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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7侯卫东

延河(下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朱家志强

侯卫东

我参加的同学聚会只有两样,一种有关虹,一种没有关虹。朱家胜说话时看着远方,深情地显摆着他和关虹的关系。我不想戳穿他,其实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毕业分手这么些年了,他一直对关虹念念不忘。也不只他一个,班上不少同学得了和他一样的病,而且一病就是漫长的N年。

越是记挂一个人,她就越可能不在乎你。这种情况在我们班上,就叫作关虹现象。

毕业十周年的时候,班上搞了一次同学聚会,关虹是唯一的缺席者。合影的全家福少了她,朱家胜们像瘟鸡一样萎靡不振。再以后的五年一聚,关虹每次都没有露面。真人不露相,她可以舍弃一个班,但这个班却不能没有她。我想即便关虹缺席五百年,她的话题还是会热度不减。因为不只是一两个朱家胜在犯病,班上像是染上了禽流感。

对关虹我同样不能免俗,心里面一直装着一个疑问。它像一条间歇河,困扰着我的少年与中年。间歇河又叫时令河,它是我们的专业术语,说的是有一种河流,它在丰水季有水,在枯水季断流。你不能忽略它的存在,老师在课堂上教导说,时令河也是河,在图上要用虚线把它标注出来。

就这样,有一条虚线一直画在我的心里。在没有公开之前,它一直属于我个人的心思。世间的事很多,可供集体分享的并不多。别看一大桌人做两小无猜状聚在一起,谁知道你的幸福回忆,会不会就是别人的禁忌话题?即便是独对朱家胜,我也不可能言无不尽。他这个人疾恶如仇,只要几杯骚酒下肚,就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

顾忌,导致我的问题九死一生。其实我想了解的答案,只是当年的一个真相。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觉得曾经发生在关虹身上的偶发事件并不简单。我一直等待水落石出的解释——那个红霞满天的遥远下午,关虹为什么会突然晕倒?这一事件的前前后后,到底还发生了哪些事情?

说起来可笑,一个向别人讨要真相的人,本身就是现场的目击者。当时我的确在场,那个初秋的黄昏,我们刚刚上完体育课。班上的同学意犹未尽,依旧赖在操场上。高强度的体能训练之后,接下来是放松的时候。男生在踢足球,女生练习跳绳。只有我孤军奋战,憋足劲和单杠搏斗。

我们学校性质特殊,历来注重学生的强身健体。学校未雨绸缪,日复一日地灌输一个常识。那就是窗明几净的教学楼,培养不出合格的野外工作者。要适应明天的地质工作,必须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所以学校的每一个早晨,都从军事化的起床号开始。我们闻号而动,加入雷打不动的晨跑时间。每人3000 米,是每一个早晨的必修课。

体育没有辜负我们,它让我们渐渐对运动产生了兴趣。教体育的庄老师,是从省队退役的足球教练。他的头发稀疏而卷曲,腿上的伤疤仿佛是浴血绿茵场的证明。但他不屑教授足球攻防战术,而是像要求战士那样,对我们进行残酷的大运动量训练,直到把我们累成狗,趴在草地上直喘粗气。

庄老师令人爱恨交加的教学法,给不少同学带来了受虐式的运动快感。我瘦小的身体此时处在发育前夜,勉强支撑在崩溃的边缘。我咬牙坚持,一次次地熬过运动极点。正当大家的运动状态柳暗花明之际,不曾想,关虹晕倒在课后的操场上。

出事的时候,教学楼上空晚霞汹涌,残阳诡异。

除我之外,没有人留意到此时的天空异象。事发时,男生的大多数在草地上追逐着足球,一小部分在场外苦歪歪当板凳队员。毫无先兆的,这时出现了女生的尖叫。尖叫来自大操场的东北角,尖叫就是命令。场上场下的同学立即行动起来,有人就近围上沙坑,有人奔跑在去沙坑的跑道上。

