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考古视野下的夏文化传播
2022-05-07黄乐天侯卫东
黄乐天 侯卫东
关键词:公共考古;夏文化;傳播结构
1977年召开的“登封告成遗址发掘现场会”上,夏鼐先生首次提出对“夏文化”的简要界说:“‘夏文化应该是指夏王朝时期夏民族的文化”[1]。目前,学术界对夏文化的认识有两种最重要的观点:一是认为二里头文化等同于夏文化,以邹衡先生为代表。二是认为二里头文化一部分是夏文化,以王湾三期文化为代表的河南龙山晚期文化也可以归到夏文化早期,安金槐、李伯谦先生持此观点。夏文化考古是中国考古学学科之树的一簇碧叶,让它融入近现代普通公众的视线中,同样也经历了一段丰富的变迁过程,而且夏文化公共考古的传播实践,至今仍处于进行时。公共考古、公众考古由“Public Archaeology”译来,源于美国学者查尔斯·麦克基姆西(Charles McGimsey)于1972 年发表的同名书籍,麦克基姆阐述了作为社会公共事业的考古学应该如何与社会发展相交流同步,对美国文化遗产保护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2]。也有很多学者认为,“公共考古学”并不是一个特有的西方学术专利名词,事实上,这一将考古学置于社会公众之中的实践,在中国也早已存在。本文拟梳理公共考古视野下的“夏文化”传播建构史,并运用传播学“5W”理论,探讨“夏文化”传播在现代生活中的价值与意义。
一、公共考古视野下的“夏文化”建构简史
自1920年代起,考古学深刻影响了中国历史学的发展脉络,一系列考古发现在20世纪初以来“新史学”的基础上极大地改变了国民对本国历史的认识。在此之前,中国人种、文化的“西来说”
得到了一些人的认同,因此,社会各界希冀考古学能够解决的主题便是中华文明的起源问题。但随后而来的古史研究热潮,又再次掀起波澜,疑古思想经历清代古文经学的蛰伏期,在新文化运动助力下形成了浩大的古史辨运动,中国考古学在初期的发展,就与古史辨运动紧密相关。刘师培曾总结出读中国史的“二难处”:“上古之史多荒渺,而记事互相歧;后世之史咸浩繁,而记事多相袭”[3]。
夏代作为上古史的重要部分,一度成为中国历史叙事的开端。社会公众相对学界而言,直接接触的历史文献、材料较少,对于夏文化的认知,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学者们经过二次加工的著述或结论。夏族社会的“集体记忆”以历史的方式,在中国大地上流传了上千年,最终形成了后世关于夏代的“历史记忆”。而历史记忆不同于集体记忆,历史记忆中所包含的情感因素更丰富,对此,王明珂有过论述,族群或社会群体的根基性情感联系的“根基历史”,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它的“起源”部分,因为历史记忆的起源部分强化了一个族群的情感根基,以“神话”“传说”或被视为学术的“历史”与“考古”论述等叙事方式广为流传[4]。夏文化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放到整个文明历程来说,也是作为根基的“起源”部分。
对于公众考古视角下的夏文化历史记忆的建构,在早期则多体现在科普性、通识性的历史著作中。20世纪初新史学建设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史学大家如梁启超、夏曾佑、吕思勉、张荫麟、钱穆、范文澜乃至陈寅恪都曾经或试图以编著中国通史为要务,诸如此类的通史著作构成了社会公众对于夏文化的认知。但不同学者对于夏代古史的认知是不同的,冯友兰曾按对待古史的态度将史学界分为“信古、疑古、释古”三派[5]。夏代长期作为学者和公众对信史、神话分析认知的关键点,相信夏王朝的存在,相信夏文化可以寻找,“夏王朝信史说”成为学者、广大群众共同而言的重要认识基础。
