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庆生的老妈

☉孔昭凤

一转眼，老妈已经长眠9年了。本以为时间会慢慢抚平心底的伤痛，可是，某些情况、某些心境下，思念却依然有增无减。

前几日因一些生活琐事心生委屈，年过半百的人了，硬是在夜半无眠时，起身对着妈妈的照片，一遍一遍哽咽着喊“妈——妈——”我想使劲儿把那个嗜睡的老太太唤醒，她不是一直说自己“心里有杆秤”吗？那一刻，只想任性地把老妈从镜框中拉出来为我解惑、为我主持公道！事后，我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怎么可以因自己的烦心，就扰了妈妈灵魂的安宁？

恍惚中，我坚信老人家的灵魂从来不曾离开过我，她只是变成了一颗星星，时刻在天上远远注视着我呢。母亲的肉体虽已远去，但却一直在用她的质朴三观牵引我前行。以至于，我每做一件事，都会先问天问地问娘亲：这样做是否顺应天理，是否合乎您的心意？

9年前的农历四月二十，我们兄弟姐妹欢聚一堂为老妈做了84 岁寿宴。那一天，老妈每一条沧桑的皱纹里都荡漾着灿烂的笑容。事后，老妈的曾孙女莫函在作文里形容“太姥姥的脸，今天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寿宴现场，老妈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一个普通老太太，愣是跨过孔孟都没跨过的七十三、八十四这道坎儿，还有这么一帮孝顺的儿孙为我做寿，我这辈子值了、值了。”

老妈生于1930年，2013年老妈明明是83 周岁，但是，她非要坚持说自己84 了，而且强调不是虚岁。在老妈的生命认知里，每一个人的实际年龄都是从母亲受孕那天算起。也就是说，每个人的起始年龄，从母亲的十月怀胎就要算十足的一岁了。仔细想想，老妈自说自话的固执算法里，也有一定科学道理，因为每一个生命从胚胎孕育的那天起，便已经是一个吸吮母亲气血的“人”了。

从小就听了太多有关“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抓自己去”的俗语和“真事”。我本不迷信，但到了自己亲妈这里，我还真就心生惧意地忌讳起来了。所以，老妈的84 岁生日，我是真真地不准备隆重庆贺了。甚至，近乎幼稚地想让老妈不知不觉中“躲过”自己的84岁生日，没准儿，阎王爷就会因为我们家的悄无声息，而疏忽忘记了这个84 岁的老人；如此，老妈就会直接跨越到85岁，继而顺顺当当活到百岁。

“迷信”不是主要原因。之所以心存畏惧，不想给老妈大摆寿宴，实际是因为一个不能对老妈诉说的秘密，那是遵医嘱必须瞒着老妈的秘密。那个秘密很沉重，那些天，常常压得我半夜被噩梦惊醒。那个秘密，在一年间花白了我和弟弟的一头黑发。

2012年，老妈在体检时被检查出心脏主动脉上长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血管瘤，医生已经明确告知，那就是一个定时炸弹，时刻都会有终结老人性命的可能。但因为老人年纪太大，医生不建议手术，因此，只能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着老人家，不得有半点儿激动和劳累。而如果庆贺生日，迎来送往中哪能不激动和劳累呢？

可我在电话里征求老妈意见时，老妈顾左右而言他：“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是儿女眼里一根刺。人老了本身就是儿女累赘，还过啥生日啊！”听着话音，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很想按东北习俗庆贺84 岁这个生日，只是怕儿女嫌累而隐忍自己的真实愿望罢了。读懂了老妈的话外音，我便赶紧联络各地兄弟姐妹、侄男外女筹备寿宴。

一时间，天南海北的，国内国外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领导能力的出策划方案，我负责联络通知，撰写主持词。老妈有令：寿宴的司仪，现场表演嘉宾，向寿星献花的花童，门口迎宾的支客等，统统都由老孔家人担任。弟弟为总策划，他拟定寿宴分三部分：一是请老寿星高坐寿堂；二是儿子儿媳代表、女儿女婿代表、孙子外孙代表分别向老寿星拜寿祝福；三是主持人向来宾致谢，寿宴开始。

