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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引

2022-05-05汉家

都市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蒋飞船

文 汉家

兴隆街下雨

离庙前街上那座关帝庙不远,就是受关帝庇佑的兴隆街。它的中段建有一个集贸市场,市场狭长,一大半竟延伸到邻近的街道,这就形成一个现象,即虽然市场中人声鼎沸,而街面上却异常安静——就像一个专门迷惑路人的假象。

假不假,总有分辨与论断,总有证据,总能证实或证伪,而我能够保证的只是老许这个老太原人绝对是一个真人。他在兴隆街上也算名人,全名叫许正清,是一个退休校工。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老许什么不知道啊!

——我老许什么不知道啊!

我是谁呀?!我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老家伙,想瞒我?没门儿!——

我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

哈哈,你别不服气,你要是觉得自己是个好样的,那你就现在、马上、当下给我翻一万个跟头让我瞧瞧——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翻啊,翻啊……翻啊,你倒是翻啊?!哈哈,如果你能翻这么多跟头,我老许就服你!

如果你翻不了,那就对不住了——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听着吧!……你给我悄悄的!你们都给我悄悄的!

你们看我今年七十一了,一定都以为我老了——我老了吗?老了个㞗!

我才没老呢!我的老是假装的——是骗你们的!

你们一定以为我不中用了,以为我快要死了,以为我就要完蛋了,可你们万万没想到,我是骗你们的!我只是假装自己老了……

照我看啊,我还跟以前的自己差不多——我没老,我还是我!

哈哈,我老许是什么人啊,连火球都烧不了我老许呢!

那是火龙吐出的火球哩,可不是闹着玩的……什么?让我说说这段——说说这火球?哈哈,好,说说就说说!

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屁孩哩,就知道在街上瞎玩儿,像个小疯子一样。有一天下午,我跑到棉花巷打酸枣去了,一打就打到了傍晚。这时,好端端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只得到一个院门口的檐下避雨。

檐下还有几个避雨的大人。

棉花巷离咱们兴隆街不远,我寻思等雨下得小一些了,就跑回家去。我正寻思着呢,就看见不远处的天上掉下了一个发光的火球!

这火球的颜色发红,光亮极了,刺得我双眼生疼。

火球后面还带着一团浓烟——

它飞快地掉在了我面前,掉在了院门口前的马路牙子上面,大概离我只有几步远。此时雷声大作,我傻乎乎地盯着这个火球看,虽然我没有被吓跑,但也没有胆量凑过去看个仔细——我只是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它看。

几秒钟后,火球腾空而起,伴着浓烟停在了半空中。

它停了一眨眼的工夫后,就完全消失了。

随后,雨很快就停了,我从刚才的惊吓中醒过了神,急忙激动地向四周避雨的大人们讲述这个刚刚消失的火球——我以为大家都看到了这个火球,但没想到,他们都没有看到。这太奇怪了,因为火球并不小,而且十分明亮,如此显眼的一个火球,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呢?难道他们在那一瞬间都变成瞎子和傻子了?或者他们原本就是瞎子和傻子?

他们没看到火球,也就不会相信我的话,都认为我在撒谎或者因为发烧而说出了离奇的胡话。

过了几天,我把火球这事儿讲给了十一号院的王大爷,他与那些大人不同——从我说第一个字开始,他就相信我说的事儿是真事儿,一点儿也没有怀疑火球的真实性。

他说,火球是火龙吐出来的,别人都看不到,只有你小子看到了,这说明你不是个凡人哩!

王大爷虽然说我不是一个凡人,但我其实就是一个凡人——我有自知之明哩!不像我儿子彬彬,骄傲得很,自以为他是个人物哩——哼!四十多的人了,不说好好挣钱,而是没日没夜地琢磨写诗哩,你们说闹心不闹心?!——那诗是你能写了的?!唉,真是个傻货……

不过话说回来了,人家想写就写吧,写诗也是个正当爱好,总比赌博强吧……唉,就怕哪一天,他不小心把自己的脑袋给写坏喽……唉,算了算了,不说他了……我想说的是,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就像我一样——我老许什么不知道啊,还不是在五一路小学干了一辈子维修工?!

一辈子就这么凑凑合合地过去了,这能怪谁呢?!

我谁都不怪!哈哈……平平凡凡就挺好,哈哈……啊,说岔了,说岔了……回到火球这事儿上——这事儿确实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因为自那天之后,我就一下子认出了身边的小妖怪!

我像是开了一双天眼!

就说咱们兴隆街吧,以前至少有四户人家养着小妖怪呢!

精营街更厉害!我有几个要好的同学就住在精营街,我常去那条街玩儿——以我的观察,那条街上最起码有十几个小妖怪!……城坊街你们知道吧?那儿有两个小妖怪,分别养在姓刘的家里和姓姚的家里……

棉花巷也有几个小妖怪……还有五一电影院——那儿也养着一个小妖怪!我搞不清是谁养的它,也许是被电影院的某个领导养的吧,不管是谁养的它,反正它在电影院里又吃又住,活得潇洒极了!……它爱看电影,从没看腻过……看电影时,它有自己的专属位置,就在紧邻最后一排座椅的东面墙壁下——它舒舒服服地靠着这面墙壁,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它看得可来劲儿了,看到精彩之处,它嘴里还啧啧作响哩!哈哈……

我每次去五一电影院看电影,都能碰见它……一般来说,小妖怪都养在家里……养在电影院里的小妖怪,我只见过它一个……养小妖怪的家里,除了养它的人外,其他家庭成员都不知道它的存在,都被养它的人蒙在了鼓里……哦,你问我养它的这些人为什么要对家人保密——是吧?……好,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猜这些人是为了避免麻烦吧,毕竟它们不是人,而是小妖怪啊!况且,即使告诉了家人,家人也看不见小妖怪啊,他们可没长着我的那双天眼!……所以告不告家人,都差不多,自个儿偷偷养着就得了……再说了,小妖怪又不害人,养着它,也不妨碍家人的正常生活,既然这样,就瞒着呗,就偷偷养着呗,反正它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反正别人也发现不了……

但这些人瞒不了我——我能看见小妖怪!哈哈,我早说过,想瞒我,没门儿!我老许什么不知道啊!

以前,我从没告诉任何人我看到过小妖怪——反正我说了,别人也不信!就像火球那事儿,我倒是说了,有什么用?!别人还不是都不信嘛!还指责我说谎……我也学乖了——谁都不告!……至于那些养它的人嘛,我那时还小,所以就没敢和他们搭话……也许他们看我一眼,就会发现我也能看见小妖怪,但他们可会装了——都装作没发现一样……

现在,我不保密了,我要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小妖怪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哈哈,你们有福了……对了,有一次我差点儿把看见小妖怪这事儿告了那位王大爷,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怕!我怕连他也不相信我的话!如果那样的话,恐怕他连带地也不相信我以前看到过火球了——那样的话,他也会认为我是一个撒谎的孩子……啊,太可怕了……那样的话,我就失去唯一一个还算相信我的人了……干脆我谁都不告,这样多安全啊,也省得向他们费尽口舌地描绘那些小妖怪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观察小妖怪,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乐事儿……

我看到小妖怪们在街上大模大样地闲逛,其中一个看见了街角的象棋摊,就走过去,蹲下来看下棋,它一边看,一边还嘟嘟囔囔,似乎正在分析这盘棋谁胜谁负呢……一到吃饭的时候,小妖怪就各回各家了……它们就像人一样吃饭,但不用筷子——用手抓……也挑食!爱吃肉,爱吃饺子和包子,有时候,它们还要喝两杯呢!……喝完酒,它们就在地上晃晃悠悠地乱走,走着走着,它们就醉倒了……哈哈,醉倒后的它们就像人一样打着呼噜,可爱极了……

在公厕的小便池前,我还和一个小妖怪并排撒过尿哩!……哈哈,当时我没敢看它长没长小鸡鸡,所以你即使问我,我也说不出它的那玩意儿长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它是公的还是母的,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性别……从它撒尿的姿势上看,它和男人差不多——尿完后,它也要抖一抖那玩意儿,然后就身心畅快地走了……它们比我们矮,但也矮不了多少,目测它们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左右……

它们的面孔和人的差不多,至于差异之处,我就难以向你们描述了……它们的确长得有些奇怪,但并不可怕——看习惯了,还会觉得它们长得挺好看呢……它们都长着同一张面孔——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不像我们人类,长得有美有丑,个头有高有低……它们的皮肤像一种半透明的皮质,我很想摸一摸,但我的胆子太小了,始终没伸出手去……

它们一天到晚都光着身子,到了夏天,像人一样怕热……我还见过一个小妖怪扇扇子呢!哈哈,那是个三伏天,它躺在一棵柳树下面,热得龇牙咧嘴……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它们就在我的眼前一样,唉,可惜啊……可惜啊,随着我的年岁渐长,小妖怪就越来越少了,到了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它们就基本绝迹了。

临近绝迹时,我在街上便很难看到它们了,偶尔碰到一个,我就兴奋极了,非常想过去和它搭个话,这时我已长大了,胆子也大了许多,然而每次总是没等我走上前去,它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唉,可惜啊!