民国时期古史辨运动下的夏文化的探讨,与国民对夏文化认知具有直接关联。1922年,在学界崭露头角的顾颉刚受胡适之托编纂《现代初中教科书本国史》,在他的疑古思想下第一次系统地整理了上古史,他在《中学校本国史教科书编纂法的商榷》中阐述了自己的著述思想:“宁可使历史系统不完备,却不可使择取的材料不真确、不扼要”“自盘古以至周公、孔子,都应该大删特删”“自商代以后,始有可以征信的史料”,“我们编篡历史教科书,自夏代以前,尽可不问,虽似乎过于闕疑,但要不‘自欺,实在只能如此”“至于自太古以至夏代的传说,亦可择录在‘附文中间,使学生知道相传的史书,曾经有过如此这般的记载”[6]。参与教育事业是顾颉刚认为最要紧着手的活动之一,这项面向社会公众的工作,在顾颉刚看来直接与国运挂钩,“要改造政治,先要改造社会;要改造社会,先要使全国国民都有受教育的机会”[7]。作为教育工作者,“布道”式地投身社会,参与制定方针,于是《现代初中教科书本国史》也就成了顾颉刚的改革试验,这部教科书将商代以前均列为“无史时代”,夏代历史无疑成为备受审视的疑云。在此书中顾颉刚将夏代历史编入“上古—秦以前”部分,以尧舜时洪水泛滥之事为开篇,杂糅文献中记载的夏代史事,并对其进行历史意义层面上的解释,如禅让制度是“时势使然的自然结果”,少康中兴是“世袭制度奠基下石的证据”[8],透露出顾颉刚的进化论史观,在考古学层面上,仅提及新出土的甲骨卜辞作为商代政治形态的介绍材料。受时代、材料所限,顾颉刚介绍夏文化也难逃过往历史学家的窠臼,仅仅是用自身认识下的近代科学理论、批判思想解释一遍文献旧史,而考古学在此时期对社会公众历史观的改变则更多体现在有“史前遗存”的“史前史”。
随后的1923年,顾颉刚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提出了“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9]并迅速在学界、社会掀起一阵风波,可以说是近代社会对夏文化认知的一大冲击。刘掞藜、胡堇人等学者也纷纷反驳,但后来顾颉刚先生自己也放弃了这个假说,并承认假说错误、材料不足。这期间还有一趣事,鲁迅先生在其1935年创作的小说《理水》中对顾颉刚有过讽刺,鲁迅小说的流传之广甚至让许多人认为“禹是虫”的观点起源于鲁迅。先抛开鲁迅先前与顾颉刚私人关系的不和,其实这也反映出疑古派革新观点散入社会的一个侧面:禹与夏文化作为历史记忆,长期以来强化了国家族群的情感根基,社会公众其实并不在意“历史”与“考古”论述等所谓科学的叙事方式,就像鲁迅小说里那样,争论“禹是虫”是无意义的,历史记忆中自发的情感因素与浪漫主义的叙事可能更加珍贵。
疑古派虽对夏文化认知有所冲击,但顾先生始终是“疑禹”而不“疑夏”,并且也注重上古史的重构,他赞同李玄伯先生,认为“考古学是探索夏文化的唯一途径”[10],在1930年代与童书业先生合作《夏史考》,以及着眼《禹贡》准备开展夏文化的专题研究。进入1930年代的考古学也第一次有了与夏文化相关的讨论,1931年徐中舒先生发表了《再论小屯与仰韶》,第一次利用田野考古资料研究传统文献所载的“夏文化”问题。1933年,傅斯年先生也在徐先生的基础上作出《夷夏东西说》,很长一段时间内引起了广泛影响。在此之前,考古学回馈给社会公众的研究成果还从未涉及到夏文化,早在1920年代周其昌先生即著有涉猎考古学成果的《人类的起源和分布(科学丛书)》(1927)一书,向公众介绍刚刚在中国大地上建立的考古学相关知识。自1928年殷墟科学发掘后,傅斯年、李济、董作宾等先生便开始注意到向社会公众传播考古成果,《本所发掘殷墟之经过》《现代考古学与殷墟发掘》《甲骨文研究之扩大》等文章附录在《安阳发掘报告》(1933)中面向公众。到了1934年,考古学社成立,其社刊《考古社刊》将郑师许《通俗考古学丛书编辑计划》发表在第1期。