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中的平民视角与国家叙事
2022-05-08谢欣铭
□ 谢欣铭
《山海情》讲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宁夏西海固人民响应国家东西扶贫协作政策的号召,完成异地搬迁,并在福建的对口帮扶下通过辛勤劳动和不懈探索,将风沙走石的“干沙滩”建设成寸土寸金的“金沙滩”,最终实现“山川欢颜,水土重生”的脱贫励志故事。该剧以个人命运描绘时代蓝图,展现福建对口扶贫宁夏的“闽宁互助”模式的发展,真正实现了“平民视角、国家叙事、国际表达”的创作要求。本文将从人物群像的立体表达、守正创新的叙事结构、时代浪潮下的乡土社会变迁等方面对本剧进行具体分析,以期为当代主旋律影视作品提供可借鉴的创作路径。
鲜活立体的人物群像
《山海情》以东西扶贫协作“闽宁”实践为主要内容,摒弃了许多主旋律电视剧浮于表面的弊端,着眼于表现在时代洪流下,“人”怎样奋斗,“家”怎样离散,“村庄”怎样变迁。剧中有人,有人性,有人与土地、人与心灵的纠结和变化。“叙事作品对人的根本性精神问题的触及,决定了作品的生命感,决定了作品的品质”,《山海情》不仅是一百多万吊庄移民的变迁史,更是他们的心灵史。剧中的每个人物都生动立体、有血有肉,不像编剧虚构的人物,而是真正鲜活的人。他们从“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涌泉村到戈壁荒滩上的玉泉营金滩村,从无到有建设着他们的新家园。
基层干部:无数的“马得福”。村官马得福是无数奋战在脱贫攻坚一线的基层干部们的缩影。在二十余年的脱贫路上,各色人物来来去去,新旧篇章不断更迭,而马得福始终是串起剧中各个章节和情节的关键人物。《山海情》中的每个人物都有着人性的光辉,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们同样有着缺点和不足。编剧没有把马得福塑造成无所不能的能人,面对昔日青梅竹马的李水花,他有柔情的一面;面对接二连三的困难、顽固不化的村民,他也会口不择言骂“刁民”。马得福在第一章《吊庄1991年》出场时还是个刚从农校毕业的愣头青,刚来报到便接到了追回逃跑的吊庄户这个“烫手山芋”。从苦口婆心劝回吊庄户,帮助村民完成“吊庄移民”工作,到软磨硬泡相关单位给金滩村供水供电,鼓励村民们种植双孢菇,再到后来动员涌泉村响应国家政策迁村……他心怀将戈壁滩建设成“塞上江南”的愿景,投身热爱的扶贫事业。水滴石穿、涓滴成流,他默默奉献,一步步带领村民们走向美好生活,真正做到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正是因为千千万万个“马得福”恪尽职守、埋头苦干,扶贫工作才能顺利推进,最终完成脱贫攻坚的伟大事业。
女性群像:香远益清,遗世独立。《山海情》塑造了一组独立自强的新时代女性群像。剧中的的李水花巾帼不让须眉,真正体现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精神。生在贫苦人家的李水花,无法自由选择婚姻对象。她虽与马得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只能听从父母之命,被父亲以一头驴、两笼鸡和两只羊的彩礼“卖”到了邻村素未谋面的安永富家。可她没有怨天尤人,为了寻找新的出路,她用破旧的板车拉着残疾的丈夫和幼小的女儿,冒着风沙走了七天七夜,从苦水村走到金滩村。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终点后,李水花面对激动的马得福有些羞涩地说,“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知道,我有这么金贵”。李水花朴实的话语是她乐观坚韧的真实写照,同时又让人无比心疼。李水花人如其名,象征着黄土里生生不息的希望。静水流深,她的温软柔和中带有坚毅刚强,风雨压不垮,在苦难中开花。在村民们为是否种植双孢菇犹豫不决时,她第一个站出来贷款种菇,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后来,在村里开杂货铺,在县里开商店……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过上了好日子”。李水花是千千万万中国女性的缩影,面对生活的一地狼藉,她们不逃避、不放弃,永远与生活抗争,永不停止奋斗的脚步。
白校长的女儿白麦苗是剧中外出务工年轻人的代表。勇于走出大山的白麦苗,靠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带领海吉女工获得了工厂领导的信任和尊敬,为制造业腾飞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奋斗至工厂管理层后,她回到闽宁镇担任闽商投资工厂的负责人;事业有成后,她不忘反哺家乡,走出了属于自己的成长轨迹。