绝迹前的它们,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以前它们在街上闲逛,个个显得意气风发,绝迹前,却显得有气无力,萎靡不振……后来我想,它们肯定是饿坏了——是饥饿这个魔鬼把它们搞得半死不活……你问我?……我也一样啊!每天饿得我前心贴后心,最奢侈的愿望就是吃一大碗牛肉拉面……人们没吃的,自然小妖怪也就没吃的;人们饿,自然小妖怪也饿……我总觉得,小妖怪终究不是人类,所以它们一定有它们自己的解决办法,比如说逃跑——我想,它们最终的消失,可能就是一次逃跑行动,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所采取的求生行动……它们一定逃到有吃有喝的地方去了,它们聪明着呢……还是说说我最后一次看见小妖怪的情形吧……

那天晚上,饿着肚子的我和二姨一家到五一电影院看电影去了,进了电影院,我就盯着那个地方——紧邻最后一排座椅的东面墙壁下,可是我盯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发现小妖怪的身影。

时间一到,电影院就放开了片子——《林海雪原》。

我心神不定地看着这部电影,反复回头找那个小妖怪,但每次回过头来,看到的都是一面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我看电影看得入了迷,就暂时不再回头找它了……当电影放到王润身演的杨子荣喊出那句“宝塔镇河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激灵,就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面墙壁——

啊,它终于现身了!

它还像以前那样紧紧地盯着大银幕,一边看着一边笑着,一边笑着一边流出了眼泪!它的样子真开心啊,笑得无比欢畅,而它的样子又真伤心啊,似乎要流干体内的所有泪水……它怎么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情绪同时呈现在自己的脸上呢?

这简直太神奇了!……我敢打赌,即使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演员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我激动极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妖怪流眼泪,原先我还以为它们不会流眼泪呢,现在看来,它们真是什么都会啊……它太可爱了,我一秒钟都不想坐下去了,心里生出一种对于小妖怪的爱与怜惜,这种感受是如此的强烈和深刻,仿佛在一瞬间,我就长大了很多……我想过去和它一起笑,和它一起哭,和它交个朋友……最近这些日子,我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它们,这次可不能放过了它……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我边想边站了起来,二姨一家人都以为我要去厕所,便赶紧给我让路,我急急忙忙穿过自己坐的那排座位,来到了过道上,可是抬眼一看,哎呀,那个小妖怪已经不见了!它不见了!

它不见了!——它们再也不见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妖怪,它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就这样彻底地走了,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我现在非常想念它们……它们绝迹这事儿,给我造成了极大的情感冲击,我原以为,自己过些日子就会忘记它们,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它们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和它们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大概它们也都没发现我能看见它们——严格地说,我和它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实际的情感交流,况且它们又不是人,只是小妖怪而已,但我没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想念它们,我就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或者最好的朋友一样,感到失落极了,也伤心极了,这种伤心是一种心灵深处的痛苦,这痛苦是如此的孤独,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我后悔自己在以前没能跟它们搭上话,没能进一步了解它们的精神世界——唉,我真是后悔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它们是那么的可爱——说句不客气的话,它们比很多人类可爱多了!

我回忆着它们,回忆着它们的点点滴滴,生怕自己哪一天会忘记了它们……我想起了关于它们的一件事儿——有天,我在棉花巷看到我最要好的同学杨建军的二舅正拉着一辆满载着青砖的平板车上一个大土坡,我正想上去帮忙,忽然发现一个小妖怪正在平板车的后面帮他推车哩!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杨建军的二舅并非是养小妖怪的人,他对这个小妖怪来说,仅仅是个陌生的人类而已……唉,一想到再也看不到这些好心肠的小妖怪了,我就伤心不已……说到那些养小妖怪的人——那些所谓的主人们,他们更是伤透了心!自从小妖怪消失后,他们一个个都像丢了魂一样,整日里哭丧着一张脸……别人问他们:你们这是怎么了,是病了,还是饿得快不行了,或者是谁惹你们生气了?

他们都不说为什么,只是不停地叹着气,自顾自地伤心着。

据我所知,他们中的有些人至死都没有从这种伤心中真正走出来……唉,大家都舍不得它们啊!都舍不得这些小妖怪啊!都喜欢它们啊!唉……呃——你们要去哪儿?!

不听我说了,想溜?想卖菜去,卖香蕉去,炸臭豆腐去,蒸包子去,做鸡蛋灌饼去?——是不是?……不是?如果不是,那你们干什么去?为什么不听我老许讲了,难道我讲得不好吗?难道我讲得不精彩吗?说嘛,说说看嘛……你们以为我编故事了?吹牛了?侃大山了?——骗你们了?耍你们玩儿了?……你们想得美!——都给我乖乖地听着,在我老许说完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想走,没门儿!

——我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

龙泉寺轰雷

1

从古至今,太原西南方向一向多云,而多云即意味着有龙出没其间,而有龙就有神佛或隐或现。

就在或隐或现的迷雾里,耸立着巍峨的太山。山中有座龙泉寺,寺内有个老和尚,他法名为“虚境”,是我的师父。

大多数时候,老和尚言少,他面露微笑,总是自自然然的。

有时候,他也唠唠叨叨,生怕旁人听不懂似的。

龙泉寺南面,有一个菜园,他常在这里给菜浇水,其态度比读经还要认真。他说,心中有佛就够了,读经马马虎虎无妨。

如果我在寺庙里找不到他,就到菜园里找他,一准儿能找到他——

隔得老远,我就大喊:“师父!师父!”

他听到后,一边在菜地里忙活,一边轻轻地答:“我在,我在。”

他的回答声低极了,我的耳朵完全听不见这声音,只能靠我的直觉来感受——

还好,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回答,这时我才明白人的耳力是多么的有限。

从此,我就尝试感受那些细微而强烈的东西。

有一次,我听到一只蚊子的哭泣声,我不清楚它为什么哭,但它确实伤心极了。

春天时,寺里的一棵杏树开花了,杏花们都开疯了——

我看到它们都在奋不顾身地争取着自由,争取着属于它们自己的那一份自由。

2

我喜欢跟师父一起种菜。

他收获了菠菜,就给我炒菠菜吃,附加一盘红烧豆腐,火候恰到好处。

有时,我默默地看着他,看着看着,我就大笑起来。

他说“你笑了”,我却浑然不觉。

有一次,他对我说:“徒儿,你身后飘过一朵白云呢。”

我说:“那是一万朵白云化为的一朵白云。”

他笑着说:“废话。”

我听后,心里美滋滋的。

3

真净克文禅师说“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气焰非常凶猛。老和尚没有这股气焰,他只是马马虎虎读经、老老实实种菜而已——

他除了读经,就是种菜;他除了种菜,就是读经。

所以,他马马虎虎读经也能读得风清月明。

那天,我担来两桶水浇菜。水入菜地,他在一旁突然做出喝水状,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模样十分好笑。

我说:“师父,您是一棵菠菜吗?”

他只顾自己玩耍,并不答我,也不管身旁的游客怎样笑他。

他玩得真是畅快啊!

4

只要老和尚到山下的青龙涧散步,就会有一群喜鹊围着他欢叫——他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

他咕噜咕噜地和它们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像是在聊天。

他说累了,就笑着一挥手臂,说:“老老少少们,都去吧!”

