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开时
2022-05-09漫不惊
漫不惊
我们的一生就像流星,穿梭在邈远浩瀚的宇宙,在寂静中消逝。但我们曾经存在过,那与大气摩擦迸出的火花、拖带的星轨可以证明。于是,我们穿行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绽放出火花,然后铭记。
但那段时光对我来说,像梦一样不真切。
栅栏门上有铁链拴着,最多只能打开一人多大小,钻过去后,耳后纠缠着门链相撞的“丁零”声和街上杂乱的声音。
从大门前第一个路口左转,远远地看见门前有两棵核桃树的就是我家。一共三层楼,蜗居着七户人家。楼对面是另一栋一模一样的楼房,也藏着七户人家。外墙本来漆成红青相间的颜色,但都已不规则地褪去。每栋楼侧边都有数字,趾高气昂地挂着。墙砖冷冷地暴露在外,砖缝间不齐整的水泥已脱落,留下浅浅的黑痕。
阴暗的白炽灯惨淡地映着地面,凹痕深陷、积满灰尘的木把手和潮湿的墙面一齐散发着一股霉味,墙角的电线乱缠着,其间几根断掉的垂下,吊在人眼前。
回家后,我倒在床上,盯着龟裂的天花板。我的房间有两扇窗户,嵌在书桌前和床边,它们透过的光线还算仁慈,不至于让房间也昏昏沉沉。我转向床边的那扇窗子,它一半被旧纸板糊住,另一半透出天空,但天已经阴了很久,灰蒙蒙的。
不一会儿,煤气灶点火的声音顺着门缝传过来。我拿出练习册,胡乱写了几笔,便打开房门,走向饭厅。我们一家围坐在桌旁,父母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我一点一点地扒拉着晚饭。
“我有东西落在西门口,你吃完饭去取一下。”父亲说。
“哦。”我抬头看看外面,阴沉的天空又黯淡了几分。
要去西门口,需从我家走约莫二里路,路过小学和一个园圃。我收拾衣服的时候从书桌前的窗户望出——从这里恰可以看见园圃,影影绰绰的,露出石廊的一角。那里的路灯还没亮,只能看见灰暗的一片,不时有人从那片昏暗中走来,或是径直踏入那片灰暗中。
天上一片灰蒙蒙,不剩多少亮光,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在这灰色的天幕下显得黯淡阴森。沿着路走,不时有人经过,他们步履匆匆,眉头紧锁,或是慌慌张张,前顾后盼……
所有人都很疲惫,包括我。我们为了忙碌而忙碌,像时钟上的指针一样精确而单调地一圈一圈走着。偶尔瘫在沙发上不厌其烦地换着节目,也只是上发条间隙的短暂停顿,继而重新运作。
转过街角,左手边是一个园圃。园子不大,左侧是一条石廊,正是我刚刚从家中看见的那条。有条小径从路边通入园中,两旁错落着半人高的灌木。小路在园子中间的地方分成两条,一条转向远处再折回,通往石廊,另一条折到路边。两条小径上都有一条长椅,长椅之间的草坪上种着一片山茶。这些山茶厚重饱满,枝干弯曲垂下。
我从这里经过时,园里有一些人,大多是为走近路取道的。幽绿色的园子里缀满了流动的红色、紫色、橘色的人,但在风中摇曳的山茶却显得孤独寂寞。
我返回家時已经很晚,灰沉沉的天空彻底染成了黑色,老式路灯在黑色的海洋中柔柔地洒下橘黄色的光,像雨中一个个孤零零的伞篷。让我意外的是,在靠近园子的一个伞篷下,一个橘黄色的孤单的身影久久地站在那里。
我不敢相信这个时间会有人在园子中驻足,于是便站在路边,饶有兴趣地看向那个背影。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孩,略显纤弱消瘦,整整齐齐扎好的马尾悬在脑后,在脖子上懒懒地披散开。她整个身子向灌木丛微微倾斜着,两手背于身后,右手食指听话又俏皮地衔在左手中,双脚微微踮起。傍晚的灯光温和地披在她身上,泛起一层金色的涟漪,默默地在夜空下闪耀。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大概是在看那几丛山茶。山茶花沉沉地压着枝条,被繁茂的叶片拱着,轻柔的花瓣一片片团起,绣球样慵懒地开着,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橘黄色。它们掩映在披着金光的叶中,恰似海洋里遍布的明亮的小岛。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脚步声,她轻轻站定,缓缓地转过身来。因为觉得唐突,我扭正身子,紧了紧父亲的东西走回家去。
家里新换的白炽灯不像楼道中的那个一样苟延残喘,反倒亮晃晃的,照得人眼疼。我盯着惨白的天花板,脑海中满是那个背着手、踮着脚、在灯下看山茶的背影。
