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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

2022-05-12盘鸿宝

南方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疙瘩

·盘鸿宝

瑶族,1966年生,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历任教师、新闻干事、公务员。曾在《民族文学》发表小说,获得2019年首届全国“清白泉杯”廉政征文散文类一等奖。

1

“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这一天,是2020年农历正月初二,尚未立春。

上午八点半钟。站在石壶岭盖顶上,借一阕宋词,我替赵疙瘩大喊了一通。

越城岭腹地,数百里青山绵延,如绸缎,抛波引浪。隐约间,一弯江水斗折蛇行,明灭可见;清晰处,一条公路玉带飘飞,扑胸而来。

冰结得厉害,风也吹得紧俏。山顶上,几棵吊柏喜颜尽开,虬枝齐刷刷甩向南边,针叶花白锐利,像一把朗逸的胡须。在公路两侧,毛竹深度鞠躬,竹梢差点点地,像一对招财童子低着头,打着拱手,毕恭毕敬地迎接尊贵的客人。

捡着公园老头练声的样子,我又扯开嗓门“哦嗬嗬”喊了一通,眼前似乎被我喊出一串串彩色的气泡,我看见无数的彩球,发散着,浮游着,铺满了天空。

宿酒彻底从胃里苏醒,呼吸之间,一团一团白雾往外冒,我闻到满岭的酒香。

清冷的早晨,老简会赶早么?赵疙瘩高兴得昏了头,七点钟就用烧火棍挑开我的盖被,把我从床上撬起来。我怜悯他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不想逆他兴致,换了别人,我准没有好声气。

“鸟还守在巢里过年吧!”连只鸟的影子都看不见。

九点半钟,摩托车冲上坡顶,赵三多一个急刹,双脚撑地,熄了油门,停在我身边,他老婆被弄得前俯后仰,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大侄子啊,等老简吧。”

石壶水的村民脑袋不笨,但也不甚聪明。每年大年初二,赵疙瘩让我到石壶岭盖顶等老简,这都像雁过衡阳一样。四年了,不用猜。

“你终于也有地方去拜年了。”

“是咧,托老简洪福,回外家拜年去咯。”

赵三多今年三十八岁,前年老简牵的线,去年腊月办的酒。我每次打开抖音,最先看到的视频总是赵三多。赵三多两公婆够癫的了,生怕别人看不穿,天天穿着瑶族的节日盛装,把石壶水抖得群山沸腾,壶里翻滚。在他的婚房,在我们村口,在石壶水瀑布下面,在他的食用菌基地,有时也在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他俩在视频里不是用手指蘸着口水数钱,就是想方设法抖淘气。我印象中最可笑的,是他斜着身子,一手拎着蛇皮袋,非要外出务工,脸上绷着一副决绝远离誓死不归的僵硬表情,他老婆在地上滚,头发散了,头巾掉了,双手还死死地拽着他的裤脚。视频中两公婆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你莫走》:“你莫走/我不走/点个灯/修个屋/生个娃/养条狗/你莫走/我不走……”寓喜于哀,得意得有些不像话。

“大侄子,来,帮我抖一个,效果和潘长江那样的,《妹妹门前有條弯弯的河》。”

赵三多把手机递给我,抱着他的新娘,扭一阵腰,亲一口。他老婆也太会配合了,眉飞色舞的,喊叫声更是暧昧,像发情期的母兽。我的心又窘又羞又痒,这种视频发出去,还不丑死全世界?但我还是真心羡慕这个老光棍,他把石壶水的一山一水,一风一俗倾情演绎,在抖音平台,粉丝居然飙涨到数十万。我北京很多同学看了他的抖音都说,此生必走一趟石壶水才不冤枉。我怕他们说笑,又怕他们当真,他们果真来了,吃我的,住我的,当时吊脚楼那样寒碜,我没有底气。

折腾了几分钟,赵三多把油门往死里封,摩托车轰轰大叫。

“走喽,大侄子,老简来了,你要留住,说我赵三多明晚请他喝酒。”

赵三多消失了,他的开心让我忘记了寒冷,风雪中,我有半个小时掉在蜜罐里,爬不出来。

石壶水村庄不大,37户人家,22户贫困户。这个地方最大的优点是齐心、讲脸面。像今天赵疙瘩办酒,除了新人拜新年的,全村各家各户的事情统统停摆,大大小小都归到赵疙瘩新房子帮忙。

按石壶水的风俗,大年初二是往外家拜年的日子,从初二到初五,除了往外家拜年,也等着亲人到自家拜年。家家户户把火塘烧得旺旺的,一家人守着火塘,不轻易出门。过了初五,亲人拜年结束,村民之间才可以相互走动,叫走破大门。如果过了元宵节还没有走破别家的大门,意味着该丢的关系就丢了。在我的记忆中,正月里的大门我们总是走不出,别人也迈不进。赵疙瘩说,串门就是串穷。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也不愿意被别人寒碜。这么多年来,我家正月里的大门是被老简走破的,从2016年起,老简准时在大年初二给赵疙瘩拜年,2018年我考上中国科大,我们家那塘阴冷的灰烬似乎又热起来了。往日生火,眼泪流尽,几根焦柴凄凄惨惨地冒着烟,现在哪怕生柴嵌在灶口,用吹火筒一吹,火就呼呼地啸,火一啸,客人就来了。最初是远嫁的小姑大姑,接着是入赘他乡的二伯三伯,紧接着是村民,本来一盘散沙的亲戚朋友,喊声聚拢就聚拢了。