郑师许长期任教,有感于古文字学、金石考古的晦涩,提议编著一套考古学通俗读物,这种将考古学与社会效益、民族认同情感有意结合的实践,也可以说是中国公共考古的滥觞。在郑师许的编辑计划中,他认为任何一门学问都应该在专门化的同时通俗化,将考古学通俗化是一个将“古董”进至“科学”的途径,而且中国考古通俗书籍极少,仅有一些简单的相关译本发行,在(当时)中国近十年发现的古化石、西北、仰韶、殷墟都应该“依据报告或正确的新闻补入”[11]。不过,由于夏文化相关遗存的发掘尚属空白,《通俗考古学丛书编辑计划》并未提及。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人,1950年苏秉琦先生发表了《如何使考古成为人民的事业》,将考古升格为“人民的事业”[12]。《目前考古工作中存在的问题》(1953)和《我从这个展览看到些什么》(1954)则将“群众性”纳入考古工作的重点。这一时期的公共考古有了长足发展。与此同时,贾兰坡、郑振铎先生等也响应号召,发表如《从猿人脑发展到现代人脑》《“北京人”的故居》《中国历史参考图谱》等大量适应普通公众阅读需求的科普著作。另外,中国历史博物馆等多个大馆落成,一大批传世文物及发掘成果得以向公众开放展览,公众考古还开始走向影视传播(如1958年拍摄有关明代帝陵发掘的纪录片《地下宫殿》等)。在考古事业公共化的同时,夏文化的考古发掘终于有了极大的进展,1953—1956年,登封玉村、郑州洛达庙、洛阳东干沟遗存相继被发现,被高度怀疑为夏文化遗存;1959年,恰逢徐旭生先生完成对“夏墟”的调查,二里头遗址与之前的遗存发现构成了一个线索链,随后二里头遗址的发掘就揭开了夏文化探索的新篇章。1950年代后,夏文化相关成果开始发布在各大报纸刊物,对社会公众有着广泛的影响,如《略谈研究夏文化的问题》(《新建设》1960)、《论黑陶文化非夏代文化》(《光明日报》1957年1月17日第3版)、《到底有没有夏代?》(《河南日报》1961年9月21日第3版)、《夏都阳城在哪里?》(《河南日报》1961年9月28日第3版)、《夏都斟鄩在哪里?》(《河南日报》1961年10月5日第3版)、《“少康中兴”与迁原》(《河南日报》1961年l0月8日第3版)、《怎样识别出土的夏代文物》(《河南日报》1961年10月29日第3版)、《夏代文化性质的探讨》(《光明日报》1962年2月10日第l版)等等。这些借助于报纸平台的科普文献是夏文化公共考古的直接实践。
世纪之交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是公众认知夏文化考古的热点词汇。1996年5月启动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汇集了百名各学科专家,于2000年10月出版了《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以下简称《简本》),《简本》提出了一个较明确的夏代年代框架,这一框架被随后的各类书籍、媒体产品广泛使用,几乎成了公众对夏文化积年认知的唯一标准。但《简本》在学界至今仍有争议,且西方学界对夏代信史说往往存疑,因此对夏商周断代工程批评也较多。而广受国内外公众好评的历史通识著作《哈佛中国史》和《剑桥中国上古史》不列夏代,甚至直接从秦汉开始讲起。这种疑夏观念同样也存在于国内,由于互联网的发展,新兴网络平台成了公众讨论考古工作的一大阵地。而在当时的网络媒体中,公共考古工作是不足的,各类说辞泥沙俱下。自2000年11月起《简本》发表后,就在互联网引发了有关夏商周断代工程的第一次辩论高潮。此时无论是学界还是社会公众,都意识到了夏文化探索尚处在一个争论的阶段。夏商周断代工程中研究了近四十年的二里头文化仍是一大焦点,而二里头遗址作为目前为止夏文化探索中规模最大、结构最复杂、出土遗物最丰富、等级最高、生产力水平最先进、时代特征最明显、性质最明確的都邑遗址,是夏文化少康中兴至商汤灭桀时期的重要代表,久经传扬,在社会公众面前基本成为了夏文化代名词①。
