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爱克拉拉(短篇)
2022-05-12谈波
乔木匠在一号院出了名,他大衣柜做得漂亮。他做床、做圆桌、做流行的高地柜都漂亮。这还不算,乔木匠有绝活儿,他能用一只电烙铁当画笔,在衣柜立面烙祖国大地风景,烙老虎、龙、万马奔腾。我们这帮小孩就爱看他用电烙铁画画,不爱看他拉锯刨板、敲敲打打、钉钉子。他手指轻灵无比,有一次他压住烙铁不动,烫得木板直冒烟,我们一旁喊“着了!快点!着了”,他做出惊醒状,抬起烙铁快速划动,不一会儿,一匹奔马跃然成形,白烟散尽处,原来是高高扬起的黑马尾。乔木匠干活儿认真,算账不斤斤计较,就是爱喝点酒,喝多了他会哭,不是耍酒疯那种哭,而是一言不发,任由泪珠淌成了溜儿,我亲眼见过才敢说。乔木匠从一号院来到我们二号院,我爸都等不及了,第一个把家里的木料推到木匠房。木匠房设在我们院一个废仓库里,铁炉子原本就有,支一张军用单人床就妥了。乔木匠家在柳树,每半个月回家一趟,走的时候,他会捎上一小袋大米或者白面孝敬老妈,当天去当天回,不在家过夜。乔木匠33岁了,还没有谈朋友,院里有好几个阿姨要给他介绍对象,均遭到拒绝。他年轻时不懂道理,帮朋友刻公章被判刑。阿姨们劝慰改了就是好同志,该找对象找对象,不是人品问题,又有手艺,不愁没人嫁。阿姨们显然不明白,乔木匠不找对象可不是因为自卑,恰恰相反,他准备打一辈子光棍是因为清楚自己已不可能再看上任何一个姑娘了。不过有人不相信这事是真的,即使是真的,她也有决心把他扭转过来。
我早晨上学总能看到乔木匠,他站在木匠房外面抽烟,我向他挥手,他冲我点头。我爸那会儿在独立营当政委,从棒槌岛搞了一草包海蛎子,用三轮挎斗摩托带回家。我爸拣了些大个儿的,让我送给乔木匠。他说:“别人家核桃楸,咱家是柞木,打家具太硬了,干活儿费劲。”
我拖着草包子到了木匠房,好多小伙伴已经在那里了,多数是我们二号院的,也有一号院的。他们在炉子盖上烤饼子片,等一面焦黄了,再翻过来烤另一面。“谢谢!”乔木匠接过草包。小伙伴们洗了海蛎子拿到炉子上烤。先是滋啦滋啦,然后声音渐小,很快,在无声之中,海蛎子张开了口。
“俺说怎么这么腥呢,这破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长着大红脸蛋儿、操一口河南腔的葛妹妹推门而入。
她从一号院专门给乔木匠带来两瓶散酒,这是部队自己酿的。乔木匠给她哥——葛副大队长家刚做完了全套家具。葛妹妹是葛副大队长最小的妹妹,从河南老家来看哥哥,平日帮哥哥家做饭洗衣服干点杂活儿,住着住着就不愿意回农村了,想在大连找个对象,她看上了乔木匠。
她可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她不相信世上有主动选择打光棍的男人。别的没什么,葛妹妹唯一担心男方瞧不上农村人,嫌她没有城市户口。不过他犯过错误,被政府严重处理了,虽然有木匠手艺,可那不算正式工作。关键他来大院做木匠活儿,严格来说属于投机倒把,亏了她哥哥和部队罩着,才吃得好、喝得香、有钱挣,还可以往家里捎点大米白面。哥哥答应妹妹,夏天让她在部队酒厂干临时工,工资不多,但挣一点儿攒一点儿,以后慢慢想办法。
热辣辣的葛妹妹不见外,她放下酒瓶就开始扫地抹桌子,抢着给乔木匠洗衣服。乔木匠基本上不主动跟她说话,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葛妹妹的好心情。她没感到害臊丢人或者怎样,该扫地掃地,该抹桌子抹桌子,该洗衣服洗衣服,就差拉锯刨板、敲敲打打、钉钉子了,可惜她不会。
一直干到无活儿可干。
“俺走了!”葛妹妹说。
“不送。”乔木匠说。
葛妹妹慢慢走了出去,听没有人跟出来,就站下来,转回身。
“哎,哎!”她向乔木匠招手。
乔木匠问:“干什么?”
