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思潮与许地山的文学创作
2022-05-12王亚媚
摘要:许地山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在异军突起的“五四”时期闪耀着别样的光芒。处于“五四”时期的他,从创作之初就深受“五四”思潮的洗礼,作品中折射出“互助主义”“人类主义”和“泛劳动主义”等思想的影响。本文以“五四”思潮与许地山之间的关系为突破口,探究许地山在文学创作中如何表达自己的思想,展现对社会、人生的独特理解。
关键词:“五四”思潮 互助主义 人类主义 泛劳动主义 许地山
“五四”时期各种思潮涌入中国文学界,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主要继承者的文学研究会,面对黑暗而破败的中国社会现实,强烈的社会改造使命意识使他们不仅仅关注文学本身,而对流行于国内外的各种思潮有极度的敏锐感,他们将文学创作与思潮结合起来进行宣扬,从而促进中国社会文化的改造。1917年在燕京大学学习的许地山受到李大钊、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少年中国》的影响,1919年加入《新社会》编辑部发表了大量时事改革的论文。1920年从燕京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的他,作为文学研究会的一员,担负起文学家的责任,以文学作为
“新思想”武器的呼声,在互助主义、人类主义、泛劳动主义等社会运动思潮的影响下创作了大量作品,成为“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之一。
一、背景:新村运动与工读互助运动
1918年12月,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受列夫·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和“世界大同”思想的影响,在“一战”后,深知战争恶果的他在深山中买了一块地,与一些志同道合的理想主义者并肩劳作,渴望能过上自给自足的“互助合作”的“人的生活”。1919年周作人通过之前与小路实笃的交往了解到了新村思想,于3月15日在《新青年》发表《日本的新村》,并在文中提出“新村”思想:提倡协作化的生活,各人尽自己的义务;建立超越阶级、大爱的乌托邦;世界大同思想引入中国。a正值人们在“一战”中吸取教训,要放弃强烈的民族竞争主义思想,充分认识到世界大同才是未来的希望。这在积极寻求改造中国社会的年轻知识分子中引起了巨大反响,各地的一些进步青年都曾一度热衷于建设“新村”的实践,在当时整个中国的文化界掀起巨大浪潮。
1920年1月15日《少年中国》刊登出王光祈的《工读互助团》一文,指出该团的宗旨是“本互助的精神,实行半工半读”;希望能够成立一个互助社会,达到理想世界。这一主张得到陈独秀、蔡元培、胡适、周作人的大力支持。蔡元培在1920年《时事新报》增刊上发表文章指出:“尽所能,便是工;不管他是劳力,是劳心,凡是有益于人类的生存,文化的进步都是。”当时正在鼓吹新村思想的周作人也积极参与,在日记中多次记载并为北京互助团奔走支持。工读互助运动一方面受到“新村”思想的影响,与“泛劳动主义”思想不谋而合。但由于团体内部感情不洽,没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仅仅通过道德的信仰和高尚的人格品质来维系,在中国实施艰难而宣告失败。之后青年们并没有沮丧,反而对于新村主义、工读互助主義投入更大的热情。1920年12月郑振铎、许地山、耿济之创办的《新社会》被查封,他们通过与周作人的交往了解到“新村思想”。次年5月,他们以更大的热情投入以宣扬新村为主的《人道》杂志,在很长时间内继续宣传新村的三大核心思想:“互助主义”“人类主义”“泛劳动主义”。许地山正是在这些思想的影响下写了许多作品,发表了《公理战胜》《劳动底究竟》《强奸》等一系列文章,从而开启了“五四”文学思想运动。
二、“泛劳动主义”与许地山的身份定位
“一战”期间,中国作为协约国之一,无力出兵参战,派遣了大量的劳工协助同盟,“一战”以协约国的胜利而告终。从欧洲游学归来的蔡元培1918年在北大进行《劳工神圣》的演说:“凡是用自己的劳力作为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用的是体力、是脑力,都是劳工。劳工......劳工神圣!”“劳工神圣”这一口号在国内思想界迅速传播,与“新村”提出的“泛劳动主义”思潮不谋而合。文学研究会作为中国新文学第一个纯文学社团,主要标榜“为人生”和“写实主义”,同时也是这一思潮的重要践行者。那么什么才是“泛劳动主义”?在周作人看来,泛劳动是指劳心、劳力,个人既要尽义务又要发展个性。郑振铎、许地山、瞿秋白等文学研究会的骨干人员在“五四”期间接收到“泛劳动主义”思想。郑振铎指出:“把用脑用力,劳心劳力的阶级除掉;劳力用脑的人就是劳力从事农工的人。”并将这一思想引入《文学研究会宣言》中。