这群喜鹊听后,就欢叫着飞远了。

他也不看它们到底飞向了哪里,只是回头上山,低头看路。

5

一天午后,我去禅房找他,见他正自言自语道:“善知识、恶知识、善知识、恶知识、善知识、恶知识……”他循环不停地念着“善知识”与“恶知识”,就像念着两句咒语。

人间无所住,他念“善知识”与念“恶知识”的语气是一样的,并无什么分别。

他不含感情地念着它们。他无所思地念着它们。

我看着他,竟然看呆了。

他一直念到了夕阳西下,念到了黑夜降临——

念到他口渴了,就不念了。

6

以我对老和尚的了解,他懒得去“照破天地”——

可能他连自己也懒得照,但如果到了星流电闪之际,他也容不得自己有一点儿怀疑。

他懒,但他不疑。他易,但他不移。

此道光辉——

如果他非要在自己的肉上剜疮,那么在动手时,我想他定是此中好手。

7

老和尚每天忙得很,整日里扫地、浇花、砍柴、种菜和担水,忙得满头大汗。

但不怎么见他打坐。

他兴兴头头地忙活着,身上就升起了一股热气,一股充沛的热气。可是他只要歇下来,或坐在田埂上,或靠在槐树上,或躺在一块大青石上——

无论在什么地方歇下来,他都能自然而然地静下来,那股热气也就瞬时消散了。

此时,他身上聚起的是一团静气,是一团极静的气。

没有见过这团静气的人是不会明白它有多么宝贵,又有多么平和。我看着他的这团静气,先是感到分外欢喜,周身通畅,后来就浑然不觉有己。

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这种静气。

他养着自己的静气。

只见他的眼睛一闭,嘴角微微翘起,真身真意来临,内外皆清静灵明。

他歇了一会儿(像歇了一生一世),就睁开眼,起身摘菜去了。

他一动起来,那股热气就升了起来,随他一路来到了菜园。

今天,他摘的是黄瓜和豆角——

今天就吃它们。

他说:“吃一餐,就是了一事!人生大事,不外乎了却人生大事。”

8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老和尚推开门,走到了雪地里。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看得甚是认真,然后就躺在了雪地上。

我好奇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问:“师父,您不觉得冷吗?”

他答:“去粘解缚,不冷也不热,不热也不冷——刚刚好啊!哈哈!”

我说:“痛快!好多年都没下过大雪了,这一场真是难得啊……”

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急不可耐地说:“难得?!哼,这雪不值半分钱哩!”

说完,他就抓起一把雪,吞了下去。

我似乎明白了他说的意思,而他分明不在乎我是否明白了——他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吞着新鲜的雪花,哈哈大笑不止。

9

我见过老和尚动感情,但不知他是为什么事情而动了感情。

一日,他在山崖边看着远方,无声地流下了眼泪。我走到他面前,他也不拭去泪水。我问:“师父,好端端的,您为什么哭啊?”

他答:“高天大海,本来如此。”

我为他拭泪,他拿手一挡,有些生气地说:“由它去,由它去吧!贼身自露,一棒一痕啊,一痕一棒啊!”

我不敢再打扰他了,就任他待在山崖边上。

第二天,我不死心,又问他昨日在山崖边上到底为何哭泣。他说:“我没有哭——我是在鬼窟里做活计哩!……脏水要从头浇下去,浇完这脏水,我就要浇菜去了!”

我听后,似有所悟。

10

一年深秋,老和尚去中条山般若寺见了一位老友。

他回来后,与我聊了一路上的见闻,唯独没有聊这位老友。

我感到奇怪,问他何故。他说:“我这位老兄啊,本是赤心一片,有着本分手脚,可是现在,他却自设障碍,与我不合了,不合了!”

我问他们之间如何不合。

他说:“此人的大丈夫气还在,可惜顶门无眼——可杀!”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里隐隐有刀剑之气。

我说:“那就太可惜了,不能相处了!”

他说:“老友还是老友啊,怎能不相处呢?明年春天,他还要来太山看我哩,还要和我一起上五台山哩!”

第二年春天,这位老友果然来了太山。

此人耳大,左手六指,声音极为洪亮。老和尚称他为“青木”。

两人相见甚欢,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因为佛理问题而争论了起来,都争得面红耳赤,似乎随时都有闹翻的可能。

青木奚落他,说他是一个黑乎乎的“大漆桶”。

他挖苦青木,说他是一个“老贼”,说他“拖泥带水,要护惜个什么?!”

青木在寺里住了三天,两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吵,好不热闹!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五台山。

又一年春天时,他得到了青木往生的消息。

他沉默不语,辟谷了七天。

我劝他不要太伤心。

他说:“我没伤心,他是他,我是我——那个青木啊,不关我事!”

说完,他就哭了。

他哭起来的样子,像一个孩子。

11

青木俗姓董,他往生后,其孙董如山专程来过一次龙泉寺。

如山不修边幅,身上散发着颓废的气息,眼神里难掩一种无来由的不满。

他将青木用过的毛笔和砚台都交到了老和尚手里——

青木临终前嘱咐孙子,让他务必将这些东西亲手交给老和尚。

老和尚睹物思人,神色黯然。

然后,老和尚留如山喝茶,他干脆地说:“老师父,我不爱喝茶,只爱喝酒哩!我要下山喝酒去!”

老和尚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了,说:“好好好,那你就喝去吧!——如山啊,你可要替我多喝几杯呀!”

如山听后,大感意外,他笑了一声,便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中午,老和尚边吃饭边对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就跟如山这小子差不多,哈哈——谁也不尿!”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几粒米掉在了桌子上,他忙用手捏起来吃了。

有一粒米掉进了桌缝里,他就用牙签挑了出来,将它吃进了肚里。

12

老和尚从没说过自己勘破了。

他说:“‘勘破’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要真勘破了才能说——不过真勘破了,又不必说了。”

我偶尔能看到他打坐,但他总是打着打着就睡着了。只见他的头低垂着,在起伏的鼾声里,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胸前。

他睡醒后,走出禅房,胸前的僧袍上湿了大大的一块。

我笑他,他却不恼,并且开起了自己的玩笑,说:“我本想在梦里见一见佛祖,可是倒霉得很,坐船过河时,船却翻了,差点儿淹死了我……幸亏我醒得快啊!——你瞧,这儿还有被河水打湿的痕迹哩!哈哈!”

我听后大笑。他摸着自己的光头,也笑了起来。

13

时光不停地流逝着。

他变得越来越老了。

随着肉身的老去,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哑巴。

在菜地里,他经常长时间地盯着蔬菜,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他种了一个大南瓜,称它为“南兄”,舍不得吃它。

有一天,他终于下了手——

切了它,熬了一锅南瓜稀粥。

喝粥时,他流出了眼泪,但依然沉默着。我听到了他的咬牙声。

他连喝了三大碗稀粥。

14

一日黄昏,老和尚和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落日。

余晖中,他的脸上泛起了红光,显得平静而温暖。我看着这红光,看得入了迷。他侧过了脸,向我微微笑着,然后抬起了手,抚摸着我的光头。

我叫了一声“师父”,他“嗯”了一声,接着就站了起来,脸色陡变,厉声对我说:“领出去便打!领出去便打!……我有我的气概!说什么觅求心性,说什么真如妙体,说什么不可心外求法,说什么明心见性——可是徒儿,那定盘之星难找啊!”

我见快变成哑巴的他,居然说了这一通话,内心非常欢喜。

我也站了起来,说:“哪里弄精魂呢?!——心里去!”

他听后,不出声,也不看我,而是独自在地上转了三个圈,然后便面向落日说道:“要大放光明啊!要大放光明啊!……要坐得断,要把得定,这样才能在刹那之间,登上妙觉!如不识,只好再伺机缘……我只求自悟,可是我的手段不够高强啊!——怎解,怎解?!”

我说:“高强不高强,您自己说了不算!”

他大笑,说:“空谷幽兰,花儿自开自落,乃风光法度也!史上呵佛骂祖者甚多,也是自度吧……山河大地,一拈一掇,终究归于自己——我又怕个甚哩?!怕个㞗哩!”

我说:“趋向明心,都有个出处——那么,您的出处在哪里呢?”

他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大睁着双眼,无比坚定地说:“——在死!”

我没有接话。

之后,他就独自向寺庙走去。他走得相当缓慢,腿脚已不甚灵便了。

他老了,老得都快走不动了。

我在原地呆立着——

我困惑的是,老和尚修行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越修行,他越浮躁了呢?

这可不是得道者的做派啊!

15

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老和尚彻底沉默了。

他每日除了种菜,什么都不做了。

16

五月初八清晨,他突然来敲我的门。

我急忙开门。他一进来,就直直地瞪着我,怒气冲冲地对我说:“都是空呢!”

