火纸的，有放鞭炮的，更有八大金刚抬棺材的，前面还有修路的，护棺的，遇到有通过人家屋场的还要放鞭炮以示驱邪赶鬼，否则人家不让过路。遇到坟地较远的，抬棺的八大金刚还要歇气，歇气时孝子们就要面朝他们下跪，不论风雨多大。到达坟地时，会有专人负责支板凳，用两根长条凳将棺材平放在两凳子上，两凳之间有适当距离。落坑的准备工作，先将遗像及祭奠刀头菜等放在井底，阴阳先生讲祭奠话，然后烧三捆纸钱后，再将纸灰在井底用布扇拍干净，让井底干燥，才能抬放棺材落入井中。阴阳先生定向定位后覆土，这叫掩白，入土为安。

这时，阴阳先生还要举行最后一场仪式。所有的孝子背对棺材跪在坟前，孝子们反手牵起背后的衣服成口袋状，然后阴阳先生将手中端着的升子或茶盘里装的五谷杂粮和硬币抓起来随意往孝子们牵起的口袋里抛，谁接住的五谷杂粮多就意味着他家里五谷丰登粮满仓，要是谁接住的硬币多标志着他家里金银满贯。

所以，在阴阳先生抛洒五谷和硬币的时候，孝子们全神贯注。阴阳先生边撒口中边念念有词说吉口令：一把五谷撒上天，儿子儿孙做高官;一把五谷撒东方儿子儿孙做中央;一把五谷撒长房，儿子儿孙状元郎;一把五谷撒二房，文武全才命金榜;一把五谷撒三房，三人结义赴朝堂。。。。。。玄武高照安阳国，紫袍玉带如金袂，金银财宝从此得;人人都是龙门客，个个都是状元郎。。。。。。最后才在棺材周边撒上石灰，用泥土刚刚盖过棺材面，帮忙的方可回主家吃饭，还不能按原路返回。

丧事在农村叫过白事情，都是在各人的堂屋前办坝坝席，帮忙的人多，等主家坝坝席吃完了，上午帮忙的人护坟，用泥土把棺材位置覆盖到一定的高度，并做好坟头，插上花圈才算葬礼结束。后人还要在死后前三天的每天下午天刚要黑时送火，即用燃烧着的柏树皮火把送到坟头，不然死者找不到回家的路。七天后开始去坟前烧纸，叫头七，连续要烧够七七四十九天。

19

如今的老百姓是越来越刁难了，干部人人心里都很明白这点，谁都清楚这是国家惠民政策太多、太好，对老百姓过恩宠，过于娇惯造成的。如今国家的惠民惠农财政补贴包括农机购置补贴、退耕还林补助、农村安居工程、困难群众救助补助等20多项，就像家里的孩子，越宠脾气越大，越惯越不听话。往年交农税提留无怨言，该交的老老实实交，家里没有，赊借还得按时上交。

村委会才提出捐资整改公路一事，就有个别好事村民不但不交钱，反倒捅娄子。现在是自媒体时代，老百姓动不动就拍一段视频，整一段抖音，道听途说捏造一段事实放到网上，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搅得满村风雨，甚至有好事者直接电话举报给市政府热线“12345”，害得村两委相关负责人和镇上的有关领导层层写说明，个个作检讨。干部们只好亲自找到告状的刁民和颜悦色一条一款耐心解释，直到他满意为止，再给上级部门层层回复。基层干部直喊冤，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黄胜利认为眼前菩萨梁村的扶贫政策宣传和感恩教育迫在眉睫，势在必行。不然，扶贫工作推动难度将越来越大，必先来一场思想扶贫。

村上组织了三个点，分别召开群众大会，一是减少人多嘴杂，更主要的是方便远了的村民开会麻烦。不然，召集不起开会的村民，开会的内容，主要学习党的十九大精神、总书记来川视察讲话精神，省委十一届三次全会精神，脱贫攻坚惠民政策以及思想教育、感恩教育等。

于是，村委会利用周末专门邀请了从村里走出去的，在县一级部门工作的领导干部或工作人员回到本土本乡讲政策，话发展，懂感恩活动。

用他们各自的经历，感知，认知，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进行详细阐释，让在场老百姓有着感同身受的亲切感，亲近感。同时启发他们的思维，打开他们守旧意识门窗，给老百姓上一堂感恩教育课。这样既有利于减少村民对村干部的隔阂和距离，又让老百姓对脱贫攻坚充满信心和力量。

第一场会是在六、七、八三个社进行的。

会前，年近八旬的蔡双老人健步走进会场。说是会场，更形象为卖猪买牛的交易市场，早来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抽旱烟的，骂娘的，开玩笑的，还有老人坐一边打瞌睡的。五花八门，乌烟瘴气。

只见蔡双老人将主席台上已落座的一位中年男子左盯右看，浑身上下打量一番，问：“喂，小伙子，你是不是我们村吴老二家的大儿子，小名叫花狗子？”

“蔡老太爷，你求莫名堂，那是我们请回来的县上的领导干部，乱喊啥子嘛乱喊！老都老了还那么莫名堂。”村支部书记何东跑上前去拉住蔡双老人边吵边解释。

“好喂，我不晓得是领导哈，只晓得他的小名儿，对不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人连说了两个不好意思。

无知者无畏，蔡双老人哪里知道台上坐着的那个男子是什么领导不领导。农村人作为长辈，见面直呼小名是他对晚辈的爱称，他是不管你职位多高，钱多少，权多大。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台上那位中年男子是县委宣传部吴副部长，他这次是村上专门邀请回村作政策宣传和感恩教育报告的。

“表叔您好，还认得到我啊，快八十了吧，你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多年没看到您老人家了，谢谢您还记得我。”吴部长站起来，大步来到蔡双老人的面前，拉住老人的手，问寒问暖，问长问短，亲亲热热摆起了龙门阵。

“还好，还好，我今年都满八十三了，明年就满八十四，不晓得你下次回来还见不见得到我哟，说不定那时变成了个土包包了。说就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可惜的是你老汉儿（父亲）死得早，没有享到福。”蔡双老人感慨道。

今天来的干部有镇上的镇长，办公室主任，驻村干部，村两委所有干部，干部们到场很早，也很齐。村里的老太爷、老太婆们一个个懒洋洋、颤巍巍，断断续续来到会场，来开会的年轻人占极少数，要么是家里有老人或病人走不开，要么缺脚少腿的残疾不能外出，要么就是智障的打工没人要。

会议通知的是上午十点，干部们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上午十一点，开会的人员才陆续到场。

20

会议在一户老百姓的院坝里举行。

会场布置很简单，主席台就是一张村民家吃饭的大方桌，一把长凳子。黑魆魆的桌子上没有话筒，放了两个泡有老鹰茶的花瓷盅，瓷盅很陈旧，几处脱了瓷，上面写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院坝里搭了十几把长木凳子。会议由村支部书记何东主持。