近十年来,通信网络、媒体的发展迅猛,新兴的媒体如微博、微信、短视频给夏文化公共考古提供了传播的良好平台。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考古中国项目处于进行时,国家经济文化水平以及对文化遗产重视程度不断提升,夏文化研究也在公共考古领域进入了高速发展期。
二、公共考古视野下的夏文化传播结构试析
在研究公共考古传播时,我们可以借用传播学理论。1948年,哈罗德·D·拉斯韦尔在《传播在社会中的结构与功能》中,提出了著名的“5W”的传播模式:谁(Who)→说什么(SaysWhat)→通过什么渠道(In Which Channel)→对谁(To Whom)→取得什么效果(With WhatEffects)[13]。该模式对传播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以五个要素具体分析传播结构,清晰地揭露了线性传播过程。公共考古的传播,同样也可以用“5W”模式进行剖析。以拉斯韦尔的“5W”理论来看,传播主体、对象、渠道、效果与内容是我们分析的主要部分。
(一)传播主体的结构与信源可信度
传播主体往往掌握着传播工具与平台,决定信息内容价值,处于整个传播过程的优势地位。在大部分公共考古传播实践中,可将其传播主体又分为两大传播者:机构平台(如媒体报刊)和具体的考古学文化(如相关遗址)。具体来看,机构平台决定了传播信源的可信度,考古学文化在叙述过程中丰富了传播内容价值。专业权威性是可信效果良好的必备条件,尤其是专业程度较强的考古学科,在进行公共考古传播时,传播者应具有良好的权威性,因此,公共考古传播者多由官方权威媒体、高校、各大考古研究机构为主导。具体的考古学文化是内容丰富的必要成分,长期以来考古工作在社会公众面前形成了诸多符号化标签,这些标签大都与探索未知的趣味性相关,能否依托这些符号标签进行传播也十分重要。例如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CCTV-10)拍摄的一系列“探索·发现”“考古进行时”节目《探秘二里头》,依托中央电视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两大传播者,将品牌效应与专业权威相结合,形成了较强的信源可信度,达到了较好的公共考古转播效果。其另一传播者——考古学文化叙述则选定到二里头遗址,甚至进而关注其代表性出土文物绿松石龙,利用夏文化的符号化标签,二里头遗址展开关于“夏代”“华夏”“龙”等具有趣味性、神秘感的考古叙事,一个由绿松石龙引出的遗址附带神秘色彩的上古史,使夏王朝历史不再仅囿于文字而变得具像化,情节感也油然而生。
由此来看,良好的夏文化公共考古传播主体应由较专业权威的机构品牌+具像化的考古学文化“夏王朝形象”来组成。这一种传播主体结构相对受欢迎,不仅具有较高的信源可信度,传播效果良好,也有更具体丰富的内容,受众接受意愿较好。
(二)传播对象的定位与分众化
传播对象即受众,是传播过程中的另外一端,分析其性质有助于改善传播的效率、针对性。公共考古传播顾名思义,受众涵盖范围广,但若进行群像分析,还是可以窥探出差异。下面拟用部分搜索引擎关键词数据进行参考(图1)。
纪录片、新媒体、报刊传播方式已过滤掉一部分受众。具体到关键词上,受众群体则更加显现出如性别、地域、学历等特征的集中分布。总的来看,公共考古夏文化传播受众仍以受过高中、本科以上教育的中青年人群为主,尤以男性群体偏多。除开趣味性,必要的科学性是公共考古的特征,完全抛开科学性是无从谈“考古”的,因此,在受众群体中,仍要以较高学历人群为定位基础。在此基础上,需考虑如何提升青少年及女性群体在夏文化公共考古上的关注度。在有关地域的数据分析中,除了首都及沿海经济较发达地区运用网络占比更大的影响,在接受有关夏文化考古信息时,以河南、山东两地人群较多,可以推测出受地域歷史的影响,中原地区与夏文化深深牵连,也一直是夏文化公共考古传播的重要立足点。所以,基于地域文化进行文化传播,将夏文化公共考古融入地方文化旅游建设,最后突破地域文化的限制,也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