——他杀气通天。

我莫名地感到了悲伤,又非常的惊慌,就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大声说:“师父,我拉住您了——这怎么是空呢?!您别想离开我!”

他恼怒而伤心地说:“徒儿,你拉的不是我,只是我的衣袖哩!也好,这里里外外都留给你吧!”

说罢,他快速脱下了僧衣,然后就赤身裸体地走出了我的禅房。

寺内的几位僧人看到他一丝不挂地走向山门,都急呼:“虚境!虚境!站住!站住!”

他一概不理,只是愤怒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又快又稳,腿脚灵便极了——他就像在地面上急速飞行着。

我疯狂地追着他,叫道:“师父,站住!师父,站住!”

可是我压根儿就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他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赤裸裸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就这样完完整整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他走出山门后,去了西方。

我只能面向西方,流着泪反复默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17

凡是见到老和尚出走的人,都会记住他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庞。

那张脸庞实在可怕,这可怕里包含着一种癫狂,包含着一种肃穆般的癫狂,令见者永生难忘。

而我确信我比别人看到了更多——

我看到他的胸前毛密,胯下一根阳具昂首挺立,其龟头如怒火中烧一般。

南华门天晴

我从小就住在南华门。

在我的谱系里,南华门有三宝。一是山西省作协在此地办公,集一省之文气,可谓文运之地。二是南华门为明晋王宫南门遗址,历史悠久,街景和街风自然厚重。三是几乎整条街上都布满大小不一的商铺,极具烟火气息。很难想象在这一条小街上竟然充溢着如此丰富的文化和世俗元素,而且这些元素间不仅不隔或不矛盾,更能相互融合与相恰。

我打心眼里喜欢这条街。从前我认为我就是住在南华门的王源,别人也都以为我就是住在南华门的王源,但最近却出了问题,就是我总在不停地怀疑自己的身份——

我真的是王源吗?

说实话,我不敢回答,但我并不是一个胆小鬼,我可以不脸红地说,我比一般人的胆子还要大哩!早些年南华门一带的地痞流氓,我怕过谁呀?!自小我就爬高上低,上房揭瓦,惹是生非,闯了不知多少祸!可是,可是,可是现在……在我是不是王源的这个问题上,我确实害怕了!——我真是怕了,怕了怕了!

唉,怕了就怕了吧,这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大家都是一样的人,难道你们就没有像我这样怕过吗?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吗?

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过你们自己吗?

我对于自己的怀疑,是我的元问题。

我始终没有停止过自我怀疑,这种自我怀疑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顽固地存在着,它一直没有被消灭或者没有被解决。由这个元问题发源,我除了自我怀疑之外,也生出了不同于众人的种种看法。

这种种看法,构成了我与众人的分歧,比如他们认为那是凳子,我却觉得这是桌子;他们认为那是木床,我却觉得这是铁床;他们认为那是棉被,我却觉得这是枕头;他们认为那是面包,我却觉得这是面条;他们认为那是走廊,我却觉得这是大厅;他们认为那是一棵杨树,我却觉得这是一棵柳树或者一株桃树,反正它不是一棵杨树——还不止这些呢!比如他们看到的是一位从东面走来的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我看到的却是一位从西面走来的穿着浅黄色夹克的满头白发的拄着拐杖的老大爷;他们看到的是坦率大方的刘大叔,我看到的却是小肚鸡肠的常大叔;他们看到的是残阳如血,我看到的却是旭日东升;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廉价的白色瓷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乾隆年间的彩绘茶碗;他们看到的是脸上汗涔涔的忍着不发作的董老二,我看到的却是充满英雄气概的钱老三;他们看到的是目中无人的房地产公司的郑总,我看到的却是在酒后为情而落泪的田总;他们看到的是五金店的小老板许彬,我看到的却是潜在水底的许彬,这两个许彬貌似同一个许彬,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许彬;我的高中同学们看到的是又矮又瘦的蒋逢吉,我看到的却是又矮又胖的蒋逢吉——

说到蒋逢吉,最近不知为什么,我在街上常常都能碰见这位老同学。

昨天下午,我又碰见了老蒋——就在这天上午,报社的人事部门通知我在三天内必须办理完离职手续。对此事我早有预料,自己不上班已经快一年了,这是迟早的事儿!一开始不去上班,我还装模作样地请病假,后来就连病假也懒得请了——我就是不想去了,就是不想去上班了,就是不想再当那个不死不活的副刊编辑了——

无聊!没劲儿!烦!

不上班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提出辞职,坦率地说,我实在懒得提,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由他们去吧,我不过是一个小编辑,由他们发落去吧,他们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吧,我不管了……

我这样无缘无故不上班,严重违反了报社的劳动纪律,但领导们可能还念我是一个老员工,还念着一些旧情,就没有按人事制度开除我,而是有意地拖着这件事儿。这期间,报社的刘总曾私下联系过我,他几乎是在命令我——命令我改掉自己身上的臭毛病后,就赶快回来上班,否则报社就要开除我。

我领了他的这番好意,但就是坚决不提上班一事,也直接表示自己无意改掉他说的那些臭毛病。刘总听后,在电话那头大声喊道:“好好好!小王——你就等着被开除吧!”

说完,刘总就挂了电话。他肯定非常气愤,我能理解他,能理解他的这种气愤,我要是他,我也会非常气愤,但没办法,我就是不想去上班了,这与刘总无关,他是个不错的领导,平时对我关爱有加,但是我有我的原则——我不能因为刘总是一个不错的领导就放弃了我的原则,就好好地回去上班——这可不行!

我的原则就是我绝不改掉刘总说的那些臭毛病——

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回去上班呢?!

那些臭毛病说来也简单,其实就是我不同于众人的种种看法,就说这个刘总吧,报社的同事们都称他杨总,可他明明就是刘总嘛——刘启明,男,总编职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人,老家在河北唐山——

这还能搞错了?!

这到底是我傻呢,还是他们傻呢?

只是叫法不一样也就算了,关键是在很多编务问题上,我的看法和同事们的看法也背道而驰,并且分歧越来越大,以至于闹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难道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就是一种臭毛病?!真是岂有此理!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我还能待得住吗?还能正常工作吗?!

事情就是这样一件事情——事情就这样发展了下去,直到这天上午,我接到人事部门打来的电话——

唉,离职手续,离离离,又是离!

这天的一个月前,我刚办完离婚手续,现在则是离职手续,都是离,好吧,离吧,离吧离吧离吧,离了也是一件好事儿……我和孙曼没孩子,说离也就离了——离了就干净了!我俩之所以过不下去,原因不外乎是我和她对于事物的看法各异,相互之间难以包容,比如她说天快黑了,偏偏我说天快亮了;她认为这个人坏,偏偏我认为这个人好;她轻蔑的东西,偏偏是我热爱的东西;她过目即忘的事情,偏偏是我没齿难忘的事情;她就像一块冰冷的数九天里的玻璃,偏偏我就像一块烧红的寂寞难耐的烙铁;她发出了嘤嘤咽咽的哭泣声,偏偏我发出了吭哧吭哧的喘气声——

她说:“明天你给我老老实实上班去!”

偏偏我说:“我就不上班去!”

那好吧,咱们离婚——她咬着牙说。

因此,我俩就离了。据她说,离婚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后果,全都怪我。好吧,我认,全都怪我——我认,我都认……离吧,离婚后就是离职,离吧,离吧,都离了吧……

这天下午,吃完午饭的我在家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烦闷,就想出门透透气去。

我刚走出家门,还没走出南华门,就被人在我身后拍了一下肩膀,我回头一看,此人正是蒋逢吉。

我说:“又是你啊,老蒋!”

老蒋满面笑容地说:“嗯,嗯,源儿,最近老能遇见你……”

我说:“你这是去哪儿啊?”

老蒋说:“哦,我去一个研讨会——关于古籍收藏的,哈哈,去转转、听听,凑个热闹,哈哈。”

我说:“你不是开茶叶店吗?怎么和古籍收藏扯上关系了?

老蒋咽了一口唾沫,笑眯眯地说:“倒也没啥关系,不过听一听,总没坏处吧……听说这次研讨会请了一个著名专家,你有时间的话,就跟我一起听听呗……玩玩呗!”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老蒋,你自己去听吧,我可没啥兴趣。”

老蒋说:“好好,对了——你去哪儿啊?”