此时此刻,我身处出事现场的外围。我居高临下,身体在单杠上运动。女生的尖叫让我骤然停止了转动,在时间暂停的瞬间,我发现黄昏的天空残阳如血。

对我来说,这原本是一个值得庆贺的下午,我的单杠技术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我掌握了一个久攻不下的技巧——挂腿上,即单腿骑杠并转体回环。对于喜好运动的人来说,这个动作连入门都算不上,但对于我却意义非凡。我热爱单杠,我相信杠上运动能够助我迅速长高。

这时的我身材矮小,比不少女同学还要矮小。突如其来的身体缺陷,让我羞愧难当。因为我刚刚离开中学校园,矮小的事实提醒我,现在我生活在成年人中间。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能对自己的身高劣势听之任之。然而除了单杠之外,一时并没有什么长高术可以助我发育。时不我待,我对发育充满渴望,我的渴望成为我亲近单杠的强大动力。

关虹晕倒的时候,我单腿正骑跨在高高的单杠上。一个远距离的救援现场,展现在我的眼前。此时我直观地意识到女生出了事,我压根没想到会是关虹。如果让全班同学投票,相信所有人都不会把这倒霉的一票投给关虹。然而事发突然,谁也无法改变。只见一群男同学向女同学包抄而去,在沙坑一带形成了人头攒动的包围圈。

人在不远处越聚越多,里面情况不明,我的心在单杠上摇摇晃晃。关键时刻,围拢的人群撕开了一个缺口。大操场的一角,一位男生躬身冲出了重围。他背着一名女生,他们的身上洒满了落日余晖。男生步伐矫健,训练有素,叱咤风云的姿态让我一眼认出,他是民兵营长姚志强。

曾经的民兵营长姚志强,这时的身份和我一样,也是一名学生,当然他还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他天生是当干部的料,声音洪亮,皱起眉头时很有威慑力。他身材高大,敢作敢为,没有小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的骄娇二气。在他挺身而出的那个黄昏,虽说他不是最先到场的救援者,但是他的表现堪称果断勇敢。

他表现靠的不是应变能力,而是过人的胆识。因为他背起来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女生,而是一个红遍学校的名字。在场的男生如朱家胜之流,做梦都想把后背留给关虹,哪怕是背她一辈子,一直背到四个现代化实现的那天。

然而在刺刀见红的紧要关头,在关虹真正需要后背的时候,他们却缩手缩脚,拱手把机会让给了虎背熊腰的民兵营长。

一个男人站出来,千百个男人栽下去。朱家胜,典型的事后诸葛亮,他酸溜溜地评论说,悔不当初呀,民兵营长的一个动作,断了多少男儿心中的念想。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他添油加醋地说,我只是剽窃了男生的心声。

朱家胜的感慨,发表在熄灯号之后。暗黑的宿舍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话立即引起了上上下下的共鸣。高低床上传来高一句低一句的应和,大家众口一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民兵营长占个大便宜。

我不同意他们的说法,更不喜欢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将心比心,从沙坑到医务室不算近,姚志强毕竟背了那么长的路。俗话说长路无轻物,再说人家关虹也不轻,怎么能说民兵营长占便宜呢?我的正义感在黑暗中爆发,为见义勇为的姚志强鸣不平。

你是没发育开窍,还是真的不懂?!对我的挺身而出,朱家胜恨铁不成钢。他说长路无轻物是不错,问题是,关虹她是物吗?

嘿嘿,你怎么知道关虹不轻?我的上铺发出怪笑,他抓住了我话里的漏洞。请问,你是做过试验的吗?你告诉大家,你是怎样做的试验?

是呀,你是怎么试的?说出来,也让我们感受一下。一声声不怀好意的笑,在夜晚的宿舍沉渣四起。

我当然没有试过,我要是试了,他们还不联合起来杀了我!

