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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时空的想象

2022-05-11刘晓峰

名作欣赏 2022年5期
关键词:时空首诗想象

蓦然回首,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我还是一个北国春城酷爱写诗的文学青年,一次拿着几首自己写的诗去找一位前辈请教。前辈在我的诗稿上丹黄灿然一阵批改后,讲过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写诗不要学蛇,永远把肚皮贴在地面爬行,应当学青蛙,知道做适当高度的跳跃。这句话让我许多年来多次细细思量,觉得它非常有道理,因为它道出了诗歌之美的一个关键问题。

诗歌如何才能获得跳跃的力量?从修辞到谋篇,手段多多。今天,让我们从具体的作品入手,只从时空转换这一角度来展开讨论。最先要分析的一首诗,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是唐人绝句中的精华。仅仅28个字,读来忽实忽虚,曲折深婉,回环往复,余味无穷,所以素为历代读者所喜爱。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即评之“婉转缠绵,荡漾生姿”。但如果我们认真端详一下这首诗,却不难看到诗的内容即取象浅近,又用语平白。问题在于,这样一首读来一目了然、可以说平易到了极至的短诗,何以千百年来广为流传?这28个字背后,为什么潜藏了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

对一个诗歌爱好者,阅读一首诗,知其美,并知其所以美的内在经纬,是非常重要的学习。诗歌语言不是盖房子时的砖瓦,每一行诗也从来就不是文字的堆砌。落寂异乡,关山远隔,缠绵夜雨中倍加思念亲人,这样的一份心情,李商隐是用怎样的艺术手段加以演绎的呢?细看一下不难发现,君问归期,是过去,是来自远方的热切期盼;巴山夜雨,是眼前,是客居南方的无限思念;西窗共话,是将来,同时又是与远方重逢的想象;西窗共话巴山夜雨,又把镜头拉回了现在,拉回了眼前之景。这首28字的四句短诗话语起承转合间,时间和空间居然经历了时间中的过去、现在、未来、未来中的现在这四度跳跃,而巴山夜雨这个核心意象第二度出现,是经过这四度跳跃后,承载的内容瞬间发生转化,由分别之痛苦,转为相会后共叙契阔中的回忆。这首短诗就是这样把语言超越时空的跳跃能力发挥到了极限。其脍炙人口,良有已也。

现代诗中,利用时空转换同样有很多获得成功的作品。舒婷的《寄杭城》向来为很多读者喜爱。

如果有一个晴和的夜晚

也是那样的风,吹得脸发烫

也是那样的月,照得人心欢

呵,友人,请走出你的书房

谁说公路枯寂没有风光

只要你还记得那沙沙的足响

那草尖上留存的露珠儿

是否已在空气中消散

江水一定还是那么湛蓝湛蓝

杭城的倒影在涟漪中摇荡

那江边默默的小亭子哟

可还记得我们的心愿和向往

榕树下,大桥旁

是谁还坐在那个老地方

他的心是否同渔火一起

漂泊在茫茫的天上……

作品先是用“如果有一个晴和的夜晚”开启了对未来空间的想象,此后“也是那样的风/吹得脸发烫/也是那样的月/照得人心欢”道出的却是旧日与友人相会时的情形。这首诗的成功,在于通篇表述的是对昨日友情的追忆,笔下描写的却句句是悬想中未来与过去相互叠印的时空。因此女诗人笔下的晴和夜晚、风与月、道路、草尖的露珠、江水、小亭子、榕树、大桥,以至于和渔火一起飘荡心情,每一个句子、每一个细节,都因为这份把昨日带进未来的想象时空而被涂抹上一层充满浪漫色彩的美。这正是这首诗和那些平铺直叙的怀人诗作迥然不同的高明之处。

诗之所以美,利用超越时空转换的穿透能力获得跳跃性常常是重要因素之一。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人能够薅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离开地球,也没有人能同时生存在两个或更多的空间之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的精神世界也只能生活在今天,生活在当下。因为现实世界的每个人,都拥有对昨天的记忆和对明天的想往,并且都可能拥有无数对不同空间的生活向象。事实上,对流逝的过往的回忆,对未来前景的憧憬,对现实世界以外的世界的期待,经常成为人们生活有力的支撑。诗美的超越时空的穿透能力和跳跃功能正基于斯。为人瞬间插上想象的翅膀,是诗歌的特权。每一位诗人都有权依据自己的喜好编织自己独特的超越时空的语境,诗歌引领人们,做超越时空的遨游。

