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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释的张力:对陶渊明《乞食》诗的多元解说

2022-05-11范子烨

名作欣赏 2022年5期
关键词:陶渊明

在中国诗史上,陶渊明是第一个以《乞食》为题的诗人。唐人顾况所谓“空负漉酒巾,乞食形诸诗”(《拟古》),确实捕捉到了这一独特的诗歌景观。《陶渊明集》卷二《乞食》诗曰: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劝,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这首诗也是陶集中争议最大的作品之一,古今学者和诗论家都发表了许多不同的意见,显示出一种异常丰富的文学阐释的张力。总结历代之说,大致上包括以下五个方面:

生活贫穷说。唐代著名诗人王维在《与魏居士书》中说:

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功中,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也。

他认为陶渊明因为经常讨饭而心怀惭愧,这种惭愧是由于他不能向督邮折腰造成的,一时的冲动造成了终生的惭愧,吃饭是大事,气节是小事,所谓“忘大守小”即是此意。因此,陶渊明的“乞食”纯属自作自受。王维对陶渊明的这番批评和嘲笑,显示一种空前绝后的愚妄和无知,如果我们联想到王维诗歌的美丽境界及其超然出世的诗佛情怀,就很难相信这番言论出自王摩诘的笔下。其所显示的刻薄、冷酷、狭隘和投机,与佛家的意旨也甚不相侔。所以,笔者常常怀疑这封信札的真实性。苏轼《书渊明〈乞食〉诗后》云:

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

元戴表元也说:

往时王达盖尝与予评陶、颜二公云,鲁公乞米于李大夫者,李大夫,光弼也,而怪渊明所乞食,失其主人名氏以为恨。余按渊明《乞食》诗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则是渊明为饥所驱,本不知为何人家而叩之,亦可怜矣。

现代学者王叔珉指出:

《有会而作》:“弱冠逢家乏,老至更长饥。……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齐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有饿者蒙袂辑履,拒食黔敖之嗟来食而死。详《礼记·檀弓》)此陶公之所以不嫌乞食也与?每思陶公乞食,庄子贷粟,大贤穷困至此,深可悲也!又《国语·晋语》四:“乞食于野人。”《庄子·让王篇》:“操瓢而乞。”

他认为“陶公乞食”,属于“大贤穷困”,是极可悲悯的事情。

佛家行乞说。明黄廷鹄评注《诗冶》卷十一云:

“谈谐终日夕”“情欣新知欢”,非真乞食也,盖借给园行径,以写其玩世不恭耳。

所谓给园是“给孤独园”的省称,这是一个佛教圣地的名称。给孤独长者在王舍城听释迦世尊说法,遂归依之,因请佛至舍卫城,出巨金购祇陀太子之园林,为佛说法地,故称祇树给孤独园,简称祇园﹑给孤园和给园等。这是佛教五大道场之一。黄氏所谓“给园行径”,就是僧人托钵行乞的意思,俗称化缘。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译《四分律》卷第三:

世尊复告诸比丘:吾昔一时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时,有一比丘来至我所,头面礼足,在一面坐,我慰劳问讯:“汝曹住止安乐不?不以乞食为苦耶?”答我言:“我等住止安乐,不以乞食为苦。”因僧侣不事生产,所以乞食是其生活之常态。

例如:

有一罗汉重其聪敏,恒乞食供之。(〔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佛陀耶舍》)

尝乞食投主人家,值妇人在草危急,众治不验,举家遑扰。(〔南朝梁〕释慧皎:《于法开》)

每乞食辄赍绳床,自随于闲旷之路,则施之而坐。(〔南朝梁〕释慧皎:《竺法慧》)

至明旦雨息,乃入村乞食,夕复还中。(〔南朝梁〕释慧皎:《帛僧光》)

后游江左,止剡之石城山,乞食坐禅,尝行到一行蛊家乞食。(〔南朝梁〕释慧皎:《竺昙猷》)

常行分卫,不受别请及僧食。乞食所得,常减其分以施虫鸟。(〔南朝梁〕释慧皎:《释道法》)

晋永和中来游京师,常乞食蔬,苦头陀修福。(〔南朝梁〕释慧皎:《释慧力》)

可知僧人乞食的地点和对象并不固定。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九“释亡名”:

诚得收迹岩中,摄心尘外,支养残命,敦修慧业,此本志也。寄骸精舍,乞食王城,任力行道,随缘化物,斯次愿也。如其不尔,独处丘壑,安能愦愦久住阎浮地乎?

