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边疆学校教育塑造国家认同的实践
2022-05-09章光洁
摘 要:学校教育在现代民族国家构建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结合历史文献梳理20世纪初期边疆民族村落学校教育的历史,分析学校教育塑造国家认同的实践过程。通过庙产兴学,现代学校教育进入边疆民族村落;学校以现代课程和新式教科书培育国民,以国语建构国家认同;地方知识分子积极编撰乡土教材用于初等小学开展乡土教育,使地方认同转化为国家认同。乡土社会的国家认同需要建立在乡土文化认同之上。
关键词:边疆民族地区;学校教育;国家认同;教育人类学
中图分类号:C9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2)03 - 0135 - 09
一、问题的提出
20世纪初的中国内忧外患,“启蒙”和“救亡”成为当时最重要的两大主题。知识分子积极寻求变革,希望把帝制下的臣民转化为现代的“国民”。梁启超在《新民说》中指出:“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 [1]梁启超认为培养新国民的方法,一是要努力发扬中华民族原有的优秀文化传统,二是要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当“中华民族”成为重建国家观念的重要议题,中国开始了建设现代民族国家之路。民族国家体制并非中华文明内生的制度。中国习得这个制度的过程,不仅需要转换政治制度,还需要转变社会观念、价值规范与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 [2]知识分子们普遍对“教育救国”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建立现代学校,编撰新式教科书成为转变社会观念、培育国民、塑造国家认同的重要途径。
美国学者裴克(Cyrus H. Peake)分析了近代中国的历史、公民、国语、地理等教科书,在1932年出版的《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与教育》一书中指出,过去七十年当中为中国引进现代教育的人士所期望的,就是要建立一个能够在军国主义的世界中竞存的军事强国。随着中国民族主义意识的渐渐抬头,教育制度的建立理所当然地成了政府用来作为统一国家的工具,进而有助于在世界取得一席之地。而官员对于普及义务教育制度的其他立意,如扫除文盲与增进人民社会的福祉等等,都被当作是细枝末节看待。裴克批评这一时期的中国太过重视民族主义教育,做法上实际是模仿日本、德国与法国的民族主义教育。[3] 7 - 9尽管看到了中国当时的一些现实,但裴克对中国民族主义教育的批判是带有偏见的,显然无法与这一时期怀抱启蒙与救亡希望,参与办教育的中国知识分子感同身受。民族性与教育的研究确实是20世纪前半叶中国学者研究的重要主题之一。20世纪30年代,庄泽宣和陈学恂所著《民族性与教育》,将英、美、法、德等国的民族性与教育同中国的民族性与教育进行综合分析,他们的研究怀有对国家强盛、民族复兴的强烈向往。[4]79 - 81出生于云南丽江的汉族学者范义田深谋远虑地意识到边地教育对于国家安全的重要性。“边地夷民缘西南国界一带而居,在国防之最前线,国防心理之建设,异常重要。然我对边民却未尝注意联合民族情感,与团结民族意识。”[5]483