葛妹妹说:“你出来!”
乔木匠走到门边,两手撑着门框,不再往外半步。
葛妹妹只好走回来,小声说:“别听信谣言,俺在老家没处过对象,俺哥在外当军官,俺也是挑的。俺也不是28,俺25。”
乔木匠眯着眼睛,一声不吭。
葛妹妹说:“俺哥家里的活儿,不能就这么撂了,干完这家,你回去接着干。”
乔木匠说:“二号院排上队了。葛副大队长的活儿差不多了,剩个拉窗拉门,不是不着急,明年春天再说吗?”
葛妹妹说:“着急!有没有先来后到了?干完了这家必须回去!”
那年我上三年级,刚学会逃学,成天跟着院里的大孩子东跑西颠,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木匠房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乔木匠喝了酒话特别多,讲话水平也高,比我爸或者院里任何一个叔叔都高得多了去了,从嗓音到语气到内容,都让我们着迷。
家具做好了,乔木匠让我爸验收,我爸看后件件喜欢。
乔木匠提议在书桌一面的支撑板镂空一个芭蕾舞女,我爸一时语塞。乔木匠就用剪子在一张纸上剪出样式,一个舞女前伸手臂,腾空跳跃,看着挺美的。
我爸犹豫了片刻,同意了。
乔木匠说:“我马上凿,凿好了就往家里抬,明天刷漆。”
爸爸说:“怎么在家里刷?在这里刷不行?”
乔木匠说:“刷完漆就不能大动了,磕了碰了补漆可丑了。”
爸爸说:“是啊,这点我没想到。”
二号院是个小院,不到二十栋房,样式却有十几种,不同样式之间内部差别很大。搬家具的时候,乔木匠对我家非常熟悉,他知道过了玄关是走廊,然后往哪里拐是主人卧,哪里是儿童房,哪里是书房。他还知道毛玻璃门的是浴室,厨房在北,厕所在西。厕所里面,有门一分为二,外间是小便池,里间是蹲坑。他知道后门西侧有个带竖窄条通气窗的仓库,仓库对面是取煤口,储煤箱在室外,储煤箱上的卸煤口一定要上锁,小偷若从这里进去钻过取煤口,直接就到了后门玄关。
“这么熟悉,这里以前是你家吧?”我问。
“怎么可能呢?小朋友天真!我小时候来玩过,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住着一家外国人。”
油漆终于干了,家具归位,爸爸妈妈左看右瞧,非常满意,做了好几个菜,让我去请乔木匠。
我爸陪着乔木匠喝酒庆贺,我爸不会喝酒,每次端起酒盅只用舌头舔一舔。乔木匠两口一盅,刚放下我爸就给他倒满。
乔木匠的话渐渐多了。
“为什么我对这片儿这么熟?我小时候在石矿南边住,我爸下放到红旗公社,家才搬到了柳树。第一次来你们院我14岁。后来多次来玩,你这里天棚、地板洞我全爬过。”
爸爸说:“哦,这房子一直空着?”