“寄骸精舍,乞食王城,任力行道,随缘化物”,说尽了僧人乞食的背景。但陶渊明并非佛教徒,也没有佛教信仰,把他的乞食视为“给园行径”,显然是不恰当的。

向人借贷说。清张荫嘉《古诗赏析》卷十三云:

此向人借贷、感人遗赠留饮而作。题云《乞食》,盖乞借于人以为食计,非真丐人食也,观诗中解意遗赠可见。解者误会,唐突多矣。

張氏认为,陶渊明偶然缺粮,向人借贷,受到主人热情的款待,所以根本不是讨饭。这种看法比较接近陶渊明乞食的真相。

魏晋风度说。魏晋名流确实有人以乞食为美。《世说新语·任诞》第41条:

襄阳罗友有大韵,少时多谓之痴。尝伺人祠,欲乞食,往太蚤,门未开。主人迎神出见,问以非时何得在此?答曰:“闻卿祠,欲乞一顿食耳。”遂隐门侧。至晓得食便退,了无怍容。

本条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曰:

少好学,不持节检。性嗜酒,当其所遇,不择士庶。又好伺人祠,往乞余食,虽复营署垆肆,不以为羞。桓温常责之云:“君太不逮。须食,何不就身求,乃至于此!”友傲然不屑,答曰:“就公乞食,今乃可得,明日已复无。”温大笑之。

罗友与桓温的对话,足以显示其身份的高贵,倘若把他视为缺衣少食的乞丐,显然是荒谬的。苏轼《书李简夫诗集后》云:

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在苏轼看来,陶渊明的乞食也显示了一种魏晋风度,缺粮就去要点,足粮则可以请客。

胸怀忠义说。明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二:

“驱”字、“不知”字,身不自主,写得出,“拙”字截得住。人人受驱,人人不知何之,一巧而愈驱愈之,沾沾自喜,不复知愧矣。拙则不得不止,不得不愧,此元亮现身说法之旨也。愧非韩才,时代将易,英雄无聊。“冥报”二字,愤甚。淮阴能辅汉灭项,乃能报漂母。不然竟漂之恩,亦何繇报哉!板荡陆沉之叹,寄托于此。生不能伸志于世上,乃死欲伸志于地下,尚可得乎?果何物可貽哉!“贻”字冷甚。清陶必铨《萸江诗话》云:

此诗寄慨遥深,着眼在“愧非韩才”一语。借漂母以起兴,故题曰《乞食》,不必真有叩门事也。志不能遂,而欲以死报,精卫填海之意见矣。

此诗与《述酒》读书诸篇,皆故国旧君之思,不但乞食非真,即安贫守道亦非诗中本义。至东坡之哀冥报,谓饥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亦借以自发牢骚耳,岂真以乞丐类公哉!痴人前不可说梦,良然。

这两位论者都认为“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具有特殊的寓意,正如王叔珉所言:“案韩信能灭项兴刘,以千金报漂母。陶公处晋、宋易代之交,惟守固穷之节。愧非韩才,自谦语;亦实语也。”在晋宋易代之际,陶渊明确实有回天无力之感,但将这种感觉扩大化,用以阐释这首诗,也不符合作品的实际情况。当年的韩信能受胯下之辱,而后统领百万大军,他能做到的,陶渊明却做不到:一个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又如何忍受胯下之辱?或许,这才是陶渊明这两句诗的真意所在。本诗的特殊用意实在于此。袁行霈指出:

此诗真而切,非有亲身体验写不出。乞食之事,他人或未有,即使有亦未必入诗。渊明晚年穷困饥馁,又真率旷达,故有《乞食》之作。

此诗描摹“饥来”情状,惟妙惟肖。首句“饥来驱我去”,一“来”一“去”,妙合无垠。“驱”字写其迫不得已,亦妙。次句“不知竟何之”,恍惚之状凸现纸上。而“扣门拙言辞”一句,可见渊明非惯于乞讨者也,或此行原非有意于乞讨也。末尾曰“冥报以相贻”,显然已知生前无力相报唯待死后,沉痛之至,绝望之至。而一乞食竟至以“冥报”相许,足见非一饭之可感,要在主人之仁心厚意感人肺腑。……“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字字出自心田,惭愧之情溢于言表,绝非丐者顺口谢语。关于诗中“主人”,亦有可论者。此人无须渊明出言而已知其来意,非但“遗赠”,且又“谈谐终日”,“倾杯”“赋诗”,何等体贴!何等高雅!渊明乞食乃有所选择也,檀道济馈以粱肉,渊明虽“偃卧饥馁有日”,仍“麾而去之”(萧统:《陶渊明传》)。此主人一饭之赠,竟欲“冥报”,足见饥馁固难,受惠于人尤难也。

如此分析和解读是比较细致而鞭辟入里的。但从全诗的情况看,诗人就是到一位朋友家蹭了一顿饭,二人饮酒赋诗,诗人心怀感激,所以借用韩信的故事加以调侃,所谓“冥报”云云,实乃夸大之辞。一餐之惠,何言冥报?陶诗富有幽默的气质,由这首诗可见一斑。

作者:范子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首席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魏晋风度的传神写照——〈世说新语〉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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