20世纪初的教育救国思潮下,地理和文化上都远离中心的边疆民族地区,学校教育如何进入村落并培育国民,塑造国家认同?民国学者梁瓯第认为,实施边疆教育应根本革除华夏各民族间的隔阂与偏见;发扬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统一性,排斥各边民的民族特性——分立性。[4]104 - 106这一时期的边疆学校教育,强调对于中华民族意识的培育,而不是各边疆民族的族群意识。在具体实践中能看到国家意志与边疆民族需求间的张力。有学者对民国时期边疆教育与云南彝族国家认同构建的研究[6] 也说明了这点。民国时期政府推行制度化教育把边疆少数民族整合入国家之内,以达到培养其国族意识的目的。但在彝族阿细聚居区,政府以强制手段动员和贯彻执行强迫教育。国家与阿细人对教育的内在需求及内在排斥等多重力量博弈之下,导致现代学校发展缓慢。[7] 相比现代教育进入彝族阿细地区遇到的阻力,多民族聚居的大理地区则呈现出知识分子积极响应新学制,投身学校教育的热潮。这与大理地区长期以来的民族融合历史有关。大理是一个边疆多民族地域,居住着白、汉、回、彝等民族。历来各民族之间交流密切,有冲突有融合,形成了复合文化1的地域共同体。近代以来,大理地域内国家认同的广泛形成,与学校教育深入乡村有关。
笔者以大理的一个多民族村落——L村为田野点,在2013年6月至2014年8月间深入L村,通过口述史访谈,结合历史文献梳理,在历史与田野中寻找20世纪初边疆民族地区的学校教育如何建构国家认同的答案。L村坐落于大理古城东边,从大丽公路到洱海边,自西向东分布着4个自然村寨:上村、中村、上登、下登。2其中上村、上登、下登主要是白族聚居,中村主要是回族聚居,散居于各村的汉族人数最少。如今的L村是云南省民族团结示范村。选择L村,首先因为这是一个多民族村落,居住有白族、回族和汉族,反映了大理地区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的居住格局。其次,大理历史上经历了数次大规模的移民,形成多元的地域文化特征。L村的村落文化也显现出多元性和复合性。
二、庙产兴学:现代学校在边疆民族村落的开端
晚清掀起兴学高潮,张之洞在《劝学篇》中力主改寺庙为学堂,使用全国庙产作为兴学经费。“庙产兴学”在20世纪初席卷全国。1902年颁布的《钦定小学堂章程》规定地方办理小学堂时“均得借用地方公所祠庙以省经费”,1903年颁布的《奏过高等小学堂章程》规定“高等小学创办之始,可借公所寺观为之”,以弥补财力不足。[8]20世纪初叶,一整套新教育制度已经建立起来。1905年,清政府正式宣布“停科举以广学校”,结束了科举制度。此时,已建起公私立新式学校4 222所,到1911年,迅速增加到52 348所[9]。
庙产兴学的全国趋势,也不例外地影响到了边疆地区。近代中国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村落兴办现代小学最能反映教育现代性在乡土中国的复杂历程。[10]在清政府“废科举、兴学校”之前,大理的革新潮流已先至。大理人周宗洛、杨楷、张锡铭等知识分子游学日本归来后,即锐意创办新学。1905年创办学务公所。杨楷、张锡铭分赴城乡演说,劝导办新学校。仅数月时间,就成立初等小学校100多所,几乎普及到有村即有学校。之后,县教育会及城乡教育会随之成立,县教育会附设教员讲习所。据《大理县志稿》记载,这一时期大理创立的小学校分公立、城立、乡立、私立。男子小学校有公立6所,其他初等小学校110余所。单独设立的女子小学校有公立6所。乡立初等小学办学地点主要设在各村的文昌宫、关圣殿、土主庙(即本主庙)等村庙,办学经费主要来自各村的公田田租。[11]7 - 22 L村有史记载的学校正是产生于此时,“第四区乡立第五单级初等小学校设在上龙龛村土主庙,六十名学生”,这是L村最早的學校。与县志记载有所不同,村里老人记忆中30年代的学校设在文昌宫。当年曾经在文昌宫内就读小学的老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文昌宫没有佛像。文昌宫有两层,二楼的后墙上有一个龛,供着孔子牌位。每年阴历八月二十四左右,也就是打谷子前后,老师会带着学生祭孔,要磕头或者行鞠躬礼。村里面管事的人也会出钱请老师同学吃饭。(张茂元)1
解放前,学校在上村文昌宫,聘请村里有文化的人来教。老师的工资由村里的公田出。只有一个老师教,名叫杨珂,也是本村人。杨柯老师是大理一中毕业的,教国文、算术。当时中村的学生也到上村读。(杨愿)2