石壶水的鞭炮声一阵阵传来,蹿起的浓烟有的被竹林吞噬,有的弥漫在石壶水上空。

这么寒冷的天气,老简应该不会来了吧。我双手握着,哈一口气。

赵疙瘩打来一个电话,我用两个字回答他,他没有挂机,我似乎又看到了他眉目间结成的痛风石一样的疙瘩。他这个令人讨厌的疙瘩一喊出来就出来,仿佛是二郎神杨戬的第三只眼。他用第三只眼看别人,别人也用第三只眼看他——都是疙瘩。

赵疙瘩眉目间的疙瘩是先天性的,只不过小时候不扎眼,不伤人。

我爷爷叫赵富贵。最捉弄他的,是他干瘦无颊,一身骨头,颇似韧劲十足的刺榆,绰号“牛筋榄”。“牛筋榄”死去那年,正值责任制分田到户,家里能主舵的只剩下赵疤脸和赵疙瘩。赵疤脸三十出头,赵疙瘩不满十二。赵疤脸让赵疙瘩去借棺材,那一刻起,赵疙瘩眉目间遽然隆起一团皮肉。事实上在石壶水借棺木是很容易的,有些老人还在壮年就早早备好棺木,一般搁在牛栏上。如果有人借棺,主人是欢喜的。在主人看来,棺木被人借走,病痛和灾难就借给了死去的人。因为这个兆头,主人不但欢喜,还亲自把棺木卸下来,送出去。

几锨薄土埋了“牛筋榄”,赵疤脸和赵疙瘩当天分了家。房屋家产、山林田地,全部对半。赵疙瘩鼎锅架不起,跟小姑去了。16岁那年,他随大姑父到湖南扛木头,打了十多年工,28岁时居然用一条丝巾骗得邻村水妹,强行把生米煮成熟饭,自此才回归石壶水。

被赵疙瘩用生米煮熟的“那团饭”就是我。2000年春天,我哭着来到世间,赵疙瘩的笑却洋溢在石壶水。那年月他可真能笑啊,大冬天的光着膀子劈柴,头顶冒出丝丝热气,仿佛他体内蹦跳着一汪温泉。他笑了11年,眉目间的疙瘩好像到韩国做了整形手术,平展展的,亮光光的,谁知2011年在建筑工地踏空坠落,一根钢筋从肩膀穿出前胸,伤了肺部,就再也笑不起来了。为了治病,三万元积蓄花光,还欠下一屁股债。水妹借口说回娘家借点钱,一借就是八年,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有的说她在东莞,有的说她在浦东,还有的说她在赣州,描眉画眼,半真半假,赵疙瘩听一次,眉目间的疙瘩紧一回,久而久之,那双本来还耐看的双皮眼被挤成了三角眼。这些年倘若没有老简,我想那双三角眼一定变成了豆眼。

老简名叫简如一。脸皮下拉,眼睛细小。眼睛始终播放着慈光,似乎在笑,双唇始终紧闭着,似乎又很严肃。他是县委宣传部的老宣传干事。据说,老简在报刊发表了很多文章,但领导认为他为人不活络,没有人情味。从1991年社教开始,他就负责单位包村,是正宗的老“包头”。2015年挂派我们村担任第一书记,我们村从来不叫他书记,叫他老简。

我考上大学那年,老简把我带到石壶岭盖顶,也就是现在我站的这个位置。老简说,石壶水像一个宝壶,一条清澈的溪水自壶嘴注入,壶腹有日月,有乾坤,石壶水村民将来的生活肯定也会有滋味,只是眼前石壶里煮着饺子,却倒不出来。他依形赋思,硬化了溪堤,保留了壶腹四周的青石板,从壶嘴到壶腹,竖起的灯柱缀饰了中国结,晚上一开灯,一盏酒壶透明在山洼,天空喝了这一壶酒,天空都是醉的。

放暑假我必须回到石壶水,其实替赵疙瘩看管鱼塘是没有必要的。赵疙瘩天一开亮就上山割草,每天割三四担撒在鱼塘。他在鱼塘边搭了一个茅棚,尽管鱼塘离木楼不过10米,晚上他仍然睡在茅棚里。

夏夜漫长,踩着灯影,我一个夜晚要转无数个圈。我不是睡不着,也不是精力充沛,我是舍不得石壶水夜晚的亮光,这么多这么亮的路灯,它应该照亮很多的夜行人吧,可是只有飞蚊萦绕,一个人也没有,路灯释放如此巨大的光芒,如果我不让它吻遍额面,暖透心室,我担心我会失去今后的幸福。老简说这不叫浪费,是吸引。吸引?吸引谁?吸引到什么时候?老简答不上来,只说未来未来,一定会来。

