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实”与“布空”
——中国戏曲舞台美术问答
2022-05-07王秋贵
□ 王秋贵
赘 言:实话实说,我之于戏曲,就是个热心而有心的观众——为中国戏曲敲了几十年“边鼓”。所以,我把从1980年到2015 年有关戏曲的文章,自以为还有点意思的,选编成集,就命名为《边鼓集》。
我之于戏曲,编、导、音、演、美,一样都不会。《边鼓集》里,专谈舞台美术的文章,更是一篇也没有。不料,偏偏有位青年美术工作者,竟向我咨询中国传统美学与戏曲美学,而重点则是戏曲舞台美术问题。
我教过几年书,养成了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的习惯。既然问到了,就不能不答,只好勉为其难。于是记录了下面的文字,不知道有没有点参考价值——
咨询问题1:我国传统审美文化,扎根于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土壤之中,经数千年的发展形成了蕴涵中华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美学思想和哲学观念的完整体系。您认为哪些传统审美元素最具代表性?您又是如何解读的?
答: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先从文字学入手,因为文字的产生,是人类文明最明显、最重要的标志。
文字的创生,是表达思想的需要,相互交流的需要,恢复记忆的需要。
“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周易》),是创造文字的最原始、最基本的方法。“远取诸物”即观察、表现自然(天地山川、树木花草、鸟兽虫鱼等等),“近取诸身”就是体察、反映人类自身(男女老幼、生产生活、社会交往等等)。所以,中国最早的文字是以象形为主,这其实就是高度提炼、简化的绘画。先是画在地上,画在树叶上,需要长期保留就刻在石头上,如山洞石刻、摩崖石刻。这些都是符号性绘画。
现知最早的、能表达完整语意的文字,则是记录祭祀、占卜的“卜辞”,是刻在龟壳、兽骨上的,所以叫“甲骨文”。
你提的问题是“传统审美”,就先来看看甲骨文的“美”字是怎样画的——
上面画的是兽角或鸟羽,下面是个张开双臂、双腿的人。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羊大为‘美’”,一是“角羽饰‘美’”。
“羊大为‘美’”,是实用性的,功利性的——果腹,解馋。民以食为天。吃得饱,解了馋,就舒服,就好,就美。这是最原始、最朴实的美感。
“角羽饰‘美’”,是象征性的,也是功利性的——氏族首领和劳动能手、战斗英雄,头上装饰兽角或鸟羽,表示他们的身份地位。强大、能干就有用,就好,就美,而以与众不同的装饰表达给别人看。这就是象征性即意象性的美意识。
对“美”字的两种解释,也可以说代表着中国人早期审美观念发展的两个阶段:从自然美到社会美。当然,接下来必然会有新的发展和推进。
随着人类社会的形成和发展,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逐渐增加了社会性涵义。“美”常常用于形容人的道德、伦理、政治等社会行为,常常与“善”相提并论,甚至于互相替代换用。
《说文》释“美”字,说“美与善同意”;释“善”字,又说“此与‘义’、‘美’同意”。许慎作此解释,是有先哲言论依据的——
孔子直接把“美”与“恶”对举,显然是以“美”、“善”为同义。《论语·尧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其五美是:
惠而不费:因民之利而利之——适应人民的利益需求而不造成奢侈浪费。
劳而不怨:择可劳而劳之——使人们勤劳而无怨意,这就需要量才使用,各尽其能。
欲而不贪:欲仁而得仁——只获取应得的东西,没有非份之想。
泰而不骄: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无论面对人多势众还是势单力薄,对待小人物还是大人物,都泰然处之,既不畏葸谄媚,也不骄衿傲慢。
威而不猛: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做到以上几条,再注意衣冠整洁,神态庄重,用不着发威作态,别人都能感受到你的威严。
可见,“五美”指的是政治家应当实行的正确的政策措施,应有的心理素质、道德风范和仪态。美,与善良、正派、公平、正确、合理、适度、高尚、美好等的意义是相通的,其社会性意义显而易见。
道家的庄子看似强调自然美及其客观性,实质上是把对于美的认识提到一个更高更广的境界,提到至真至善的境界,因而其社会性、功利性也是至高至大,高大到一般人难以体认,甚至觉察不到。《庄子·知北游》: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