另外,在当下的互联网环境中,对受众人群也不能仅仅以性别、年龄、学历进行定义标签,各类亚文化群体层出不穷,值得重视,这是从“大众化”走向“分众化”的趋势。将网络亚文化群体作为传播受众,作出“主动式的迎合”,是一个新思路,如何把握受众间的“破界”显得十分重要。网络流行词“出圈”,很好地体现出“破界”的重要性,“圈”是互联网环境下产生的以特定兴趣爱好、价值认同组成的具有小众、封闭特性的群体,“出圈”的传播渠道则是将两个不曾关联的受众群体联合起来进行有效传播,传播效率大大提升。例如河南博物院推出了一套公共考古文创产品“考古盲盒”,把流行的“盲盒”概念与文物结合,把“微缩文物”藏进土中,玩家用“洛阳铲”进行“发掘”,体验考古过程中带来的未知性。这一套文创产品有效吸引了年轻群体,破除了“考古学科”与“盲盒爱好”的圈子,达到了极好的传播效果。因此,在考虑受众群体的面貌时,还可以主动性的将传播受众定义为不同“圈子”标签,将“出圈”概念引导公共考古夏文化传播渠道。
(三)传播渠道的融合性、双向性、即时移动性
公众考古传媒方式主要包括传统印刷纸媒如报纸、期刊、图书等,还有广播、电影、电视等电子媒介,以及方兴未艾的新媒体的移动互联网媒介。其中最具影响力的莫过于发展较早、体系较完备的报纸期刊,还有在当下强势的移动新媒体。
传统印刷媒体中,报纸期刊由于具有一定即时性,发行周期短,连续性强,是进行公共考古传播的一大渠道。放眼国内相关报刊,除了具有较强专业性的考古学专业期刊以及主流报刊,以《大众考古》《中国文物报》为代表的部分报刊以面向公众为基础,兼具科学性、专业性。《大众考古》创刊于2013年,时间较短,但是为中国第一本面向社会公众开办的兼具专业权威的科学普及性考古期刊。《中国文物报》由国家文物局主管,创建历史相对较长,集新闻性、科学性、知识性于一体,图文并茂,雅俗共赏,面向行业和社会。以这两种报刊作为代表,可以进行对夏文化公共考古传播的文献统计。
《大众考古》自创刊至2020年,共有6篇介绍夏文化相关的文章,仅占创刊以来总文献量的不到0.3%,多分布于“重大发现”“未解之谜”等栏目,相对于其他历史时期考古的主题文章,数量极少。可以想见,夏文化考古长期以来新发现较少,相关成果及讨论难度大,晦涩纷杂,落实到公共考古传播时就更加稀少了。以“重大发现”栏目中的《陨落的夏代城市:大师姑城址发掘记》(郝红星等,2014)以及《追寻“禹都阳城” 河南登封王城岗遗址考古发现历程》(方燕明等,2017)来看,文章以发掘日记的形式展开,开篇有相关介绍,或以设问方式引发读者兴趣,或插入人物情节对话描写,文风简洁生动,总体质量较高,不失为夏文化考古发掘公共考古书写的典范。“考古前沿”栏目中的《青铜催生“中国”?——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中原社会》(许宏,2015)以及“未解之谜”栏目中的《禹会村祭坛是否为涂山会盟之地?》(许永杰,2017)都由专业学者执笔,主题鲜明,在篇幅较短,文字易懂的情况下对夏文化相关知识有系统介绍。
《中国文物报》发行周期较短,文献量较大,自2000—2020年的20年间,据笔者搜集共62篇夏文化相关文章(见表1)。本文将其分为学术类、知识科普类、新闻介绍类。在62篇中占比分别约为40%、20%、40%。相对于《大众考古》期刊,《中国文物报》更具报纸的资讯性质,版块栏目繁杂,具有公共考古色彩的文章多为新闻资讯、遗址公园体验介绍,纯粹的夏文化知识科普文章较少。从时间及数量上也可以看出,夏文化公共考古相关文章发表数量也与时段内最新成果发现的学术热度有关,即时性强。而且,《中国文物报》中大部分夏文化相关文章的作者为考古学者专家,学术性的文章占比大。在公共考古实践中,还是趋向于传统的新闻资讯介绍传播上。