东边竹山下,过去是一个菜园子,有400平方米,老简帮赵疙瘩选择这个屋场,作了短期规划和长远规划。除了现有住房占用160平方米外,还空余240平方米。老简说,空余的场地可以做菜园,也可以做花园。大年三十晚上,赵疙瘩说今年要砌两个大水池,修一座凉亭,有喷泉,有假山,有莲池,有石壶鱼。人真的不敢有钱,有点钱想法就大到无边。

相较于赵疙瘩的美梦,我对新房子还没有融入,更没有亲切如归的感觉。我承认赵疙瘩说的,穷人怀念过去是件极其无聊而又可悲的事,但我至今无法割舍的,仍然是那座叫人又爱又难受的吊脚楼,那里的痛点太多,印戳弥新,我常常在半夜里醒来,把吊脚楼的木板震得咚咚作响。

吊脚楼紧靠西边石山,石山上的石头被原始生态林密密覆盖。不深入其间,你不知道那是石山,但是站在吊脚楼前,你不但会发现山上怪石嶙峋,更会惊讶于吊脚楼顶上突兀着一块已经裂缝的大石头。2015年夏天,老简第一次到我们家,他所担心的不是天干物燥,也不是双手套进袖筒萎缩在墙根下行将就木的赵疙瘩,而是这块蠢蠢欲坠的大石头。老简说,它一直像紧箍咒一样咒着吊脚楼,你不明白吗?它的威胁是要命的。那天老简指着大石头,想把赵疙瘩叫到偏离远一点的桂花树下问询,桂花树已经死去四分之三,赵疙瘩赖在墙根闭着眼说:“桂花树的朽枝照样会砸下来,砸爆你的头。”老简说桂花树没死,还有新枝,还有春天。可能老简多说了两句,赵疙瘩随手一扬,扶贫手册扇着翅膀飞落在门前的大丘,也就是现在的鱼塘。

当时赵疙瘩的过分让我难以为情,而老简的过分同样也让我嗤之以鼻。不就是一块石头吗?从我爷爷“牛筋榄”至今,吊脚楼三十多年了,还不是安然无恙?再说,如果哪天大石头坍塌下来,那也是赵疙瘩心里最巴不得发生的事情。

我很快原谅了老简。

2016年农历初二,我听见大门被推开时发出磨牙的响声,老简低头进来,打着拱手说,新年好啊,恭喜发财啦!赵疙瘩一看老简双手又是空的,还说恭喜发财,心里一口恶浊气咽不下,翻出扶贫手册,一撕两半,扔进火塘。老简慌忙抢救,扶贫手册还是烧缺了两个角。

赵疙瘩说:“别的帮扶人逢年过节送米送油送衣被,你送给我什么?每次进门就知道登数登数,我屋顶上长着几根青草我不清楚吗?我今天烧了,我让你登,登个够!”

老简捂着胸口,平静了一会儿。“贫困户又不是叫花子,打發一次饱一天,如果送你两条鱼能保你一辈子有鱼汤喝,我就谢天谢地了,最后你想吃鱼,还不是要靠自己去钓?”

“那你帮赵三多赵六八钓了五万元贴息贷款,我呢?你帮我‘钓’了什么?”

“你现在走一步路都喘不过气,办贷款干什么?”

“我买酒喝呀,喝光这五万块钱,我就死!”

我觉得赵疙瘩真该去死,我怎么上的高中,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赵疙瘩坐着,老简站着,两人在火塘边杠了半天。我把一张用衣袖擦拭干净的凳子让给老简,赵疙瘩说,让他站着。我端一碗温水递给老简,赵疙瘩说,渴死他。

老简坐下来,从口袋摸索出几颗白色的药片,仰头,浅浅抿一口水,咽下。他叫我也倒给赵疙瘩一碗温水,说:“咱俩把它当酒喝了吧,喝了这碗水,咱们是兄弟。我带你去市里,去省里,市里省里治不好你的病,我带你去湘雅,去华西,去北京协和,我不相信,天底下治不好你的病。”

老简走的时候,赵疙瘩还挥着扫把,喘着粗气:“你眼睛笑什么?我讨厌你。”

老简说:“我再讨厌你,但还是要牵挂你。”

后来正如老简说的,见面的次数多了,再讨厌也要贴近,想不沾亲已经带了故。

2

上午十一点半钟。

赵疙瘩打来第六个电话。我怀疑我的眉目间也长出疙瘩了。这辈子有这样的父亲,遗传是有可能的。

“你眉目起什么疙瘩?叫你等一个人,就受苦了?”

我承认,我的童年是没有贫穷和苦难的,所谓贫穷和苦难,那都是人长大以后跟别人比较出来的。

赵疙瘩就是爱比较。他不仅把自己跟别人比较,对别人的前前后后也要比较,像研究棋谱一样。老简就是这样被他比较出来的大哥。

水妹失踪了一个月,赵疙瘩就想找死。赵疙瘩想找死,又缺乏勇气,只能用薯片割脉,用豆腐砸脑袋,用面条勒脖子,这些荒唐事做过几次之后,所有人都量赵疙瘩死不了,赵疙瘩还要作贱自己,一个劲儿地喝劣质酒。他有一天没一天地醉在床上,醒来就抽烟。越抽越咳,越咳越抽,直到咯血。