我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街上遛遛,透透气呗——唉,说是透气了,实际上吸的也都是汽车尾气,哈哈……”

说完后,我苦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的老蒋,心想那些表面上显得非常聪明的老同学们怎么能说老蒋长得又矮又瘦呢,他明明又矮又胖嘛!并且,他可不是在这十几年里逐渐变成胖子的,而是在高中时代就是一个胖子了——有当时的毕业照为证啊!唉,我的那些老同学啊,也都是些蠢货……

我和老蒋又聊了一会儿,他赶着参加研讨会,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可是我俩刚一分手,突然他又拉住了我的衣袖,脸色瞬间变得极为惊恐。我连忙问:“老蒋,你怎么了?”

老蒋说:“源儿,源儿……你刚才一转头,我发现,发现在你的脖颈上……在你的脖颈上写着一个‘刀’字!啊,太可怕了!”

我听后大惊失色,说:“我不知道啊,我的脖颈上怎么会有一个‘刀’字呢!这太恐怖了,你不是开玩笑吧?是不是眼花了?你再仔细看看!”

老蒋凑到我的脖颈处,认真看了好一会儿。

他看的时候,我感到他在轻微地发抖。

老蒋边看边用手在我的脖颈上反复揉搓和擦拭,试图擦掉他说的那个“刀”字——试图消灭那个字。他越擦越用力,我渐渐感到疼痛难忍,就对他说:“好了,好了!老蒋,你别擦了,快忙你的去吧,我自己会处理的!”

老蒋说:“唉,源儿,你一定要想办法擦掉啊!我刚才使了半天劲儿,还是没擦掉,记得啊,一定要擦掉啊!……这是一个红色的‘刀’字,太可怕了……大凶啊!你要是擦不掉,就赶紧去医院——做手术弄掉!这是谁给你写上的?你这是得罪谁了?源儿,你好好想一想,谁和你有仇了,这可不是开玩笑了,太可怕了……”

我和老蒋分开后,就提心吊胆地往家走去。

回到小区,我就请几个邻居看我的脖颈——看看上面是不是写着一个字,结果他们都说我的脖颈上没有字,只是皮肤有点儿发红,好像刚被人使劲儿揉搓过一样。

我听后,只是谢了谢他们,便回家了。

回到家,我还是不放心,就拿一面小镜子背对着一面大镜子,仔仔细细地查看我的脖颈。和那些邻居们的看法一致,我在自己的脖颈上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连那块发红的皮肤也恢复正常了,别说是一个红色的字了,就是一个红色的小点儿,我都没有发现——

难道老蒋和我开玩笑了?可是不像啊,他那副受惊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呀!再说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现在怎么就突然开起了玩笑呢?而且这玩笑可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一个可怕的玩笑——即使他和我开玩笑,也不可能开这种玩笑啊?!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开这种玩笑!

可是,既然他不可能开这种玩笑,那么“刀”字去哪儿了?

为什么这个字又消失了呢?……

我左思右想,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心烦意乱的我不知做什么好,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白开水。

我有个癖好,就是每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便不停地喝白开水,然后就不停地小便,喝水喝水喝水,小便小便小便……如此循环往复,就能渐渐驱走我的烦恼。

那个红色的“刀”字,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我一边喝着白开水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但我怎么想也想不通。难道老蒋产生了幻觉?或者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看到那个字,而我和邻居们都看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和邻居们不就没有区别了吗?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如果这天下午我没有遇见老蒋,那么也许红色的“刀”字就不会出现在我的脖颈上——

但这天下午,我真的遇见过老蒋吗?

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遇见过老蒋,但我敢确定老蒋这个人长得又矮又胖——他不仅又矮又胖,还戴着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呢!而我的视力一向优良,从来都没有戴过近视眼镜,老蒋可不行,上高中时他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并且是高度的近视眼镜——

可是为什么他那双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眼睛偏偏看到我的脖颈上有一个红色的“刀”字呢?

这个莫须有的“刀”字搞得我心神不宁,心神不宁的我什么都不想做,但一味地烦恼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心神不宁的我就找出了相册,想看看以前的照片——

看看高中时代的老蒋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我回忆中的老蒋一模一样,是不是又矮又胖……

我打开相册,找到了我的高中毕业照,匪夷所思的是,照片里的我居然消失了,而在应该有我的地方,出现的是又矮又胖的老蒋!

而在应该有老蒋的地方,出现的是别的同学——

简单地说,同学们都在,而我却不在了!毕业照里的我——没了!!

我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急忙查看其他照片,看我的单人照片、看我和亲人们一起照的照片、看我和报社同事们一起照的照片、看我和前妻一起照的照片——看应该有我的所有照片,结果无一例外——凡在应该有我的地方,出现的都是戴着黑框近视眼镜的又矮又胖的老蒋!

单人照片里的背景、合照里的其他人都在,唯独我没了——唯独我被老蒋换了,这——是——为——什——么——呀?!

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咬了自己的胳膊一口——狠狠地咬了一口,疼,真疼!一瞬间,我的胳膊上就出现了红红的牙印,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

照片里又矮又瘦的我去哪儿了?我去哪儿了?!

我歇斯底里地从抽屉里、盒子里、袋子里找着散放的或者遗漏的照片,期望能够找出一张有我的照片——

找出一张我没被老蒋换了的照片——

找出照片里的我——

找出真正的我……

我急得大汗淋漓,翻着翻着,找着找着,翻着翻着,找着找着,就找出了我的离婚证,这上面贴有我在一个月前专为离婚而拍的一张照片——

它是我最新的一张照片,也是我最新的一个证据。

我死死地盯着这张照片,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没错,照片里的我依然被换了——换成了老蒋!

这个老蒋在照片里还冲我笑呢,他那个欢喜呀,他那个快乐啊,好日子好呀,好呀好呀好呀,好日子美啊,美啊美啊美啊……刹那间,我冷静了下来,我想无论最后的真相是什么,无论谁换了谁,也无论最终是我离婚了还是老蒋离婚了——无论是谁离婚了,这个人都不应该笑嘻嘻地拍一张贴在离婚证上的照片——

离婚毕竟是件严肃的事情,也终归是件悲伤的事情,怎么可以高兴成这样呢?!这成何体统!

半坡西街闪电

1

半坡街分东西街。东街长一些,也宽一些;西街则短一些,也窄一些——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无论是东街还是西街,都没有“坡”存在。这两条街是古街道,可以想见在遥远的年代里它们一定是有“坡”的,可是沧海桑田,人世流转,到了现在它们就只有“坡”名,而无“坡”实了。说到现在,大部分太原人并不在乎这些“名”与“实”的差别或矛盾,并不深究什么,在他们眼中,不管周遭如何变化,半坡西街就是半坡西街,就是那条不长也不宽的平平坦坦的小街。

这有什么问题吗?或者这很奇怪吗?

没有问题,也不奇怪。

半坡西街上有一家红马甲星际搬家公司的分店,其位置较为偏僻,但对于搬家公司来说,地理位置并不重要,它们一般都靠电话来洽谈业务,只要广告打出去了,预约搬家的电话也就自然打进来了。

搬家从来就是一件大事儿,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儿,如果还要搬到另一个星球去,那就更麻烦了。为了避免这些麻烦,搬家时就得选择一家正规的星际搬家公司,千万不能选那些在街头贴小广告的搬家公司,这些公司不仅乱收费,员工还不专业,常常会碰坏客户的家具,甚至有可能在半路上丢失贵重的物品——

上个月就有一家到处贴小广告的搬家公司把客户的一张明代雕花木床给弄丢了,丢在了茫茫的太空之中……

选择“红马甲”的客户就非常明智——“红马甲”只在主流媒体上打广告,从不在街头和住宅区张贴小广告,公司的分店不仅遍布全国,而且搬家工人都经过严格的技术培训,他们素质高,有礼貌,视客户为上帝,这就使“红马甲”在广大百姓中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2

三天前,“红马甲”接到一个预约搬家的电话,双方敲定在本月二十六号搬家——搬到B348 号行星去。

这颗行星被美国人称为“迪恩星”,中国人则称它为“北阳星”。

严格地说,这个客户是由三家人组成,每家只有一个年轻人,他们分别是水管工小谭、咖啡师小姜和领舞小姐艳丽。

他们都是外地来太原的打工者,是彼此信赖的朋友,为了联系方便,也为了降低生活成本,他们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这几年打工下来,他们都没挣到什么钱。前段时间小谭过生日,三人在家里聚餐,酒后大家都表示在太原挣钱太难了,想换个地方试试——

可是该换到哪儿呢?