天上的云层厚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阳光被层层销蚀殆尽,以往昏沉的四周更加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看不真切,所幸我们大都已经习惯了昏天黑地。
自从那晚看见她后,那个背影便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于是我有意在放学后经过园子,想要再遇见她—— 我连她的长相名字都不知晓。
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仿佛笼着一层阴云,像是被阴沉的天气传染了一样。我提着书袋,打量着书店的发票——上面印着二号。我是那家书店的常客——倒不如说是屈指可数的顾客——今天并没有看见以前那些经常买书的人,我是赶着下午刚开始营业的时间来的,因此不由得对那个在我之前的人产生好奇。
再抬头时,前面不远处就是那片园圃,绿叶仿佛染上了灰尘,无精打采的。走近时,我才看见花丛中几朵淡粉色的山茶花羞涩地露出,像刚到新地方的小女生一样畏畏缩缩,再远看时,我看到了一条熟悉的整齐的马尾辫。
她今天换了一身粉红的卫衣,坐在园子靠里的那条长椅上,修长的脖颈微微弯下,低着头。我从小径踱近,走到了另一条长椅边,隔着灌木与花丛看她,原来她正捧着一本书细细读着。天气虽说阴沉,但光线还不算太暗,四周无人,只有微微泛起的风声和山茶花悠悠的香气。我轻轻坐在椅子上,拆开书翻看起来。
在两道灌木、一丛山茶后面,是她在静静阅读,我依稀能听到她轻翻书页的声音。晚春略显躁动与张扬的风阵阵掠过,拂动了草条与枝叶,山茶醇美芬芳的香气伴着醉人的晚风缓缓弥漫开,我似乎能看见那厚大繁美的花朵在眼前绽放。枝叶晃动的窸窣声和斜墙后流浪猫的呢喃混着,声声送入耳中。
没一会儿,我就变得心神不宁,眼睛扫过一行行文字,双耳却支棱起来,在风声中分辨着她的声音。书本上的一个个字似乎在汇聚,在糅合,在展开,在纸上织成了一个背影——一个挺拔的背影,一个梳着马尾静静翻着书页的粉色背影。风朝我刮来,似乎变得更大更急。我看见一朵朵山茶花不住地在风中点着头,在叶片上休憩的蝴蝶、花间游嬉的群蜂都飞向我的身后,它们在呼唤。身后是一个我并不知晓名字的陌生人,本应忽略的陌生人。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我,她偏离常规的行为,或者说本应算正常的行为像皎洁的月光一样给我带来一缕光亮,让我沉醉。其实也不难想为何一个背影令我痴缠不已,因为我们反倒把那些在芜杂与急迫中偶尔放慢节奏、收拾心情的人看作异类。
我缓缓偏过头去,尽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却看见她正看向我这边,不过眼神落在别处。那双闯入我眼帘的眼睛,那双乌黑深邃、覆盖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使我心神一荡。双眸中的温和与幽深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如同林间深潭一样幽寂。同时,思索的神情又给她添上了一点理性和冷峻。
我们都在思索,但常常是木然机械地循规蹈矩。而她灵动澄澈的眼神令我完全地沉沦,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她已经把视线移向了我。当我察觉自己的唐突,不得已和她对视时,那双眸子变成了玩味和好奇。这次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慌乱,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逃离。我起身时,发现她身旁有个和我一样的书袋。几片山茶花瓣轻轻飘落,像在轻笑,又像在祝贺。
家对面的楼房每一扇窗户都亮着灯,看上去像漫漫长夜中的一座座孤岛。父亲窝在沙发上不厌其烦地换台——他似乎已经翻第三遍了。我看着他,许久才说:“爸,花园的茶花快落完了。”
“唔,快夏天了,这很正常。”
他的话简约得过分。
随后又是沉默,除了电视里主持人卖力的应和声。
我緩缓走回卧室,看着外面漆黑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风——大概要变天了。我突然想到,落下的花瓣也会怜悯与默哀。
噼里啪啦的声响并不只来自热闹的鞭炮,反而更多源自冷清的雨声。