2013年中秋节,赵疤脸砍了一斤肉。我对赵疙瘩说,大伯家里有肉吃。就一句话,赵疙瘩的脚筋仿佛被谁挑断似的,饭碗往火塘一扣,蹿起一股火灰,我猝不及防,手里的饭碗被赵疙瘩抢过去,接着又是一扣,火灰纷纷扬扬掉在钯锅里。妹妹吓得哇哇大哭,喊着要妈妈,赵疙瘩火中浇油,妹妹的饭碗也被扣在火塘里。三只倒扣的饭碗沉默在火塘,像清明节我们到爷爷墓前祭奠结束后三只倒扣的瓯子,回望一眼,阴风习习,透出无尽的凄凉。

中秋节第二天,妹妹到了小姑家里,我过继给赵疤脸。赵疙瘩让我叫赵疤脸“爸”,叫他小叔。初中三年,每次周末回家,我不知道走进哪一边屋子。

略微值得宽慰的是赵疤脸和赵疙瘩又一次成为难兄难弟。过去他两兄弟就像一棵树上的两根枝桠,尽管都已经枯萎,却偏要砍掉对方一杈,再秃秃地招摇自己一边。2010年,赵疙瘩攒了一些钱,水妹说,赵疤脸房子旁边有块地,40平方米左右,过去分家也没分断,不如我们在那里搭个茅棚,将来孩子长大了,赵疤脸死了,还可以整出一块大的宅基地。赵疙瘩想想也是,赵疤脸光棍汉一个,一巴掌地对他也没有什么作用,于是他扛了一把洋铲平地。赵疤脸知道了赵疙瘩的想法,两兄弟光动嘴皮不过瘾,还动手打了一架,打得鼻青脸肿呜呼哀哉。赵疤脸说,我打单身不好过,但也不会让你好到哪里去。结果水妹和赵疙瘩为了将来活得更好,反而活得很不自在。

有一回傍晚赵疤脸在外面喝酒,赵疙瘩以为他在房间,早早叫我闩了大门。赵疤脸晚上回来也没叫门,他从柴垛爬上二楼,再从二楼下来回到房间。第二天早上赵疙瘩起床一看,赵疤脸那边的半扇大门被卸下来了。吊脚楼的大门缺了一边,另外半扇门掩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赵疙瘩索性也将它卸下来了。如果我没有过继给赵疤脸,我们家的大门就像一直张着没有门牙的大口,什么妖风都敢往里面灌。

我过继赵疤脸后,阴沉、孤傲、固执的赵疤脸因为我一声“大爸”,内心的柔软仿佛用筷子一夹就断的面条。他为我单独拾掇一间房,窗子上了玻璃,比起赵疙瘩为我用稻草铺成的地铺,真是天壤之别。夏天,赵疤脸用艾草为我驱蚊,冬天,赵疤脸用白炭给我添暖。一日三餐,都是赵疤脸抢着我的饭碗给我舀的“三垛”饭:舀一勺饭,用饭勺压实,叫一垛,再舀一勺,再压实,叫二垛;第三垛用菜盖面。“三垛饭”很沉,压得紧实,饭碗朝下,饭菜都不掉。我吃饭的时候,赵疤脸嘴里叼一支“喇叭筒”,咀嚼寂静,也咀嚼赵疙瘩的疾病。赵疤脸不吃饭,我特别不安他看着我吃饭。赵疤脸苏醒的父爱,如蕴藏在深山的金矿,因我现世,掘出之矿隐日耀月,我只恨自己镀满金光也是泥身;如蓄积在高原的湖泊,因我决堤,决堤之水浩浩荡荡,我深深惭愧我的河床太窄、太浅。我吃完饭,赵疤脸从瓦罐倒出小半碗药汁,让我送到赵疙瘩床前。赵疙瘩偏着脸,闭着眼,手臂像自由落体的朽木,一垂,看似无力,没长眼睛,却能准确地把我端着的瓷碗摔碎在地上。

有時我也忍不住大胆地看一眼赵疤脸,他那向上翻转的眼皮,红色的眼球,塌陷的鼻头,扭曲的嘴角,白中带粉的脸皮,仿佛让一个怕酸的人喝了一口陈醋。赵疙瘩说,他那张脸是两岁时大火烧的,那天爷爷奶奶在生产队打谷子,他睡在火塘边的木条上。赵疙瘩还说,赵疤脸不仅是脸疤,一身都是疤。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见赵疤脸洗过澡。

2015年春天,赵疙瘩被精准识别为A类低保户。在石壶水村民眼里,低保户和五保户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古井枯竭,江河断流。赵疙瘩不吃低保的时候,村民走过路过还进门歇息一会儿,陪他坐坐,抽支烟,说些软绵绵的话宽慰他,如今赵疙瘩有低保吃了,村民路过,明明知道赵疙瘩缩在墙根,但谁的脸都不偏,谁的眼都不斜。村民们私地里议论,赵疙瘩已经有政府关心,对他同情半点都是多余的。

我决定高一辍学,全拜赵老满所赐。赵老满从大门几进几出,叫他儿子去赶鸭子,叫了三次,他儿子还在玩手机,赵老满把肩上的木头卸在院子,用手甩一把汗,咬着牙说,照这样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像赵疙瘩一样吃低保。

“我不吃低保!”