L村既有文昌宫,也有本主庙。文昌信仰以道教文化为基础,在其形成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儒学、佛学文化。文昌帝君,是保护文运与考试的神祇。本主是大理地区的宗教崇拜,护佑本村本土。二者所管辖的祭祀事宜并不同。云南的文昌祠庙在清代大量修缮、修建,滇中和滇西地区正是云南儒学发展最好的区域。文昌宫曾经广泛存在于大理村落的祭祀空间,但由于清末杜文秀起义,儒学与文昌宫受冲击,加之废庙兴学的大趋势,大理地区很多乡一级的学堂是在文昌宫的旧址上开办。1915年,袁世凯政府发表《筹办义务教育令》,大理地区根据规定,继续大办新学,积极推广小学教育。大理县增加至209校8 500人。[12]961925年,大理县发生大地震。许多学校房屋倒塌,接踵而来又是旱涝灾害、盗匪四起,学校师生纷纷避祸,学校几乎停废过半,大理地区的小学教育严重衰退。1929年,云南省政府制定了《云南省教育行政方针》,省教育厅随之制定并颁布《云南实施义务教育须知》,要求儿童完成4年初小的学业,领取初小毕业证书,凡学龄儿童都应强迫就学。大理县遂于民国19年(1930年),制定义务教育推行计划,积极恢复停办的小学,增设初级小学,共有高、初级小学176所,232个班[12]97。
从史料来看,最早设立在上村本主庙的乡立初等小学很可能在大地震后停办。其后,在国民政府兴办义务教育的形势下,L村重新设立学校,地点就在上村文昌宫。重新建校的具体时间,没有档案记载。现在L村完小的校史介绍学校建于1927年,佐证了上村文昌宫在20世纪20年代被改建学校。1930年代,因为政府增设初等小学,L村的上登、下登就近占用了村庙,也分别建了学校。中村及周边的回族村主要依赖经堂教育,没有设立学校。
当时的小学都以村为单位。上登的小学在文昌宫。下登的小学在海晏庵旁边。老师都是村子自己去请,请老师一年给几担米,都由村里出。村里有校董,主要管老师的生活和学校的后勤,校董是为学校服务的。学校的管理是由县教育局负责。当时我们村子归清碧区管辖,清碧区的高小只有两个校点,上末和丰呈庄,其余各村只有1 - 4年级。村小毕业凭毕业成绩到高小就读。(张茂元)
笔者田野期间,L村出生于20世纪20 - 30年代的老人仍不少健在,这代人年幼时正是国家大力推进学校教育的时期,村村有初等小学校,使得这批人几乎都受过新式学堂教育,其中不乏女性。民国初年,大理城里的学校已分设男校和女校,但在乡村一级的学校没有男女分校。当时农村里能上学的女孩很少。
上登的何奶奶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在村里的老年妇女中非常罕见。受过教育的女性实现了命运的转向,但她的同龄女性中大多是文盲,一生务农。
我们一个班四十几个学生,只有三个女生,都是家里有钱的。(李厚本)1
我是高小毕业,小学一年级老师就教写毛笔字。初小在村里读,高小到丰呈庄上学。因为我读过书,50年代末我被招工到昆明机床厂工作,学制图。(何奶奶)2
生产和再生产这种建立在人人识字基础上的、世俗的和大众的文化,是农业社会不可想象的事业。只有国家才有能力和意愿进行大规模的和持续不断的教育,在地方家族關系的单位之外进行人的生产和再生产已经成为规范[14]。乡村中的学校是村落中制度化的组织和空间。现代学校作为现代国家进入乡村传统社会的制度化组织,始终都在为培养国民而努力。现代学校进入乡村仅仅百年的历史,却极大促进了乡村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向。
三、学校与私塾并存:新旧知识分子共育人
回溯村落的教育历史,离不开延续千年的私塾教育。清末废除科举办学堂之后,私塾迅速在乡村衰败,但并未绝迹。1929年,云南省厉行义务教育,对私塾勒令改良,绝大多数私塾都被以行政手段强制改为小学校。但到20世纪30年代,L村的正规教育(乡立小学)和非正规教育(私塾)一直并存。除了初等小学,L村还存在两种“私塾”。
李敦是下登人,品行很好,在喜洲几大家族都教过私学,特别是尹家。他教老学,讲四书五经。后来李敦回村里办夜校,其实就是在家收几个学生。我也去学习,跟着李敦学习论语,学习仁义道德,道德性在那时就打下了。从不说假话,不管什么运动,都没有做过出卖良心的事。(张茂元)