吴部长先是宣讲了党的十九大精神，解读了十九大报告中的多项惠民政策，举国上下脱贫攻坚的艰巨任务，既而又深情并茂从他小时候如何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如何受穷，又如何十年寒窗苦读走到今天;再讲到父老乡亲几代人生活在这偏僻而闭塞的深山老林，過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肩挑背磨的日子。

他回忆说：我上初中的时候，大约在十二岁左右，家里没有劳动力，父亲叫我一起上街赶场买肥料。天不亮就背一背洋芋进城去卖，走30多里山路，卖洋芋的钱就拿来买肥料。去时，我背了三十几斤洋芋，父亲背了一百多斤。

卖洋芋的钱还买了几包经济牌烟，八分钱一包，两斤散盐，几斤散白酒。父亲花了四毛钱给我买了一碗面，虽然碗里只有鲜亮的油辣子和浮在面汤上绿绿的葱花，辣得我直流眼泪，但面香得我至今回味无穷。

其实，如果当时再来几碗我都能吃完，可惜没有那个条件。父亲舍不得花钱吃一碗面，他谎称早上走时把红苕吃多了，不消化，不饿。

当时，我还信以为真，现在想起来太寒心了，那是父亲的借口。可见父辈们过的啥日子，在座的好多都感受过的吧。寒心啊，那时一碗面都吃不起，想想现在，哪个家里愁吃？即使我们的贫困户也不至于吧！

一路爬坡上坎，父亲汗流如雨，衣服能拧出汗水来。尽管那么辛苦，父亲从未抱怨一声，也从不在家人面前发脾气。回到家，我已精疲力竭，父亲一气之下连喝了三大碗玉米糊糊，又趁着月光下田碎土块，直到月亮下山以后才回家。我都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发奋读书，发誓要跳出龙门，改变自己和一家人的命运。那时没有赶上这么好的政策，读书才是唯一出路，所谓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现在时代不一样了，行行出状元。

父老乡亲们，今天这幸福美好生活真是来之不易啊，我们都该好好珍惜！今天，我们要抓住国家众多惠民政策的大好机遇，齐心协力搞好家乡的基础建设，才能家家户户发展好“四小产业”。俗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这话一点不假。

乡亲们，你们都仔细想想看，之所以我们村这么多年还受穷，遭罪，不是你们懒，不是土地不出，更不是资源缺乏。人勤地不懒啊。我们这里虽然有点边远，说明生态好，山青水秀，阳光充足，空气新鲜，一无噪音，二无污染，是典型的康养目的地。我敢说，十几年以后，农村打工的都要返乡，城里人都想要往农村挤，城里的车子房子将要烂市场，土地和空气才最金贵。总书记说过，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要是這里规模发展高山水果，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山高，果子成熟期晚，河下的水果下市了，我们高山的水果才正在势头上，想不赚钱都不行啊！

还有，这么宽广的山场，这么好的山林，随便养个猪、鸡、牛、羊等家畜家禽都是抢手货。这么好的绿色生态无公害的食品，它们每天吃的是百草药，喝的是纯净水，北京、上海、广州、成都这些一二线城市的人梦都梦不到的好食材。我有个畜牧专家朋友，他的女儿在北京工作，老婆也在北京带孙子，她们一年吃的猪肉全是从我们这地方的老百姓家里买的寄给北京。他说邮寄费贵点没有关系，只要人吃了健康。他作为一名畜禽专家都这样不放心当下大城市的肉类食品，你们想想看，现在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有钱的人多的是，他们更注重的是健康，一头猪才几个钱。通县有个养猪的，一头猪肉卖到一万元，卖到国外去了。他那猪就是我们小时候家家户户喂的巴山土猪，也就是黑猪。当年我们农村人说的，黑毛子猪儿家家养。我们村里也有不少人想发家致富，养过猪、养过牛、养过鸡，养过羊，都是小打小闹，不成规模，为啥越养越没有劲头？成本高，不划算。你把猪牛羊养得再肥，路不通，车子来不了，贩子想买也等于零。

我记得，小时候，土地下户第二年，我们家好不容易喂大三头肥猪，父亲想将卖的两头猪的钱家里开支好用。母亲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喂肥几根猪，好给母亲缝一套过年新衣服，还有买肥料和我的学杂费。卖猪的那天，父亲请了四个壮汉帮忙抬猪进城去卖。他们将猪的四脚用索子栓牢，然后穿根杠子，猪脸朝天背朝地悬吊在杠子上抬。一路上，三百多斤的肥猪不听话，它睡在吊床上荡秋千，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哼哼呼呼。好几次差点将抬猪人晃荡掉崖下。结果，还是将张大伯的脚崴肿了，当场就没法抬，害得张大伯跛出跛进一个月。

大家清楚，每家每户收获的粮食装满仓，养出来的猪能换成钱吗？不能吧！要是路通了，不用你操心，贩子自会找上门来，大把大把的票子送到你手中，能不爱人吗？书上所谓钱财如粪土，那是假话，骗人的，你想嘛，现实生活中没有钱能行吗？穿衣要钱，人情要钱，油盐酱醋、种子、化肥、农药等等，哪一样不要钱？

吴部长时而声泪俱下，时而口若悬河，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全场掌声雷动。在场的村民没有几个没尝过这些苦头，有好几个深有体会的老人不停揩眼泪。

21

今天，县上、镇上、村上的干部能与老百姓这样面对面倾心交谈，菩萨梁村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场面不大，场景却感人。

“父老乡亲们，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吴部长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休息时间回家看望大家，更应该感谢吴部长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渠道为家乡争取到20多公里的村社道路硬化指标，不容易啊！”黄胜利感慨道。

这时，会场的老百姓个个像听话的乖孩子，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黄胜利说，聆听了吴部长这番肺腑之言，我感触很深，我也是泥腿子出身，生活的确不容易。说实在的，我老家去年硬化几公里路，村里老百姓家家户户争先恐后捐钱，人平还是交的800元。我的父母第一个交，没有哪家哪户有怨言。说白来，那段路没有指标，靠一位从村里走出去的成功人士捐资共建的，以前，大家都穷怕了，不再想过那种肩挑背磨的苦日子，才那么积极响应，生怕拖黄了。

对于你们村，可以说，这是全县绝无仅有的一例，吴部长是在感恩家乡，回报家乡啊。大家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个指标不是国家硬性给我们村的，要是老百姓不愿意捐资整理基础路面，可以随时收回指标。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们当干部的也少操一番心。我们还不是为大家着想。你致富了，你脱贫了，日子好过了，钱在你包包里，幸福你在享受，是吧！