显然,公共考古传媒方式若仍依赖报刊、电视等平台进行传统式传播,特别是仅仅局限于新闻资讯介绍上,是很难适应当下的互联网环境的。公共考古相关纸媒报刊在国内发展刚刚起步,但伴随而来的还有网络媒体的崛起,其自成长初期就面临着传媒渠道内部的大革新,如果不去拥抱新媒体,或是在创作质量上有提高创新,不会有明朗的未来。这期间,传统报刊纷纷推出线上服务,如微博、微信公众号,传播渠道的多样化以及新旧媒体交融并行,注重双向互动性,是当下公共考古传播的特点。印刷媒体可以通过微博、微信公众号进行相关宣传、介绍科普、引发讨论,从而进行“二次传播”,由此传统的印刷媒体在当下仍然可以发挥引领作用,作为坚实的物质基础,同时跟进新媒体,新旧媒体融合并行,可以让受众在不断地参与、互动中提升信息影响力。微博、微信的每一次留言、转发都可以看作是受众对“二次传播”的继续扩散与升温。可见传统媒体提供的单一的媒介功能已经不适合当下环境了,注重双向性、互动性的即时传播新媒体才是主导力量。
广播电视也是公共考古传播的一支生力军,其稳固、丰富的内容经得起时间检验。由于技术成本存在门槛、耗资较大,以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的《探索·发现》栏目影响力最大。科教频道推出的考古纪录片科学性较强,质量高,影响广泛。在2013—2021年间,共拍摄了八部有关夏文化考古纪录片(见表2)。
可以看出,夏文化考古纪录片数量在相对提升。纪录片相比印刷媒体的文字记录更直观有趣,因此《探索·发现》栏目长期以来广受好评。在《探索·发现》栏目保持高质量更新的同时,科教频道于2019年新推出的节目《考古公开课》则是以“课堂”形式,招募志愿者作为学员观众,具有互动性,将“双向互动性”融入公共考古夏文化传播,是不同于之前“记录”模式的创新。虽然“考古公开课”暂时没有过多涉及到夏文化考古,仅在其中介绍了2019年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时庄平粮台遗址,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相关新节目推出。
以互联网技术为基础的新媒体极大地改变了当下的传播模式。具有“即时性”“双向互动性”“移动性”的网站、微博、微信、视频平台甚至专门的APP成为了当下公共考古传播的主要渠道,这其中既有传统媒体的参与转型,更多的是以新媒体身份出现的新传播主体,传播主体已经进一步“多元化”。个人、高校、研究机构也纷纷创建网站、微博、微信公众号等等,摇身一变为新的传播主体。如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河南考古”公众号、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洛阳考古”公众号、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公众号、河南大学的“考古河山”公众号、郑州大学“中原考古”公众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许宏先生也开通了“考古人许宏”微博,并拥有众多粉丝及讨论热度。网络新媒体一时间百花齐放,众彩纷呈,信息时代让每个人都拥有了接触精英文化的机会,“双向性”使传播者能及时听取反馈建议。考古作为一项公共文化事业,变得更加科学和亲民。
(四)內容与效果:两种叙事方式的不同效果
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夏文化”这一词本身就是严谨意义的考古学词汇,具有特有的物质文化遗存意义。而公众心目中的“夏文化”是否是更加泛义呢?