L村很有学问的儒生李敦先生曾被喜洲大家族聘去授业,私塾被改良后回乡,在家收徒授业。另一种形式上的“私塾”由新知识分子开办。毕业于大理省立中学,做过记者的文化人李檝回到L村办起了教“新学”的私塾,主要教高小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的孩子,当时村里有很多学生跟随他学习。
我在丰呈庄完小高小毕业后,回村上了两年私塾。在村里办私塾的老师叫李檝,是大理省中毕业的,很有学问。他主要是教新学,数、理、化、英语都会教。他有五六十个学生,周围村子和海东的人都有。(李春宇)1
李檝是大理省中毕业的,在昆明当过记者。他主要是教新学。数、理、化、英语都很厉害。李檝接收的学生有些中学毕业准备考大学的,甚至外地来的,他还能专业补习英语。我的文化主要来自村里这两个老师。(张茂元)
走访L村很多老人后得知,自设“私塾”教学的李檝先生与在下登村小任教的赖汝媛老师是夫妻,接受现代教育的夫妻俩从省城返乡教学,启蒙乡里孩童。当年跟随村里新老文化人李敦、李檝学习过的孩子,如今已是耄耋老人,依然感念当日老师的授业。他们也成为村里文化人的代表,并传承了上辈知识分子回报家乡的视野。
清末民初,大批大理学子赴海外留学,或是到省外高校求学,这些知识分子深刻地影响了近代大理的政治、文化、教育进程。那时的大理留学日本45人,留美9人,还有留苏、留法的学子。L村也有一位学子李澡在留日学生之列。[15] L村的高龄老人都还记得李澡。
李澡先生很有学问,过去本主庙前面有戏台,上面的对联都是他写的,还给很多人家写过寿序2 。后来我们村里没有人会写寿序了。(张茂元)
现代教育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变迁历程中所起的作用,从城市到乡村概莫能外。大批学成归来的知识分子希望以教育来启蒙现代文明、国家观念,培养自由民主的精神,推动了边疆民族地区的乡土社会走向现代进程。
四、新式教科书与乡土教材的编撰
在中国帝制时代,王朝国家缺少现代的疆域和国民意识,教育与国家认同也并未被直接关联起来。清末,中国开始了从帝国体制向现代国家的转型。教育塑造国民的国家共同体意识是现代国家构建的必然要求[16]。陆费逵在《中华书局宣言书》中指出,“国立根本,在乎教育,教育根本,实在教科书。教育不革命,国其终无由巩固,教科书不革命,教育目的终不能达到也”[17]。正是这个时期边疆学校教育使用新式教科书,使边疆民族地区的乡土社会面向了现代国家。
(一)现代课程和新式教科书
1904年的《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明确了历史教育的要义在讲“古来圣主贤君重大美善之事”,这样学生就可以学到“中国文化的由来”与清朝“列圣”的德政,从而培养“国民忠爱”之心。学生“具有爱同类之知识,将来成人后,即为爱国家之根基”[18]295 - 296。地理教育的要義在使学生“知今日中国疆域之大略,五洲之简图,以养成爱国之心”,避免“乡曲僻陋”之见。国文课要旨是使儿童学习“普通语言文字,养成发表思想之能力”。修身课的要旨是培养儿童的孝锑、亲爱、信实、义勇、恭俭、清洁的美德,“渐及于对社会对国家之责任,以激发进取之志气,养成爱群爱国之精神”[18]690 - 697。
民国建立后,颁布了一系列小学课程改革的方案。1912年,按民国政府颁布的《普通教育暂行课程标准》的规定,大理地区初等小学校设修身、国文、算术、游戏、体操、图画、手工、唱歌、裁缝;高等小学校设修身、国文、中华历史、中华地理、博物、理化、图画、手工、体操、游戏、裁缝、外国语、农业、商业。一律取消清末学堂的读经科。1923年颁布《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小学课程有了很大变化,设国语、算术、社会、自然、工用艺术、形象艺术、音乐、体育。1928年根据教育部颁布的《小学暂行条例》规定,高小初小都增设三民主义及党义童子军。1929年根据《小学课程标准》的规定,简化了课程,初小的社会、自然合并为常识科,高小初小的三民主义都改为党义科[12]108 - 109 。