好汉难敌四手,饿虎还怕群狼。不到一个回合,我已经败下阵来。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四面楚歌。同学难以入眠的兴奋议论,让我感到一种低俗习气。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一谈到气质高雅的关虹,这些成年人就变得俗不可耐?就连朱家胜的话里面,也都沾上了一点油腔滑调。

这个夜里,我为关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被男生在背后热议的关虹,亮相的第一天就不同凡响。

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无法遮掩的光彩,足以把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照亮。她的衣着简洁而醒目,不是时尚的黄军装,更不是俗气的花衣裳,而是一件黑白格的外衣。看上去十分得体的这件外套,以后我才知道它叫女式西服。

身穿黑白格女式西服的关虹,把她给全班的第一印象,永远留在了制图楼三楼。至少在此前十年的时间里,这样的形象前无古人。“文革”时教学搁浅,我们是招生恢复后的第一批制图专业学生。班主任沈老师语速缓慢地说,这一届,全中国只有你们40 个人。

老师的话让大家一阵躁动,而关虹的笑显得很安静。她的超凡脱俗,很快成为教室里的焦点。她坐在第三排,和一个青涩的女孩同桌。她仔细地听着同学们的自我介绍,时常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像是为别人的经历感到吃惊。因为有她的关注,不少男同学的自我介绍特别卖力,尤其是像朱家胜这样的社会青年。

我们班上的同学源于四省一市,远远谈不上来自全国。从年龄结构上看,主要有两个年纪段。一是14 岁到16 岁的少年组,由清一色应届初中毕业生组成。另外则是20多岁的青年组,包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和回乡青年,也有少数应届高中毕业生。班干部大都出自青年组,如团支书姚志强、班长宋东华、学习委员关虹等。

回乡青年朱家胜入学时22 岁,比我大8岁,属于青年组中的“中年人”。我和他分在一个宿舍,这样我们就有了接近的机会。第一次见面我就感受到他的热情,他帮我一起铺床铺,还带我打开水。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给我的感觉总体不错,对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很关照,讲话也不像姚志强那样大嗓门。

但他也有一些小缺点,似乎有一点老气横秋,还有些不正经。对女同学的关心程度,远远超过了对国内外大事的关心。讲起女生浑身是劲,仿佛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的这些不良表现让人好气又好笑,听得久了,好像也就没有那么讨嫌了。

关虹的意外晕倒,给学校带来了轩然大波。有人愤愤不平,借助黑板报对学校津津乐道的体能训练提出质疑。有人爱心泛滥,托人带话甚至递来字条,提出要登门慰问受害女生。对于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这些小动作,经验老到的朱家胜表示嗤之以鼻。而以姚志强为首的班干们更是同仇敌忾,严阵以待,决定痛击“风景区”的来犯之敌。

翻开地质学校的历史,制图专业始终处在他人的觊觎之下。不为别的,都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惹的祸。像地质、物探、测量专业,都以男生为主,偶尔还有剃光头的“和尚班”。只有制图班,男女同学平分秋色,甚至偶尔出现阴盛阳衰的喜人局面。不客气地说,一个制图班的女生,足以占尽全校“半边天”风头。

制图班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它有两个教室。除了在大操场后面的教学楼占上一席之地,更有独门独户的制图楼。制图楼和图书馆一样,规模不大却甚是惹眼。它有着精致的庭院,精心养护的植物花卉。不知从何时起,制图楼已然成为男生口中的“风景区”。就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风景显然不只是花花草草。

当制图楼成了学校的风景区,班花关虹自然也就升格为校花。人怕出名猪怕壮,惦记她的人很多。据朱家胜分析,最可怕的对手在校篮球队。尤其是几位77 级的队员,他们身材高挑,家住城市,艺高人胆大,已经露出了獠牙。别人急于下手,民兵营长出身的班干姚志强并不惊慌,他开始沉着应战。

内紧外松的日子里,朱家胜被委以重任,当上了班上的收发员。他一脸神秘地领着我,用锃亮的钥匙打开大家期待的信箱。在分拣一封封信件的同时,他有时会仔细地端详右上角的邮票。我知道他心思活泛,没准已经打起了集邮的主意。然而他却没有立即付诸行动,而是把信完好无损地一一送达到同学们的手中。

月末之际,朱家胜有些烦躁。一到下课他就急匆匆地溜出教室,好像在故意躲着谁。我也不问他,我比他能沉得住气。别看我年纪小,论憋话他远远比不过我。果然他掏出了两张票,让我陪他一起看电影。走出学校大门,拐进巷子不久,他就没头没脑地问,我该怎么办,要不要帮姚志强?

