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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吴宓诗话》随感录

2022-05-11徐志啸

名作欣赏 2022年5期
关键词:吴宓中西韵律

对莎士比亚的研究和评论,在全世界范围,早已“汗牛充栋”了,一句话——“说不尽的莎士比亚。”

为何莎士比亚会“说不尽”,而其他作家,却罕有如此评价?或至少别的作家不及莎士比亚这样,作品被世人代代演出,代代评说,跨越时间和空间,自16世纪迄今,一直在全世界范围广泛传播,而且,这个势头只见起伏,没有止息。

吴宓在他的《诗话》“余生随笔”中揭示了其中的奥秘。

吴宓认为,莎氏剧本“综观天人,穷极物态,至理名言,层出叠见,阴阳消长之理,推考尤真”。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莎氏“胸罗宇宙,包涵万象之力。所著戏曲(剧),虽仅三十余种,而凡古今贤愚贵贱之行事及心理,靡不吐露叙述于其间。试以实事验之,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举其境遇怀抱,于莎氏剧本中,求一相似者,必可得之”。也就是说,莎氏剧本的生命力,在于它们包罗了古今人间的诸多行事及心理,且能验之于各种生活实际而相契相合,这就使它不仅能走遍英伦,且能走向世界,始终保持其旺盛的艺术生命力,久演不衰,久说不止。由此,吴宓得出结论说:“盖形迹纵极万变,而此心此理初无不同。上智之人,一览尽得,根据立言。常人读之,唯觉其有先获我心之乐。此其所以神欤?”

可见,吴宓抓住莎士比亚戏剧生命力的核心,乃在于这三十多部作品所展示表现的,是属于人类共通的“此心此理”,因而观众读者会“唯觉其先获我心之乐”,从而使得他的剧本“神”了,可以打破时间与空间,走向世界,长盛不衰——关键是捕获了世界上所有民族共通的心,激起了他们一致相契的心灵共鸣,也就是说,莎氏剧本成功的根本奥秘,在于真切地表现了人类不分地域、民族、国别的人性。

吴宓不仅熟谙中国古代诗文,且通晓英美文学——他是中国最早的留美博士之一,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因此,他能在中西文学比较的疆域内纵横驰骋、游刃有余。

在吴宓看来,中西诗歌在“论诗之本旨、诗之妙用、美恶工拙如何分辨、作诗必讲韵律”等方面,应该是完全相同的,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以下,其论诗论文,悉与吾国先贤名家之说,节节吻合,或互相发明”,这话说得很对,这是中西之同。而在诗歌的外形,如韵律、文字、材料方面,特别是材料——包括该国之历史与国情、当时之事迹、群众之习尚、作者之境遇,那就不同了,读者如果不熟知、不了解这些,那就无法领悟诗歌之妙义,这是中西诗歌之异。

由上述同异可知,宏观上,中西诗歌有着本质的同;而微观上,中西诗歌有着各自的异。我们欣赏品鉴中西诗歌,应该明白这同异之谱。由此,吴宓认为,诗歌之所述,往往是喜怒哀乐的情感,这是人所共有的,是共性,而诗歌的妙处,乃在于其表现形式上——文字、韵律与格调;如文字、韵律、格调不工,难以领略其佳处,也就谈不上欣赏诗歌的艺术魅力了,这是中西诗歌有别的个性。故而,在吴宓看来,诗歌如果不讲文字、韵律、格调,那就不必用诗歌的形式表达情感了,完全可以用其他艺术表现形式代替——这在中西诗歌领域是相通的。

吴宓此论,说到了点子上。

对于诗歌创作的一些具体问题,吴宓在“英文诗话”部分,做了不少阐释。

吴宓说:“文(诗)非静心不能作。”为什么?理由是:“喜怒哀乐,情大于中,此际神思昏乱,言不成章,必不能诗。唯事过境迁,消闲之中,回思往事,方可吟咏出之。”为了说明这个观点,他阐述了理由。比如,祭文,并非人刚去世即可撰成,需要时间和酝酿;诉讼之文,不是一时感情所激便能成章,必他人代为状词或延请律师,方可成;何况诗歌,必得“静中回思前情”,才能在静心之际下笔。所言甚是。