什么是天地之大美呢?《释文》解释为“谓覆载之美”。天覆盖着世间万物,或阳光普照,或雨露均沾,或荫庇无遗;地承载着世间万物,滋养着、哺育着一切。天地对人类乃至世间万物的功德恩惠,既无限量又无偏私,却“有大美而不言”,从不自炫。一个高尚而智慧的人,就能体认并效法天地那种无量无私的大美,就能了解并顺应万物(人与自然)的生命需求,把握并运用其生命规律。
为其如此,孔门儒学的重要传人子思,就把庄子对美的这一认识升华的成果,吸收到儒家学说中来——《中庸》第二十六章:
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
当“美”与“恶”对举时,“美”与“善”同义,还可以通借使用;而当“美”与“善”并提时,二者的意义就区别了。《论语·八佾》: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在这里,“美”是指艺术性高,“善”则指思想性强。
从朴实的感官审美,到象征性、意象性的理性审美,再到认识世间万物、社会人生的需求与活动规律,从而去实践,去顺应,去表达“天地之美”“万物之理”。中国人的传统审美观念,是逐步延伸的,发展的,综合的,包容性的。这是一个从感性到理性,从具象、形象到抽象、意象的过程。
这种审美观体现于艺术创作,就是具象与抽象结合,形象与意象交融。
以绘画为例,古代《伏羲女娲图》,上半部是男女二人相对,下半部却是两条蛇尾相交。这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然而读画者却能从中领悟到生命的意义,联想到丰富而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和社会人生。
再如传统戏曲的“一桌二椅”,不同的摆放形式可以表现不同的地点:大堂、客厅、卧室、书房,礼仪场合、休闲处所等;不同的用法又能代表不同的物体:帅台、楼台、山头、云端等。
这种美学创作可以充分调动读者、观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瞬间启发观众、读者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中国画的“留白”,也就是给读者留下想象的无限空间。
中国戏曲的“虚拟”,有“一叶知秋”式的借代性虚拟,如以鞭代马,以桨代船,“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有“无中生有”的假定性虚拟,如上下楼、开关门、跨水沟、攀悬崖等,不用布置任何实景,不需作任何说明解释标示,全凭演员精湛的表演,即便是文盲观众都能一看就懂。
我不是美学家,不敢妄言,但你既然问到了,就只好勉强说出自己的粗见:具象与抽象结合,形象与意象交融的抽象性、意象性、综合性、虚拟性,是中国人独特的、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传统审美元素。
咨询问题2:您能否从舞台美术与戏曲本身的关系角度谈谈您的意见?
答:中国戏曲的舞台美术,和中国传统审美观一样,也是逐步发展着的。从古代戏曲的“一桌二椅”,到近代增加“布城”“布帐”等实景,乃至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机关布景”,再到五十年代以后出现完全仿真的山、树、石、屋、门、窗、楼梯、台阶、斜坡等等。还有“天幕”背景,又从布绘到幻灯投映,乃至用荧光屏动态音像的视屏天幕。都一直在不断革新。
然而,所有的这些革新,都在演出实践的检验,和观众评议的呼声中,逐渐扬弃,适者生存、发扬,不适者就会被渐渐淘汰。这“适”与“不适”的界线或标志,就是中国传统审美观和中国戏曲的基本审美特征。任何一个艺术门类的生命力,都在于它的内、外两个方面:内,是自身的独特特征即独特优势,能否保持并与时俱进地发挥、发扬、发展。外,是受众是否承认你依然是你,而且是更好、更美的你,因而欢迎、欣赏、赞美,并乐于为此掏钱、费时、费力。
戏曲是大众娱乐的艺术。“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王国维:《戏曲考源》)人们若只要看故事,可以去读剧本,看小说。要听故事,可以去听评话、鼓书、评弹。而戏曲则是由演员妆扮角色,当众表演故事,使观众临其境,见其人,闻其声,观其行。它的主要手段是“演”,演的主体是演员。戏曲演员的表演方式是唱、念、做、舞(武打也是姿态优美、节奏性很强的舞蹈)等多种技巧的综合运用。各种技巧都需要功力,每种技巧又有多样风格,不同风格又形成多样流派,异彩纷呈,各显其能。所以,戏曲观众特别热衷于看“角儿”,捧“角儿”。所以,戏曲以演员为中心,以“演”为主体。
舞台美术,包括布景、灯光、服装、道具、效果、化妆等舞台造型艺术。姑且以布景为主,谈谈我对戏曲舞台美术的认识。
戏曲的舞台美术是戏曲的二度创作,它从属于戏曲,服务于戏曲表演。它的功能是辅助戏曲“演故事”,营造并向观众展示戏曲故事发生的时代、环境、场景、氛围等。
