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和层次的“交叉”
——结构主义视域下的《命运交叉的城堡》
2022-05-07李沛琪
李沛琪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是当代文坛中公认的最有影响的意大利小说家,世界文学经典序列中不容忽视的后现代主义文学大师。从以《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为代表的早期现实主义作品,到寓言式的短篇小说、童话式的三部曲《我们的祖先》,再到受到现代、后现代创作思想影响的小说《命运交叉的城堡》《寒冬夜行人》《看不见的城市》,他的每部作品都各自构成一个独具魅力的世界,并不断在内容与形式上创新,向阅读者展示思维与思想的超越性,与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并称为“作家们的作家”。
《命运交叉的城堡》一书于1973年10月出版,分为《命运交叉的城堡》和《命运交叉的饭馆》两部分。小说借助于塔罗牌展开叙事,自称是受到保罗·法布里的启发,以及M.I.列克姆切娃和B.A.乌孜潘斯基等人符号学理论的影响,这种多重“交叉”的叙事方式,似乎使这部小说成为卡尔维诺作品中最难读的一部。
一、意义“交叉”的纸牌
(一)作为能指的纸牌
“能指”与“所指”来自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核心观点是语言是一种能够表达人类观念的符号系统,其中符号由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共同构成,能指代表着符号的形式(如“猫”这个词语的发音),所指代表着符号的意义(如这一声“猫”所提示人们想起的猫的形象、概念等),一对能指与所指是互相联结的关系,最终统一于某个符号(如汉语使用者会用“猫”的语音来描述“猫”的形象或概念,而不会使用“狗”的语音)。
小说中,进入城堡和饭馆的人都无法讲话,而因能指代表着符号的声音,故这些失去了说话能力的人物的所使用语言已经“断裂”,失去了能指。想要人物继续交谈、情节继续发展,就需要使“断裂”的语言重新恢复,找到新的能指。
发现纸牌后的人物开始识别纸牌、运用纸牌,让他们在自己所要讲述的故事中充当合适的角色,并赋予他们相互关联的意义。纸牌的出现替代了人物对话,人物们开始使用不同的纸牌来“讲述”各自的故事,如这段文字所示:
双手的颤抖和头发的早白都是我们这位倒楣的同桌所经历的一切的最起码标记:在这个夜晚,他被分解(宝剑)成为他的原始因素,经过了火山口(宝杯),经历了地球的所有时代,曾经险些成为水晶永久固化的囚徒(金币),经过树林(大棒)痛如刀绞的钻芽又重获生命,直到重新得到自己本身的人形,成为骑在马上的金币骑士[1]。
即使不能讲话,这个“犹豫不决者”依然详细地向城堡内众人讲述了自己如何被分解,后又穿越时代、历经艰难,最终重获人形。
在小说的世界里,人物的失语是为纸牌成为新的交流工具做铺垫的。同时也是能指从听觉到视觉的转换,只有城堡和饭馆里是一片寂静的,纸牌才能成功作为语言符号的形式——能指。在这里,卡尔维诺对“失语”别出心裁的设计,是为了实现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中“能指”和“所指”所进行的比喻式演绎。
(二)系统性原则
卡尔维诺在《命运交叉的城堡》后记中表示,自己从语言学家的研究中所获取的主要是确定每张塔罗纸牌的含义的标准是纸牌与其前后牌之间的关系。这种对于纸牌顺序的强调,体现了结构主义语言学在提出能指和所指的基础上进一步巩固这一对关系的系统性原则,“(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第二条基本原则:语言是一个由各种关系和对立构成的系统,其成分必须按形式上的区别加以界定。”[2]33能指和所指之间对应关系的确立,不是必然的,而是任意的,大多根据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差异加以确定,即语言没有固定的内在意义,差异是语言系统的基础条件。
卡尔维诺创建的“交叉”系统亦是如此。小说里的每张纸牌并没有固定的意义,而是普遍多义的,同一张纸牌在不同位置的意义是“交叉”的;每张纸牌的出现必然与其前后牌构成意义上的联结关系,整个系统里纸牌意义也是普遍“交叉”的。
在《受惩罚的负心人的故事》中,力量牌表示“遭遇歹徒”,是由于“力量”之后是“倒吊者”,因此,可以组合表示“遭遇歹徒、被倒吊在树上”的情节;而在《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中,“力量”后是“大棒五”“宝剑七”“金币五”,五、七等较大的数字意味着程度大,加上“太阳”可以组合表示与自然相关的、较大的力量,因此,这里力量牌表示“向自然发泄怒火”的意义,也是根据与其前后纸牌的联结关系(或在纸牌系统中的位置)推导得出。
卡尔维诺在自己的讲稿合集《美国讲稿》中也提到与系统性原则相似的思想,并为这种思想溯源,“卢克莱修就认为字母是不断运动着的原子,由于它们的种种排列才构成了各式各样的词汇与声音。这种思想被许许多多思想家采纳,他们都认为世界的秘密隐藏在文字符号的各种组合之中。”[3]342在《命运交叉的城堡》里,纸牌系统的组合不仅使纸牌自身的意义“交叉”多义,也让小说自身的层次和结构呈现“交叉”排列的样貌。
二、层次“交叉”的故事