这时,小姜说了一个想法,他说在地球上,到哪儿都差不多,都不好混!索性我们去外星找找机会吧!

小谭和艳丽听了,觉得这主意不错,虽然外星远是远了一点儿,但如果在那里能挣到钱,也算没有白忙活。之后,他们就分别打听情况——打听在外星上生活和工作的情况。

打听的结果相当乐观,没想到,他们各自从事的职业在外星都非常吃香。外星的水很珍贵,比燃料值钱多了,因此从事安装和修理水管的工人不仅工资高,而且普遍受人尊敬;在外星,最普及的饮料就是咖啡,据说,带到外星的茶叶和果汁都会在离开地球后迅速变质,产生一种奇怪的臭味,唯有咖啡可以不受外星环境的影响,依然保持原初的美味,所以不论是从地球上去的移民还是外星人,都爱喝咖啡,而且都爱到装修雅致的咖啡厅里喝咖啡,消磨闲暇的时光;外星的娱乐生活普遍贫乏,所以在外星不论是当一名勤勤恳恳的舞蹈老师(此工作较为难找),还是当一名脱衣舞女(以艳丽的条件,飞船一落地,她就能上班——如果她愿意的话),其收入都高得惊人。

来自外星的美好前景促使他们加快了离开地球的脚步。

上星期,他们坐飞船到新开发的北阳星探了探路,各自接触了几家单位,它们包括一家舞蹈培训学校、两家舞厅、两家急需水管工的安装公司、三家咖啡厅,这些单位都求贤若渴,待遇十分优厚。他们发现在外星确实大有可为,就下了搬来的决心,并当即合租了一套房子,定金付给一位姓赵的房东,他答应在搬家的飞船落地时去接船,以免他们迷路。

对他们最有兴趣的几家单位都私下打听到了他们抵达北阳星的准确时间,为避免被竞争单位抢走人才,这几家单位的负责人皆打定主意要在他们乘坐的飞船落地之时就先行“抢人”,当场与他们签订雇用合同……

3

二十六号上午九点,“红马甲”派出一艘飞船,来到了他们合租房子的那栋楼前。

前来完成搬家工作的共有六人,即老罗,小贾、老侯、大齐、小范和小苏,其中老罗和小贾是驾驶员,其余四人是搬运工,老侯是领班。他们都是工作五年以上的老员工,搬家经验非常丰富。

三人早已将零散物品打包好了,其余都是大件物品,这些大件都很普通,无非是木床、衣柜、沙发等等——对了,还有艳丽的一架钢琴,它是所有大件里最值钱的一件了。

工人们坐电梯到十七楼,敲开了他们的家门。三人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是来搬家的工人,因为“红马甲”的所有员工都穿着一件结实耐磨的红马甲,上面印着“红马甲为您服务”这几个字,令人一目了然。

工人们进了屋,先清点需要搬离的物品,重点检查这些物品中哪些是易碎品或贵重物品,对此类物品做上记号,以防磕碰或遗失……

老侯简明扼要地写了一张物品清单,请客户签字确认。

三人都签了名。老侯一边将清单放进口袋一边问他们付款后需不需要开发票,三人异口同声地说不需要,艳丽还补了一句:“我们都是打工的,又都辞职了,可没地儿报销去!各位师傅只要别碰坏我们的东西,就OK 了!”

老侯笑了笑,对艳丽说:“放心吧——尤其别碰坏你的钢琴!对吧?哈哈,放心吧,我们会小心搬运的,保你们满意!”

搬家开始了,工人们果然专业,不但个个强壮有力,而且干起活儿来,都小心谨慎,对易碎品轻拿轻放,对大件物品则进行细致的捆绑,绝无一丝大意。

三十分钟后,所有物品都搬进了飞船,三人也进了船舱,与工人们一起飞往未来的居所——北阳星。

4

飞船起飞了。

这艘船一看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厂的旧船,舱里倒是收拾得挺干净,但隐隐约约有一股老旧的味道。三人随身带的包里都放着一把米、一小瓶水和一小瓶土,这是“红马甲”的工作人员在预约搬家时就通知他们准备的东西,说是讨个吉利,以防他们水土不服。

他们注意到,飞船路过太空里的几座佛寺时,老侯都会在舱里燃香,双手合十,面朝佛寺的方向行跪拜礼,态度极为虔诚。

飞船预计在七十五个小时后,也就是三天后,到达北阳星。

人们在座位上或假寐或低声聊着什么,饿了的时候,就吃些买来的方便食品,唯有大齐吃的是从家里带的饺子——他媳妇包的三鲜馅饺子。

大齐在加热器里热好后,就坐在一个角落里吃了起来,舱里瞬时溢满了馅料的香味。大家都羡慕地看着大齐,他忙起身给每人都夹了一个饺子,请大家尝尝他媳妇的手艺。

大家边吃边称赞,一时间气氛活跃了许多。

大约三十个小时后,飞船遇到了交通堵塞。各式各样的飞船排着队堵在了一个交叉口上,幸亏一艘星际交通警船及时赶到,快速进行疏通,解决了拥堵的问题。

艳丽看着窗外交通警船上不停闪烁的红绿黄灯,油然生出一种感动,觉得此时的太空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

5

航行六十个小时后,他们遇到了真正的麻烦——飞船的控制系统突然发生了故障。

老罗立刻与地球上的指挥中心取得了联系,但回馈的结果极其糟糕。

指挥员黄振国告诉老罗,中心的维修飞船都已经派出去了,所以暂时无法提供太空维修服务——简单地说,“红马甲”的飞船要么自行修理,要么只能紧急迫降到邻近的H97 号行星上。

老罗关闭了话筒,骂了一句“我操”。

他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光头,显得非常不耐烦,就在这不耐烦的情绪里,他选择了自行修理。接着,工人们就开始频繁进出驾驶舱。

小谭、小姜和艳丽提心吊胆地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他们,问需不需要帮忙,老侯说你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要好好坐着就行了——别添乱!说完,他就用一块沾满机油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三人只得在原地坐着,焦急地等待着维修的结果。

驾驶舱里传出了乱七八糟的声音:切割声、捶打声、叫喊声、锉磨声、风箱的鼓动声……在如此嘈杂的声音中,最尖利的就是老罗指挥的声音,平时腼腆的他,现在就像一个法西斯军人那样叫道:“混蛋!——说你呢!快给我一个小锤子,快!我操!!……老侯,你和大齐把这个点焊住——焊这个点!这个点!要焊牢了!焊不牢我就踢烂你俩的屁股!……小范,你来钉这个大号钉子,要使劲儿啊!——操,你没吃饭啊?!使劲儿钉啊!——钉死了!钉死了!!……继续!继续!!……这儿焊得不行——重焊!两个笨蛋……小苏,你别切了,切这块钢板没用!——这样吧,你到水箱后面去……对,对,就是那儿——我做了四个记号,你就在这些记号上打孔,然后安膨胀螺丝——明白吗?好,快干吧!……这次焊得好!……操他妈——水箱漏水了!!小贾,快找一块海绵来!越大越好!我操……”

飞船猛烈地晃动着,三人都脸色煞白,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三个多小时后,飞船渐渐不晃了,平稳了。

老侯从驾驶舱里向三人喊道:“已经修好了!你们别怕了!OK 啦!”