一场电影看得不明不白,朱家胜的烦恼倒是弄清楚了。原来他这个收发员是姚志强安排的,目的是让他收集情报。虽然没有直说让他只盯住关虹一人,但民兵营长的意思很明白,关键时刻,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哪里是内部,不就指本校吗?原来姚志强想从可疑信件入手,掌握迂回围攻关虹的一手情报。

面对姚志强的精心安排,再联想到朱家胜认真观察邮票的情形,我忍不住地笑了。原来人长大了,还喜欢玩各种花样的游戏。我的好奇心被彻底调动起来,那么,你到底发现了哪些可疑的情况?

我只是一问,并没有指望他会爽快地告诉我。正好电影也结束了,我们的谈话顺理成章地按下了暂停键。在散场人流的裹挟中,我们和下一场的观众冲撞到一起。朱家胜这时拉着我的手,他让我往前方看。我踮着脚尖,越过起伏的头颅,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很快,我看到了!我正要伸手打招呼,朱家胜果断出手,直接把我的头按进人流之中。

你是缺心眼吧,别人躲都躲不及,你怎么还提着脑袋往上冲?朱家胜一口气把我拉下十几级台阶,气呼呼地问。

躲,我为什么要躲?我稳住阵脚,不解地看着他。

你当真没看清吗?关虹她不是一个人,是两个!朱家胜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另一个人吃掉。

我想问是男的女的,话未出口就被我咽了回去。假如是女的,朱家胜能这么如临大敌吗?他是哪个?我的问话终于回归正常的智力水平。

那个男的个子怪高,身影看上去也熟。朱家胜皱着眉头思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们是有备而来,脸上都戴着大口罩呢。

个高,身熟,我听出话里的意思了,这人是篮球队的!真没想到,一场电影清汤寡水,剧院外面却是好戏连台。你说,关虹他们要是让姚志强盯上了会怎样?突然间,我关心起了黄雀在后的剧情。

姚志强怎么会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朱家胜笃定地说。回学校的路上,他使劲地搓手,好像手里能搓出电光火石。这是他情绪高涨的表现,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是那种比中篇小说还长的话。果然,他的脚步停在临街的小吃店前,他用灿烂的笑向我发出了邀请。在小笼包热气腾腾的香味中,朱家胜心中藏着的秘密像诱人的汤汁亮晶晶地流出。

在朱家胜担任收发员的一个月里,寄给关虹的可疑信件至少有六七封。关键疑点在邮戳上,印章显示的投寄地点,不仅是本市寄本市,而且和学校同处一个支局。从笔迹上分析,基本可以断定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来信最多,频率是每周一次,最近一次仿佛还夹带了电影票。

让朱家胜引以为荣的是,这些重要的一手情报,他至今还没有向姚志强披露。但纸里包不住火,他担心姚志强不会善罢甘休。朱家胜正盘算,是不是该用一些假情报,暂时把他糊弄过去。然而,民兵营长又岂是随便可以糊弄的?正因为心里面存着这么个隐忧,这一段时间他才行为乖张,举止异常。

吃着人家请的包子,我不便奚落朱家胜首鼠两端。虽说他误上贼船,但他却不想当一个告密者,这一点没让我失望。严格说来,同一个班的我们,却活在对生活的不同态度里。虽说和朱家胜的亲密接触,让我撩起了成人世界的一角,但我毕竟身处他们的经验之外。