这一思潮在社会上流行之时,许地山作为文学研究会的一员,发表《劳动底究竟》《劳动底威仪》指出:
“劳动必须要有创造的和灵智的;而劳动的自身就是得着安乐的手段,凡没有创造和灵智的能力的劳动,须要排斥它。”b并将“泛劳动主义”思想贯穿作品始终。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大多是下层劳动者,都闪现着道德光芒。如《命命鸟》中的敏明家是以演剧为生,敏明在父亲的请求下退学,靠着自己的技艺补贴家用,成为一名优秀的俳优。《商人妇》中的惜官被另娶妻室的丈夫卖给印度人当小妾,待印度人去世自己在别人的帮助下带孩子逃离,但她并没有沮丧不安,而是经邻居介绍在一个妇女学校念书,毕业后到村子里当教习,依靠自己的劳动在异国养活自己的儿子。《缀网劳蛛》中善良的尚洁救了小偷而遭到丈夫的刺伤,独自来到土华干着采珠的工作,对于前途没有一点灰心,且更加奋勉,享受着劳动的快乐。后期创作的《春桃》不同于其他作家笔下懦弱、怨天尤人的女性形象,主人公春桃逃难来到城里捡烂纸,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并在外人面前不卑不亢,展示出女性独立自强的一面。
三、“人类主义”与许地山的理想信仰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闭关自守和自给自足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c清朝时闭关锁国,国人唯我独尊的观念甚深。在经历了鸦片战争后,国门不保,人们才逐渐认识到西方的野蛮文明,各派人士提出救国之志,但仍未触及深层。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充分认识到制度与文化的联系,大量译介日本、西方的文学,进一步促进文学社会发展。之后的“五四”文学革命极大地拓展了人们对外国文学的认识,中国的世界文学开始走向成熟。随着新村运动和工读互助运动的兴起,其宣扬的“人类一家、世界一家,建立世界大同的意识,让人们以人类性的眼光看待外国文学和本国的新旧文学”,得到广泛支持。文学研究会作为宣扬这一思想的主要团体,在创刊《宣言》中称:“文学研究会所想象的国度,并不单纯是民族的国度,而是新村式的全世界、全人类‘大联合’的国度......把自己的文学贡献于别人,同时把别人的文学介绍给自己。”同时其标榜的“为人生”也与这一思潮密切相关,许地山并不像鲁迅那样批判现实,而是心中先有了一个人类“大同”国度的黄金美梦,再从现实中找道德理想国的住民。这种思潮使得文学研究会能够走出民族强势的视野局限,迈向更广阔的天地。
许地山是首批参加文学研究会的作家,入会号为4,可以说是文学研究会的创始人之一。他从小家庭和睦,性格温顺,平等待人。尽管“自入世以来,屡遭变难,四方流离”,但他仍铭记父亲的教导——做一个有用的人。在缅甸待过一段时间,深谙南洋风情的他在“人类主义”的影响下写了一大批异域风情的作品,展现出宗教与人性光辉,成为“五四”时期独树一帜的作家。《命命鸟》中的仰光“瑞大光塔”的描写,热带风景的描绘让人流连忘返,通过将宗教融合于作品中体现出别样的韵味。《商人妇》中惜官乐观地面对人生的苦难,经历与丈夫十年的分离痛楚以及被另娶新妇的丈夫骗卖的磨难,她以豁达平稳的心态面对一切,得出“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的结论。《缀网劳蛛》中尚洁以慈善之心救助半夜翻墙摔倒的小偷,以沉静的态度面对流言蜚语与丈夫的刺伤,以淡然的心境看待丈夫受到奉真牧师的感染向自己忏悔,体现了许地山的宗教观。《换巢鸾凤》第二小节和鸾与家人在亭中射覆的场景与《红楼梦》第62回“众人用箸拈来一看,上面写着‘射覆’二字”相应,可见许地山在吸收外国文学的同时,也汲取中国古典文学的养分,通过时空相连来描述游戏之趣。许地山发表《醍醐天女》时,并没有去过印度,但在学习生涯中对印度民间故事十分感兴趣,文章开头便写道:“相传乐斯迷从醍醐海升起来底,她是爱神的母亲......印度人一谈到她,便发出非常的钦赞。”当时的人们以世界性、人类性的视野看待各国文学,许地山在宗教的影响下对印度文化产生兴趣,大量阅读其哲学、文学,从而也为之后的中印文学译介奠定基础。
四、“互助主义”与许地山的创作主调