“苏联专家撤走那年,这个院空了一小半,岗哨也撤了,我們经常来玩,有个小哥们儿在上边最后排一家的地板洞里找到一把日本指挥刀。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早,你家住着石矿的一个苏联工程师,他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那年跟着她妈一块儿来中国看父亲。11月份,天很冷了,她和她妈还穿着布拉吉。苏联小姑娘活泼,经常在大院外面散步,她一出现,我们这帮小子鸦雀无声了,好半天才吹口哨、哈哈笑。她不骂我们,也不跑开,平静地向我们打量。我当时就觉得她在看我,那双大眼睛啊,我们长不了那样的眼睛,真的是蓝色。其实从蓝色眼睛里要看清她的眼神挺难的,但我能看清,我觉得它们总是盯着我转。有一次,她把画架支在大院门口,背对着我们,画这个大院。我们远远地蹲在她的身后。从这里看大院,确实角度最佳。我不是这帮野孩子中最胆大的,但我最有水平,我会画画,还跟大小子们学过几句俄语。小伙伴们推着我,一把推到她的身后,轰地散开。她好像知道是我,猛地回过头,露出‘果然是你的会意笑容。
“这以后我最幸福的事就是能看见她,大院门口有人站岗,我们顺着墙走,走到她家不远的地方,爬上墙头,哈哈笑着吹口哨,她听到了就会出门,看看有没有我。有一次门开了,但出来的不是她,是她爸爸,一个红脸膛大肚子的人。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拎着手枪,看见是我们,抬手朝天一枪,我们跳下墙就跑,好长时间没敢再去找她。
“她来院外找我了,我们那么多人在一堆儿,她直接向我走过来。她递给我一个苹果,我接过来,对她说:‘子得拉斯维也杰,乌切尼尕。她笑了,嘀里嘟噜跟我说了好多,我只猜对了一句克拉拉,她的名字叫克拉拉。我身后传来小伙伴的起哄声,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她说:‘亚留不留杰别,克拉拉。说完了转身就跑。”
爸爸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乔木匠说:“俄语,你好,女学生。我爱你,克拉拉。”
爸爸脸红了,他看看我,“你吃没吃饱?吃饱了去你房间写作业去!”
我说:“作业写完了。”
乔木匠说:“你儿子很聪明,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的小时候。”
爸爸嘟囔道:“我可不想让他成为小流氓。”
爸爸说话带浓重的山东口音,乔木匠可能没有听清,也许是装作没有听清。
乔木匠说:“听说他画画,送他到少年宫没有?”
爸爸说:“没有,少年宫太远了,当个爱好吧。去,把你画的画拿给乔叔叔看看!”
我走到门口,回头向乔木匠招手。我画的画太多了,不知该拿哪本,而我画得最好的一幅是大院写生,已经用糨糊粘在墙上了。我让他来,就是想让他看这幅画跟那个苏联女孩画的角度一样不一样。
乔木匠来到我的房间,他的脚步沉重了起来。
“克拉拉,这是克拉拉的房间。”
好半天,乔木匠才从梦游状态中醒来。
他称赞我贴在墙上的画,跟克拉拉画的角度一模一样。
乔木匠说:“好了,我要回去了。”
我发现他眼眶里有泪珠在打转。
自从打了这些新家具,我就成了我爸的勤务兵。这一周来,我爸来回颠倒它们的位置,昨天把大柜搬到东边,今天又搬到西边,床的位置也挪来挪去。有时候刚挪过来,发现不对,马上又挪回去,我的手背都碰破好几个地方了。我妹妹小,弟弟更小,我妈做饭,他能调动的只有我这个倒霉蛋儿了。
邻居纷纷来我家参观,摸摸这儿,看看那儿,打开柜门来回拉一拉,尤其那个跳跃状的芭蕾女郎,让他们咋舌称奇。结果本来没有打家具打算的邻居也产生了打家具的愿望。
大家议论乔木匠,说起他的身世性格,说起葛妹妹追求乔木匠。
“哪有大姑娘这么主动的?是不是在老家结过婚?”
“能说会道的,不知道害臊是什么!”
“我听说她找过婆家,让人家退婚了。”
“这咱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可不能乱说。”
我爸爸带回来好多肚脐波螺,煮熟了让我送一些给乔木匠。木匠房照例聚集了好多大大小小的伙伴,在那里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
“关上门,小点声,谁也不准传出去,谁传出去谁就是叛徒!乔大哥,快讲吧!”