跪在赵疙瘩床前,我说我要到深圳。赵疙瘩也许真的死了,在床上一声不吭。赵疤脸却跪在旁边搂着我,说深圳太深,我进不去的。又说,别看外面的世界很大,可是能容纳一个人的地方却很小。只要我读高中,他就敢砸锅卖铁,把老骨头烧成灰。他不知道,我哪里还有脸待在石壶水啊。我把几件旧衣裳塞进蛇皮袋,一口气冲上了石壶岭盖顶。

石壶岭盖顶是候鸟的驿站。石壶水的女人红肿着眼嫁出去,石壶水的男人把一只手或一只脚甚至一只眼丢在异乡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乡,都要在石壶岭盖顶的冷风中忧愁一番。2012年冬天,水妹失踪,我天天带着妹妹爬上石壶岭盖顶,妹妹哭了三天,候鸟嫌石壶岭盖顶过于凄冷,改道了。

一个人回望故乡总有一个可供选择的角度,石壶岭盖顶就是我一生的角度。

我们村出了一桩怪事。2003年夏天的一个黑夜,石壶水与湖南交界的万排村因为山林纠纷发生械斗,石壶水打死了对方一个村民。第二天派出所抓了20多个村民要带走,赵青平追上石壶岭盖顶,请求民警放人,他承认自己打死了人。公安民警把他带走了,后来他被判了无期徒刑,至今还在监狱。但是石壶水的村民心中有数,当时赵青平刚刚高考落榜,连眼皮也懒得翻动,有时我看到瘦长的身影,就好像看到一条蛇的蜕皮荒凉地飘在木楼的晾衣杆上。那天夜晚他躺在吊脚楼上,透过木窗,看见许多村民打着手电操着棍棒从村巷涌出,他在黑暗中一路追随,赶到事发现场时,一伙人熄灭了手电,正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拳打脚踢,他说不能把人打死了,而一个后生还加了致命性的一棒……十年后他写了一封信回家,石壶水村民唏嘘不已。他说,他宁愿坐牢,哪怕死在监狱的下水道,也不愿待在石壶水。

赵青平有一个习惯,每天睡到上午十点钟起床,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总是腋下夹一本书,有气无力地爬上石壶岭盖顶。

我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是冥冥中注定的。那天要是我不在石壶岭盖顶对石壶水和赵疙瘩自作多情了一番,或者我提前二分钟沿着小路而不走公路,老简的摩托车就拦不住我了。

坐在老简背后,我一路忐忑。这是一个仅仅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人,他会把我带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山风劲烈,他的衣裾甩在我的耳边,“砰砰”作响。

到了县中大门,老简递给我一本写着赵疙瘩名字的帮扶手册,还有两千块钱。我当时蒙透了,一句话没给老简。

想不到这本猪肝色的扶贫手册真是灵验啊,班主任注册,总务处缴费,教务处领书,我以为我跨越的是刘翔的110米栏,谁承料想是一路绿灯,我甚至怀疑,在同学们的目光里,我有一种被怜悯的心虚。

老简眼睛笑着,还在大门口等我。老简说,他并不是不想带我去报名,穷人家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应该靠自己学着去经历,一个人无法知道将来是什么,但心里一定要清楚将来需要做什么,现在该做什么。这就是老简给我上的开学第一课。他规定我每个月到他家里一次,每次袁阿姨留我吃饭,他不表示欢迎,也不表示反对。

他那双很容易接近的眼睛,他那张很容易得罪人的嘴,让我眷恋,又想逃避。

关于这本扶贫手册,病愈的赵疙瘩反反复复向我津津乐道。他告诉我,不管是在市中医院,还是在省医科大附院,拿着这本扶贫手册,挂号、问诊、取药、住院,在每一个医院,都设有贫困户康复的专门窗口。他说,他每天都要进高压氧舱坐坐,要是我们家也有那么一座“房子”就好了,做事累了,进去坐坐,多么爽神。怪不得他的身体恢复得那么快,那么好。老简说过,一个人的心病才是最大的病,心里没有病,什么病都不算病。

赵疙瘩在市中医院疗养了三个月,出院后老简问他还想不想贷款,赵疙瘩说,不贷了,一个人活成离不开药罐的样子,贷款做什么,贷了款将来也是要还的。然而老简坚持要他贷款,他拿不定主意,征求我的意见,意思很明显,他要是还不起,就父债子还。

石壶水借一条小溪,家家户户都挖了一个巴掌宽的鱼塘。石壶鱼是高山冷水草鱼,它的味道是县乡干部吃出来的,它的名气也是县乡干部叫出来的。每次有县直部门领导下乡,乡干部就把他们往石壶水带,县乡很多领导在石壶水结了穷亲。石壶水村民一贯佩服领导们的味蕾,他们到了过年才舍得尝一口的石壶鱼,通过领导们的描述,平时就更舍不得吃了。老简担任第一书记后,他说,领导们吃了石壶鱼,也要他们给石壶鱼做点事才是。原来石壶鱼是没有价格的,即使有价格,也是和乡镇农贸市场的草鱼等价。老简提出石壶鱼的价格要翻倍,石壶水的村民说那样太过分了,恐怕一条都卖不出去。老简说,不过分,别人吃不起,咱们自己吃。奇怪的是,石壶鱼的价格抬得越高,市场的需求量越大。县城的鱼市有卖草鱼的,卖鲤鱼的,卖鲢鱼的,卖大头鱼的,卖塘角鱼的,卖泥鳅的,卖王八的……独独挂满了石壶鱼的招牌,饭店的菜谱也把石壶鱼作为压锅菜。许多城乡居民生怕鱼市藏有猫腻,逢年过节宁愿开着私家车多跑70公里也要爬上石壶水。