1916年末,从欧洲回国的蔡元培进行了《我之欧战观》的演讲,多次提到俄国无政府主义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让人们了解到“互助主义”。在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中提出,要让劳动人民在新社会中快乐地劳作,依靠自身的道德水平来规范自我行为,人人要有互助的本能,建立起大同社会。其中浓厚的泛道德化色调在社会中产生深刻的影响。严复于1896年翻译《天演论》并于1898年出版,这意味着中国近现代的社会进化论正式奠基,但严复并没有选择达尔文的著作,而是选择赫胥黎的进化论来翻译,主导着国内文化界的世界观。胡适曾描述:“《天演论》出版之后,不上几年,便风行全国。”d1913年“民族竞争主义”处于顶峰时,欧洲许多有识之士意识到战争爆发的危险。正是在“民族竞争论”思潮鼓吹下,鲁迅的《狂人日记》重点批判了中国封建文化“吃人”的本质,批判国民劣根性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始端。直到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取得胜利,“竞争说”才遭到了质疑。陈独秀一改“竞争”有利于文明进化的观点,在报刊上发表:“自从德国打了败仗,‘公理战胜强权’这句话成了人人口头禅。”周作人在文化界宣扬新村思想,极大激发了人们改造社会的热情。1920年8月16日,当时在中国文化界较有名气的五个团体组成了“改造联合”,目标是宣传互助相爱,这一次大联合不仅奠定了文学研究会的结社,而且也奠定了“互助论”在研究会的主流地位,并创造了“爱”与“美”的文学基调。
与此同时,泰戈尔文学也在文学研究会“爱”与“美”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979年季羡林在《社会科学战线》上发文《泰戈尔与中国》,其后的许多研究者纷纷关注泰戈尔的诗作,出现了一大批相关的研究文章,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影响。1920年在新村运动高峰期,蔡元培携一批教育文化界人士向泰戈尔发出访华邀请,泰戈尔的著作逐渐在中国兴起。在文学研究会中最早接触泰戈尔的是许地山,他在缅甸任教期间不仅对宗教产生兴趣,又在印度人推崇泰戈尔的好奇下阅读了泰戈尔的诗集。回国后的他于1918年与郑振铎约好翻译泰戈尔的著作,1920年在《晨报》副刊翻译其哲学文章,认识到“爱”与“美”所蕴含的改造人心可通达至善天国,从而奠定了他的创作基调。
许地山小说中“爱”与“美”的功能十分鲜明。《商人妇》中惜官的命运实苦,被丈夫卖给他人逃离苦难后却要去新加坡问丈夫当初要卖她的是谁,纵使是丈夫的主意也相信他能悔悟。《缀网劳蛛》中尚洁因救小偷被丈夫刺伤,她以宽恕的心态远走他乡,最终感化冥顽不灵的丈夫。《桃金娘》中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桃金娘不详,对她怨恨至极,就连姑母也讨厌她,但桃金娘并没有怀恨在心,而是当人们有难时尽心帮助,得到了人们的喜爱与赞美。《春桃》中春桃与刘向高搭伙时并不依靠男性,而是靠自己的劳动创造幸福生活。遇到残疾的前夫将他安置到家中生活,不受世俗约束,三人默契地生活在一起。许地山笔下的敏明(《命命鸟》)、惜官(《商人妇》)、尚洁(《缀网劳蛛》)、春桃(《春桃》)等一系列人物,身上都有佛教的慈悲与基督的博爱,不受世俗约束,都是道德的化身,以求达到至善至美。
五、结语
通过分析“五四”时期流行的“互助主义”“人类主义”“泛劳动主义”等思潮对社会和文人创作的影响,与同样主张文学“为人生”的鲁迅,以及创造社、新月派作家不同,许地山的身份定位、理想信仰、创作基调与这些思潮息息相关。他在异国风情创作的基础上增添了哲理性,作品一直向人们传递一个观念,就是人需要以“爱”为旗,才能通向天国之路,表现出对生命獨特的思考与书写,从而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a周作人:《日本的新村》,《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3号。
b许地山:《劳动底究竟》,《新社会》旬刊1920年第17号。
c〔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共中央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55页。
d胡适:《胡适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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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许地山.劳动底究竟[J].新社会,1920(17).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7]胡适.胡适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作者:王亚媚,伊犁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