吴宓认为,凡诗文之佳构,读上去最自然最上口的,往往其写成是最费力的。这话讲出了创作者的心里话——看似容易成极难。大凡有创作经历的人都知道,一句绝妙的诗句,有时好像如天助一般,突然冒出,实际并非出自侥幸偶然,而是作者日积月累、长期功夫的结晶,并非唾手可得。故而,吴宓说:“盖惨淡经营、锻炼炉锤之后,方能斟酌尽善。去芜词,除鄙想。他人读之,以为神来之笔,而不知其匠心久远也。他人以为纯出天籁,而不知其有意模仿也。”这就是说,人们有时称道诗人或文人作品中的所谓“神来之笔”,实在并非唾手而得,乃是经过千锤百炼、反复推敲、经久磨练的结晶。

吴宓自己并不从事诗歌创作,但其上述所言所论,对实际从事诗歌创作的人不无启迪。

诗乃穷而后工——这话并不新鲜,历代言之者甚多,但吴宓有其独到的认识和诠解。

吴宓说:“作诗者必有忧患,诗必穷愁而后工也。”对此,他又展开说:“非生于乱世,遭遇困厄,备历艰险,而悲天悯人,忧时伤世,蓄志未伸,郁郁以没,如唐之杜工部,西洋之但丁,弥尔顿者,必难成大诗人。”笔者以为,吴宓的前一句未必说到点子上。诗人写诗(或普通人学写诗),往往是心中有欲吐之情、欲说之话,他们拟借助诗之载体,传达其情感,这情感,可以是悲哀窮愁之声,也可是欢欣喜乐之语,大凡喜怒哀乐之情,应都可寄之于具有韵律感的文字——诗歌之中,没有谁规定,诗歌一定宣泄忧患才可,吐露喜乐就不可。但吴宓的后一句,则应该是切中诗歌真谛之语,即“诗必穷愁而后工”,此工,乃指诗歌的艺术水准达到了令人激赏的地步,如他所举例的中外大诗人——中国的杜甫、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弥尔顿,他们的作品即如此。毫无疑问,这些大诗人之所以能成为享誉于世的大诗人,乃因为他们的作品是在自身遭遇困厄的条件下,“悲天悯人”、“忧时伤世”、发愤抒情的结果;也即,穷愁地步的诗人能写出功力超群、流放百世的佳诗。对此,吴宓特别强调了时代条件和个人生世际遇这两个重要因素。他认为,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如若生当“海宇承平之世,民康物阜之秋”,而其本身又诞于不愁温饱的高门世族,那么他所寄其情思的作品,不过是写“天伦骨肉之恩,吟风弄月之事”或“文酒冠裳之会”“赏鉴珍奇、品题书画”之类,不可能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好诗。而同时,他认为,只有在“衰世末运,国乱民穷,干戈相寻,岁无宁日,流离丧亡,盗贼饥馑”的时代,其时,诗人处于“忧患之思,穷愁之境”,这才是“大有裨于诗矣”的时候。也就是说,在吴宓看来,“穷而后工”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是“有其人”,二是“得其时”,如“有其人而不得其时”,不行,“有其时而不得其人”,也不行——“唯独时与人合,二者兼备,佳诗乃可望成”。

由此,吴宓对“诗必穷愁而后工也”的结论是:“以赋性温柔敦厚之人,生值浩劫大乱,处穷愁之境,有忧患之思,而能不改其本真,常保其性情之正,发而为诗。”则此诗必“如希世奇珍”“光芒万丈”“造诣瓊绝”也。

作者:徐志啸,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比较文学、古代文学两个专业博士生导师。甘肃省特聘“飞天学者”,西北师范大学讲座教授,已出版学术专著及论文集10多部,发表学术论文15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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