石壶水村民的乐行善施得到了市场的良好回报,但是真正舍棄农田养鱼还是有顾虑。老简相中赵疙瘩,一是赵疙瘩门前的大丘是二亩多的冷水田,种稻谷产量并不高,二是赵疙瘩这丘田荒废多年,种不种田,他无所谓。老简到国土部门申请办好农田改成鱼塘的相关手续,赵疙瘩的大丘就变成了产业扶贫的风景。

2018年腊月,赵疙瘩的三个鱼塘产鱼1500公斤,还清贷款,还净赚2.5万元。老简说,你已经脱贫了,脱贫了就要有个脱贫的样子,应该爽爽快快在脱贫双认定表上签个名字。赵疙瘩说,政策不是规定“八有一超两不愁三保障”吗?低保金明年我不要了,但我住的吊脚楼还是危房呢,后山那块大石头说不定我一签字它就砸下来了。

石壶水的村民就这点能耐好,人长得木讷,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精,精得让你无话可说。赵疙瘩的体内又跳着一汪温泉,他的想法稀奇古怪,加工红薯粉、芭蕉粉、蕨根粉、葛根粉、魔芋粉、百合粉……除了红薯粉,其他的数量不多,老简年前拍几张照片,用微信发一个朋友圈,很快就断了货。如果遇上特色农产品展销,农业部门还要通过老简叮嘱赵疙瘩预留。赵疙瘩的脸面摆到了桂林和南宁的国际会展中心,让他血脉偾张,他盘算着再捞个一二十万,加上危改资金有四万三,就能建一栋气派的楼房。

3

下午一点半钟。

我从石壶岭盖顶下来,红彤彤的两个大灯笼下面,赵疙瘩像门神一样贴在大门口。

“你一个人跑回来干什么?你简伯伯呢?”赵疙瘩脸上卷起一团乌云,眉目间的疙瘩又隆鼓出来了。

“我电话打爆了,简伯伯不在服务区,简云姐姐也不在服务区,你难道让我痴汉等丫头,早晚没尽头吗?”

“等到白了头都应该。”赵疙瘩颓唐地坐在地上,“你帮我洗过脸洗过脚吗?我做手术时,你简伯伯在市中医院帮我擦过三次身,仅凭这一点,我这辈子就活在亏欠里了。”

我怕冻着赵疙瘩,想让他站起来,说小叔,你年前剪了头发,今天穿着唐装,又刮了胡须,我给你在新房子门前照张相,你也上抖音抖抖。

“什么小叔,你小叔发抖,抖了大半辈子,早抖怕了,抖死了。从现在开始叫爸,我仍然是你‘爸’,记住!”

老简没到场,赵疙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親戚们要给客人打茶包,瓜子在哪里,糖糖饼饼在哪里,糍粑在哪里,他一样记不住,亲戚们忍着他,到处去找,到处去翻。还在去年腊月,赵疙瘩在村里张扬,说他简大哥是贵客,一定会来给他剪彩的,到时还会给他送一份厚礼。村里有个爱闹笑的人,一碰上他,故意用针扎他的气球,傻乎乎地问,老简呢?老简怎么还不来啊!菜都熬烂了。

赵疙瘩的新房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气派。他原先是想砌砖混楼房的,但老简一定要他修木质的吊脚楼,预留跳盘王舞和露天篝火晚会的场地。老简说,石壶岭盖顶风电场的项目一启动,将来到石壶岭瀑布休闲的游客一定很多,石壶水离县城70公里,客人来了要吃要住要玩,山庄设计是不会错的。按照老简的创意,吊脚楼的走廊挂满了红红的灯笼和金灿灿的苞谷棒子,堂屋左右两面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竹编,甚至还挂出两件蓑衣、两副牛轭。

宴席早已摆好,大家都在等老简。几个年轻人耐不住寂寞,摆起小桌摸字牌,大部分客人坐在走廊长椅上,双手捧着下巴。

有人在议论对联。

大门口的对联是我写的。说来惭愧,我不会用毛笔,更不会写对联。但赵疙瘩说我的大学是怎么念的,硬要赶着鸭子上架。我说写什么呢?赵疙瘩直截了当指示我,就写我爷爷1951年大瑶山翻身解放当稳了家,2019年他脱贫致富挺直了腰。照着他的意思,我撰写的对联是:

六十九年前牛筋榄翻身解放当家作主得温饱

十三五期间赵疙瘩柳暗花明脱贫圆梦奔小康

横批是:

感谢共产党

赵疙瘩说,石壶水谁不感谢共产党,他要我把横批改成“不忘简如一”。我和他辩论了一番,但他说吊脚楼是他盖的,他盖的楼,在自己家门口写字,他就要这么写。他这样固执,我想老简看了,一定会撕下来,用我原来的横批。