每个中国人从小就会熟悉禹、启、后羿、桀的故事,“夏王朝”被认为是一个立足于神话与历史交叉点的“上古华夏时期”,成为最熟悉而又陌生的历史朝代。考古学自传入中国起,受新文化运动、新史学的影响,再加之古史辨运动对上古史架构的打破,在发展初期就背负着重构古史的历史包袱与责任,“历史主义”是中国考古学的一大特征[14]。即使在当下信息发达的环境中,历史学与考古学在普通公众的心目中也区别不大,“夏文化”
当然也就和夏代历史紧紧相连,和大禹、夏桀等人物挂钩了,例如民间到处都有的如禹王庙、禹碑的“禹迹”,它们在普通公众的眼里,也是自千年来一直流传在情感根基中的“历史记忆”,同样也就有了“夏文化”的意义。这些繁杂的历史记忆、文化元素,似乎已深深嵌入“夏文化”而难以割裂,在进行公共考古传播实践中,又该如何理解这些“历史记忆”呢?
在当下的夏文化公共考古实践中,都有向受众传播信息的目的,信息内容紧紧依靠着所有相关夏王朝的细节,无论是其遗存、文化或是价值,这类传播实践都可归作为夏王朝的“历史叙事”。笔者认为,夏文化公共考古传播的一个显要作用就是用历史叙事来唤醒了公众对夏王朝的“历史记忆”,而在此之中历史叙事的方式又分为了两种:文学叙事与考古叙事。文学叙事也可以称为文献叙事,文献史料被当做一种“文本”或“述事”,以强调其背后的社会情景与个人感情,在不断的传播演化中,其具体部分还会附带上更多的浪漫主义色彩或是思想价值,或演变为民间故事,或形成民众自发的信仰崇拜。这种文献叙事的史诗式的描述可囊括整段历史时期,让后人得到相对完整的历史记忆。考古叙事则是公共考古传播的最直接叙事手段:具体的考古遗址、物质遗存,它们出土的样貌指向某个瞬间,相对于文学叙事,它是“定格”和“断裂”的,没有连续性,因而如果仅以考古叙事去描绘一段历史,它所唤来的“历史记忆”是破碎的。当然,考古学家也能通过专业知识来续接遗址废弃过程和遗物的生命史,但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却太过困难,即使可以,相对文献叙事也暗淡零碎。
不过,公共考古中的考古叙事却还有一个有力的特点——它的指向性。可以说,公众关注考古的最直接需求就是它的指向性。因为出土遗物可以作为历史问题的直接解释,就好像“曹操墓”的发掘,大部分普通人可能不会了解学术争议,而更需要一种指向——这是“曹操墓”,看见它就唤醒了关于三国的历史记忆,通过出土文物的“考古叙事”激发了所有关于曹操的演义文学叙事,从而使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结合到夏文化上,夏代作为一个历史难辨的时期,它神秘莫测,也需要一种拨云见日的指向:二里头遗址就是夏王朝的遗址,绿松石龙、青铜爵是遥远的夏王朝产物……这种指向性是公共考古的一个前提。以此前提加之考古叙事,可将文学叙事勾勒得更加真实细微。许宏先生《最早的中国》一书在叙事方法上即做到了二者的良好平衡,全书以二里头遗址为主体,有“最早的中国”的清晰指向,在开篇即以一个较宏大的时空顺序与全球视野作为代入点,而后从“寻梦之旅”“雾里看花”等极富文学色彩的标题下,使考古叙述与文学叙述相互穿插,做到了“既有学问又有故事”,从而达到了良好的公共考古效果。
在影视媒体上,不同叙事方法也有不同效果。同样是科教纪录片,同样都在二里头考古上铺设了大量笔墨,“中国通史”系列中的《夏王朝觅宗》与“探索·发现”系列的《探秘二里头》的叙事有着很大不同。《探秘二里頭》以传统的考古发掘记录的考古叙事内容为主,全片仅集中关注遗址本身,直接聚焦到绿松石龙的出土、保护全过程;《夏王朝觅踪》则在聚焦遗址的同时,注重对遗址本身的文献解读和夏代社会面貌、制度的重现,结合“太康覆国”等历史记忆,从禹州、绍兴的禹王庙、禹碑讲起,穿插羌族的禹王崇拜、水族的女书,这种文学叙事的方法使影片内容更加丰富。当然《夏王朝觅踪》本身带有通史纪录片的性质,自然注重对历史记忆的解读,但本文以为,既然二者都带有公共考古传播的性质,《夏王朝觅踪》可能更适合大众口味。
