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与《老子》之“道”
2022-05-06李广良
华夏文化世界自古以来就没有某一本经典的独霸,也没有某一家学派或教派的独霸。先秦时代的“百家争鸣”已经形成了华夏思想百舸争流的基本态势——这一态势或隐或显地存在于此后的各历史时期。在汉初的思想革命运动中,董仲舒曾经喊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口号,但这句口号的意义大体也只是局限于“治术”的层面上。在思想智慧的层面上,儒家从来就不曾享有“独尊”的地位,道家、墨家、法家、阴阳家、兵家、农家及异域引入的佛家等也都为不同的思想者所信从,在华夏思想的历史中不绝如缕,发挥着或大或小的作用,其中最重要的也许是道家。道家的重要性至少有三:一是道家在“儒道互补”或“三教合一”的人文教化中的地位;二是道家对制度化和伦理化的“俗儒”文化的批判;三是道家所揭示的朴真自然、与天地一气相通的道境,即道家式生存智慧的哲学开示。
道家的创始人是老子。老子的身世扑朔迷离,老子的影响又无处不在,故关于老子,人们说得最多,又说得最少。“说得最多”是指其书、其学,“说得最少”是指其人本身。先秦典籍《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对老子之言皆有援引或评说,但老子之正史地位还是司马迁在其巨著《史记》中奠定的。《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司马迁的记述极其简略,但我们大体上可以确认以下几点:
第一,老子姓李,名耳,字聃。至于李耳何以称“老子”,一种可能是因其“姓老而氏李”,后人不懂古代氏族制度而混淆其氏、姓之故。
第二,老子曾长期担任“周守藏室之史”,是一个守藏图书典籍的小吏,不被世所重,本人亦不求闻达,后自隐而不知其所终。
第三,孔子曾问礼于老子。此事不见于《论语》、《孟子》等书,但未必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很可能是孔子去守藏室查閱文献时与老子的交谈。无论如何,老子与孔子的相遇,是一桩有着重大思想史意义的事件。孔子所问的具体内容文中并无记载,但从“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一句可见,孔子所问应该牵涉着礼史上的著名人物及其言论,而“老子答言则牵系着别一种人生趣尚上的终极眷注,而其去‘骄气’、去‘多欲、态色与淫志’以‘若虚’、‘若愚’之谈亦大体与传世《老子》之要旨相契”。(黄克剑,2017年,第3页)
第四,“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老子之“修道德”,绝不是躲在皇家图书馆中读书、做学问,而是在自由思想和实践中对生存意义的领悟。所谓“自隐无名”,既是隐者之人生追求,也是道家所开示的生存至道的隐秘所在。
第五,《老子》的诞生。“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周之衰”是政治与社会的不幸,但也是思想和经典的契机。老子之“见周之衰”而“去”,正是一种根本的生存态度的抉择。五千言之诞生,乃是“屈从于”关令尹喜的“强权”的结果。《老子》这部伟大的著作,就是在这样奇特的缘分之下来到世间的。
作为华夏文化的根本经典之一,《老子》流传极广,影响遍及道、儒、法、佛各家及现代中西哲学,注者不断。元人张元材为杜道坚《道德经原旨》作序云:“《道德》八十一章,注者三千余家。”此说不知何所据,但据现代学者研究,从战国后期以来之《老子》注家当不下四百家。在《老子》的各种版本之中,最可注意者当推严遵本、河上公本、想尔本、王弼本、傅奕本、范应元本、吴澄本、敦煌写本、易州景龙碑本、遂州龙兴观本。1973年12月出土于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的帛书《老子》甲、乙本,1993年10月出土于湖北荆门郭店楚墓的竹简本《老子》,是目前所见年代最早的老子抄本,可能更近于《老子》之原始面貌,读《老子》者不可弃而不顾。
《老子》的根本观念是“道”,全书中“道”字共出现了73次,通行本《老子》的第一个字就是“道”。何谓道?哲学史家们一般都把“道”解释成“宇宙的本原和最根本的规律”,甚至解释成“本体”、“逻各斯”、“绝对精神”等等。这些解释,都不过是通过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思路,把“道”看作某种高高在上的“形而上者”,此“形而上者”作为最高级的存在者,作为一个独立的终极本体按照某种既定的程序生成一切存在着的事物,争论只在于此“道”作为“形而上者”是物质性的还是精神性的。按照这种解释,老子哲学不过是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的一种早期形式加上某种“朴素辩证法”而已,没有任何神奇动人之处。要真正理解《老子》之“道”及其神奇动人之妙味,唯有斩断葛藤,直接面向《老子》之文本本身,方不致入宝山而空回。
