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月亮爬上来
2022-05-07华明玥
☉华明玥
1
在跟傅林相处的过程中,庄晓心里一直有个坎。
傅林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父母都是北京高校的教授,他从小见多识广。庄晓是贵州一个乡镇里的孩子,还有个弟弟。庄晓靠坚忍不拔地用功读书才走出大山。虽然高考发挥出色,但为了减少上学的花费,她放弃了省外更好的大学,选择在贵州读书。直到考上研究生,她才来到北京,看到外面的精彩世界。傅林与庄晓是在读研究生时认识的,那时他是学校研究生会主席。
一开始,庄晓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会吸引条件优越的傅林,让他对自己那么好。
在老家,庄晓的父亲靠编竹手艺养活家人,母亲则支了一个小吃摊,专门卖一种叫作“丝娃娃”的贵州美食。看到父母生活不易,庄晓一直很节俭。到北京读研究生时,她基本素面朝天,每天背着同样一个双肩包,从不点外卖。她本来就相貌平常,加上不做发型不打扮,越发像个一心向学的小镇女青年。
在研究生会的一次聚餐上,傅林与庄晓熟悉起来。“小龙虾的卤汁我想打包回去,拿这卤汁当浇头,还能再做一顿手擀面吃。”说完,庄晓有点羞惭地观察同学们的反应。谁知所有人反应如常,热菜基本都光盘了,大家拿来公筷,把桌上可以打包的凉菜都装了递给她。傅林的反应更令人吃惊,他说:“你会做手擀面?我可不可以去尝尝?”
庄晓答应了,神情也略微放松下来。傍晚,两个人在宿管阿姨处相见。阿姨看上去与庄晓关系不错,爽快地借出炉子与擀面杖。庄晓开始加水揉面,半小时内做了三碗手擀面。她下好面条,将小龙虾的卤汁加热到沸腾,浇在面条上。那味道连宿管阿姨也赞不绝口。三个人同吃晚饭,宿管阿姨还捞了一碟自己腌的泡菜给他们佐餐,语重心长地对傅林说:“我们小庄这样的姑娘很少见,朴实、纯真,有亲和力。小伙子,你要是还没有女朋友,得抓紧啊。”
2
傅林开始找各种借口接近庄晓,甚至将暑期支教活动安排在了贵州。在傅林看来,贵州山区确实需要志愿者帮助留守儿童补习功课,而他则可以和庄晓一起回到她的老家完成社会实践,一举两得。
在贵州,傅林吃上了庄晓母亲亲手做的“丝娃娃”,他也吃惊地看到,偏远山区的母亲热泪盈眶地表达对远行女儿的思念,长久地拥抱了她。而后,这位母亲端出了二十个小白瓷碟,里面都是烫熟的蔬菜,旁边是上百张薄若素纸、充满气孔的小饼子,还有用米酒与红辣子油熬制的独家蘸水。
庄晓言笑晏晏地给支教的同学做示范——五颜六色的蔬菜各夹一点卷入饼中,将饼的一头折起,握于手心,另一头向上敞开,舀入几粒黄豆,淋入一丁点蘸水,然后整个塞进嘴里。
庄晓的母亲在一旁忙着准备晚上出摊的材料,庄晓见她腾不出手,便将卷好的“丝娃娃”往母亲口中送。蘸水流了出来,庄晓很自然地扯出纸巾,替妈妈擦了下嘴角。就在那一刻,傅林被这亲密无间的母女情打动了。他意识到,庄晓身上吸引自己的就是她的真诚贴心与毫不做作的朴实。
3
新学期回到北京,傅林常约庄晓去爬山、看剧、逛老胡同。庄晓却总是躲,见实在躲不过,她就带着傅林去大栅栏旁边的胡同里,指着老四合院迎街门楼上两个圆圆的小凸起问傅林:“这是啥呀?”
庄晓的心思傅林早有察觉,他胸有成竹地回应:“这是门当,代表这户人家的地位,地位相当的人家才会婚配。”
“要说不喜欢你,是假的。可是,我们俩的生长环境太不一样了。你从小参加夏令营在国外游学,我的‘夏令营’则是在打养兔子的草,煮家里的猪食;你上中学时,运动会在鸟巢开,我的运动会在泥巴操场上开;你爸妈用普通话表达不了的东西,可以无缝切换成英文,我爸妈用普通话表达不了的东西,舌头一卷就是贵州方言。你还觉得我们有未来吗?”庄晓向傅林坦承了想法。
傅林淡淡地说:“我可以学贵州方言。我英语都学到了专业八级,学方言一定没问题。再说,你老家如今也做外国人的生意,卖蜡染的老太太都会几句英文,你妈妈要是卖‘丝娃娃’想学英文,我教她。”
傅林的话让庄晓不知如何拒绝。他接着讲述这一往情深的缘起。“看了你发表在校报上的文章,感觉你有纯真活泼的孩子气。你好像有一个水碗倒映的精神空间,里面有幽默、窃喜,有信手拈来的快乐。”接着,傅林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庄晓写的文章:
“割稻子的时候,一只田鼠兴冲冲地蹿出来。大概是镰刀的轻响太爽快,它误以为是走亲戚的来了,忙不迭地出来欢迎。
“只傻了那么几秒钟,它拔腿就跑,可惜心太慌,错了方向。稻子收割了,秸秆都已经放平了,它小小的身子陡然醒目高大,田野里的鹰会看见它,黄鼠狼会看见它。
“它什么都顾不上了,只顾在光光的稻梗上狂奔,好不凄惶。它的恐惧一定比田野还大。那一刻,我真想替它把秸秆重新安上,还它一个安全的家。
“这时的田野是快活的,虽不动声色,肚里却憋着笑。这田鼠上演的小小喜剧,连走来走去的风也停了脚过来瞧……”
庄晓不由自主地笑了,这是农忙假她割稻子时在田野上看到的真实场景。她见到仓皇逃窜的田鼠时,忽然被怜悯之心所征服,全然忘记田鼠偷吃粮食的可恶。她没有想到,那个瞬间竟然也触动了傅林,那只带有童话色彩的田鼠让他感受到久违的童真。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没有这种在田野上赤足狂奔的肆意,傅林完全被这种成长的自由感吸引了。他意识到,这就是他的理想,与一个对生命中每个愉悦瞬间心领神会的人在一起,不被俗世压力与烦恼所席卷。
4
后来,傅林在求婚时解答了庄晓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想尝试这种看似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如果每个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都想在门当户对的人群中找寻携手一生的伴侣,那么他们的未来反而可能是死气沉沉的。因为,只讲物质与地位,不讲求精神空间的匹配,你很可能找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而如果我们把思路拓宽一点,意识到‘门不当、户也可能对’——在家境与成长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当中,也许隐藏着精神世界有共鸣的人,而这样的人,往往更值得携手一生。这样,我们可能不仅找到了真爱,还找到了可以秉烛漫谈的挚友。”
傅林的求婚礼物竟然是一只“小田鼠”,这是他特意拜师学艺,花了很多工夫才折好的纸田鼠。那只纸田鼠的圆耳朵耸立着,像是在聆听原野上传来的声响,它听见月亮爬上来。
(舒 己摘自《莫愁·时代人物》2022年第1期,黄思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