因此,戏曲的舞台美术,就应该与戏曲的基本特征相协调,与戏曲“以歌舞演故事”的功能相配合,相统一。戏曲舞台美术的审美取向,应该与戏曲表演的审美取向相辅相成,如水乳交融,相得益彰。这种审美取向,就是上一题所说的,“具象与抽象结合,形象与意象交融的抽象性、意象性、综合性、虚拟性”。
这里,需要特别注意把握好几个关系: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统一,虚与实的辩证统一,形似与神似的辩证统一,有限空间与无限空间的辩证统一。因为,戏曲舞台美术的根本任务,是为戏曲演员的表演,营造出充分的、适当的自由发挥的空间;为观众欣赏戏曲表演,创造引发联想甚至遐想的启示氛围。惟其如此,戏曲舞台美术设计,就是以实的布景来营造舞台空间,布实景是给观众以提示,留空间是为表演提供发挥演技的自由环境。从这个意义上看,戏曲舞台美术设计的构思,“布空”是目的,“布实”是手段。
以《天仙配·路遇》为例:董永被“村姑”挡住去路,“大路不走走小路”,又“回转身来再把大路走”——拍电影可以瞬间转换场景,在舞台上就不可能在一两个乐句内把大路变成小路,硬要换景就必然冲断唱腔,妨碍戏剧进展,也辜负观众的期待。面对此情此景,你就必须遵循戏曲的虚拟性,把这个问题交给舞台调度去解决。这时,舞台美术的“不作为”就是作为。
我这样讲,并非以为舞台美术不重要,甚至可有可无。恰恰相反,是对戏曲舞台美术提出了更高、更难的要求。要求它的“布实”更加精准、精致、精彩,蕴涵更丰富、更深邃,而且更具有启发性,更彰显意象性。要求它的“布空”更恰当、更巧妙,更便于表演的辗转腾挪,以体现特定的戏剧情境、情绪和气氛。
“布空”与“布实”是辩证的统一,“布空”“布实”都是营造舞台空间。虚与实,多与少,都没有规定比例,一切以剧情需要和表演空间的需要为转移。过于空就无序易乱,过于实就挡手绊脚,布得巧就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咨询问题3:请您谈谈传统文化审美对现代舞台美术的影响和启示。
答:就我有限的见识,所感觉到的影响与启示,主要还是上面说过的,即:戏曲舞台美术,不是单纯的美化舞台,而要牢牢把握戏曲舞台美术的基本职能和功能,辅助“以歌舞演故事”,为表演营造充分而恰当的舞台空间,为欣赏创造提示环境和启发联想的物象。
影响当代戏曲舞台美术的因素很多,传统文化审美只是其中之一。现在的问题不是它的影响太大,而是太小,甚至某种程度上被忽略了,放弃了。而这个问题并非今天才出现。新中国戏曲舞台七十多年,做过许多探索,有扬有弃,总体上是进步的、发展的。需要认真总结经验,汲取教训,获得启示。我只能略举数例,谈点个人看法。
五十年代中后期,为了保留和传承前辈艺术家的艺术精华,拍摄了不少戏曲名家的电影艺术片,可谓功德无量。但其中也有遗憾,比如,为麒麟童(周信芳)的《徐策跑城》,设置了真的(或仿真的)城楼、城门、石板街道、台阶、仪门,以及多种不同的街景等,其结果是,演员只好真的踏石、登阶、跨门槛,穿街越巷,传统“跑城”的“圆场”台步、身段、调度等程式基本功反而用不上,麒派“跑城”那种疾速迅捷如水上飞,髯口飘起如风吹柳的艺术美感大为逊色。到六十年代拍《杨门女将》《探谷》一场,采药老人导引杨家兵将寻栈道,既用了实景,又保留了充分的舞台空间,这场集体“圆场”,终于回归了传统,顿时满台生风,令观众拍手称快。
六、七十年代的革命现代京剧,几乎每个戏、每一场都布了实景,但都充分而巧妙地留下了足够的表演空间。以《智取威虎山》为例,《深山问苦》一场是外景与内景相结合,外景的深山老林雪地,与内景的猎人小屋,形成大与小、广与狭的强烈对比。室内的土炕与屋门紧紧相挨,就显得特别狭小;土炕紧贴后墙,墙仅一人高就是屋顶,又突出了小屋的低矮。这样,一开幕就给观众展示出特定的典型环境。而土炕前的舞台空间其实很大,除了一个简陋的炕桌和两个树桩就别无他物,既表现出这家人的穷困,又足以供三、五人自由地表演。
《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剧照↑↓(猎户小屋)
《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剧照↑↓(猎户小屋)
《发动群众》一场,地点是李勇奇家内外两室。正面舞台空间全是外室,只一张破旧的门帘分出内、外。斑驳的墙壁和低矮的屋顶,小小的土灶紧挨着大门,一口水缸,一张粗糙的饭桌和两条板凳。观众第一眼就看出这又是一户简陋、低矮、狭小、破旧的穷苦人家。可是,最后许多村民和战士,还有常猎户父女,都涌了进来——看似狭小的舞台空间,却足以容纳十几二十来人的表演和集体造型“亮相”。
《智取威虎山·发动群众》剧照↑↓(李勇奇家)
《智取威虎山·发动群众》剧照↑↓(李勇奇家)
这就是具象与抽象的辩证统一,形象与意象的辩证统一,“布空”与“布实”的辩证统一。
由此,我得到两点直观的启示:一是千万不要低估了戏曲观众的欣赏水平和理解能力;二是千万不要以为戏曲舞台美术就只是美化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