会场鸦雀无声。

安静了一会，又开始骚动起来。

有个叫牛娃子的村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集资。他说，老子是不可能交这个钱的。如今果真他妈的是“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以前，无论集体搞什么公益活动，我都是第一个支持。比如，修乡上到县城的公路，既占了我家山林又毁了我家几个良田，当年，那么多人阻拦，而我，没有说个啥;乡上改建学校，每户集资100元，我家当年修房子，缺钱的慌，借钱交的，没有赖账，修学校是给子孙后代造福嘛，该交。修第一条村道路，人均集资120元，我积极响应，为啥今天我不愿意交这笔钱，自有我的原因：一是要求村上把修学校和村道公路集资账目公示出来，让老百姓有本明白账。二是交代清以前多年的粮食直补和退耕还林款去了哪里？2008年地震受灾房屋补助款，村社干部几次将我的折子拿去谎称办这办那，勾结信用社的人扣除补助说交村道路养护资金，村小代课老师工资等等。他们的板眼儿多，我这管不了，把这些整清楚了，我一分不少，该交万万子我都没有话说。我牛娃子穷也要穷得干净，再穷也不会穷志气。

这时，会场人群气氛紧张起来。大家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村干部的不是。

接着，一位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姓熊的老头子站出来吼道：我们村上的干部，一天到晚只晓得往自己包包里弄，哪球里管老百姓的死活，哪里考虑村上的发展，一天到晚几场麻将。前年水利局搞的堰塘加固项目，我们村里的那口堰池以前还能装水，现在到好，反到挖漏了，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月亮，干坑。听说，还花了几十万。当时，我就说那种整法要不得，我给某些干部打电话，他把麻将摔得山响，还臭训了我一顿。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工程自有施工方负责，你管那么多劳求。现在好了，花了钱不管用，哪个来负责。过去修这个堰塘的时候老百姓吃了不少苦头。每天是拿着亮红苕、毛皮洋芋当午饭，一背土一背土背出来的。

别看姓熊的老头子不修边幅，其实他还是全村最早致富的能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下户不久，村里人一穷二白。那时不流行打工，也没有这个说词。农民盯紧土地上的庄家拼命，不知道找钱的出路。这个老头子不一样，他既种庄稼又搞庭院经济，把一半土地种粮食一半土地种魔芋，我们当地叫灰菜。后来他还种了几个田的土烟。他种啥都好，几年下来，他家是全村第一个万元户。他率先在村里建平房。

他也就有两个绰号，有人叫他“熊灰菜”，有人喊他熊“烟枪”，他喜欢抽土烟，抽自己种的，不花钱买。他口里随时衔一个尺长的烟杆杆，云雾缭绕，吧嗒吧嗒口水一股线流。

他的一句口头禅：男人只要夹了一条球，长了一双手，糊不住自己的嘴巴，和不转一个家那还变个男人干啥，不如钻进夜壶里淹死。

如今，村里有好多户人家还在种土烟卖，他们的销路和技术都归功于这个熊老头。

老头子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法庭控诉一般。几位村干部低头哑口无言，尽管支部书记何东出面说明，却越描越黑，场面非常尴尬，反到激起民愤。

“我说句公道话，干部贪占有法律，与这次集资莫搅一起。我觉得样样都想依赖政府，自己分钱不想出，不是莫儿莫女的五保户，又不缺脚缺手，自己在受益，这点钱都不愿交，还想找借口，不应该！”村里的老党员高山老人几句质朴的话，锥子一般扎进大家的心窝。高山老人的话没有人反驳。他以前当过几十年的生产队长，他是老地下党员。文革期间，批斗的时候，红卫兵用白纸糊了一顶高帽子，上面写着高山我是狗，人们高喊口号“高山是条大黑狗，你不打他他不走。”“高山是个大坏蛋，当个干部胀干饭。”拨乱反正后，高山老人忍辱负重，继续当生产队长。他带领队里的老百姓兴修水利，开山渠挖堰塘。当年集体挖的三口堰塘和两条一公里的水渠至今使用。

会场重新安静下来，村民们低头又相互窃窃私语起来。

贫困户王中贫今天一反常态，让所有人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我虽然是贫困户，不是我懒出来的。天灾人祸看不到，生瘡害病说不准，如果不是婆娘几年大病，我才不愿当贫困户，丢脸的喊法。头上戴顶贫困户的帽子，娃儿的亲都不好开。既然国家处处帮扶我们，我也该尽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何况修路是为大家好，我卖猪卖鸡都愿意出这个钱。”

这时，平娃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会场中间。他说，“我赞成筹资，我不拉稀摆带。”全场人投来惊异的目光，都在心底问，平娃子这个刁民今天哪根筋长顺了？几天前还在出烂点子呢！

在高山老人和王中贫以及平娃子的鼓动下，村民们的怨言少了，牢骚停了，就连前几天不满此事拨打市政府热线“12345”的田满仓老汉也主动愿意交款。

一声不吭的乡纪委书记章力终于发话了。他说，“乡亲们，只要你们反映的问题属实，我们绝不会姑息养奸，严查严惩，我在此给你们表个态。但为了你们自己受益的事，该配合，该尽义务的一定要付出。”

22

现在的农村，召开一次社员大会比当年完成计划生育指标任务还难。在家的人少且不说，还是老少居多，交通不便，路途遥远，最远的社距离村委会还要走几个小时路程。老太爷老太婆来了路上出了问题哪个担责？

菩萨梁村幅员面积几十公里，全村集中一处开会成难事，在大集体生产的时候，全村不漏一户集中一起都办不到，何况如今的人们各顾各，人心涣散，唯利是图。开会没有好处，老百姓基本上不会来参加的，村社干部拿他们无奈何。他没有犯法呀！如今村上搞个选举，在家的一个人要代几张选票，这样的选举存在的问题自然严重，还是要面对。

有一次，县上某部门为完成培训指标，联系在菩萨梁村搞一次种养殖技术培训，结果不到十个人来，每人还发了50元现金补助。那一年的冬天，十几个部门联合开展送文化、科技、卫生三下乡活动，几十号人浩浩荡荡走进菩萨梁村，各部门来的人和演出人员比到会的村民多几倍。演员们称自己在台上演得都没一点儿劲，有着自娱自乐的感觉。当地一位电视台记者笑谈，他扛起摄像机镜头不知道对准谁。

所以，村里一年难开一次群众大会，就连群众代表大会都不当一回事。有些村的村规民约就一纸空文。

以前，要是国家有新政策、法令或必须宣讲的惠民政策，干部为了做做样子，完成任务，他们每次会上准备些礼物，有粉条、挂面、海带、洗衣粉、肥皂等，散会后一人一份分发给大家。后来这些小恩小惠也没有诱惑力了，老百姓还说耽搁他们种地、喂猪牛，干活的时间。

菩萨梁村的这次社员大会是分别开的，两个社或三个社集中开一次，仍然有很多人不来参加。没有办法，他们没有犯法呀！不可能抓来开会。为了把党的十九大精神传达到位，黄胜利带领村干部兵分三路去边远的农户家面对面宣讲。

