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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迪士尼动画电影中的死亡叙事

2022-05-12叶雨蔚

大众文艺 2022年8期

叶雨蔚

(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北京 100020)

迪士尼时代的动画电影素来秉持其“家庭友好”的准则,而在进入了在迪士尼-皮克斯时期,一直被“封禁”的死亡题材似乎得以解禁,同时《寻梦环游记》也成了迪士尼最为成功的动画电影之一。

在华特•迪士尼时期的动画中,对于儿童而言死亡是不可直面的视觉图像,因而迪士尼极力避开死亡的身体,在19世纪末,迪士尼甚至受到动画中出现“死亡”事实的指控:1970年《小鹿斑比》中斑比母亲的死亡以一声枪响得到暗示,尽管如此,迪士尼仍被诟病动画中出现了不适宜幼年受众的情节。2000年后逐渐得到“解禁”的死亡主题,不可不谓之是迪士尼融入后现代观念的创作成果。而对于《寻梦环游记》上映之前的迪士尼文本,我将从视觉上,将迪士尼角色分为正派与反派两方面来论述。

一、去视觉化的死亡

1.正派角色的死亡:戏剧化与“睡眠死亡”

更早期迪士尼动画中的死亡场景倾向于使用“艺术化的真实”或隐喻,在《小鹿斑比》和《超能陆战队》中,死亡是以枪声与火灾的方式表现,这是一类隐喻的传达。而“艺术化的真实”在于迪士尼将暴力从死亡场景中剥离,在《狮子王》《风中奇缘》和《勇敢传说》中死亡的躯体均表现出安详与松弛。创作者对于角色濒死状态的表演,有别于迪士尼对真实运动的追求,睡眠般的姿态缓解了“死亡事实”带来的冲击感,以“静止”的姿态宣告演员退场,而不是死亡,它更接近于对戏剧表演的拍摄,而死亡的戏剧化同时也意味着观众的间离。《风中奇缘》中,被枪击中的高刚(Kocoum)死亡的躯体是放松且没有伤痕的,他死后被族人用担架抬走,而《风中奇缘》的制作方式是以转描为主,这也同样营造出角色退场的气氛。类似的死亡体验,如在《魔发奇缘》中,尤金的死亡瞬间则体现了相对而言真实的痛苦,他被刺中后动画展现了面部表情的痛苦,却不存在身体的痉挛——因而这同样是一类戏剧化的死亡预示。

而同样,“睡眠死亡”也是迪士尼在视觉上淡化死亡概念的手法。最经典者如《睡美人》与《白雪公主》——故事角色在外力的影响下,呈现出可逆的、如长期睡眠般的假死状态。这类死亡方式在迪士尼动画中仅出现过三次,且都发生于正派角色,《寻龙传说》中迪士尼也依然延续了此类的模式,然而睡眠死亡与动画开篇中极力营造的“废土世界”概念是极度背离的。

2.反派角色的死亡:危机的消逝

迪士尼动画样本中反派的死亡的数量较少。在James A.Graham针对迪士尼文本中的死亡场景所展开的定量研究中,反派的死亡处于“合乎情理而无法引起动画中其他角色的同情”的状态,死亡的反派在迪士尼文本中是一类纯粹的危机。如在《魔发奇缘》中,巫女的死亡伴随魔法的消逝化为了灰烬,同样在《公主与青蛙》中,反派麦克斯韦经历的也是一类“魔法”造成的死亡或反噬。而在《超人总动员1》的文本中,反派超劲先生(Syndrome)的死亡是由于意外造成的,也是唯一一例迪士尼文本中唤起主要角色正面情感的死亡场景。综上,反派的死亡在迪士尼文本中处于并不重要的地位,故事结构将反派的死亡导向纯粹的危机解除,而在视觉上也被弱化为“魔法的消逝”或大型灾难中的事故。这展现出美国电影中个人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善恶观念的一面。

二、被替代的死亡概念:迪士尼“替换”的魔法

1.作为“复活”与黑色幽默

死亡对于早期的迪士尼动画而言是不可直视的话题。尽管受到其“家庭友好”创作前提的约束,早期的动画作品中仍然无法完全避免死亡的出现,因此死亡情节或是在视觉上,或是在概念上被替代为他物。在迪士尼动画电影的发展时间线中,存在着两种将死亡替代为其他概念的形式。一方面,迪士尼倾向于以“复活”的童话形式,来“弥补”人物死亡的事实。即使迪士尼公主系列发展至今,人物“死亡”的事实并未真正在文本中得以展现。

从更为传统的“复活”情节则体现为《白雪公主》中公主被吻醒,《睡美人》中公主被真爱之吻拯救,在《魔发奇缘》中男主角被公主的魔法复活,这些情节扭转了死亡的事实。而在另一类“复活”中,迪士尼则将死亡替换为以幽默为目的的喜剧情节,如《冰雪奇缘》中喜宝得知自己即将融化,却被告知自己已经被魔法加护而可以活下去,悲伤的告别与事实对照形成了黑色幽默效果,同时死亡的概念在公主式的童话世界里被淡忘,被“复活”的概念替代,最终消解在整个叙事结构中。

