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泉
2022-10-28谭国伦
谭国伦
那山,清秀,典雅。又因为那泉,也就有了女人的名字:黄玲丫。后来不知谁说,山就是山,人就是人,山就应该有个山名,就改成:黄岭崖。于是,山里很多人从出生之时就只知道是“黄岭崖”三个字,但山里人习惯把“崖”的拼音二声念作拼音一声的“丫”,读起来还是“黄玲丫”,一个姓黄的丫头。
那山,温婉,娴静。如同一位女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高扬皓首,凝视远方,山顶四周浑白色的峰墙无疑就是她雪白的脖颈,两侧平梁是她浑圆的肩膀,平梁伸出几百米后慢慢舒缓下来,如同双手耷扶在椅子的扶手上,修长的双腿叉开,垂伸到远处,化作巨大的峡谷。
山窝儿底部有一片巨石,巨石下方竖向分裂一个幽深黑色出口,泉水清冽,有细微的哗哗流水声。出口离地有四尺高,地面有一水洼,水洼满后,又流进几米处的坑塘里,那坑塘五十余丈见方,深几米。坑塘出口有一水沟通千余米之外的水库,当地称之为堰塘,堰塘下就是很远很深的峡谷,那水库堤坝无疑就是这把椅子平面的边沿,两侧山脊伸向远方,同远处的山梁相连。
山窝里散落着四十多户人家,李、刘、何、杜、汪、胡、许、江、蒲姓,众多姓氏各有三两户,在山腰处、山脊处、山梁下散居作息,这些姓氏什么时候迁徙至此,无人知晓。绵阳北部高山涌现,崇山峻岭连绵不绝,如浪似波,人们择水而居,有水就有生活。“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贾岛《题安业县》)从泉下向西南延伸,却有田畴千亩,这在高山峡谷地带难得有这么大一块平地。这四十多户人家就在这片土地上依山而居,依泉而饮。山里没有黄姓人家,这山为什么叫“黄玲丫”不得而知,但人们又把包括黄岭崖那一片连绵山地,统称叫“李家山”。
山很高,四季分明。茂密的树木和杂草就是一年四季的时尚,如同服饰,就有不同的香艳。春山艳丽,山花色彩鲜艳,娇美烂漫,风儿低语,鸟儿鸣啾,如少女一样,文静而温柔,任阳光轻抚。翠色为夏,玉绿、墨绿、深绿、暗绿、青绿、碧绿、蓝绿、黄绿、灰绿、褐绿、品绿、鲜绿、嫩绿、浅绿,大山清新,希望重生,平和宁静,自然闲适,如同少妇一样怀着万千激情,热烈而内敛。秋稔金黄,树木变黄变红,苔痕无有上阶绿,草色不再入帘青,山就是怀抱子嗣的母亲,丰腴迷人,把最美的收获奉献给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银丝白雪冬天来,山在季节里苍老,山上的草木被砍光,高大树木的枝丫也被攀折,人们一年煮饭的柴火都要从这山里来,大山终于以最原始面目展露在世人面前,那是和人们一样的颜色——黄土地黄皮肤,真实而坦诚,沉稳而执着,宛若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神态,傲视周围比她小的群山。
我小时候在泉边的土地上干力所能及的活儿,看大人们从那个坑塘里担水,浇灌土地。渴了,就在泉下的水洼里用手捧起水来喝,绝对不容许用嘴对着泉眼喝水。谁要用嘴对着泉眼喝水,绝对是一顿臭骂,那个水洼才是给人们专门喝水用的。
记事开始,小孩子就被大人嘱咐,不许爬到黄岭崖顶上去,不许嘴对着泉眼喝水,其他不雅不敬的事情,更是不容许。到那个山顶恐怕也是不容易的,四周都是垂直的峰墙,爬上去也许会下不来。
对于这样的认识,山里的人们都心照不宣,早就把那山看成了一位美丽的女子,把那泉看成是女人的圣洁之地。
后来,有学问的三伯父告诉我,从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开始,就叫“黄玲丫”,像敬神一样敬重这座大山,珍惜眼珠一样爱护这泓泉水,人们和那眼泉水叫“女儿泉”。