一天，黄胜利和村主任吴伦一起去九社野猪岭宣讲政策，这个社只有十户人家，不到40口人。虽然路远，人口少，但工作必须到位。

黄胜利他们早上七点从村委活动室出发，跨过几条溪，翻过几道梁，爬过几匹山，赶到野猪岭时已是十点半。家家户户关门上锁进山干活去了，等到下午一点多钟，各家各户的灶屋才冒炊烟，开始煮午饭，其实多数人家是早饭和午饭一起吃。早上干活凉快，赶在太阳毒的时候好回家歇气，下午太阳软了时又好上坡。他们每天是牵着太阳上坡，拖着太阳下山过日子。

黄胜利和吴伦趁村民王老五两口子都在家做饭的闲功夫，边聊家常边宣讲党的十九大精神，尽管两位干部讲得头头是道，口干舌燥，王老五两口子就是四季豆角角不进油盐。

王老五问：“老吴，十九大是神，还是个人嘛？他还有精神？”王老五不依不饶追问：你们说齐天，杵齐地，对我们老百姓有啥子好处，你们一天到晚把扶贫政策吹得天花乱坠，到底好在哪里？老百姓讲求实惠，来实的，不来你们那些虚的。听说人家光坝子村里去的干部每次到贫困户家里不是取钱就是送米面油、衣物、水果，每个月要去一两次，干部还主动帮忙打扫屋里的清洁卫生，叠被子，砍屋前屋后的杂灌和荒草。那些干部比有些在外工作的儿女回家的次数多，比子女还孝顺。

黄胜利接过王老五的话说，“老王啊，这次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关于老百姓利益最重要一条就是土地确权再延续三十年不变，老百姓就可以在土地上大做文章了。另外，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关于脱贫的相关政策的宣讲，让你们充分了解政策，抓住机遇，早日脱贫致富过上小康生活。”

“我说黄书记啊，你恐怕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山里吧。你还不了解我们这人烟稀少的角落，不说三十年不变，就是三百年不变也没有哪个舅子愿意一辈子生活在万山老林里种庄稼，过着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肩挑背磨的苦日子。你愿不愿意来种，我分文不收，免费送你田地种。如今，稍微有丁点本事的都跑进城里买房了，买不起房的就租房住送娃儿读书。”王老五连珠炮似的哈哈大笑，带着嘲讽的口气。

“领导，你们看到的，照的电灯像个鬼火，一个红老壳不如火柴头，亮都不亮，还不及亮火虫（萤火虫）亮，就不用说带动猪草机、打米机、磨面机，就连个黑白电视机都莫法看。不信，你们打开电视看看，安装了个变电器都没用。我们山上几户人就像莫娘儿，什么都沒人问，没人管。要不是你今天来了，从来没有来过乡一级以上的领导。我们几年前才照上电，还是搭的别个乡的伙。”

王老五的妻子手上一边毕毕剥剥切土豆丝，嘴里放鞭炮似的一边密密麻麻抱怨，抱怨声盖过了刀碰案板的声音。

“黄书记，不管你们领导把扶贫政策讲得多蛮好，我们老百姓就几个微愿望，实现了，那才叫好。一是把公路修通到山里来，二是多挖几个水坑坑，保证年年天干有水吃就行，不说啥子安全饮水的话，有水作数。你们城里人哪里体会过缺水吃的心酸，俗话说得好饱汉不知饿汉饥。吴主任晓得的，张家两弟兄，亲兄弟啊，为了争抢一瓢堰坑里的浑水，闹翻脸，大打出手，彼此打进了医院，气得老母亲一病不起。杨家老爹八十多岁，儿子媳妇打工去了，一个人在家背不回来水吃，就用铁罐提水。有一天，杨老爹守了一上午的水，结果，铁罐和水滚下了河。水倒了，铁罐烂了。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鬼子不流一滴泪的杨老爹，孩子似的坐在地上哭了。好惨然，记起我都想哭。据说杨老爹临终前还在要水喝。这么多年哪个领导来过问，那个领导来管？想起这些好痛心，你们哪里体会得到哦。不说这些还好，说起老娘就气大。”说完她把刀在案板上一摔，哐啷一声把黄胜利吓了一大跳。

“表嫂，你冲我们黄书记发啥子火哟，黄书记第一次来，来者是客嘛。”吴伦话语挑唆。

“黄书记，我只不过把刀放重了点，没有对你发火哈。要发火也只能冲吴老表来。”王老五的妻子急忙解释。

“不怕你们领导笑话，这里的老百姓一年难洗过一次澡，我们男人洗澡方便点，每次下大雨的时候，只穿一条内裤，站在院坝中间天浴。女人只好晚上热个水，坐进木盆里擦洗身子。家之二户冬天都是在循环用水，早上的洗脸水集中起来晚上洗脚，洗脚水澄清煮猪草或喂牛水。城里人用水一点不节约，哗啦啦的，水像白花花的银子流，好可惜啊，你们那是几千年修来的福分呀。我经常教育我家里的娃儿，你些狗日的也不好好念书，书读出来也好吃个自来水，妈老汉儿也好进城享几天福。哎，说起吃水，我气不打一处来，以前我们村尽管国家一批又一批人畜饮水工程搞得六全香火，我们梁上几户人是戴着草帽打扬尘----莫望头。”

黄胜利一边记笔记一边在想，王老五一番牢骚虽然难听，虽然让吴伦尴尬，但不无道理。

村主任吴伦坐在一边的确很尴尬，一会儿找烟，一会儿岔开话题。“老王，你龟儿子少发牢骚，少说屁话，黄书记第一次来看你，你呢，两口子还不领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实话实说，”王老五解释道，“我们这里是这个样子，不是我们叫苦叫穷叫冤屈。”

“叫唤的娃儿有奶吃，我不说出来，黄书记哪晓得？”王老五说。

“没关系，讲得好，我就是想听真心话，大实话。”黄胜利做完笔记，又陷入了沉思。

“老王，我问你，你们常住户究竟还有好多户？”

“嗯，好像有十户。”王老五扳起手指头数了数。

“到底是几户，莫说什么好像。”黄胜利问。

“十户。”

“那好，我想征求你的意见，你首先愿不愿意实施易地搬迁，也就是说把你们十户人家全部搬迁到交通、水源、通讯方便的聚居点，集中修建新居。你们出一部分钱，国家再补助一部分。”黄胜利问。

“可是可以，我早就想搬了，可是人去了猪牛鸡鸭咋喂养，也和人一起吃住吗？你说，农村人不喂猪牛鸡鸭现实吗？不图卖，自己吃个肉也放心。养个鸡，捡蛋吃也方便。搬那么远，河下没有我们的山林土地，农民不种地喝西北风？现在年轻能出去打工，老了跑不动了，没人要了，又咋整，你们说看？！我到是愿意搬迁，人家愿不愿意我就不晓得了。”