教科书是一定时期社会政治、思想文化的反映。随着新式学堂迅猛发展,满足新式学堂和现代课程需要的教科书必然大量涌现。20世纪初教科书的启蒙是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不可或缺的基础性因素,在知识精英对大众进行总动员思路的引领下,教科书的启蒙构建了社会变革话语系统的基础力量。[19] 1912 年5月,教育部公布《审定教科图书暂行章程》,这是民国第一个有关教科书编审制度的法令法规。规定图书应于出版前呈教育部审定,教育部以公报形式宣布已经审定之图书,经过审定之图书可以在每册书面载明某年月日经教育部审定字样。1笔者调查中找到一本民国初在大理发行的国文教科书原书,封面上印有《共和初等小学国文教科书·第五册》,教育部审定,大理新民书局发行。2说明当时边疆地区使用的教科书已经与全国的要求一致。经比对,该册教科书是191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等小学),由民国时期著名的出版家庄俞、沈颐编撰,共8册。这套教材出版发行量很大,覆盖了当时中西部很多省份。这是民国第一套商务版教科书,倡明“注重自由、平等之精神。守法合群之德义,以养成共和国民之人格”“注重国体政体及一切政法常识,以普及参政之能力”“注重汉满蒙回藏五族平等主义,以巩固统一民国之基础”“注重博爱主义,推及待外人爱生物等事,以扩充国民之德量”[3]256。该册教材共50篇课文,使用浅显的文言文。课文内容大致可以归为以下的主题:认识身体与健康;认识中华历史;认识世界;认识植物和动物;认识气象;运动锻炼;认识民主革命;学习生活事务;学习传统文化。从课文内容可以看出,民国初年大理地区的小学所使用的国文教科书既具有启蒙现代文明、国家观念、现代健康常识的知识,也传递中华传统文化价值。知识分子怀着对民族国家的思考,将自身传统的文化品格和对自由主义、民主精神的向往,糅合进了教科书中。新式教科书的使用对于边疆学校提倡新国家、塑造新国民发挥了积极作用。
课程和教科书的载体是语言。语言是文化认同的标志,共通语比方言带有更强的国家色彩。民国政府和当时的学者多认为在边疆民族地区的学校教育中应该统一国语文,强化国族意识。“国语为教育之中心,亦即灌输思想知识、团结民族之工具”[5]492“边地夷民为我国领土与国民,历史既久,故向心力犹在,今欲培养国家观念,要当从历史、社会方面,启发其国族情感意识。以国语文统一民族及团结国家之教育或政策,自秦汉以来即已厉行之,以造成今日最广大的中华国族,前人努力之精神,未完之事业,吾人当继续之,完成之。即就吾滇论,如丽江一带之摩些族,洱海一带之明家族,1当其施行国语教学之初,扞格亦自不免,然今皆完全汉化,久矣混然无迹”[5]482 - 484。
大理是一个“汉夷皆通”的双语社会,白族在历史上长期学习汉文化,但通晓汉语的白族主要是成年男性,妇女和孩子多不通汉语。新式学堂虽已经深入大理坝子的每个乡村,然而,在国家力量难以企及的边疆民族村落,没有足够的师资和经费,现代化的过程仍很缓慢。从《云南边地民族教育要览》的描述来看,虽然推行国语教学曾遇抵触,但还是实现了彻底的汉化。“说方言、写汉字”是民国时期大理学校最常用的语言学习方式。“那时候初小的课都要用毛笔写字,天天都练大楷小楷”。(李春宇)“国家会运用日益强势的政府机器来灌输国民应有的国家意识,特别是会通过小学教育,来传播民族的意象与传统,要求人民认同国家、国旗,并将一切奉献给国家、国旗,更经常靠着‘发明传统’乃至发明‘民族’,以便达成国家整合的目的”[20]。边疆学校教育正是通过国语教育强化国族意识,塑造国家认同。
20世纪初期的学校教育课程取消读经,设立现代学科科目,充分显示出了政府改造传统教育制度,培养国民,建设现代国家的意图。在兴办各种新式学堂的同时,新式教科书的编撰,打破了二千年来儒家思想一统启蒙教育的局面。教科书带着开启民智的历史重任进入边疆,数学、物理、化学、外语、文学、历史、自然等教科书的启蒙直指现代国家及社会。