村支书赵长宽也赞同我的意见。他说石壶水建村四百年了,今天有这么大的变化,没有精准扶贫,想都不敢想。

我看到村里有个老学究好几次站在大门口晃着脑袋“平平仄仄”,围在他旁边的人隐隐发笑。他说笑什么,你们懂平仄么?末了,他捋着胡须,自言自语道:好啊,太好了,政府行雅韵,百姓颂好音。

我脸上一片绯红。

赵疙瘩很不情愿地被赵长宽从地上扶起来,坐在上席,一脸的沮丧,仿佛今天进火的日子他定得太失败了。大年三十晚上赵疤脸劝过他,说开年杀生,石壶水从盘古开天地都是没有过的,彩头不好。但是赵疙瘩坚信,老简大年初二一定会赶到,还说初二杀猪有什么不好,年头见红,一年火红,现在看来,赵疙瘩今天的心里只有一片阴暗。

在赵疙瘩的六个兄弟姐妹当中,小姑说我最贴她的肉。妹妹跟了她,我常常去看妹妹。小姑人长得轻巧,嘴皮又薄,说话清脆。和后来的赵疤脸一样,家里鼎锅有饭,钯锅有菜。此时,小姑看我入席,拉着我坐在她旁边,并为我留饭夹菜。

赵疙瘩吩咐我不要入座,就站着吃,随便扒两口,然后再上石壶岭盖顶等老简。小姑指责他,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双手交叉在胸前,脑袋靠在木墙,那派头,仿佛他在卖鱼,秤砣压前,秤杆高高翘起,重量足足的。

“今天,是大年初二,疙瘩哥莺迁乔木,不容易啊。”赵长宽说老简没来,他代老简说两句。事实上赵长宽清楚,即使老简在场,主持人还是他。我记得赵长宽说过,每次村两委召开班子会,老简从来不主持会议。老简说,第一书记的第一要务不仅仅是帮助贫困户脱贫,更重要的是让村两委班子“脱困”,第一书记在村里是阶段性的,而两委班子才是铁打的营盘。

赵长宽说他替老简说两句,刚说第一句,我的肩背就起了鸡皮疙瘩,他说得太煽情了,大家眼花花地望着我们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十大碗”。小姑眼泪浅,开始还能忍住,用吊帕擦擦眼角,后来竟抽泣起来。我不知道她是在为赵疙瘩伤心,还是替赵疙瘩高兴。

说起来,赵疙瘩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不衰,而小姑最苦。她嫁到苦竹坪第三年,小姑父就病死了。她奉养小姑父两老,下面还有两个弟妹。小姑父死去那年,小姑对赵疤脸和赵疙瘩说,她走不起亲戚,逢年过节就不回石壶水了。然而每年清明节、中元节和爷爷奶奶的忌日,她还是偷偷回到石壶水,在爷爷奶奶墓前化一沓火纸,然后又抹着眼泪潜回苦竹坪。2016年,乡政府通知她搬迁,说是县城给她分配了一套安置房,全村人搬得差不多了,但她不肯走,说县城再好,她也感觉到冷,苦竹坪再冷,她还有一个暖心的角落。关于小姑搬迁的问题,赵疤脸和赵疙瘩过去没有能力帮她,当然也没有权力指责她。

小姑在苦竹坪散养了200多只黑鸡,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今天赵疙瘩进火,她随礼1000元,是亲戚朋友当中挂礼最多的。我看赵疙瘩翻了一下礼簿,没说什么,照他现在的处境,估计事后对小姑会有退礼的举动。

赵疙瘩依然双手交叉在胸前,眯着眼,魂不守舍的样子。他戒烟酒三年多了,今天是很想喝一杯的,老简没到,他连茶杯都懒得碰。他上翻眼皮,大口随开,第三次催我快上石壶岭盖顶。

众目睽睽之下,我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4

下午五点半钟,下雪了。

天色昏暗,夜幕四合。雪花在飘舞,风更尖锐了,刚刚还白得闪眼的雾凇,瞬间变成乌黑。

我以“半个小时”为单位,不知重复了多少个半个小时。手麻脚麻脸皮麻,路边的宿草被我拔光,小石子被我踢得干干净净。手机电量显示出红色。

上午我发了一条信息给武汉的同学,她说他们那里要紧了,小门不迈大门不出。中午我把武汉的疫情告诉石壶水村民,不能扎堆聚会了。村民们满不在乎哈哈大笑:武汉的疫情又不是贫穷,石壶水的贫穷才是疫情。

老简是宣传干部,是关心时事的,中央政治局在大年初一召开常委会,意味着大事来临。大事来了,老简就肯定不会来了。

我正想最后放弃,突然听见摩托车的发动机声,心里一阵悦动,说不定老简就在这个时候到来呢。山里人赶饭,时间总是掐得很准的。

一個男人搭着一个女人已经转过山弯,再转一个山弯,就上了石壶岭盖顶。

又不是老简!

这个男人年近不惑,我不认识,可是这个女人是谁?脸皮起了白色的鱼鳞,可以一片一片撕开那种的,厚厚的一层。她把我看傻了,我也把她看傻了。

“妈妈!”