“说实在的，搬不搬也不要紧，这梁上长期在家住的也就两三户人。”王老五补充道。

王老五说的都是现实问题，正是脱贫攻坚中存在的矛盾问题，也正是黄胜利一班子人头痛棘手的难题。

听说东山庙村实施易地搬迁，山顶上几户贫困户最初答应搬迁，安置点的房子修好后，他们死活不搬了，房子也不要了。他们说自己的山林土地远了，既无猪牛圈也无自留地，无法安居乐业。后来被市上的暗访组盯上了，认为老百姓仍住在危房里不安全，要求立马整改。

村上、镇上只好向县上写说明，打报告，申请指标，重新在他们家的原址为他们建新房。

还有一处老宅，没有实施危旧房加固，家里却住着两位老人，暗访组认为村上的工作不到位。尽管村干部解释，老人的孙子在成都有房有车，但暗访组工作人员说那是他孙子的，与他们无关，又说两老人的儿子在县城也有房子，暗访组工作人员还是强调老人没有安全住房。不得已，村干部拿出县上规定的危旧房改造“九不准”文件，但还是不行。后来，村上请来专业队加班加点进行了改造。

其实，地方领导也心知肚明，每个地方上的脱贫搞法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到底咋整法，没有统一标准。况且不同的地域就有不同的措施和策略，照搬照抄是要出问题的。

当下，一些扶贫干部甚至混成了“老油条”，看似对扶贫工作游刃有余，但其扶贫工作仍然只停留在做形式、走过场的表面功夫，表表册册填了不少，入户“打卡”次数不可谓不多，却依旧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果。有的群众反映一些扶贫干部三天两头往他们家里跑。有时候一大早就来了，还象征性的提一些慰问品，带上一些他们也看不懂的表表册册，边问边记录，还有专人负责拍照，拍完照到处转转就走了。老百姓的困难和诉求反映了一次又一次，扶贫干部也来了一次又一次，有的甚至换了好几个帮扶责任人，却没有一个真正帮助贫困户解决实际困难的。办公室里找不到扶贫干部，一问都说下村扶贫去了，但村上的又说拍完照走了，这些扶贫干部看似“一直在路上”。

这样，老百姓对有些扶贫干部很反感。他们说，这样不仅耽搁我干活的时间，我还懒得撵狗，懒得搭板凳，懒得烧开水。

23

菩萨梁村，这个边远山村，大多数村民的思想意识停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思想落后，观念陈旧、僵化，脑袋一根筋。尽管社会飞速发展到今天日新月异的互联网5G时代，这些人还固步自封，传统守旧。

这些天，黄胜利和村两委班子成员跑穿了鞋底子，磨破了嘴皮子。捐资整治村道路基础路面的款项还是没能如愿。镇党委大鹏书记也为此事绞尽脑汁。

机会难得，不能坐失良机，没钱也要办成事，办好事，办大事。大鹏书记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超前消费，工程先实施，钱儿慢慢想办法。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人们的团聚和幸福就在哪。

春节是中国最古老的传统节日，更是大巴山人丢失不了的浓郁亲情的团聚时。每到这个时候，即便再有权有钱的，也要回家过年，回到父母的身边，或是回乡祭祖。

大鹏书记利用春节回家的人齐聚的好机会，组织了一次在外务工的和在外创业的成功人士恳谈会。邀请函发出去后，响应的人很多。

如今，很多成功人士都是带着乡愁回家的，何况当下人们的日子好了，乡情也就浓了，多数人都有着落叶归根的传统观念。

恳谈会前，大鹏书记和驻村干部们一同组织大家参观了残疾人张力量家发展起来的“四小产业”，几个点位的饮水工程计划，目前正在启动的道路硬化规划方案。大鹏书记还将近年全村近景、远景规划详情介绍了一番。同行的人都很赞同，也为老家将来的发展变化感到欣慰。

座谈会上交流的时候，大家的一致意见交通是制约菩萨梁村目前发展的瓶颈。

这一问题的切入正中大鹏书记下怀。

他趁机大吐苦水，讲明目前的难处，希望在座的企业家伸出援助之手，共建美好家园。从四社走出去的村民周大发主动提出捐资五十万支持家乡道路建设，后期愿意投资500万返乡创业带动家乡人一起发展。

在周大发的倡导下，在场的企业家们纷纷慷慨解囊。

周大发是本村最有实力的一位企业家。他每年都要回到家乡一次，年年都要资助10个以上贫困家庭学生读书，圆他们的读书梦，大学梦。他一直认为自己书读的太少了，是他今生的遗憾。凡是家乡修桥铺路等公益事业，他都要主动捐资。

周大发5岁的时候，父亲得结核病导致肺穿孔而死。母亲承受不了家庭重负，悄悄离家出走。從此，失去音讯。

周大发是爷爷婆婆一手抚养成人的。由于家境极度贫穷，初中未毕业就辍学，不忍爷爷婆婆含辛茹苦的养育，十三岁不到，他随同村里的大人一起外出打工，过早步入人生苦旅。

他的第一站，去了一家黑煤窑挖煤，人虽小，但精明，活套，挺能吃苦。一月节省下来能赚上一百元现钱回家，一年不到，黑煤窑关停，周大发也就失业了。

听说河南灵宝山上挖金矿能挣大钱，他便想方设法找到村里的老乡带他上山挖金矿。

金矿山上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好，遍地是金子，捡都能捡发财。其实，那里不是天堂而像地狱一般到处布满恐惧。

当时矿山乱开采现象极其严重，地方监管不力，盗矿，争夺矿山火拼现象也很严重，矿山老板纠集黑恶势力参与。不时有矿工失踪，待来年春暖花开，雪化之后，山沟里的矿渣上就会显出一具尸骨来。据说更有黑心老板将偷矿的工人活埋进矿渣里，根本无人知晓，即便有人看见也不敢张扬，否则，第二个被活埋的人就是你。

和周大发同村的一位年轻的老乡，贪财，懒惰，只想赚轻松钱。他每年候鸟一般去灵宝山上两次，每次最多待两个月，每年获不义之财上万元。那时，一个村几乎没有几个万元户。

俗话说，久走夜路碰见鬼。

一年冬天，春节逼近，周大发的那位老乡又开始进山了。半夜，他去偷一家老板的半成品金矿，被老板指使人逮住现场，当场打得吐血，幸好几位老乡发现及时才解救了他。

当时，虽然躲过一劫，不到半年，不明不白死了。据说是那次伤得太重，内伤。

从此，周大发发誓不上金矿山。

他随打工潮去了西安古城，从事建筑行业。最初，以打小工为主，每天十元钱。后来，他学砖工，码砖，一个月下来，一双小手变成一双粗造如松树皮的大手。

一天，村里一位年长的老乡出于同情，叫他学支木。因为木工活比砖工要轻松得多。就在那位老乡的带帮下，他学会了简单的建筑施工图纸。

二十岁那年，周大发的爷爷和婆婆相继去世，两位老人的后事都是乡亲们的帮忙料理的。

从那以后，周大发感恩戴德家乡的父老乡亲，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知恩图报，好好报答父老乡亲。