2.作为叙事要素与题材

其二,迪士尼动画的其他作品中也并不乏死亡情节,除公主系列外,其他叙事结构中带有死亡要素的作品带有更多现实色彩,但也由于故事的特质,这些更偏重现实的动画作品无法像公主系列一样,使得死亡概念最终消解掉。基于“家庭友好”的考虑,迪士尼仍然倾向于设法将死亡的概念简化。从2000年起迪士尼开始倾向于将人物“死亡的事实”纳入进其动画作品的叙事中。00年后迪士尼动画对死亡的主题进行了许多尝试和探讨,作品中有着将迪斯尼传统中保守的价值观与死亡主题相融合的思考痕迹。在这些作品里迪士尼仍保留了死亡作为叙事结构中的要素,但将死亡的概念等价替换成了对其他事物的思考。

与公主系列中消解的死亡概念不同,关键人物的死亡作为叙事结构中的重要要素存在。《1/2魔法》中,父亲的离世是故事的前提,以及兄弟二人前行的目的;在迪士尼具有死亡要素的成长主题作品中,如《恐龙当家》与《超能陆战队》,对死亡的具身体验是个体在失去了亲人后,心灵服丧而后获得独立与成长。这种替换的魔法,在以死亡为主题的作品中仍然使用了相似的叙事结构,比如以死亡为主题的《寻梦环游记》,作品通过主要角色的心路成长,把家庭和梦想的戏剧冲突放在聚光灯下,死亡作为扁平的叙事要素与墨西哥式的美术风格而被符号化,因而在《寻梦环游记》中死亡概念与“家庭友好”原则并不对立,这种作为形式的“死亡”题材也为传统故事内容留足了空间,拥有怪诞外表的经典迪士尼内容也许是使得《寻梦环游记》在传统院线电影中受到青睐的原因之一。

在商业上,《恐龙当家》《寻梦环游记》《超能陆战队》和《1/2魔法》更胜于《心灵奇旅》,这是一个并不令人惊讶的事实。《心灵奇旅》同样使用了迪士尼“替换”的魔法,作品将对生命的思考放置在了死亡概念的对立面,天秤的两端是生命的具身体验与死亡的具身体验。与其他作品相同的结构,却表现出尼采“永恒轮回”意义上的后现代观念,即使影片从技术上平衡了死亡概念与“家庭友好”,却与其保守主义的传统背道而驰。在上述作品中,《寻梦环游记》中的死亡概念是唯一被符号化的,同样也是迪士尼带有死亡元素的作品中最为成功的一部,其中流行文化的表征更大于传统观念与死亡主题的均衡。

有趣的是,在《寻梦环游记》之前迪士尼动画电影中关于灵魂的描述非常有限,在《狮子王》中木法沙的灵魂残影慰藉了辛巴,却也仅仅在叙事中起到了推进的作用,避免对灵魂的深入也使得早期的迪士尼动画避免了探讨死亡这一话题。相反的是,在《寻梦环游记》与《心灵奇旅》引入了灵魂的概念,这使得影片可以维持其叙事而同时探讨死亡问题。

三、传统美国文化中的死亡观念的突破

1.后现代哲学语境下的死亡观念

传统观点认为美国文化倾向于否定死亡概念,这与其保守主义的传统难以分开。费弗尔(Feifel H.E)在《死亡的意义》中如此写道:“在死亡面前,西方文化大体上倾向于逃避、躲藏,并在群体规范和精算统计中寻求庇护。个人化的死亡已经被充满尴尬的好奇心和制度化所掩盖了……我们已经被迫在不健康的程度上,将我们对死亡的想法和感受、恐惧,甚至是希望都内化了”而作为现代童话,20世纪的迪士尼反映并塑造了美国文化中对死亡的普遍幻想,以及理想主义的善恶观念。

至于今日,《心灵奇旅》这一非传统迪士尼动画文本仍展示了死亡观念在当代的表现。死亡不再是一个宗教命题,这也验证了后现代哲学的观点:死亡不再具有宗教性的神秘,而是与个人行为所导致的恶果联系在一起——现代人类生命的终点是疾病或意外,而地点往往是医院。这与《心灵奇旅》中黑人钢琴师乔•贾德纳(Joe Gardner)所遭遇的飞来横祸不谋而合。

同样,《心灵奇旅》并没有采取以往的手法,像《寻梦环游记》那样营造一个怪诞却充满着亲朋家人的死后世界。在《心灵奇旅》中,满怀未实现的梦想,却不幸遭遇车祸的黑人钢琴师乔到达了死后世界——这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死后世界,它是新生灵魂迈向人生的地点,也是死去灵魂回归起点的地点,这是一个被称为先修班(Great Before)的空间,亦称作人生研讨会(The You Seminar),在这里新生的灵魂需要获得自己的“火花”才能拥有新的人生,而乔则面临着忘记一切重新来过的危机。在被误当作“灵魂导师”的情况下,乔遇到了灵魂22号,22号是一个难以获得火花的灵魂,乔则寄希望于自己协助22号获得火花,然后借以她的通行证返回人间。在月风(Moon Wind)的协助下,乔与22号透过时空隧道回到了人间,却意外发现22号正在乔的体内,而乔变成了一只猫。