人们生活用水,都是房前屋后的井水,从房前屋后到女儿泉还有不短的距离,这泉水就成了这片土地的灌溉用水。多少年来,因为这泉水,这片土地成为富饶丰腴之地。种啥啥长,种什么收获什么,从来就没有让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失望过。
最早分辨出井水和泉水有区别的是一头牛。那头牛在山里耕田犁地很是劳累,浑身直冒大汗,爷爷的爷爷打来一桶井水,让它喝,它喝了一口后,猛地喷了出来,一脚踹开那桶,挣脱犁杖,向山下狂奔,直到那泉边的坑塘,狂饮一气。
那以后,人们才知道山里的井水和泉水是不一样的。井水无味,泉水发甜。山里多雨,井水都是下雨而集,属于无根之水,井也是浅井;泉水由大山挤压,点点滴滴聚集而出,带着大山的灵气,清凉而甘洌。
病中的父亲也放过牛,牛正当壮年,桀骜不驯,漫山遍野地疯跑,累得父亲气喘吁吁,但牛不管怎么疯跑,只要到了泉边的坑塘,见了清亮的泉水和坑塘边鲜嫩的水草,狂傲的性格好像被注射了镇静剂,一下子就安静了,饮水吃草,那是它的珍馐美味,悠闲自得。吃饱喝足才以歉意的眼神儿看着父亲,父亲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父亲了解那牛的性格,每天都要带它去泉边吃草饮水。父亲去世后,那牛把它的新主人用牛角顶跑老远,不让生人接近。
人们一直就用井水生活,用泉水灌溉。那庄稼因为泉水里丰富的矿物质而丰产,那片土地又有“富饶李家山”“女泉黄玲丫”一说。
女儿泉不停地流淌,带走了岁月,记忆留在大山里。宋朝时期,大巴山南的川蜀之地,人们安居乐业,崇文风尚浓厚。川东北县城盐亭走出了大画家、大诗人文同先生,成为盐亭人世代的骄傲。文同先生去世后,人们在黄岭崖女儿泉向西南流淌的沟渠边建造了字库塔,取名“泉星塔”,以此纪念文同先生对世人的贡献。那之后,字库塔在盐亭风行,甚至延伸到华夏各地,盐亭至今保存了中国种类最全、风格最多的字库塔。
泉水流动,是土地上人们的灵魂在奔跑,字是人们灵魂的符号。每个字库塔都是灵魂聚会之所,都是一段故事,都有大山的思想记忆。以黄岭崖为中心地带的李家山人不管家庭多么苦难都要让孩子读书。上学前都要到泉边的坑塘里洗澡,然后到字库塔前致敬上拜。塔里供奉了天上文曲星和文同大师的雕像,人们就信这两个一天一地的神和仙(人们认为文同大师不是去世了,是去做仙人了)。
那塔高十余丈,分为六层,不是传统中的七层或者九层,人们只求六六大顺。在这片安居乐业的土地上,每一个走出大山的子孙都要平安。塔柱上有鱼跃龙门、成龙成凤的雕刻,塔南面有文人刻苦攻读的场景。塔为四面,在第六层供奉文曲星,在第五层供奉文同先生。第四层以下到第二层,有文同先生的诗文碑刻若干,经年的风吹日晒,塔里的碑刻拓石仍字迹清晰。
塔的第一层用来焚烧字纸,四门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盐亭人认为仓颉造的字都是神圣的,写字就是在和神对话,和仓颉大师对语,每个字都是心灵的神符,写字是在表达自己的心音,表达自己的神志。一张纸写满字以后,是不能随便乱扔的,也不能随便焚烧。积攒多了,拿到字库塔下,供奉一下两位神仙,然后将字纸放在塔的第一层里焚烧。时间久了,纸灰多了,撒入沟渠,每个被灵魂附体的文字,共同组成一条散发着生命热力与内在光芒的文字流,随女儿泉水奔跑,浩浩汤汤,一泻千里,奔涌到大海,大海又同天相接,大海又是距离天最近之所,那些字归到神仙仓颉那里,回到天上文曲星那里,那些字才算完成了天地之间人与神的心灵交流。
李家山后来又陆陆续续走出了许多文人、武人和商贾,每走出去一个让家族自豪的人物,人们就将他的名字刻在字库塔上,把他的事迹写在族谱里。人们对女儿泉更为崇拜,对泉星塔尤为敬重。
山和泉是一脉相承的母亲。字库塔矗立在大山的怀中,成为女儿泉的明灯,为女儿泉指引方向,化为大山的风骨脊梁,成为一方水土的文化地标。族谱是一个姓氏的延续和传承,那字库塔就是李家山人共有的精神家园和赓续的力量。泉是塔的未来,是塔的血脉,泉带着塔的力量走向四方,就如同一个个走出去的儿女,一滴滴散落在四海的水珠,子因成裂,裂变成闳。