这年，西安最大的一场雪来得过早，过大，所有建筑工地只好提前停工放假，闲不住的工人们清耍了几天后就吵着回家准备过春节，周大发所在工地上的工人走光了。包工头找到周大发，给他双倍工资帮忙看守工地。周大发一脸的难为情，其内心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过年，对于他来说，现在无亲无故，哪里都一样，何况回家来去的车票要几百元，不如在工地上耍着挣钱。

大年三十，周大发买了一斤饺子，半斤椒盐花生，一斤卤猪蹄，一瓶西凤酒，独自一人坐在床上享用。

不胜酒力的他，喝了不到三两酒就醉意蒙蒙，卷缩在冰冷的竹夹板铺就的床上打起鼾声。

远处小区“呯呯砰砰”的礼花爆炸声喊醒了他。

他揉着酸涩的眼睛，走出工棚，来到工地上一个堆积如山的土石方上撒尿，只见礼花五彩缤纷开满天空，照亮附近的高楼大厦。

周大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夜空，他凝望着大都市春节的热闹，不免想起自己一个又一个离开他的亲人，父亲、婆婆、爷爷，想着弃他而去的母亲，想起这些，周大发潸然泪下。

他坐在那冰冷的土堆上，嚎啕大哭。

哭过以后，周大发开始规划起自己的人生。

春节后，熊老板发现周大发不仅踏实肯干，智商情商都高，便安排他拜項目经理为师。在熊老板的培养下，周大发迅速成长了起来，成为他的得力干将。

几年之后，建筑行业因竞争力大，熊老板的工地人手紧缺。于是，熊老板将山东一工地的木工项目分包给周大发。有头脑却没有资金的周大发把熊老板左一声干爹右一声干爹叫，生的都叫熟了。

周大发当上了小包头，手下组织了20多个工人替他干活。

周大发从小吃尽苦头，是个有良知的人，有爱心的人，更是一个有善心的人。他从不克扣每一位工人的劳力钱，他说，工人的辛苦钱是血汗，是一家人生活的依靠。

二十年的打拼，周大发如今身价过亿，但他没有忘记家乡人的恩情，没有剪断那根脐带。每年春节、清明他都要回家祭祖。凡是乡亲们有困难找到他，从不推脱，解囊相助。

今天的恳谈会上，周大发的主动捐款，激发了在场的企业家。大家为家乡建设纷纷献出爱心，连同周大发的捐资，共计102万元。这是大鹏书记和全体干部始料不及的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中午，大鹏书记安排人在附近老百姓家买了两只土鸡，炖柴火鸡，稻田里买的鲤鱼和鲫鱼，煮船架子鱼，熬鲫鱼汤，锅巴饭，吃这些家乡的味道。酒是大鹏书记自己泡制的家乡梅子酒。

席上，大鹏书记介绍到，家乡正在大力发展梅子产业，全镇已规模发展一万亩，预计在菩萨梁村发展两千亩。梅子的产量高，既可入药，又可作保健饮品。梅子酒，味平，酸甜，既不伤身，又能生津养颜，促进新陈代谢，延缓衰老等功效，对大肠杆菌、宋内氏痢疾杆菌、变形杆菌、伤寒和副伤寒杆菌等肠内致病菌有抑制作用。

“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我套用劲酒的一句广告词：梅子酒虽好，可不能贪杯哟。”大鹏书记喝在兴头上说。

的确，梅子酒口感好，喝起当饮料，越喝越来劲，喝多了酒劲就来了。

那天，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醉。唯独大鹏书记醉了。是他自己把自己灌醉的。

他说，他那天的醉千值万值，醉死也值。

菩萨梁村的公路硬化项目得以顺利实施，几个工地同时开工，老百姓参与务工就近也能挣到钱。他们第一次体会到家门口挣钱的优越感，幸福感，老百姓的热情高，责任心强，在几个月内全村社社通了水泥路。村民们逢人就讲老家通了水泥路，在家的老人边给在外打工的儿女报喜边合不拢嘴笑。

“娃儿额，你们今年回家不愁车开不到屋了，公路修到家门口，太方便了，贩子把我的猪已预订了两头，定金都付了。”

“娃儿他爹，如今我们这里天天都有人来买土鸡蛋，城里一块二一个，我卖一块五一个还抢手，鸡下不赢。”

“女儿额，妈妈老家通水泥路了，这下你们回娘屋方便啦！”

通车那天，四社、六社村民自发组织放烟花爆竹，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热热闹闹庆祝了一番。

有好多打工的村民从外地赶回家同家人们一起摆起坝坝宴。二十几桌，每家每户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平常舍不得吃的好菜，聚集在一起吃啊，喝啊，唱啊，跳啊。这场面，菩萨梁村的老百姓只在电视里见过少数民族的欢快，没有想到自己能亲眼所见，亲身体验一回天下太平的幸福生活。村里有几位高寿老人抹泪说，“我活人快到头了，想不到还能享受好日子。”

这时，村里的广播唱起来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明天又是好日子，

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有从外面打工赶回家闹热的几个年轻人，敲着盆子、盘子、碗边吼边跳：

菩萨梁的山菩萨梁的水，

菩萨梁的环境也挺美;

菩萨梁的地菩萨梁的田，

菩萨梁人靠着地赚钱;

菩萨梁的鸡菩萨梁的鸭，

菩萨梁的饭菜顶呱呱。

菩萨梁村社社通了水泥公路，这是村民几代人做梦的事情，一条多年捆绑住他们双腿的绳索剪断了，这些多年困扰他们的心病根治了。

二社的村民二莽子去年从建筑工地高架上掉下来，摔断了几匹肋骨，害得一家人不安生。今年，病好以后两口子决定不出门了，公路从家门口穿过，决定贷款养猪。他们以前养过猪，有经验。说来他两口子运气好到极点，一次赚了100多万。两口子逢人眉开眼笑，笑得像村里处处盛开的梅花。

修圈舍卖猪种投资将近50万，今年周边各地闹非洲猪瘟，唯独他家的猪安好，临近春节，贩子一茬又一茬找上门来买他的猪，价钱一天一个价，往年几元钱一斤的毛猪，现在他家的毛猪20元，自己上门运。城里很多人愿意出21元一斤高价，把猪买下就地找杀猪匠100元一头杀了，请二莽子两口子帮忙熏成腊肉。据说，有城里人今年没有买到的，已付了明年的定金。