原本，为了保证老妈别太劳累，省去了让老寿星致辞这一环节。可是，就在宾客正要共同举杯之际，老寿星主动从司仪手中拿过话筒，兴高采烈地主动领酒：“首先感谢老亲古邻们在这个农忙季节，放下地里的农活儿，抽空来给我一个老太太过生日。另外，要感谢我远在外地的儿女子孙们，因为我的生日都能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起聚拢到我跟前。我知道你们在外面工作都各有各的难处，其实，想让你们给我过生日是小事，主要就是想让你们趁机回来歇歇脚儿，给沉闷的心儿开条缝儿，我也顺带赚着，再一个个地多看你们几眼……来！大家都跟着我一起举起酒杯，第一杯酒先敬天地、敬祖先、敬父母！”

84 的老妈哦，岁月已经让她沉淀到不会刻意煽情了，可就这么几句家常话，却硬是扯起了亲朋好友一串感慨的泪水和酒饮下。

老妈84 岁生日后的第90 天早晨，在我与她的惯常通话中，老妈再次津津乐道地提到了她的生日：“那是我平生过的最大一个生日，也不知道，你们姊妹都是否有怨言，我其实不是真想过生日，只是想趁我还有口气儿，聚拢一下你们兄弟姐妹的心。一家人，久不见面，心就会散的。以后，我若不在了，你们聚的机会就少喽……”老妈的话，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赶紧打断老人家的话：“妈——您这底气足着呢！以后，我们每年都趁您生日搞一次家庭大聚会哈。”

可是，那天中午午睡醒来，弟弟打来电话说：“妈走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妈走去哪里了？”弟弟在电话那头哽咽语塞。我放下电话呆坐了半天，依然不信老妈真地可以一走了之？

记忆中，老妈一直都是特别注重生日的人，姥姥姥爷的生日、爸爸和她自己的生日、子女的生日，老妈都不曾忽略过。即便是生活困难时期，老妈也不忘在姥姥姥爷生日时亲手做一对寿桃增祥瑞；更不会忘记在爸爸和她自己生日时煮个鸡蛋转时运、去晦气；而子女生日里的长寿面，则是妈妈祈愿子女一生平安顺利的最好载体了。

在妈妈看来，每一个人的出生，都是最值得敬畏和纪念的日子。那一天，婴儿在母亲的阵痛助力下，在母亲血浆润泽下娩出，从此成为独立个体。孩子纪念自己的生日，并不单纯是为祝贺自己生日快乐抑或借机讨要一份礼物，而是对母亲生命之痛的最好铭记和追忆。同样，母亲为孩子庆贺生日，也不是为了彰显孕育的艰辛和生产的阵痛，而是对自己所孕育出的生命成长予以祈盼和祝福！

老妈一生注重仪式，不仅在乎生日，还特别重视传统节日。传统的除夕、二月二、三月三、清明、端午、八月十五、九月九等，老妈都要用美食、鲜花、焚香来祭祀。腊月二十三也是老妈特别重视的日子，她认为自己就是坚守在锅灶旁、掌管一家饥饱的人，所以，每年的小年她都会早早备好祭祀灶王爷的贡品，贡品中必须有甜豆馅的黏豆包——老妈祈愿能借此粘住灶神的嘴巴，让灶神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待到大年夜里，院子里的家畜棚圈，树木花草，水井石磨，锄头铁锹，都会被老妈贴上福字以示敬重。

老妈年节中惯用的祭祀祷告是，“一敬天地，祈求风调雨顺好年景；二敬祖先，恩泽吾家生生不息；三敬父母，辛苦养育子女之恩！”妈妈的祭祀，即是慎终追远的伦理孝道，也是对天地万物的一种敬畏。

老妈对仪式的执念与虔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对自己的生日以及长辈和子女的生日，家族的每一个人都心生敬重，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庆贺。老妈已经长眠9年了，我们每一个小家庭，每年都会在老妈的诞辰之日，插上鲜花摆上水果，供奉在妈妈遗像前，祈祷老妈在天之灵安息。这无关迷信，完全源自内心深处对老妈的深深思念与难以忘却！抑或是对老妈精神高地的一种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