大雨连着下了几天,天空彻底蒙上了一层深灰的面罩,世界在纷繁的雨点中变得模糊与陌生。熙来攘往的人群与平日一样,但都多了一把深灰色的伞和一分烦躁的心情,他们踏出的水花声,响成一片不和谐的鸣奏曲,不断敲击着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
在撑着伞来石廊的途中,我明白了“白雨跳珠”的意蕴。同样,一丛丛本就日薄西山的山茶自然无法经受住暴雨的摧残。原本应当一片片凋谢的萧索过程,变成一蓬蓬饱满的花朵渐次坠落,沾泥带露,浅浅泡在泥水中。
在四周纷杂的雨声中似乎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一手提着收起的雨伞,另一手背在身后,正轻轻地一步步走过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映着身后石廊外倾泻的雨幕,象牙般纯净的脸庞映着那闪烁的双眸。见我发现了她,她微微偏头,露出风信子般甜美的微笑。大雨不断冲刷着地面,噼啪声不绝于耳,但我从未感到世界如此空旷。
她笑过后便轻抿嘴唇,缓缓踱开。我们之间仍是同那天一般,大约隔着一个花丛、两道灌木,但又似乎从来没有距离,一道游丝般不可见的线系在我们之间。我们一起看着山茶花的落下,它们下落时花瓣在空中轻颤,像在挣扎,又像解脱。但不同的是,有一朵白色的山茶花迟迟不肯归于沉寂,倔强地悬在枝头,等待花瓣一片片飘下。在最后一片花瓣飘落后,它才像断了线的木偶,一头扎入水中。这凄美的一幕结束之后,我们先后离开了花园,没有告别。
日落之后,雨声渐歇。不一会,世界又归于沉寂。父亲的鼾声伴着檐水滴落声,交织在夜色中。
辗转之中,我发现柔顺的银白色月光洒落在我床上,映亮了我的房间。我以为月亮已经出来,便翻起身倚在床头,向窗外望去。
但并不是,积云掩盖着半数天空,月亮整个被掩在云后,只是在天幕中泻出明黄的一片,夜空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一半沉寂在阴云下,染上深沉的墨色,另一半被月光笼缠。夜空像是开启了一扇无形的门,半洒的月光便是门中溢出的光亮,在呼唤我去追随。我不由得伸出手,尝试轻触那飘洒的光晕。但我的手既不能融入无边的寂寞的黑暗中,也无法触碰那四射的光线。窗前泻入的月光从我的指缝间淌过,缓缓流到我身前。我既没能沉于黑夜,也未能追随光明。
我不由得想起她,想起她的双眼,想起她的微笑。我没和她说过话,没在花园以外的地方见过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脑中重现。
正回想时,那团云掩住了整片月光,天空、窗棂、我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像那扇门一样关上,离我而去,像相交线经过交点后便渐行渐远。我的手在空中抓了抓,但并没有抓住任何东西,一股怅然若失感涌上来。我突然很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夜晚,回到遇见她之前。
水迹未干,斑驳纷杂地铺在路上。我听见走路时双脚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咚咚声正穿过树叶的缝隙,再一点点传回来。
花丛下是七零八落的茶花的残骸,空气里弥漫着雨后初霁的潮湿的泥土味,混着它们最后的馥郁。在园子靠里的长椅那,灌木丛上有一抹不和谐的白色。
一张纸条别在衔着晨露的灌木丛中,上面能看到未干的水痕。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匆匆扫了一眼,再远远看路上匆忙来往的人,我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但那不重要。她是谁,她从哪来,她要到哪去,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轨迹曾经相交,在交点上迸发的火花像雨中的山茶花一样凄美。
我们像山茶花一样绽放、摇曳,也自然要在凋零前绽出芳华。
看看布满青苔的檐顶,在层层石瓦后,一抹霞光正悄然绽放。
“爸,为什么园子里不种玫瑰要种山茶啊?”小时候,我坐在父亲肩上,奶声奶气地问道。
“大概是因为,山茶花的花语是理想的爱,很美,很动人。”
“理想的爱是什么啊?”
“就像,就像那种只要遇见,就能感受到全世界的感觉吧。”
屋里寂静无人,一道阳光射入,打在书桌上。上面有一朵干枯的山茶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花朵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