(二)“纸牌路径”的“交叉”网络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第二讲“速度”的开篇,提到了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巴尔贝·多尔维利曾经摘录过的一则传说,大意是,查理大帝由于迷恋上一枚宝石戒指,对宝石戒指的每一位主人也产生了莫名的迷恋。卡尔维诺认为这则传说的真正主角是那枚戒指,戒指作为一个标识,引发了故事的起承转合;正如《疯狂的奥兰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叙事长诗)的真正主角并不是奥兰多,而是不断易主的、数不胜数的宝剑和盾牌。
而对《疯狂的奥兰多》进行改写的《命运交叉的城堡》也使用了这种叙事方式。在小说的纷繁人物和复杂情节之间,反复出现的纸牌不仅是人物进行表达的工具、情节意义得以呈现的依托,还是构建小说结构的基础元素。纸牌的“交叉”阵列来自卡尔维诺精心的设计,一个故事往往对应两个横排或两个纵列的纸牌。
同时,一组纸牌的使用顺序如果发生变化,将指涉完全不同的故事。例如,在《其余的所有故事》中,新出现的“金币女王”的故事与《阿斯托尔福在月亮上的故事》使用了同组纸牌,但纸牌的路径完全相反,故事就已经从阿斯托尔福游历月球,变成古希腊神话中海伦的故事。卡尔维诺使用了一种十分特别的讲述方式,每组纸牌的解读方式有两种,同一行纸牌的出现顺序和解读序列相反,引发的故事就呈现出完全相对的样貌。
第二部分《命运交叉的饭馆》对纸牌“交叉”阵列的设计更加复杂,它们的出现顺序是跳跃式的,纸牌“交叉”阵列呈现出立体的网状结构。从小说后记中了解到,第二部分《饭馆》的写作先于《城堡》,卡尔维诺先是试着把纸牌按照故事情节顺序排列组合,希望从偶然的排列中发现能够书写的故事;但因为始终不能把纸牌按照包容多重叙事的顺序排列起来,只好不断改变游戏规则、总体结构和叙述方案,最终呈现出三位立方体甚至多面体的复杂结构。
(二)对经典文本的“交叉式”改写
在整部小说最后一个故事《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中,卡尔维诺进行了一场对经典文本的“交叉式”的改写实验,即大部分行文直接引用、化用或转述了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麦克白》和《李尔王》(李尔王线)(1)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有两条平行的故事线索,一是李尔王与女儿,一是爱德蒙与爱德加,两条故事线索相互交织。的内容。
先简单归纳这三个悲剧的情节:
《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得知父亲死讯回国奔丧、遇到父亲鬼魂得知真相、通过“戏中戏”证实叔父是杀父仇人、错误杀死奥菲利亚父亲、奥菲利亚自杀、与奥菲利亚的兄长雷欧提斯决斗、母亲误喝毒酒死去、决斗二人皆中毒箭、哈姆雷特杀死叔父复仇成功、哈姆雷特中毒而死。
《麦克白》:麦克白立功回国路遇女巫、在夫人教唆下谋杀邓肯成为国王、谋杀邓肯侍卫和班柯等人、麦克白夫人精神失常而死、麦克白被削首而死。
《李尔王》(李尔王线):李尔王错分财产、赶走小女儿、失望流浪荒野、小女儿考狄利亚被俘遇害、李尔王发疯而死。
可以发现三个戏剧其实存在结构上的共同点,都是“得知某个讯息产生目标或欲望”“为目标或欲望实施计划”“结局”的模式。
结合小说中纸牌出现的顺序进行关联性研究,如表1所示:
表1 《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结构对照表
小说正是以三个悲剧在结构上的共同点为基础,将各悲剧分成三个层次,通过纸牌的切换,将三个悲剧“交叉”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故事。而作者之所以可以引用三个悲剧进行“交叉式”叙事,是因为采用了结构主义的方式——
结构主义理论往往把小说看成由若干系统构成的等级序列,小说话语单位必须按它们在一个等级秩序结构中的功能来确定。例如罗兰·巴特在《S/Z》中提出的等级序列:义素(lexies)或语义单位—代码(codes)—系统,阅读文本“不仅需要一步步追寻着故事的展开,而且需要确定各种不同的层次,把叙述顺序的横向联系投射到一条隐形的纵轴上……不仅仅是从一个词过渡到另一个词,而是从一个层次过渡到另一个层次。”[2]288
作者在进行《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的创作前,显然先对莎士比亚悲剧进行了层次的梳理。“这本小说的目的是描写一部对小说进行大量翻版的机器,而这部机器的出发点则是塔罗牌中可作各种解释的图像。”[3]415而如果这个“大量翻版的机器”的原料是纸牌,那么运作原理就是结构主义思想。无论是对纸牌“交叉”网络的精心设计,还是对经典文本的“交叉”叙事实验,都能看出卡尔维诺在小说创作中对结构的重视与探索。
三、结语
透过结构主义之窗,可以看到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的能指—所指、系统性原则与小说中纸牌和情节之间的相似对应关系,卡尔维诺对纸牌的设计是对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比喻式演绎;从纸牌维度上升到小说整体维度,以自行绘制的纸牌顺序图为基础分析了小说的“交叉”层次,并专门研究《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中对的“交叉式”改写,实际上体现出卡尔维诺受到结构主义叙事学的影响——仿佛与《命运交叉的城堡》一题相呼应,多种“交叉”暗藏在小说的“纸牌迷宫”中。卡尔维诺将变化的形式作为盾牌和利剑,每一步都向着无限而瑰丽的文学宇宙和思维世界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