外国诗人的作品中,同样不乏成功地处理时空转换而独得一片天地的佳作。叶芝写于1890年的《茵纳斯弗利岛》(袁可嘉译)是他早期著名的抒情诗。诗中写道:

我就要动身去了,去茵纳斯弗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笆房;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朝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这首诗中归隐后的意象,就是借虚拟的未来时空展开的。所以茵纳斯弗利岛的归隐生活尽管写得非常实,通篇读下来,感觉却是空灵剔透。最后一段,干脆更把想象中的未来时空错位实写进现实时空中,似真似幻,亦真亦幻,这正是大诗人的高明处。

超越时空的想象,本源于文学的创造性。文学从来强调创造性。古往今来,诗人们何以能像陆机《文赋》所写的那样“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我认为创造性的想象在其间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创造性的想象打破现有的思维界限,把事物从多种向度加以链接,是引导人类发明创造的重要方式,也是诗歌创作者需要培养的思维方式。但是,一般说来文学的创造性想象通常也是有所依托的。我们这里讨论的时空转换中的时空,就是依托之一。在现实世界中,空间的此处与彼处,时间的此际与他际,是生活中重要的现实维度所在,其差异是明确的。唯其如此,有意识打破这种明确的界限,有意识无意识地实现这种穿越,可以使诗人们见人之所未見,发人之所未发。从事诗歌创作者应当对此有更主动更明确的意识——无数个由上下前后左右构成的六合空间,结合成绵延无尽的过去、现在、未来构成的时间链,那里正是诗人们有特权自由穿行的疆域。

讲到时空超越,最后还想分析一下泰戈尔《园丁集》(冰心译)的最后一篇。这首短诗是这样写的:

一百年后读着我的诗篇的读者啊,你是谁呢?

我不能从这春天的富丽里送你一朵花,我不能从那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缕金霞。

打开你的门眺望吧。

从你的繁花盛开的花园里,收集百年前消逝的花朵的芬芳馥郁的记忆吧。

在你心头的欢乐里,愿你能感觉到某一个春天早晨歌唱过的、那生气勃勃的欢乐,越过一百年传来它愉快的歌声。

对于一百年后的想象,贯穿了这首诗的通篇。与前面分析的三首诗不同,这首诗是采用一种与未来对话的形式写作的,是现在与未来的对话。正是百年以后的“你”和诗人园中的花朵、诗人天空中的金霞之间物质上无法产生的连接,和诗人对于这种物的有限性加以超越的愿望,构成浓浓的研磨不开的诗意。没有人能够回答“百年前消逝的花朵的芬芳馥郁的记忆”,该如何收集?一如没有人能告诉你,一百年前“某一个春天早晨歌唱过的、那生气勃勃的欢乐”,是怎样的感觉和滋味。但当我们打开《园丁集》,当我们沉浸到这位印度诗人的诗歌世界里,我们非常切实地地知道,那花朵、那欢乐、那歌声确确实实足以历百年而不衰。巴乌斯陀夫斯基说“文学是永不凋谢的花朵”,信哉斯言。

四十年前我第一次阅读到这首诗,诗人这份对未来的想象曾经给我无限的感动。四十年后再读,我想在这里和读者分享的,还有新体会到的另外一个层次的内容。这就是重读这首诗时,我意识到那位坐在印度一座我不知其名的花园中的诗人,写下这些句子时有一份伟大的自信——他坚信即使一百年后,他的诗仍然流传,仍然拥有读者。重读这首诗时,我在想,尽管伴随科学的昌明发达,今天有了网络,出版也比从前方便许多,但“文章千古事”这句话的分量一点都没有变。如果我们今天从事写作的朋友,胸怀中也能有一百年后的读者,相信很多人的写作,笔墨间会有很大的不同。

作者:刘晓峰,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华日本哲学会副会长、中国日本史学会常务理事等。从事日本历史与日本文化的教学与研究,有著作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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