(二)编撰乡土教材
清末《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规定历史“尤当先讲乡土历史,采本境内乡贤名宦流寓诸名人之事迹,……以动其希贤慕善之心”。学生入学的头两年必须学习“乡土历史”,尤其了解地方上的古代乡贤、名宦、流寓等名人的事迹。规定地理“尤当先将乡土有关系之地理,以养成爱乡土之心”。带领学生从学校附近“指示其方向子午、步数多少、道里远近”“次及于附近之先贤祠墓”,偶尔“带领小学寻访古迹为之解说”,使学生“因故事而记地理,兼及居民之职业、贫富之原因、舟车之交通、物产之生殖”。地理应悬挂“本县图、本省图、中国图、东西半球图、五洲图于壁上。[18]295 - 296
1905年,学部尚书张百熙奏请天下郡县撰辑乡土志,用作中小学乡土教科书。同时,又发《乡土志例目》,全国掀起了编纂乡土志的高潮。大理新式学堂的创办者将乡土文化引入学校教育,融合国家知识与乡土经验,希望培养学生爱乡爱国的观念。这时期大理本地知识分子先后编撰了《新编太和舆地歌括》2《太和县乡土志》《大理县乡土志》等乡土教材。《新编太和舆地歌括》的编辑时间为1905年,刊刻時间为1906年,编者为杨楷(字可式)。《大理县志稿》记载,“楷又于周历各村之后编有太和舆地歌括一卷,为各校考查乡土之用” [11]7 。关于该书的编辑缘由,周宗麟为该书所作的序中写道:“乙巳冬有推广初等小学堂之议,可式杨子与张光文明经并丞邑侯寿乔先生命,周历三乡,广为劝导,时阅两月,计增学堂百余之多,亦云勤矣。乃于昕夕之暇,复取三乡村名编为四言,缀以韵语,纲举目张,颇便初学夷考。”1当时大理学堂已经逾百,编乡土教材就是为了在初等学堂开展乡土教育。《新编太和舆地歌括》开篇就是“太和之地,大理首邑。古昆弥国,汉名叶榆。苍山屏列,洱海环抱”。大理被汉朝纳入郡县的历史和地理状况清晰明了,书中包含大量地理知识,罗列了太和县从龙首关到龙尾关,共196个村落和苍山19峰、18溪的名称,并点明了其方位。还包含有部分村落的村名来历、物产、营生等。有关于村名来历,“龙王庙南,是为才村。古多人才,以此得名。”有关于物产方面,“古生之南,为新溪邑,南为石岭,多产工鱼。”“银桥之南,为下银桥,民多植蓝,利源独辟;产高河菜,厥味尤奇”。全书321行,均以四字韵语编成,读来琅琅上口,非常适合作为小学生教材。从此,地方文化真正走入民间。
1904年 - 1905年,大理曾编《太和县乡土志》。1912年,周宗麟在此基础上又编撰了《大理县乡土志》,并于1926年修订再版。在序言中周宗麟写道“编成于清末光绪甲辰乙巳间,尔时创设新制学校,学部征求各县乡土志书以为教本。吾邑素无县志。即府志自康熙间黄元治纂修后,二百余年来亦无有赓续者。故此乡土志事多草创,著笔较难于他县也。但又此蓝本,民元纂修大理县乡土志,多所根据。今又忽忽二十余年矣,时势迁移,人事部分颇有增损,用与时合、惟学术简陋,舛误恐多。邦人君子,尚希有以教之”。2《大理县乡土志》参照县志的基本格式,分为10个篇章:地志、地理、建设、食货、社交、学校、武备、祠祀、人物、杂志。其对大理建置沿革的描述,明确表达了汉以来大理地区就隶属于中央王朝的合法性。作为一本小学乡土教材,对曾经显赫的南诏、大理国历史,并未予以宣扬,反而在历史、地理、建制的描述上都体现出强烈的中原认同。显然是一本具有国家视角的地方历史教科书。
在乡土社会中,国家认同的根基仍建立在乡土认同之上。大理在20世纪初期就已经有了本土知识分子编撰的3种乡土教材,可见当时大理知识分子在爱乡爱土的观念之下投入乡土教育的热情以培育国民意识表达对国家认同的迫切愿望。20世纪初的边疆学校教育塑造国家认同和地方认同能并行不悖,正是因为乡土的历史记忆和文化传统有助于成为塑造国家认同的纽带。
五、结论
清末民初,在启蒙和救亡两大主题下,亟需培育新国民。一批留学归来或是在外求学的大理知识分子返回家乡,投身教育,建新式学堂,推动了边疆学校教育的发展。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推动学校教育进入充满地方知识的乡村社会, 与地方传统社会全面展开磨合与互动。最终使现代学校与乡村社会的知识传统联系在一起,进而深远影响了大理。