一条被老百姓称之为“天路”的公路通了。老百姓和干部之间的心灵也相通了，干部们的威信也树起来了。

路一通，黄胜利合计着买一辆摩托，下村办事的效率才高。但他不会骑摩托又成了难事。老婆一直反对他买摩托，她说，不想活就买摩托。为了家人的和谐，他不打算告诉妻子他要买摩托的事。黄胜利没有让妻子晓得就偷偷买回一辆摩托。他每天下班后，在村委会门前的广场上练骑。广场很宽，配套有健身器材，是前一个月才硬化好的，连同村活动室，卫生室，村小教室。黄胜利练骑摔过多次，手脚到处是伤，想起老婆说的一句话“不想活就买摩托”，几次想放弃，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有一次暴雨天，贫困户张嫂是个寡妇，她家屋后滑坡，山洪危及张嫂家的土墙房子。接到张嫂急哭的电话，黄胜利冒雨骑车赶往张嫂家。快到张嫂家的时候，由于雨大路滑，黄胜利的摩托飞下了河，幸亏人机灵跳到了公路上才幸免于难。黄胜利不顾车子带着伤冒雨赶去帮张嫂排完险。忙完以后已是晚上八点钟，雨仍下个不停。张嫂拉住黄胜利的衣角，留他吃饭和住宿。一身湿透的黄胜利执意走了。

黄胜利的摩托车散成了一堆废铁。他不敢告诉妻子，一个月后，黄胜利又买了相同一辆。

24

菩萨梁村集体经济没有任何来源，几乎为零，村里没有任何产业支撑，村民全凭外出务工收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這里的村民靠卖木料和农副产品攒钱，卖两个钱再换回家里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油盐酱醋、针头麻线、肥料、农具等。这些木料是偷的，绝大多数偷集体林的，少数砍自留山的，他们把偷来的树方成檩子，锯成椽子或楼板卖。家家户户没有一家不卖木料，所以也就没有哪个管，干部也参与。好端端的植破坏严重，森林变成不毛之地。

七十年代，村里有个村主任被称为“木料干部”，他就是靠村上的大柏树做老木料（棺材）一路送情，送成了乡干部。当然，他是遭人嘲讽的对象。

然而村里还有一户人家很穷，家里靠卖木料攒钱送出来两个正正规规的大学生，那年月的大学生一个乡也难考上一个。这两个孩子自然是全村人父母教育孩子的话题和榜样。

有一位诗人写过《杀树》这样一首诗，道出了他生活在当时贫穷岁月的大山里的困苦与无奈。

每到年关节

杀树卖

是我们村里人最大一笔收入

我家没劳力

母亲不得不请上帮凶

潜进集体的山林

趁天黑

杀树

杀上一根、两根

甚至三五根回家

月亮坝里

赶在月光下山之前

方成棱子

或改成椽子

晾干，再拿到乡场上卖

换回一背年货

上学的新书包

和过年穿的新衣服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村民外出打工的多了，整个村子的土地逐渐荒废，山里的林子又日益生机起来，恢复了葱茏，变为绿水青山。

今天一早，黄胜利骑上摩托载着新派来的驻村工作队员兰天一起去七社查看贫困户肖大富建的羊圈，再过两天，他家替集体代养的一百多只黄羊就要送过去了。

在途中的一上坡处，一辆货车装了冒尖一车圆木，像个醉汉摇摇晃晃不减速直冲过来，嘎然一声，与黄胜利的摩托差点相吻，吓得黄胜利一方向刹进路边草丛，两人都同时倒在草丛里。

“师傅，开慢点，安全要紧。”黄胜利站起来轻言细语说。

副驾驶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把一张带疤的马脸伸出车窗骂道：“开不开慢点有你求事，瞎你狗眼啦，重车来了难道你没有看见吗！”

兰天气愤地补了一句，“野蛮！”

重车吱嘎一声停在了路中间，车屁股吐出一股白烟，像一只打屁虫。只见那疤脸男子从车上跳下来，手持一根铁棍，一米多长，气势汹汹冲过来叫嚣着想打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黄胜利和兰天见势不妙，驾驶摩托开跑。当他们来到七社松林坡时，发现公路中间堆了几车砍伐的木料，远远山坡砍得像冬天脱毛的狗，癞糟糟的。遮荫蔽日的森林亮出了碧蓝的天空。

“黄书记，这是谁干的？太不像话了，如今植树造林，退耕还林保护生态，竟然有人胆大妄为砍伐这么多的松柏树，连小树也不放过，简直无法无天了！”兰天质疑道。

“嗯，是不像话，是不是刚才那家伙砍的，等会儿我们去村民家了解一下吧。”黄胜利说。

“黄书记，乱砍的是我们队里的毛二杆子，他年年月月贩木料做木材生意，赚了几个黑心钱，结交了城里很多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就仗势欺人，村里莫得哪个敢惹他，村干部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土话说得好‘睁只眼闭只眼，顿顿吃根猪脚杆，劝你也莫管那么多闲事吧。”

“是啊，黄书记，我们和他是乡邻乡亲，还沾亲带故，他从不认，他是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从我们这里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你若不愿意，他先上门说一堆好话，又哄又骗，你若不干生意，今天找茬明天找麻烦，耍手段阴谋，直到你答应为止，一砍就是一匹山。哎，现在到处栽树，他却把老家的青山砍成了禿山。”

“咋莫哪个来管？”一位村民接话。

“山高皇帝远，吃饱饭不晓得丢碗。”又一村民说。

村民个个敢怒不敢言，说完之后特意补充一句，“领导，千万千万莫说是我们说的，不然，就惨了，”一位老人压低声音说，“你们还不晓得，他脸上的伤疤就是在城里打架被人砍的，差点砍死，还坐了三年牢。”

“咋不砍死，免得祸害我们。”一位老人感叹道。

黄胜利偏偏不信这个邪，是钉子也要碰一下。他立马掏出手机同镇林业站负责人联系。“黄书记，毛二杆子批过采伐手续，具体批了好多方料记不清了。”

晚上，黄胜利骑摩托赶到镇上，找到林业站站长，非要了解清具体方数，要求上报林业局森林公安查办此事。

毛二杆子的消息灵通。

晚上九点左右，黄胜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黄书记，我是毛要强毛二杆子，我们是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哈哈，今天多有得罪，凡事好商量，我明天来村上登门拜访大哥。”

黄胜利一听是毛二杆子的电话，气不打一处来，他忍住怒火轻言细语批评了毛二杆子两句，对方就雄起了。

“姓黄的，给你脸不要脸，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毛二杆子吼道。

黄胜利刚挂了电话，对方又打来了。

“姓黄的，你要是敢举报，不出三天老子砍了你的手剁了你的脚，我还知道你住在哪个小区的，你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对吗，哈哈哈哈。”

电话中黄胜利撂下狠话，公事公办，随你的便！

第二天，毛二杆子带一伙人直接来到七社安置点阻碍施工，还打伤了现场施工人员。借故施工方建房占超了他家的土地，破坏了他家老坟园的风水。

黄胜利接到施工人员报告的电话后，立即通知了当地派出所。当黄胜利赶到施工现场时，毛二杆子一伙正耀武扬威，大肆宣扬他有背景有靠山，谁都不会怕。“公安局长见了我也要给面子。”见到老百姓喊黄书记，毛二杆子和黄胜利四目相对，原来是他，毛二杆子心里嘀咕一句。他知道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告的密。他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纵步跃到黄胜利面前，抓住黄胜利的衣领，一根手指头指着黄胜利的鼻子骂：“你个老杂种，管的宽，不想活了是吧，老子今天不教训你，让你长点记性，你是不晓得老子姓甚名谁。”