三人听后,才都把心放在了肚子里。不一会儿,工人们从驾驶舱里出来了。他们累得够呛,顾不上跟三人说话,也不洗洗脸上和手上的油污或者换件干净衣服,而是立马躺在过道上,瞬间就都酣然入睡了。

6

飞船已经飞了七十多个小时。

老侯对三人说,因为堵船和修理的原因,飞船将延迟五小时到达北阳星。

三人都感到非常疲惫,在飞船上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又受了一番惊吓,现在他们只盼着赶快到达目的地,这样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觉……

突然,老罗从驾驶舱里呼叫老侯,声调显得既慌张又沮丧。

老侯急忙进了驾驶舱,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

驾驶舱里不时传出争吵声和咒骂声,气氛紧张极了。三人不约而同地想:是不是飞船又出毛病了?可是不像啊,现在飞得挺稳当啊,连一点颠簸都没有……等等看吧,看看老侯出来说什么,唉,这趟家搬得呀……

老侯终于出来了,他的脸上满是歉意和情绪发泄之后的困乏。

他对三人先说了好几句对不起,然后垂头丧气地告诉他们,这艘船从一开始就飞错了航线,如今已不可能到达北阳星了。接着他解释说,这错误与“红马甲”无关,而是营利性的“星海公共指挥中心”给错了航线,“红马甲”也是受害方……

他感到憋屈得很,说自己刚和指挥中心的黄振国吵了一架,但于事无补——

航线只要错了,就无法挽回了。

三人这下可坐不住了,他们把几天来憋在各自肚子里的怒气都统统发了出来,老侯只能乖乖地听着,解释着,不停地向他们道歉。最后,三人气冲冲地要求与这艘飞船的指挥员黄振国通话——他们要直接进行投诉,投诉这个狗屎般的指挥中心。

老侯无法拒绝这个要求,他将三人带进了驾驶舱。

7

老罗一脸怒色,他呼叫着黄振国,说飞船上的客户想和他通话,要投诉指挥中心。

几分钟后,黄振国应答了,接着三人就将怒火都倾泻到了话筒里,他们要求黄振国详细解释给错航线的原因,要求指挥中心公开道歉,要求赔偿他们的一切损失,等等……

黄振国安静地倾听着,倾听着,倾听着,等到他们三人再也没有力气说话的时候,他开口了:“非常抱歉!各位,真的非常抱歉!!我谨代表指挥中心向你们郑重道歉!至于赔偿问题,我会向我的上一级领导进行汇报,你们也可以投诉到指挥中心的客服部,那里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处理……请你们理解!谢谢!……好的,我向你们解释一下给错航线的原因——首先我要向你们说明的是,飞船飞错航线并不是一件稀罕事儿,在太空中飞行,飞错航线是最常出现的事故,我们指挥中心每天都会发生十几起,其他的指挥中心也一样,都很常见……我绝不是推卸责任啊,我只是告诉你们事实……有必要提醒各位,飞错航线是太空航行中危害最轻的一种事故,其他事故可比这种事故麻烦多了,也可怕多了……如果你们的飞船遇到了上个月出现的那种不明原因的电磁辐射干扰,那就非常非常恐怖了……哦,请你们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可没有吓唬你们!像电磁辐射干扰这种悲剧每年都会发生好几回哩,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查查往年的新闻报道,一查便知……

“你们的飞船只是飞错了航线而已……这次航行确实不够顺利,但也算不上多么不幸……事故的原因嘛,哦——其实并非人为的事故,而是设计航线的一台超级计算机出现了问题,也就是说——它算错了!它的运算发生了差错,从而给了你们一条错误的航线,情况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台计算机忙碌极了,它在每一千万分之一秒里就会进行数以万亿次的高级运算,是的,它非常非常高级,但它再高级也会出现错误,我想说,错误是无法避免的,毕竟它不是神……发生这次运算错误不是它的性能出了问题,而是——而是因为一次意外,这次意外可能是由一只蟑螂造成的,没错——就是蟑螂,就是那种小虫子!……我是说,极有可能是因为一只蟑螂的捣乱而致使计算机给错了航线——你们别激动……别激动!别激动——请你们别嚷了,听我说!!

“这原因听起来是有些匪夷所思,但可能性极大——极大!听我说,请你们听我说!!请相信我……我和几位同事认真分析了原因,这错误十有八九是一只蟑螂造成的……此类问题最近常常出现,因为这些虫子,我们都快头疼死了!……我们指挥中心地处南方,现在正值夏季,是蟑螂最为猖狂的时候……不知道灭虫部的那些家伙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一帮废物!废物!!……不过也怪了,不论我们人类发明了多么先进的灭虫技术,就是无法彻底消灭它们,唉,这些杀不死的蟑螂啊……言归正传,极有可能是一只没被杀死的蟑螂爬进了计算机的连接器里,它使某个部件发生了短路,而计算机恰在这时设计着你们的航线……如此一来,你们的航线就在这短路的一瞬间被错误地设计了出来——各位,原因就这么简单,我一说,你们就明白了……一提起这些小虫子,我就来气……这些冷血动物!这些小混蛋!……”

事已至此,三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艳丽有气无力地问老罗:“罗师傅,既然飞不到北阳星了,那我们飞去哪儿啊?”老罗尴尬地笑了笑,充满歉意地说:“差不多六小时后,我们将回到地球——这就是指挥中心给出的航线,就像一个恶作剧……对不起各位,我发现得太晚了,该死!……是的,我们在太空中绕了一个大圈,最后又飞了回去!我们白飞了一趟!!……可恶!”

——是的,这艘飞船正向地球飞去,但降落地点不是三人合租房子的那栋楼前,也非“红马甲”所在的半坡西街,而是中国山西省临汾市安泽县府城镇北阳村的一片玉米地里。

原来,计算机在短路时并没有完全失效,它还是运用自身强大无比的计算能力找到了一个类似B348 号行星的中国称呼的地理坐标——在那只蟑螂肆无忌惮的破坏之下,它可谓拼尽了全力……

8

其实,宇宙里从来就没有绝对错误的地理坐标,也没有绝对正确的地理坐标——

地理坐标就像时间的深渊,因而有的人可能来自过去,有的人可能来自未来;有的人可能来自国际法,有的人可能来自星际法;有的人可能来自乡村,有的人可能来自都市;有的人可能来自天上,有的人可能来自地下;有的人可能来自快要燃尽的一颗星球,有的人可能来自刚刚建成的一座大厦……

但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管他们来自何方,他们都像红马甲搬家公司的那艘飞船里的九个人一样,最终总会降落到某个地方或者存在于某个位置,从而他们有可能成为一面巨大的镜子所映出图像的一部分,只是这部分太过微小——

微小到了几乎不真实的程度,但它却是真实的。

同样真实的是这面主要由水和光构成的巨大镜子,它映出的图像不仅模糊,而且充满了残缺,也就是说那些未映出的部分,显然属于另一个图像——根本上,那是另一笔总账,或者说那是另一回事情。有趣的是,当时被映出的我正在写着你此时此刻正在阅读的这组名为《并州引》的短篇小说,我这个太原土著作家想告诉你的是,你已经读过的部分正是那些未映出图像的一部分,只是这部分太过微小——

微小到了几乎不真实的程度,但它却是真实的,却是无法解释的。

金刚里起雾

很难说清楚老蒋是因为什么而迷上了参加各类公益活动的——

这类活动包括雅集、讲座、研讨会、书画展、诗歌朗诵会、企业文化培训、读书会等等,但比较明确的是,他是在参加一次品茗会后,才对这类活动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品茗会与老蒋所做的茶叶生意有关,他与同行来往时,常常会接到邀请他参加品茗会的请柬,可他对这种活动,向来没什么兴趣,原因在于,他从小就在心里排斥人群聚集的场合,在这种场合里,他总有一种深深的不适感。

他不觉得这是自卑之故,实际上他相当的自信,他认为自己并不比大多数人差,人与人相比,都差不多吧——谁比谁多,也不过多一点儿吧;同样,谁比谁脑子快,也不过快一会儿吧。

他只是在热闹的场合里感到不适罢了,这种不适是一种天生的不适,但是天生的东西也有改变的可能——

那次品茗会后,改变就活脱脱地发生了。

他接到这个品茗会的请柬时,还不当回事儿,没想着要去。可是随着品茗会开会时间的临近,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在茶叶店里无聊得很,这时他突然对品茗会产生了一点儿好奇,所以无聊的他就鬼使神差般地去了。

举办品茗会的茶社在金刚里,而他的茶叶店开在亲贤街,这两个地方分别在太原的南面和北面。去参会的他横穿太原南北,在路过名店“郝刚刚羊杂割”时吃了一碗羊汤,吃得满头大汗,又经过好一番堵车后才来到会场。

参会的人,不多也不少。会场里,几位穿着汉服的女士在故作优雅地来回走着,她们都端着一个精致的小茶杯,不时地抿上一小口。

品茗会品的是碧螺春,据说产于太湖洞庭山,是正宗的洞庭茶。

他与几个生意上的熟人打过招呼后,就找了个安静的所在坐下来,细细地品着杯中的茶。

茶的成色确实不错,茶叶嫩绿,条索纤细,一缕清香不绝,回甘绵绵。

他喝得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此时,传来了古琴声,一位长发飘飘的男性琴师演奏起了《渔樵问答》,其疯疯傻傻的样子,颇有几分看头。老蒋边品茶边观察品茗会上的人们,他发现在会场靠窗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短发的身材纤细的中年女人。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纱质连衣裙,像他一样,也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品着一杯茶。

老蒋之所以注意到她,不仅因为她显得如世外之人一般,还因为这个女人好像时不时低声哼着一首歌,或者自言自语着什么。她发出的声音可能轻微到了极致,也可能她根本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嘴唇在动来动去而已。

这个女人立即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丝毫不关心其他人,只是若有若无地望着这个女人——

默默地、饶有兴味地、充满疑问地望着她。

慢慢地,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女人总也喝不完手中的一小杯茶水——她总在喝着,但总也喝不完,也不见她添水或者换另一杯茶,只见她喝着,只见她悠然地喝着、品着、独自陶醉着……

他估计,她已经喝下几十口了,但她依然在喝着这杯茶,并且在喝茶的间歇,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自己的低声哼唱或者自言自语。

他越看越觉得奇怪,越觉得奇怪就越觉得有趣,看着看着,他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这个中年女人走了过去。

走过来后,他笑着对她说:“你好,我叫蒋逢吉,人们都叫我老蒋,请问怎么称呼你?”