L村的学校产生于20世纪初建构民族国家的背景下,通过庙产兴学,现代学校教育进入边疆民族村落。一方面通过开设新课程选用新教科书培育国民,建构国家认同。另一方面,本土知识分子编撰乡土教材,开展乡土教育,培养爱乡爱土的观念。把个人对乡土的真挚情感,转化成对国家民族的爱,使地方认同成为国家认同的纽带。社会认同也是通过互动来构建和再生产的。在互动中循环着的,是一种经过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知识和共同的回忆编码形成的“文化意义”。共同拥有的文化意义的循环促生了“共识”[21],而共识能巩固集体认同。乡土社会里的文化是复杂的,尽管有共同的空间,但受过教育的文化人与没有读写能力的大众所拥有的文化并不完全融合。知识分子编撰的乡土教材进入初等学校,意味着知识分子掌握的地方文化开始普及,不再是脱离大众的精英文化。作为文化载体的乡土教材使知识精英与普通民众拥有了共同的文化记忆和地方认同,成为共同体,进一步巩固国家认同。L村的案例表明,乡土社会的国家认同需要建立在乡土文化认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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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曾祥慧]
收稿日期:2021 - 10 - 22
基金项目:国家民委民族研究项目“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视阈下的中国民族教育政策研究”(2021 - GMD - 088)
作者简介:章光洁,云南大学职业与继续教育学院教师,民族学博士(昆明,650091)。
1梁永佳在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民族认同多层次论”的基础上,提议采用“复合文化”的概念来描述大理喜洲的文化特色。参见:梁永佳.地域的等级——一个大理村镇的仪式与文化[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17 - 18。喜洲是大理坝区典型的白、汉、回民族杂居的民族村落,反映了大理作为多民族地域所具有的复合文化特征。
2L村原本包括上村、中村、下村三个自然村寨,民国时期随着村子规模变大,下村又分成上登、下登两村。
1笔者于2013年10月31日访谈L村村民张茂元,男,1929年生。
2笔者于2013年7月2日访谈L村村民杨愿,男,1939年生。
1 笔者于2013年8月17日访谈L村村民李厚本,男,1938年生。
2 笔者于2013年8月1日访谈上登村民何奶奶,女,1941年生。
1笔者于2013年8月18日访谈村民李春宇,男,1926年生。
2寿序,指祝寿的文章。
1 1912年5月,民国教育部颁布《审定教科图书暂行章程》,参见李桂林等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普通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456。
2 《共和初等小学国文教科书·第五册》,该教材由大理新民书局发行,现由中央民族大学乡土教材收藏与研究中心收藏。
1 明家,即民家,是民国时期大理地区对说白语的少数民族群体称呼,民家在1956年确立族称为“白族”。
2太和之名是因大理曾名为太和县。明朝设置大理府,大理府和太和县的治所同在今天的大理城。清朝大理地区设大理府,建置与明代基本一致。民国裁撤大理府,太和县改名为大理县。
1参见杨楷:《新编太和舆地歌括》,云南省图书馆古籍藏本,1906。
2参见周宗麟纂修:《疢存斋大理县乡土志》,国家图书馆古籍馆藏本,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