援宁人员: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脱贫攻坚战略与“闽宁协作”模式有“援助”和“接受”两个主体,福建方面的援助者以扶贫干部陈金山、吴月娟和菌草种植专家凌一农为代表。县长陈金山在脱贫工作中积极推进西海固地区“劳务输出、发展庭院经济”的发展模式,解决了农村剩余劳动力过多的问题,有效改善了当地村民的生活。
陈金山的老师凌一农教授是金滩村脱贫的关键人物,他怀着满腔热血扎根在金滩村这片土地上,与村民们同吃同住打成一片,悉心指导大家种植双孢菇。菇价下跌后,他四处奔波为金滩村的双孢菇寻找销路。为了不让菇农丧失信心,他瞒着所有人自行补贴高价收菇。凌教授性格执拗,有着知识分子的气节和风骨,两鬓斑白的他为了菇农的利益和低价收菇的商贩大打出手,断了一根肋骨。凌教授为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所奉献的一切,村民们都看在眼里,得知凌教授要走大家自发捧着枣子、山鸡和各种土特产前来送行。金庸在《神雕侠侣》里写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凌一农教授就是真正的“侠者”。他不求回报,投身于脱贫攻坚事业的大潮,但他所付出的一切,祖国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
精神脱贫:传道授业。脱贫攻坚精神是《山海情》全剧的灵魂。贯穿全剧的,不仅有物质层面上的脱贫致富,还有精神层面上对文化的探索和追求。村民们摆脱愚昧,获得启蒙;孩子们接受教育,走出大山,向外扎根。在精神脱贫的道路上,富有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校长白崇礼是金滩村的灵魂人物。白校长是来自南方的文弱书生,拉得一手好琴,为了爱情和理想扎根西北,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乡村教育事业。围绕白校长,创作者着重叙述了挽留辍学生与合唱比赛两件大事。为留住那些不满十六岁就想辍学打工的学生,他不惜拦住大巴车挨个劝说,甚至找上教育局领导,但还是无力改变学生们纷纷辍学务工的现实。马得福来劝说白校长,白校长却不领情,他认为外出打工是个“糖衣炮弹”,“让你们心甘情愿地往里头跳。条件变好了,你们就觉得读书没有用了是吧”。当村民们沉溺于打工就能赚钱的假象中时,只有白校长清醒地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他的那番话放在今天依然适用。《山海情》通过对白校长这一典型人物的刻画,聚焦乡村教育工作者们西西弗斯式的困境,揭露了隐藏在脱贫致富表象下乡村教育的问题与危机,拓宽了农村题材主旋律电视剧的内容边界和思想深度。
为了给孩子们留下美好的回忆,白校长冒着撤职的风险卖掉闽商工厂捐赠的四台计算机给孩子们定制校服,翻修操场,让所有人参加县里的合唱比赛。最终,在炫目的聚光灯下,在洋溢着孩子们青春与激情的歌声里,他为自己二十多年的教师生涯画上了句点。《梦的翅膀》一章以白校长同时收到免职通知和在校生打工禁令结尾,颇具理想主义色彩的同时又饱含人文关怀。
守正创新的叙事结构
《山海情》全剧短小精悍,采用了主题式和单元式的结构方式,以时代变迁为叙事脉络,以闽宁互助、脱贫攻坚为叙事核心,在短短二十三集的时长里描绘了近三十年的岁月变迁,跌宕起伏的剧情仿佛一轴轴引人入胜的画卷徐徐铺陈在观众面前。导演将西海固人民脱贫致富的故事划分为六章,分别为《吊庄》《移民》《双孢菇》《梦的翅膀》《迁村》和《美丽家园》,六章故事对应六个关键时间节点,也引出了最具代表性的六件大事。其中,各章节的叙事围绕该部分的主题紧密展开,六个章节在时间尺度上前后呼应,在叙事层面上互相勾连,共同填充了脱贫攻坚这一框架下“闽宁模式”的鲜活血肉。
《山海情》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的人物,但其剧情却并非围绕主要角色展开,相反,剧中每个人物都为“脱贫攻坚”这一叙事主题服务。《山海情》有许多精彩的情节设置,例如马得福与青梅竹马李水花有缘无份,后与现任妻子相识相恋,百转千回,令人回味。但导演并未将这些情节作为引人瞩目的噱头大肆发挥,而是详细叙述了马得福说服村民“吊庄移民”整村搬迁、马得宝和李水花学种双孢菇、白校长与学生们圆梦合唱比赛等一系列故事,情节安排详略得当,将叙事重心始终聚焦于扶贫征程的奋斗和实践上。
《山海情》使用生活流式的叙事手段,每个章节之间常用旁白进行简单的背景介绍和转场,为主要故事的发展留足空间,而发生在章节之间的故事则被略去而成为留白。例如,上一章还无意于男女之情的马得福,在《迁村》一章已经有了新婚妻子,两人感情和睦。剧中虽并未描写两人相识相恋的过程,却通过马得福妻子三言两语劝走了闹事村民的情节,让观众自然体会到她的机敏与魅力,而她与马得福的结合自然顺理成章。这些留白为观众留足了想象空间,也容纳了生活的流动性与现实的多样性,鼓励观众根据自身的生活经历做出不一样的想象和解读,从而实现与剧中人物的共情。