山是泉之母,泉是地之母。黄岭崖周围山体优美,树木高大,苍松、翠柏、桤木树、香樟树、老泡桐、紫桉树等冠如华盖,林樾重重,阴凉一夏。山雀、山鸡、野兔、黄狼在山里恣意悠闲,百鸟归林,百鸟朝凤,鸟鸣清脆,涧水悠远,炊烟环绕,轻盈如纱。和谐的自然环境生态,让李家山人倍感幸福和满足。
良好的生态,吸引了远处来的猎人,几声枪响之后,李家山人清醒了,他们开始用生命捍卫这片土地。他们每天派专人巡山,一旦发现打猎的,发现有乱砍滥伐的,以命维护。每个姓氏家族的男子都有为了维护这片山林而受伤或者牺牲的记录,他们都成了李家山英雄,牺牲者的名字同样要刻在字库塔上,字库塔也就成了英雄塔。大炼钢铁之年,乡里派人来砍伐树木,李家山人拼命抵制,都被扣上了破坏大炼钢铁的反革命帽子。最后,杜姓老爹利用一个黑夜,在水库下方把那个炼钢高炉用撬棍掀翻,砍伤那个指挥砍树的头头,才吓跑那些想来黄岭崖砍树的“炼钢工人”,杜老爹最后因为破坏大炼钢铁和杀人,被县革委会判处死刑,李家山人偷偷将他的名字刻在字库塔上。后来,大炼钢铁的人就不敢再想李家山那高大的树木了,毕竟李家山人是不要命的。
黄岭崖周围的李家山人就这样用生命维护着这座大山,他们知道树木没有了,就没有山下的女儿泉,没有泉水,那片土地就会干渴而没了收成,他们就会在饥饿中死亡。他们在朴素的情怀里早已把自己当成那山的儿女,当成泉下的子孙。
李家山新出生的每个婴儿都要用泉水洗身,用新布包裹好,放入母亲的怀里。那泉流淌的音律里充满喜悦,充满欢快,好像孩子真的从那泉眼里娩出一样,那大山就是开心的母亲。
因为家庭变故,20世纪80年代初,我不得不被母亲带着离开李家山到北方生活,离开童年无限欢乐的黄岭崖,离开目睹我们光屁股戏水的女儿泉,我们虽然调皮,但是从来没有对女儿泉有淘气和不敬不雅的举动,那个坑塘才是我们童年的乐园。
随着女儿泉涌出的沟渠溪水,我们走过水库堰塘,在堰塘大坝下乘船,溪水在大坝下已经形成了一条河流,叫弥江河,弥江河和上面的女儿泉落差竟然达到五百米之高。女儿泉艳阳高照的时候,山谷下的弥江河还是朝雾笼罩,云烟氤氲,头上不见青山,我们好像在仙境里挥桡划桨,飞棹远方。弥江河为什么又叫江又叫河,多少年来都没有人去追寻过它的根由,是河既要具备江的姿态,还是江又要具备河的神韵?还是要同时拥有江河的气魄,成就江河的梦想?大江大河都有其奔腾咆哮的雄风,也都有妩媚温情的柔弱。东岸的山叫弥江山,西岸的山叫弥河山,两条山竟然都是河流的名字,也许人们不知道给这几十米宽的溪水起出更好的名字来,就叫弥江河。山河归一,山水同川,只是以不同的神态出现在人们面前罢。
洇湿的晨雾,湿漉了我童年的心。李家山是我出生的故乡,黄岭崖是我成长的天地,女儿泉是滋养我的甘露。泼辣的胡家小蓉那时候像摇曳的山花,艳丽地绽放在山里。这些美都给我后来一生的怀想。
女儿泉成为弥江河的源头,往远处经过盐亭县城,成为县城的母亲河。“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杜甫《行次盐亭县聊题四韵奉简严遂州蓬州两使君咨议诸昆季》)女儿泉也因此滋养了云溪(盐亭县址驻地为云溪镇)千百年,让县城在弥江河里变得清凉。一路的字库塔又成为盐亭一座座文化符号。
多年后,黄岭崖下的李家山人,开始走出大山,告别女儿泉。南下和北上,开始谋求更好的幸福。毕竟女儿泉边的生活,只能是简单的温饱。
二伯家的哥哥首先出发到山东的兖州煤矿,然后是三伯家的哥哥,随后就是胡家青年、刘家少年、汪家妹子、杜家姑娘……全国各地都有了他们的身影。舛运不一,各有辛苦。在乞乞哀哀中,逐渐谋得他们想要的生活,黄岭崖山窝里的房屋因他们的蹀躞闯荡,不断改变了模样。