在我看来,姚志强和关虹,无非一个追与被追的关系。他们来自同一个公社,在入学前就相互认识。这个消息在班上不算秘密,因为姚志强亲口提及过这段往事,而关虹从来也没有异议。身为班干部的姚志强并不避讳这一点,他大大方方地承认,在我看来显示了一个民兵营长应有的坦荡。

可一个原本简单的关系,为什么搞得如此复杂?一个虎视眈眈,一个三缄其口,还闹出貌似反特电影的谍报战,当事人到底是什么态度?聚就好好地聚,散就好好地散,犯得着磕磕碰碰地搞一场马拉松长跑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朱家胜露出高深莫测的笑。你知道姚志强的背景吗?他的舅舅就是公社书记,那是他的亲舅舅。你知道关虹的政审差一点没过吗?没有姚志强帮忙,她根本入不了学。你知道姚志强为什么跟我们一个班?因为他填报了关虹的志愿,他要像一块狗皮膏药贴在关虹的身上。

在姚志强的家乡,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关虹是一对。姚志强本人,怎么又可能放过这只煮熟的鸭子?朱家胜的话让我如梦初醒。原来在姚志强挺身而出的背后,竟然有这么多的往事铺垫。我的脑海中这时闪现出姚志强的各种身影,最后叠加成两个清晰的形象。一个身背关虹突出重围,另一个刚刚在电影院门前上演——在关虹背后尾随盯梢。

我懒得告诉朱家胜,姚志强盯梢的丑陋事实。作为一个还在发育的纯洁少年,我的眼里容易不得沙子。突然之间,我开始鄙视姚志强了,此前他身背关虹的高大形象,顿时在我心里矮了半截。同时我认为这一块狗皮膏药,根本夺不走关虹的心。

就是没有77 级的篮球队员,哪怕在你和姚志强的中间,关虹都不会选择他!我坚决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你有什么根据?朱家胜喜出望外,他被我的立场惊呆了。我无法向他展现一个少年的睿智,因为我看到了民兵营长的致命弱点。一个字,土。不是泥土的土,而是骨子俗气的那种土。说一句老实话,如果我大权在握,我都不会批准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实在不忍心让校园里一朵最杰出的花,插在热烘烘的牛粪上。

事实证明,我的眼光还停留在未成年人的层面。一场中专招考虽然让我和成年人坐在同一课堂,但并不代表我们真的可以平起平坐。姚志强土归土,但并不表明他甘居下风。我小瞧了他的能量,一个指挥过上百号民兵的人,怎么会没有杀手锏?

大约在那场电影的两个星期之后,学校公布了新团员的名单。令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学习委员关虹居然榜上无名。怎么把她给漏掉了,大家无法理解。掐着指头算算,像关虹这个年纪还不是团员的,除了一两个不思进取的老油条,班上别无先例。

再说关虹积极要求进步,态度非常端正。她用仿宋体书写的申请书一丝不苟,差一点被慈祥的沈老师当作教学的范本。虽然团支部书记姚志强以申请需要入档为由,阻止了沈老师的教学冲动,却也因此留下了一段教学佳话。情势之下,关虹入团谁都认为是铁板钉钉的事,可最后的结果却给全班同学来了一记闷棍。

关虹的意外出局,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们宿舍照例在熄灯号之后,展开了黑暗中的讨论。有人认为是学校团委作梗,这个问题立即遭到朱家胜的驳斥。他言之凿凿地保证,关虹的名字根本就没有上报学校。也就是说,班上把她的名字抹掉了。谁会做这件事,谁又能做成这件事呢?