时代浪潮下的乡土变迁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写道:“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在历史上,整个中国社会以农村为基础,而广大劳动人民是中国社会的基层。《山海情》能获得如此广泛的认同与共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剧组紧扣宏大命题和现实创作的交集——坚韧不拔、勤劳不屈的劳动人民。
差序格局与有机社会。“差序格局”这一概念由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出,他认为我国的社会结构与西方国家不同,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山海情》的核心叙事聚焦的宁夏西海固涌泉村,便是一个由生育和婚姻所维系、连结而成的巨大关系网络。涌泉村本称“李家村”,战乱年代,善良的李家先人收留了逃难的马家先人,历经几代的繁衍生息两族之间已不分彼此。同住村落之中,村民彼此之间有着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而每个个体也有着自己的亲属网络。这种网络以自己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笼罩着村里的每一个人。《山海情》虽然以马得福为针线串起六个篇章的故事,但也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群像作品,描绘出了乡土社会内部血缘、地缘关系的交错与融合。
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将社会组织结构大致上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机械组织,即社会;一类是有机组织,即社群或共同体。在机械组织中,成员们为了共同的目的或目标聚集在一起;有机组织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因为生长在一起而形成社会。我国的传统乡土社会是典型的有机组织(有机社会)。正如剧中的涌泉村,村民们之所以居住在这个村庄进而形成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村落,并不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目的或事业,而是像植物一样自然地从土地中生长起来,“他们平素所接触的是生而与俱的人物,正像我们的父母兄弟一般,并不是由于我们选择得来的关系,而是无需选择,甚至先我而在的一个生活环境”。但是,这样紧密的关系一旦形成,各种社会上或经济上的目的就能在家族关系中自然而然地得以解决。李大有家的房子着了火,全村人都来帮忙;村里举办百家宴,各家各户奉献出自己的力量。作为共同体的村落、家族,是中国社会结构下最基础最稳定的单元,在此基础上它逐渐成为经济体、政治体,甚至宗教体,最终构成了中国社会的基本面貌。
时代冲击下的熟人社会。在脱贫攻坚、东西协作扶贫的大背景下,涌泉村这一乡土社会既接受着国家扶贫政策带来的外部助力,也面临着许多新的困难与挑战。传统的乡土社会安土重迁,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也要葬于斯。以李老太爷为首的老一辈人坚决反对“整村搬迁”的国家政策,认为这是在“挖村里的根”。在这样的乡土社会、礼治社会、以家族为核心的社会,大家重伦常,讲秩序,认面子,讲人情,不讲法律约束,而是讲究教化。出现矛盾冲突时,人们往往先找德高望重的老人“讨公道”。正因如此,虽然有人家对“整村搬迁”的政策心动,却因老一辈人的反对不敢出头。随着国家现代化建设的不断推进,乡土中国也在不断变迁。中山大学吴重庆教授在《无主体熟人社会及社会重建》一书中提出了“无主体熟人社会”这一概念。他认为,当今的乡土社会仍然是熟人社会,但是它更类似一种“没有主体的熟人社会”,老一辈的权威在减弱,新生一代的青壮年成为新的权威。在涌泉村的整村搬迁中,年轻一辈的马得花和马得福用“人用两头根,一头连着先人,一头连着后辈”打动了全村人,最终带领全村走出贫瘠的大山,向外扎根,奔赴新的生活。
结语
正如片尾题词所写,“从秃山困地走到绿色金滩;从一息尚存走到生机勃勃;从穷乡僻壤走到富饶美好”。《山海情》是一幅描绘山乡巨变的时代画卷,也是一幅荡漾着理性主义浪漫、蕴含着现实主义真实的画作。该剧扎根生活的沃土,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叙写时代洪流下人民群众的奋斗故事,在时代浪潮中折射人性光辉,真正做到了“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为时代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