正要出手打人时，派出所的三位民警赶来了。黄胜利还是挨了一拳，左脸顿时鼓起一个乌包。

毛二杆子一伙被民警带走了。毛二杆子涉嫌打人，阻碍施工被刑拘。

经调查，毛二杆子在村里横行霸道多年，多次危害乡邻乡亲的生命和财产，乱砍超砍树木500方。

后来，毛二杆子作为典型的村霸被绳之以法了。

25

如今，像菩萨梁这样差条件的村，想按时脱贫，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回想起来时不久，为了鼓舞老百姓和干部的士气，黄胜利在一次脱贫攻坚动员大会上信誓旦旦：“我虽然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但我有信心有决心让菩萨梁村尽快脱贫。让你们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总之，不脱贫，不走人。”

说是动员大会，到开成了自己的誓师大会。那天的讲话，不仅感动了现场所有老百姓，还让村两委不团结，不进取的领导班子的成员们脸红心跳。

其实，黄胜利的誓言不是信口开河的。

日后，他不断在用行动践行。

他的女儿说他晒得像非洲黑人。有朋友玩笑他变成了山里的野人，又黑又苍老。甚至有亲戚不理解他这把年纪还要去驻村的选择。

他的回答很简单：不忘初心。

别人一听，似乎他在打官腔，说大话。其实不然，他是自小在农村长大，体会得到农民的疾苦，以前一直在乡镇工作了二十多年，懂得基层工作，了解老百姓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他说，目前国家出台了这么好的帮扶政策，我们应该带领他们不等不靠，自力更生致富起来。不再世代受穷，祖辈受苦。何况我是个共产党员，在我快退休的这几年时间里，我要在岗位上留下想头，留个念头。

他的这番朴实的肺腑之言，让亲戚朋友们汗颜。从此，再没有人劝说他了。

初来菩萨梁村的几个月时间，黄胜利用脚步丈量完全村的山山岭岭，旮旮旯旯，皮鞋跑烂好几双，为了节约和走路方便，干脆买胶鞋穿。

走进村里的田间，走进老百姓的心间。

短时间内，每家每户的大门朝向，每家每户的家庭状况黄胜利都了如指掌，百姓的大事、小事，红白喜事不仅记心上，还写在笔记本上。上任才几个月，黄胜利就同村里的老百姓打成一片。哪家有困难他就主动帮，力所能及。

他说，群众利益无小事。只要老百姓合理合法找到他，哪怕自己办不到，也要想方设法，托人办，求人办，办到老百姓满意为止。

最让黄胜利牵挂的是最偏远的九社的一户农民，至今还住着茅草房。十月过后就大雪封山，直到来年三月冰雪融化才可以下地干活。

这户人家从不种水稻，只种苞谷、洋芋、黄豆、燕麦、荞麦、包包菜等高山旱地作物，养猪养鸡都是给自己吃。经济来源靠挖山里的野生天麻、七叶一枝花、白芨等名贵中草药以及漫山遍野的板栗、野生猕猴桃卖钱，然后，再换回生活日用必需品，比如衣物、大米、盐，煤油，白酒，针线等等。他们种的粮食从不使用化肥，远了运不回。他们赶一回场至少管上一月、两月，万不得以才赶一回。赶场人称两头黑，天不亮上路，天黑还在回家的路上走。出门前准备好一根长长的火把，早上出发时就打着火把上街，天亮了就熄灭火把，然后将火把藏进路边草丛里，回家时再点燃赶路。有一年冬天，五社有个村民将熄灭的火把藏进路边草丛中，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火把复燃，点燃了荒山，幸亏后面来了几个赶场的村民及时发现才避免一场森林火灾。

这户人家姓殷，全家5口人。家里有一位年近百岁老人叫殷雄，耳不聋，眼不瞎，精神矍铄，说话刀砍斧切。

据说，老人年轻时曾在当地苏维埃政府掩护过地下党开展工作。后来，又参加红四方面军，在当地帮红四方面军搞后勤运输等工作。他几次翻越米仓古道，潜入汉中替红军背食盐，常常昼伏夜出，多次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逃过一劫。

后来，红四方面军转战北上翻雪山过草地时，他不幸患病，双脚又被冻烂，无法跟上大部队急行军。他掉队了，为了追赶部队，他吃草根树皮，吃前面走过的战士们掐剩下的荞苗生吃。荞苗吃多了浑身发痒发肿。走在松潘一家藏民家想去讨点吃的救命，不料，人跑光了，屋子空空，一颗粮食不留。饿得他站立不稳，发现藏民家墙壁上粘贴了很多牛粪，干饼子一样。殷雄老人不知道这是藏民准备的牛粪柴禾，但他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牛粪能养人，比吃神仙面好。他小时候吃过神仙面，吃进去就拉不出来，大人就用手掏，憋死人。殷雄如获至宝，从墙壁上抓了几个牛粪饼吃。那时只有饥饿，没有任何感受。一口气吃下八个牛粪饼，噎得他伸长脖子，鼓凸着眼睛喘气。他当晚就在屋子露了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追赶部队，冻烂的脚越来越严重，他只好歇下来。

最终没能追上部队，殷雄花了三个月时间沿路乞讨才回到了家。

当他潜回老家时，被地主武装分子发现，当夜，一伙武装分子持枪围住了他的家。他是砸破后墙窗户逃跑的。一路被追杀，他躲过了七八支枪的火力。他像一匹狼冲进漆黑的夜，奋不顾身，飞人一般逢崖逢坎地跳。

在一处悬崖边，他以为下面是草坪，飞身跃下，半天没有落地。半空中喊了一声“完了”，才知道自己坠崖了。

绝望之后，他落在了離地面还有几米高的一篷红刺藤与葛麻藤交织而成的天然“床垫”上。他的手、脚、脸和屁股被刺得全是伤。不一会，那伙人朝崖下乱开了几枪。寂静的群山增添了恐惧。庆幸的是自己逃脱了敌人的追杀，终究能幸存活下来。

从那以后，殷雄老人不得不躲进深山里，搭建起窝棚，也就是后来的几间草房子。他靠吃山里的野果子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生计。因为，他不敢生火，怕引起敌人的注意。

几年过去，殷雄的头发、胡子几尺长，活脱脱就是一个野人。

1935年，当地县城解放后，那股地主武装残余彻底给消灭，他才敢试探着再次潜回老家。

黄昏的残阳如血，烧红了半边天。他发现家里的两间柴屋和一间茅草房都不见了，留下一堆铺满荒草的灰烬和残瓦片。

他跪在昔日老房子的大门口，嚎啕大哭。从此，他远离家园，再次回到了深山老林他搭建的几间茅屋里，过上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生活。

他的邻居没有人知道他回来过。新中国成立后，天下太平了，有人才发现他的行踪，几乎没有人敢相信他还活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