从《老子》文本看,老子之“道”大致有以下几层意思:
第一,“道之为物”。《老子》第二十一章:“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所谓“道之为物”大略相当于“道这个东西”,但其意并不在于肯定“道”是一个“东西”,是一个“物”或“一个实体”。“惟恍惟惚”、“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窈兮冥兮”等语所揭示的,与其说是“物质实体”,不如说是一种生存的“势态”或“天势”,“能得此天势者,则于境域的开合窈冥中有象、有物、有精、有信,无入而不自得,所以能‘自古及今,其名不去’”。(张祥龙,1996年,第286页)《老子》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物”,亦不意味着有一个宇宙论意义上的本体,而是意味着“大”、“逝”、“远”、“反”的生存势态。“道法自然”即意味着“道任天势”,人生的一切波澜起伏、柔情慷慨,实际上都是因此“天势”而发,“任天势”即“法自然”。“老子道的枢机所在不是物,不是宇宙,也不是道德观念和理则,而只是人的生存;一切其他存在形态的意义都由此发生而得其‘存’与‘在’。”(张祥龙,第286页)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亦应在此“任天势”而成就一切的意义上理解,“无为”即听凭天地万物自己化育自己、自己匡正自己,“无不为”即对天地万物无所不予成全。
第二,“反者道之动。”《老子》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道”的动势或趋向在于“反”。“反”,既是“返”,意味着还原或返回。《老子》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此段文字看似是在援引经验性例证以阐述对立双方相反相成意义上的“反”,其实则别有意趣。有“无”即有“有”、有“难”即有“易”、有“长”即有“短”以至有“美”斯有“丑”、有“善”斯有“恶”,老子的本意并不在此阐发此类“辩证法”现象,他是要通过此类相对的性状而开示“某种恒常而未加剖判、分别的境地”,以超越那种二元对立和相互转化,因为二元的对立和转化犹然是一种现成的、有限的格局,与“道”的天势相对立。换言之,老子是不执着于世俗之“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等二元之任何一方的,所谓“相生”、“相成”、“相形”、“相倾”、“相和”、“相随”等并不意味着要调和“矛盾”的两个方面,而是要扬弃二者以归于“恒”的终极处境。即使对人所珍视的“美”、“善”二者,也不能执着于与“丑”相对的“美”,或与“恶”相对的“善”,而是要构成一个与“道”的终极形势相合的原发生境域,即“大善”、“大美”之境。《老子》第五十八章:“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祸”与“福”、“正”与“奇”、“善”与“妖”之间的对立转化亦如此义,只有“反朴归真”、“复归于朴”才是生存的至境。《老子》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歿身不殆。”所谓“反”就是在“致虚极,守静笃”之中“各复归其根”,这必然是一种壁立千仞的终极情境,在其中一切人间的对立都将失去其现成性。
第三,“弱者道之用。”《老子》第四十章:“弱者道之用。”古今哲学似乎都是“强者”的哲学,都是在为强者的利益而鼓吹呐喊,为强者的合理性合法性作哲学论证。家长谆谆教导孩子时亦说:“你要坚强!”然而,老子却敏锐地洞察到“弱”或“柔弱”的作用。《老子》第七十六章:“人之生也柔弱,而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勝,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弱”是“道”的作用发挥,持“弱”守“柔”而非逞“强”争“胜”才是顶级的生存之术。“人生而柔弱,却几乎都生在一个似乎强者才得活、才活得好的生活构架之中。”(张祥龙,第296页)老子的“柔弱”其实就是打破这种体制化的生活构架,而复归于那种虽然看上去弱小、古怪,却闪烁着真情光明的生态,但这里的弱小“并不是观念性的、现成状态的和任人摆布的,而是含势的、构成态的和无从摆布的。”(张祥龙,第287页)《老子》第五十二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见小曰明,守柔曰强。”这就是老子所开示的人生之“大智慧”。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责编 刘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