最后,公共考古也需要以人文关怀作为落脚点。既然学界探索夏文化仍在进行中,二里头等考古学文化和夏文化的关系尚有争议,文学叙事夹杂了浪漫主义民间信仰、传说,考古叙事又要确切的指向性,那么该如何保证“文学叙事”以及“考古叙事”下公共考古的科学性呢?笔者认为,我们不应该将叙事内容与考古科学性先置于二元对立的状态,上文已提及,必要的科学性是公共考古传播的一个特征,而且很多时候,它们并不冲突,考古学本身也是一门“解释”的学问。网络人物访谈节目“十三邀”第10期在二里头遗址拍摄,主题对话人物为时任二里头考古工作队队长的许宏先生,开篇主持人许知远采访了在遗址现场参与发掘已四五年的民工:“您知道下面埋的是什么吗?”“那听说过二里头人吗?”民工都笑着摇头说不知道。这引发了主持人许知远的一个问题:有没有一个清晰的夏的存在,对大家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事实上,遍迹中国的大禹陵、禹碑、禹迹,如果都需要考古学解释,这的确是学术求真严谨的显现,但对于公共考古这一社会事业却是无味的。公共考古事业更需要一种人文关怀,尤其对于夏文化这一特殊的存在,正如节目中许宏先生所答:夏是中国人一个拂不去的梦。夏文化公共考古就是要去唤醒民众对夏代的“历史记忆”。因此,对于公共考古,文学叙事同样重要,即使只是民众自发的民俗崇拜和信仰的浪漫理想,将其以文学叙事呈现出来,更能使夏文化升华出人文情怀下的意义与价值取向。
三、结语
长期以来,考古学科知识处于封闭的象牙塔,缺乏对广大群众的沟通、理解。探索公共考古视野下的夏文化,是搜集理解接地气的“夏文化”具体面貌,理清考古概念深入群众的过程,也是对学术性考古工作是否有效回馈社会的一次审视。
苏秉琦先生在其《如何使考古成为人民的事业》一文中曾提到建设博物馆、普及考古知识等文化建设工作的重要性,也引用了加里宁在苏联科学院二百周年纪念致辞中的名言:“由群众中吸取他们的创造精神,再把人类征服自然的结果还给他们。”苏秉琦先生也说“假如我们还想成为一个具有高度文化的民族国家,像我们的先民一样,继续对于人类的文明生活有所贡献,我们就需要好好地保爱我们先民留给我们的这份珍贵遗产”[15]。考古工作长期以来有着高度的分工与专业化倾向,但作为文化建设的重要部分,是不可以脱离群众的,正如许宏先生在评论自身公共考古著作时所言,“作为考古界的普通一员,当越来越浓重的社会责任感被激发起来时,当我全面梳理考古学人的探索历程,从比较文明史的宏阔视角来看二里头乃至它所代表的‘最早的中国,并试图发掘一座座城址、一件件文物背后蕴藏的丰富的历史信息时,我已经不把这些书的写作看作是学者的一项副业,它已经成为我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16]。夏文化作为民族的宝贵遗产,具有强大的民族凝聚力,加大夏文化公共考古传播,有利于构建接地气的中国上古史。近年来,中国公共考古事业有了进一步发展,考古事业得到了国家、社会的高度重视,夏文化研究也处于上升阶段,但从整体上来看,夏文化公共考古仍有很大发展空间,需要和学术研究发展保持同步。对社会公众来说,其知识体系较晦涩深奥,在吸引力、趣味性上还存在不足。因此,在传播过程中,仍需进一步的改进,做好“5W”模式下的几个传播要素的共同配合,让夏文化考古真正融入现代生活,唤醒我们有关夏王朝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