迪士尼与美国的保守主义传统素来有着深刻的联系,而皮克斯创作的《心灵奇旅》则完全摈除了迪士尼传统。死亡不再是魔法与故事的背景板,也不再成为推动剧情的潜在要素或黑色幽默。《心灵奇旅》探讨死亡对个人而言是什么,以及意味着什么,它是一场现代人类关于死亡的奇异思辨。下面笔者将《心灵奇旅》叙事内容分作两个视角,详细探讨。

2.理性与身体性的探讨

通过上文的铺叙,《心灵奇旅》设计了一个美妙的结构:22号首次拥有了人类的身体,而乔作为观察者审视全新的自己,故事的主体围绕着这同一副人类的身体而展开。自此,故事分作了三组序列,第一组指向着拥有乔肉体的22号,第二组指向着乔在自己身体内复生后的时间,第三组则指向着乔与22号的冲突。

在第一组序列中,22号与乔一起体验了许多拥有躯体的经验。在第二组序列中,乔怒斥了22号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他进行了梦寐以求的表演后却感到空虚。在第三组序列中,则呈现为乔对生命本身的肯定,与22号的自我否定。

这三组序列所呈现出乔与22号的互动模式,乃是叙事中十分常见的手法,而其中不同寻常的结构在于22号与乔所共用着同一副躯体,这意味着《心灵奇旅》中的“感受”有着两层含义,一层指向着人类所共有的“感受”本身,另一层指向个人身体层面的感受,即“具身体验”,因而这一结构中存在的矛盾也有两组——即理性与身体性的矛盾,以及奇异性与衡常性的矛盾。

《心灵奇旅》将这些矛盾通过生命与死亡的裂隙展现出来,当“上帝已死”的风暴侵蚀着个人,人生的意义被卷入这场灾难而遭到物化或变得虚无。在第一组序列中,当22号不曾拥有人类肉体,她对一切理式之物难以产生出兴趣,历史伟人的思想也难以让她生出火花,先修班(Great Before)中其他促使灵魂产生火花的课程,同样是带有着目的性的技能:如运动、厨艺、艺术等。而这些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之物却难以打动22号。最终使得22号产生火花的事件,我们难以猜测,也许活着的经历本身就已是令人跃跃欲试的“火花”。正如《福柯集》所言的那样,“身体在它的生死盛衰中带着对全部真理和错误的认同。”

在第三组序列中,22号在失去火花后,自我否定的方式是一类理性对身体性的批判:生命需要目的性,生活需要理由,而讽刺的是,身体性的生命却永远在一切定性中不断逃逸,野蛮生长。因而火花并非一个特定的人生目标,而是对自己独特生命的宣言。

22号面对历史上杰出的灵魂导师们没有寻找到自身的火花,但她通过在乔身体中度过的时间获取了,而乔却反驳22号只是通过他的身体感觉得到了火花,因此这个火花并不属于她。在22号的回忆中,火花是被灵魂导师所物化之物,它是灵魂对某种思想与想象力认同,而具身体验所得到的火花却遭到乔的否定,因而22号所展现的冲突是一种理性与身体性的冲突,在她的身上理性在对身体性进行压制,乔的对话暗示了这一点“没有人会因为自己擅长走路而自豪。”,理性将火花划入拟像的范畴,而22号也因丧失了获取火花的希望而自甘堕落,这是一种后现代式的焦虑:“在拟像的世界中,没有人能在上帝死后幸存。”而22号与乔的和解也意味着理性与身体性的和解,意味着身体性将与理性一起,放置到人生意义的高度。

3.奇异性与衡常性的冲突

在第二组序列中,乔全力以赴度过了自己梦想中的一日后,却感到空虚。自己一直执着地追逐自己的“命定之物”,并坚信梦想完成后会发生变化,而事实却全然不同。尼采在《快乐的知识》中论述了这样一种生活:“你现在和你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视,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沙漏将不断地转动”。乔所认为的生命中的差异,最终将变为重复;而通过回忆起22号的记忆,他则猛然认识到重复中所必然的差异,生命的每个瞬间都是平平无奇却独一无二的。《心灵奇旅》像是一场思想实验,透过死亡,乔作为观察者审视了在22号灵魂控制下全新的自己。也同样透过死亡他看到了衡常性之下的奇异性。衡常性被人类所规训并定义,而奇异性则永不被定义,乔在经历了梦想中的一日后也同样顿悟了自己被定义的人生,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个体生命的奇异性与衡常性的辩证关系,这体现了乔对生命中差异与重复的肯定。

结语

死亡是人类文学中永恒的母题,它的存在使得人类反观自身的生命,探讨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动画作为视觉媒介有着高度的假定性,因而在描绘死亡的题材中有着天然的优势。而迪士尼动画也历经早期保守主义下对死亡的漠视,在迪士尼-皮克斯时代“解禁”了对死亡母题的讨论,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以奇异的方式带给观众,足以值得我们借鉴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