“克拉拉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见我听不懂她的意思,就大方地拉着我的手去了她家。她妈妈病了,靠着床头坐着。也许不适应中国的气候,也许是思乡心切,有些苏联人来中国水土不服。我在她家看了一本飞机坦克画册。克拉拉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不好喝,苦,放了糖也苦,可惜那糖了。我虽然听不懂她们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妈妈把我当成了一个中国朋友看待。克拉拉拿她在斯大林广场照的相片给我看。我也忽然变得非常懂礼貌,言谈举止稳重大方,没给咱中国人丢脸,后来我适时地向她们道谢告别。回家我发烧了,烧得直说胡话,三天没有上学。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大海涨水,克拉拉被海水冲走了,她喊:‘奥列格!奥列格救我!奥列格就是我,那天她给我起的名字。她写在纸上,指指我,指指名字,我就明白了。‘奥列格!奥列格!‘克拉拉!我奋不顾身跳下去,梦醒了……终于,我病好能下地了,我跑来你们大院,我绕到墙头那边,爬上去,发现克拉拉家人去楼空。我两腿一软,摔了下去。后来听说她妈妈病情加重,全家回国治病去了。小伙伴们告诉我,克拉拉那两天总在大门口徘徊。”
“我大病了一场,不是一般的感冒发烧,差一点儿死了,住了一个月医院、打了吊瓶才活了过来。从那以后,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思念克拉拉。”
乔木匠的眼泪流下来,哗哗地往外流。
小伙伴们在抢最后几个肚脐波螺。
“他喝多了。让他去睡吧。”
乔木匠对着我说:“我不死心,病好了后再翻墙来到你家,望着你家大门,多么希望克拉拉能出现呀!突然,我看到了红色蜡笔写在墙上的‘奥列格和一个向斜下方的箭头。我走上前,沿着箭头指示的方向在土里挖出了一个饼干盒,里面有一张克拉拉在斯大林广场铜像下照的相片,还有一张她画的肖像画,那是我,旁边写着‘玛仪奥列格,我的奥列格。
乔木匠向窗外望了望。
“‘奥列格上印着红色唇印。画上,相片上,都滴满了泪痕。这两样东西我一直珍藏,它们会跟我到永远。”
葛妹妹来二号院了,带来满满一套袖鸡蛋。她从一号院出来走小路,途中在山坡草窠里捡到了一大窝鸡蛋。她确实能干,我们专门在山上寻找都找不到,她顺路就捡到了。那都是我们院养的鸡跑出去下的蛋,鸡也有不听话不回窝下蛋的,有一只鸡打头,带动其他鸡跟着,一下就是一大窝。
葛妹妹下最后通牒来了。
“咋了?俺哪里差劲儿?比不上你那个克拉拉?人家外国妞儿真看上你?别做梦了!”
乔木匠说:“我求求你,别提克拉拉,不提克拉拉,你干什么都行。”
葛妹妹说:“就这两天啊,回一号院首长家做拉门。”
乔木匠说:“明年再做吧。”
“不行,非得让首长亲自来找你?”
“那,不用。”
“再过半个月俺要回老家了,俺得帮着俺哥把这事办完整。”
第二天晚上我去木匠房,发现已经锁门了。小伙伴告诉我,上午的时候,葛妹妹和两个勤务兵推着一辆手推车,带着乔木匠走了。
葛副大队长家木匠活儿做完,葛妹妹回老家的时间也到了,可是葛妹妹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了大连,她跟乔木匠登记结婚了。
她在登记表上郑重写下自己刚刚改的名字。
“葛拉拉。”
乔木匠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着葛妹妹。
“你不是总想着克拉拉吗?让它陪你一辈子。”葛妹妹使劲抿着嘴,即便这样,欢乐还是使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作者简介:
谈波,1964年出生,现居大连,上班族,业余写作。在《人民文学》发表《一定要给你个惊喜》《私奔》《欺负库克》《刚才几点了》《十七年的小辣椒》,在《荷花淀》发表《保尔》,在《鸭绿江》发表《王欣荣》《同学会上的刘爱华》《硬汉》,在《野草》發表《我是保镖》,在《青春》发表《球迷大张的死与她无关》《老舅等着咱们去钓鱼》《班车站》《拜年》《工会小组长的交接》。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定要给你个惊喜》《大胆使用了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