她听后笑了笑,略显矜持地说:“你好,我叫夏蓉。”

两人就此聊了起来。老蒋了解到,她是位老师,在一所中学教书,平时爱好喝茶,身边有几位要好的茶友,参加这次品茗会就是其中一个茶友通知她来的,该茶友也是她的同事,名叫薛瑾,但奇怪的是,她来了,薛瑾却没有来——

“手机也关了,可能是碰上急事了……她要是来了,该多好呀!”夏蓉遗憾地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自老蒋过来后,她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不再哼唱或自言自语了,或者说她的嘴唇不再动来动去了。聊天时,老蒋有意瞟了几眼她的茶杯,那杯中的茶水依然满满的。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下咽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并不觉得这杯茶有何异常之处。

他俩礼貌地聊着一些关于茶叶的话题,总体上,她不怎么爱说话,但说出的话都非常得体。不知不觉,品茗会接近了尾声,主持人向参会者的到来表示了感谢,并且为赞助此次活动的某个茶叶公司做了热情洋溢的宣传。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中规中矩,但就在这看似中规中矩的会场里,老蒋却认识了奇特的夏蓉——

她手中的那杯茶,越来越重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隐藏着自己的疑问,显得若无其事。

参会者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眼看着夏蓉也要走了,这时老蒋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有些急切地对夏蓉说:“夏蓉,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一下!我想问你一件事儿——你别介意啊——从我进来到现在,也有两个多小时了吧,我注意到,你喝茶的这个杯子里,茶水一直都是满满的,你喝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你给杯子添水或者换杯子——我就奇怪了,为啥你的这杯茶总也喝不完呢?”

夏蓉听后,神色依然平静,她缓缓地说:“哦,是这事儿啊……老蒋,你的眼睛骗了你自己……怎么说呢?——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是在喝着一杯茶,只知道茶水很好喝,只要茶水没被我喝完,我就会一直喝下去——就这么简单。说到底,这只是一杯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何必深究呢?——你说呢,老蒋?”

说完,她还专门看了一眼这杯茶——

茶杯里的茶水还是满满的,冒着缕缕热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是一杯新沏的清香扑鼻的热茶。

老蒋不好再说什么了,忙说:“夏蓉,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觉得奇怪哩,不问问你,我憋得难受了!哈哈,这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哈哈!”

夏蓉向老蒋点了点头,笑着说了一声“再见”,就飘然离开了会场。

自此,老蒋就爱上了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这些活动有民间举办的,也有官方举办的。对于活动的类型,他从不挑三拣四,只要是文化性的或者偏重于文化的公益活动,他都会参加——都会去凑个热闹。

热闹凑得多了,他就像染上了毒瘾,要是隔几天不参加一次活动,他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

——在书画展上,出现了老蒋的身影。他郑重其事地欣赏着一幅幅书画作品,认真研究落款和印章,并且热情地向身边的几位参观者说出自己对当代草书创作的一些虽然模糊不清但无伤大雅的观点;接着,他捧起本次书画展的宣传画册,虔诚地请参展的几位书画家签名留念,这几位当即提笔挥毫,龙飞凤舞之姿瞬时就跃然纸上。他笑呵呵地抱着签了名的画册,在展厅内东逛西逛,走走停停,不时似懂非懂地议论一番,一直逛到关闭展厅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老蒋轻轻推门而入,进入“胜者为王”企业文化培训的会场。一个中等身材的西装革履的讲师正在激情澎湃地讲着关于团队合作的内容,他就像一个功能强大的喇叭,一个以传道者自居的不断扩音的喇叭——

喇叭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的喇叭宣讲着如何在企业里打造一支“狼性团队”:

“狼是吃肉的动物,它只吃肉,绝不吃草!‘肉’就是狼的唯一目标,也是狼群的唯一目标。优秀的团队就应该像狼群一样,具有唯一的目标……只为这个目标而前进——只为‘利润’而前进!……利润!利润!利润!……打造‘狼性团队’,就是要打造一支夺取利润的优秀团队……大家有没有信心成为‘狼性团队’的一员呢?!”

听众们此起彼伏地喊道:“有信心!有信心!有信心!”

喊声一浪高过了一浪,被感染的老蒋也跟着喊了起来,会场内激情四溢。

这个讲师继续讲道:“狼是群体进行捕食的动物,是最注重团队合作的动物之一,优秀的团队就像群狼一样,能够集体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里奋勇搏杀……希望你们在培训结束后,就立即开始组建你们各自公司里的无坚不摧的‘狼性团队’——你们说好不好?!”

底下响起听众们震耳欲聋的应和声:“好!很好!!非常好!!!”

老蒋在其中声嘶力竭地喊着,他越喊越起劲儿,越起劲儿喊,他就越兴奋;越兴奋,他就越起劲儿喊——

他仿佛中了邪一样,当其他听众都不喊了——都安静下来了,他还在起劲儿地喊着:“好!很好!!非常好!!!……”

——老蒋准时赶到了讲授国学的教室。

一位留着两撇小胡子,穿一身中式对襟衣服的瘦高男人走到了讲台上,他就是主讲人冯老师。

只见他朝孔子的画像点燃了三支香,然后毕恭毕敬地行叩头礼。

讲座开始了,他的情绪极为饱满,讲得慷慨激昂。讲到“匹夫不可夺志也”时,他激动地说:“人的志向是不可剥夺的……元帅的帅印可夺,而人的志向不可夺!”听到这里,听众们适时地鼓起了掌。

讲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时,冯老师忧伤地说:“以前我读了这句,觉得稀松平常,很容易就忽略了它,现在我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再读这句,方才理解了其中的深意……人生虽然艰辛,但人自有其意志力……生命里难以言表的沧桑况味,就这样被孔子深沉地说了出来——他不愧是大圣人啊!”这时,听众们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

讲座结束后,听众们围住了冯老师,其中有的人说着听讲后的感受,有的人连续不断地称赞着冯老师,有的人则提出对于《论语》的一些疑问……人们乱成了一团。

……

各种活动几乎占据了老蒋的全部时间,后来,他的茶叶店也转让出去了——他简直成了一个专业的活动参加者,并且不再局限于参加文化性的或者偏重于文化的活动了,而是只要是公益活动,他都会参加——

都会去凑个热闹。

就在这一个接一个的活动中,改变终于发生了——某些最重要的改变,总是发生在看似最不可能发生改变的时候——

他在参加完一次养猪经验交流会后,横下一条心,卖掉城里的房子,从此一骑绝尘,跑到太山养香猪去了。

他终于不再参加任何活动了,而是真的干上了!

干劲儿十足的他,在山脚下散养了一百多头小香猪,它们也真给他争气,每一头都长势喜人!

每天他都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将这些小香猪聚集在一起,他就站在它们中间,清点它们的数量。

他为每一头小香猪都取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当他大声喊出这些名字的时候,它们都显得非常兴奋,好像都知道眼前这个又矮又瘦的中年人正在喊着它们自己的名字——

喊着它们每一头的名字。

这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头小香猪。

这每一头小香猪都代表着未来的一头大香猪,而每一头大香猪都代表着作为商品的约九十斤香猪肉,这价格不菲的香猪肉,味道鲜美,脂肪含量低,营养丰富,入口不油腻,自古以来就是进贡皇家的美味佳肴——

这些“未来的美味佳肴”,现在正围着老蒋、正吱吱地叫着、正忘乎所以地叫着,它们迫不及待地应和着那个名字——

那个属于它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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