我克制着情绪,差点喊出声来。一想到她身旁的男人,我的眼里喷出一股蓝色的火焰,亏了他还敢在我面前笑容满面。

雪粒簌簌,如针砭面。

水妹低着头,在大门外站着,双脚犹豫。小姑接住她的行李,大姑摩挲着她的指关节,坐在走廊长椅的妇女纷纷起身,趋步前来嘘寒问暖。水妹干脆蹲下,手掌蒙住眼睛,似乎头疼得不行了。

自称刘德柱的男人被赵长宽请到堂屋烤炭火。堂屋还有一桌没有散席,正在猜拳。刘德柱说,老简腊月退休后,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书记,也是赵疙瘩的跟踪帮扶人。

赵疙瘩知道水妹回来了,一个人在火塘假装拿着火钳若无其事地戳着地面。一股冷风倒灌进来,好像有人把矮门推开。赵疙瘩后背颤抖了一下,火塘里白色的炭灰被风拂净,崭新的炭火又随风灿烂起来。

刘德柱捂着半边嘴凑近赵长宽的耳根:老简找水妹找得苦啊,找了三年,到处放信。去年他回老家看望母亲,偶然从村里割松脂的老乡那里得知——老乡卖松脂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女人讲桂柳方言,是邻县石壶水的,她当时正在给收松脂的老板煮饭。老简听到这个消息激动不已,很快就联系上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无时不刻地在心里联系母亲,有人说她嫁了,有人说她没有嫁成,版本多多,莫衷一是。多少次我要狠心抹掉她,可是字迹已经浸入血脉。

刘德柱走进火塘,从皮包拿出一个红本本递给赵疙瘩。“老简说,这是你的毕业证,还有水妹,都是老简送给你进火的礼物,老简反复叮嘱,要我务必在今天交到你的手里。”

我眼尖,一眼认出这是一张折叠好的脱贫光荣证书,根本不是什么贫困户技能培训之类的毕业证。

“老简说,不要以为口袋里有了两个钱,所有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你赵疙瘩和石壶水的问题还多着呢。”

赵疙瘩捧着脱贫光荣证书,双手哆哆嗦嗦。“我等的就是今天啊!”说着眼泪好像被逼出来了。

赵疙瘩用手背揉揉眼角,问老简呢,老简不来,才是所有的问题中最大的问题。

“老简病了,回老家调养去了,他说他已外出工作四十年,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母亲,他要陪着她到老。”

说起老简的母亲,刘德柱感慨万分。有一年他母亲生日,老简下午三点钟到家,四点半钟接到信息,说自治区督察组第二天要对扶贫进行大督查,老简匆匆忙忙陪母亲吃了一餐饭,骑着摩托车连夜赶回石壶水。偏偏是那一次,老简的母亲把大门关了一个礼拜,村里人都以为老简把母亲接走了,谁知道她老人家腹泻,连床都下不了。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一年还弓着背喘着气种三亩玉米地,酿七八百斤红薯酒,年收入达6000元。而那些有手有脚的年轻懒汉,坐在高压氧舱内,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负氧,真是不应该啊。”

赵疙瘩一方面为老简的母亲心酸,一方面以为刘德柱对他的过去含沙射影,眉头忍不住在抵抗:一个人身体没有毛病,谁愿意去高压氧啊,在里面坐一个小时要68元钱呢,要在2018年前,可以买五斤猪肉了。他问老简得了什么病,刘德柱说,老简心衰,得的是心肌梗塞,退休那天情绪一激动,喝了两杯,幸亏救治及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那赶快呀!”赵疙瘩心火立即引燃,每一个字都闪烁着火焰,他那个一提到老简就激动不已并且陡然狭窄的胸膛,像个熔炉上的风箱,不断起伏。他命令我马上去租赵六八的面包车。

刘德柱说,老简老家他去过,2007年老简父亲过世时去的。离石壶水有240公里,远着呢,走高速也要三个半小时。他那地方手机信号特差,比石壶水的山还要高还要陡,夜晚开车,雾大得很,弯又多又急,安全是个大问题。

“何况,武汉封城了,形势绝不允许。”

听说刘德柱今天下来是传达“封村”指令的,赵疙瘩像一只本来方向感很明确的蚂蚁瞬间遭遇了一瓢冷水,他在堂屋里转着圈,转着转着,转到大门口时,双膝一软,深陷在雪地上,很响。

我追到门口,问:“小叔,你摔着了吗?”

“你给我跪下。”他双手端正着脱贫光荣证书,庄严地向天空展阅。

我老老实实跪下。

赵疙瘩大声诵读道——

我……赵疙瘩同志:

你户于2014年经精准识别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在各级党委、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关心帮扶下,你户通过奋发努力,达到现行脱贫标准,光荣脱贫!光荣脱贫了……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从老屋场方向传来,我的心遽然抖了一下。石壶水所有的村民都跑出来探究竟。

“小叔,那块悬在咱屋顶当头上几千年的巨石坍塌了。”

我随人流向木楼飞奔,事发现场很多人围着木楼议论,都为赵疙瘩庆幸——巨石正砸在木楼中央。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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