只有一个人,团支部书记姚志强!我的上铺语出惊人,他的话无异于捅破黑暗中的窗户纸。大家一时都默不作声,像是要消化这个结论带来的冲击波。

动机,姚志强的动机是什么?朱家胜冷静地问,大家都解答不了。是呀,既然姚志强一直以关虹保护人的身份出现,而且还是她的入团介绍人,他为什么要自挖墙脚?难道中间有别的隐情,或者说,为了树立大义灭亲的光荣形象?讲不通。

这么一分析,姚志强身上的疑点算是消除了。但我真切地感到了一丝凉意,姚志强这个男人不简单,他不仅记仇,而且出手狠。

在姚志强的背后,其实还有藏龙卧虎的人物。这时朱家胜又透露了一个消息,让关虹晕倒的故事变得节外生枝。那一日,我们只知道姚志强把关虹背进了学校医务室,却不知道在暮色降临之时,有一辆救护车开进了校园。至于是什么人通知的医院,又是什么人在医院陪护着关虹,一切都随夜色成谜。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绝对不是姚志强。朱家胜透露出来的秘密,像是又给宿舍扔了一个大炸弹。

在关虹入团风波日渐平息之际,我们俩照了一张合影,这也是我和她唯一的合影。给我们照相的正是班长宋东华。班长是在这个城市长大了,他轻车熟路,把我们带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公园。公园曲径通幽,游人很少,照起相来没人打扰。无论圆形的院门,还是精巧的亭台,随便往哪站,都是不俗的景致。

取景主要看小景,懂行的宋东华循循善诱。他让我们看取景框,然后指挥我们摆造型。关虹其实不用教,她的动作贵在自然。她身上那种特别的气质,是怎么都挡不住的。往镜头前一站,她的姿态总能和周围环境相得益彰。

我们这时正接触一门叫地图制印的专业课,老师安排了三人一组,进行课外照相实习。我所在的小组很厉害,学习委员是组员,班长是照相师。跨在宋东华脖子上的海鸥双镜头相机很新,一看就不是学校的教学用具。班长不仅带来了新相机,还准备了充足的胶卷。我起初还比较拘谨,随着“咔嚓咔嚓”的快门声,身体渐渐放松起来。

我脱去了外套,身着大红的运动服,站到了一片青翠的竹林前。这个位置好,宋东华对着取景框不停地点头。他的称赞感染了关虹,她也脱去了外衣,轻巧地向小竹林走来。在翠绿的背景里,她那白色的紧身针织衫显目又显形。照完了一张,她似乎意犹未尽,招手示意我过去。

来,跟姐姐留一张合影。关虹大大方方把我拉到身边,让我站在她的侧前方。我们一红一白挨在一起,背后是翠生生的竹林。她的个子比我高,她用手轻搂着我的腰。在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俩有了一张亲密的合影。几天之后,班长宋东华把这张放大的照片送给我时,不忘悄悄耳语,收好了,小心遭人恨。

即便再小心,我也防不住神出鬼没的朱家胜。看了这张合影,他没有对我的恨,只为自己虚度年华而懊悔。他说自己宁可不发育,也想得到关虹的一次搂抱。看他几乎要流口水的恶心样,我问,你这么想她,怎么不主动去追?

追?!他翻着眼睛看着我,说出了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话——

人人都能吃到的东西,还会是天鹅肉吗?

不敢吃天鹅肉的朱家胜,比任何人都在意亲近天鹅的机会。

在我身高嗖嗖上窜的时候,新一批团员的发展工作开始了。发展对象有上次落选的关虹,也有初出茅庐的我。听说支部安排朱家胜作为关虹的联系对象,大家都夸他呆有呆福。朱家胜顺竿爬,急不可耐地要约关虹谈心。关虹说我要知道谈什么,这样好提前做准备。这一问反而把朱家胜问住了,谈心又不是考试,他根本就没想到还要准备题目。

朱家胜毕竟是混过社会的,他不想被对方压倒。他说就谈谈你的缺点吧,从个人主观方面找一找原因,看下一步怎样改正。因为是代表组织谈话,朱家胜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话还是很有分量。班上不少同学远远地都看到了,关虹不敢怠慢,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朱家胜扬眉吐气,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