黄岭崖下的女儿泉欢快地流淌,一路歌声一路欢笑,护送这些子孙们远行。山水有情,有什么样的年龄,山水就有什么样的状态,青春做伴的时候,黄岭崖同样是奔放活泼。青年都外出,黄岭崖就多了些沉稳,变得苍老。那泉边的田畴里不再是过去的热闹,多了寂静,苍老的背影成为土地的主人。女儿泉的神态就像是中老年妇女一样伴随黄岭崖的一年四季。
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家乡水。泉从这山里凝聚,在那山里流出,人从甲地出生,在乙地变老。在外打拼久了,年岁增大,李家山就成了他们思念之地,黄岭崖就成了他们老去之所,女儿泉的甘甜是他们的回归和温暖,走出去的李家山人开始回落故土。弥江河两岸修建了宽阔的乡村公路,他们不必在弥江河上仰望两岸青山。
三伯父在外教书几十载,肠癌两年,生命垂危,含泪告诉他的儿子:赶快把我送回李家山,我是黄岭崖下出生的,我要回黄岭崖,用泉水给我洗身。他的三个儿子要把他斑白的胡髯理刮干净,他坚决不让,要回到李家山用泉水刮。回到老屋的第三天,三伯父家的大哥给他刮完胡须最后一刀,眼角还流出泪来,至死还在轻微细语:我是黄岭崖的儿女,我是女儿泉的子孙。
几年后,三伯父家的大哥,在很远的外地病重,身如干柴,也让侄儿带他回李家山,侄儿怕路途遥远,在半路上有个闪失,希望在他去世后再回,大哥把眼睛一抡,侄儿有了胆怯,开始安排回程。那几日,坐火车转汽车,在路上陪同的嫂子和侄儿提心吊胆,但大哥的精神状态格外的好。到了黄岭崖,大哥的眼睛更加明亮了,脸上有了红润。到家后,让侄儿背他看了看堂屋的祖先牌位,放他在地上,让侄儿搀扶着,磕了几个头,才安心地离去。
三伯父和大哥的思维也是那块土地上所有人的牵念,乡愁就是一泓泉水,叶落归根,是灵魂的回归,回到土地上,不期祖先的宥免。一方土冢又把他们和黄岭崖紧紧联系在一起,女儿泉里出生,回到大山的怀抱和土地融为一体,才是最好的陪伴。
船过水无痕,鸟飞不留影。只有黄岭崖对他们留着记忆。女儿泉是他们走向远方的路,字库塔是他们最终的回望和归途。
岁月催人老,乡愁一层又一层。
多年以后,我再回李家山,落脚故乡的黄岭崖,那女儿泉仍然清澈地流淌,就像母亲一样永远不知疲倦。大山的胸怀始终张开着,情深意笃,随时欢迎儿女们的回归;山窝里的怀抱始终温暖着,随时给子孙们提供呵护。
女儿泉是大山的语言,大山的思想在泉水中表达,大山通过女儿泉与外界交流。诗人的想象超越一切恶念和淫秽意想。即使是真的歌颂女性,那么也是很形象很生动。这首诗实实在在就是写这泉水,女儿泉当之无愧这悠远的诗语和深情的赞美,它千年不变的流淌就是把诗带到了远方,让这诗意永恒。
不管怎么样,李家山人在心底对黄岭崖是崇敬的,对女儿泉是崇拜的,对字库塔是崇尚的,他们的生命里已经有了不能割舍的情感,身体受之于父母,灵魂来自于大地。当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是对土地对家乡的真实情感。
奔涌,就是女儿泉活着的状态;奔流,就是女儿泉思想的歌舞。女儿泉就这样不停歇地奔向弥江河,成为弥江河的主唱;奔向远方,汇入涛涛的嘉陵江,成为嘉陵江的一分力量;又随嘉陵江不辞劳苦地奔向滚滚长江,成为长江里的一分子,入三峡,过葛洲坝,通九衢,越江淮,归浩瀚大海,成为大海里微小的一滴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女儿泉水又回到了天空,随风而舞,随云而落,寻找她儿女的踪影,寻找思念她的儿女,变成甘霖,变成湿气,继续不停止地润泽她的后代,润泽她的子孙,带给他们黄岭崖的气息。
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条条江河,汇成大海。千万座山里万千个女儿泉就这样汇集成一条条生命的河流,汇集成男耕女织生生不息的壮丽图画,让代代无穷尽的乡愁在苦涩中变得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