初战告捷,朱家胜意犹未尽。课后找到我和我的朋友们,他把我们三个小朋友领到校门口。这天是街道食品店出炉面包的日子,新鲜的面包喷香扑鼻。二两粮票一毛二分钱一个,朱家胜慷慨解囊,一下子买了4 个。我们食之有愧,沿着学校外墙徒步思考。大家努力给关虹找缺点,确保朱家胜在谈心活动中大获全胜。

在下午的漫步中,我们进一步认识了关虹的厉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裂缝。是人就会有缺点,朱家胜不甘心,用方法论给大家打气。我们也不甘心,一个大面包都下肚了,大家不能当饭桶。关虹的一条缺点却没有捉到手,怎么对得起朱家胜的大方出手?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晚饭之前,我们终于打破了僵局。通过集思广益,我们研究出了关虹最大的缺点,是对地质工作的艰苦性认识不足。她在主观上抱有侥幸思想,认为制图是室内工作,今后不用跑野外。所以在她的思想深处,缺乏加强身体锻炼的紧迫感,这样才会导致晕倒事件的发生。

找到了关虹的致命缺点,朱家胜不仅没有因此放松,反倒显得更加忙碌。下课铃一响,他不是去蹲阅览室,就是沿着长长的跑道思考。我在做单杠运动时,偶尔能看到他沉思漫步的背影。他在做谈话的准备,这时我不便打扰他。他正在打腹稿,要把最近搜集的名人名言和古今中外的例子,恰到好处地用到谈话中去。

朱家胜临阵磨刀时,预估了谈话的种种可能,却没有料到,上次精心准备的谈心活动会被突然叫停。姚志强带来了支部新的精神,关虹的联系人另有安排。为什么会这样,朱家胜感情上无法接受,差一点吼出声来。姚志强一言不发,冷静地看着他,直到把他的火气一点点地压了下去。

“不做联系人我没意见,但能不能让我和她谈一次。”朱家胜心有不甘,像溺水者那样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姚志强冷笑,没有组织的安排,她还会跟你谈吗?

姚志强的话像刀子,朱家胜听了浑身不舒服。她为什么不会跟我谈,我又不是跟她谈对象?!他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情绪低落地浪荡街头。不是去看电影,就是沿着大马路瞎逛。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立下了宏愿,一定要创造和关虹单独谈话的机会。不为工作,也不为组织,就是为了男女同学之间的纯真友谊。

在校期间,朱家胜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那时的关虹一如既往,生活在别人火热的关注中。她和我一批入了团,我们一前一后面对团旗宣誓。这一次我站在她的身后,我的身高已经赶上了她。至少从表面上看,她显得很平静。我知道为了这个团员的身份,她已经等得太长太久。在她错过一班又一班车后,登上晚班车时难道她已经波澜不惊?

宣誓当天的晚自习后,刚刚走出教学楼,几个同学就嚷嚷着让我请客。朱家胜叫得最欢,说我们要求不高,也就一人一碗馄饨。馄饨就馄饨,两碗都行!我冒充豪爽,响亮地扯开嗓子。我的声音随晚风在操场上传送,没想到会引来意外的回应。

操场一角,一阵脚步闻风而动,一位女生在跑道上挡住了我们的路。你既然要请客,也不多我一个吧?关虹突然袭击,站到了我的面前。微弱的星光下,她的表情有些异样,她的眼里闪着星光。越过她的肩头,我看到一道身影一闪而过。这一分神,朱家胜急了,他连声表态,不多不多,我替他做主了。

这一顿馄饨没轮到我请,关虹拦住了抢着付钱的朱家胜。她坚决要求买单付账,她说今天是我清账的日子。葱花飘香的馄饨汤勾引着我,我没有听出她话里有话。直到一顿馄饨热腾腾地下肚,我们充满幸福地在宿舍楼分手,朱家胜神经兮兮地把我拉到了大操场。他问我,关虹和平常有什么不同?

我跟在朱家胜的后面,来到了一片沙坑前。关虹刚才就是从这个暗黑的角落突然现身,加入了吃馄饨的队伍。当时这里不止她一人,显然她在和一个男人会面。尽管那一道身影一闪而过,但朱家胜拍着胸脯保证,这个慌忙逃跑的家伙就是姚志强。也就是说,在关虹曾经晕倒的地方,上一次挺身而出的民兵营长,这一次却当了逃兵。

关虹和姚志强摊牌了,他们彻底两清了。朱家胜得出如此结论时,我的脚踏进了松软的沙坑。沙坑里有许多脚印,像陈年往事一样杂乱无章。但我理出了一点线索,这个沙坑对关虹对姚志强都不同寻常。但关虹终于从这个坑里跑出来了,她用自己勇敢的行动证明了——聪明人不可能两次倒在同一个沙坑里。

随着毕业季来临,各种消息暗流涌动。其中有传闻说,姚志强坚决反对把关虹留在这个城市。对他们的反目,很多同学不理解,更有人认为这是当事人故意放烟幕弹。只有朱家胜高深莫测地断言,关虹一定会留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早就有人给她使劲,但这个人却不是姚志强。

毕业分配的结果,证实了朱家胜所言不虚。关虹争取到了一个留下来的宝贵名额,而自以为是的姚志强却意外出局。我在离校之前,不幸遇到了满身酒气的民兵营长。他紧紧拉着我的手,历数三年来对班上做出的巨大贡献。他的手非常有力,把我的手捏得生疼。直到提到帮助我入团时,他才松开钳子一般的手指。

为逃离熏人的酒气,我点头哈腰地向他道谢。不用谢,我这个人一直公事公办,没有私心!你知道吗,关虹入团,只有我不同意。姚志强大义凛然地说,这句话仿佛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能够听出来,他话里的不快甚至怒气。

分配的事水落石出,有人欢喜有人忧。班长宋东华成了人生的最大赢家,他和关虹不仅分到了同一个单位,两人还很快领取了结婚证。他们之间的秘密恋情,一度时间成为同学见面的热聊话题。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待续多久,很快他们分手的传闻甚嚣尘上。朱家胜率先向我证实了这个消息,此时关虹已经调动工作,成为他的同事。

机缘巧合,一个班的同学又坐进了同一间办公室。和关虹见面聊天,对朱家胜来说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但朱家胜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并不因为两人相处时日增多,而冲淡对这份机缘的珍惜。同时他善解人意,从不主动打听关虹的过往。除非关虹本人来了情绪,把尘封的往事作为回望青春生活的笑谈。

秋风春雨的转换之间,朱家胜一直节制地漫步在关虹的情感世界边缘。他没有冒失地一脚踏进去,又没有抽身离去。终于有一天,关虹透露了与宋东华分手的秘密。因为一封信,朱家胜转述着关虹的话,有人用一封很厚的匿名信,成功地摧毁了他们的婚姻。关虹坚定地认为,她知道这一封信出自谁人之手。

除了朱家胜,关虹切断了和我们制图班的一切联系。别人只能从朱家胜的口中,了解到一条时令河时隐时现的走向。她一直单身。她的身材保持不变。她曾经养过一只猫。她从不穿红色的衣服,她偏好素雅。她的制图水平在单位无出其右。后来她离开了专业岗位,调到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宾馆工作。直到不久前,她在南方的海滨城市安了新家。

就在我们躺在床上聊天的时候,关虹此时正躺在海滨的沙滩上。朱家胜语言平静,像是在描绘着他心目中的关虹生活。他不是在想象,他在欣赏关虹发在朋友圈的图片。戴着墨镜的关虹,和同样戴墨镜的一个男人,他们肩并肩地挨在一起。我和朱家胜吃惊地发现,她居然穿着红色的衣服。

是的,没错。坐在沙滩上的关虹,全身只有一件大红的连体泳装。

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关虹晕倒时晚霞满天的情景。从沙坑走向海滩,关虹几乎用尽了自己的青春芳华。沙和红,也许就是她一生的宿命。曾经的她红在别人的眼里,那么现在,她是否已经红在自己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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