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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精”王安石带给北宋和当下书法圈内外的灾难与财富

2022-05-03闫敏歆

中国书画 2022年2期
关键词:米芾王安石苏轼

闫敏歆

从1021到2021,王安石诞辰整整1000年。12月18日,国图公开课“千年回望王安石—纪念王安石诞辰1000周年”《百部经典》阅读推广特别活动在北京和江西抚州王安石纪念馆同步举行。12月19日,“千载一瞬—纪念王安石诞辰1000周年特展”也在江西省博物馆开展。

从书法角度切入,清晰可见王安石存在的时空中恰恰是北宋书法最辉煌的时代—“宋四家”中的每个人都和王安石有着同时空的亲密来往。换句话表述,说和王安石有着千丝万缕的北宋后期书法圈是中国书法“尚意书风”的顶尖圈子都不为过。那么,与王安石同时空有交集的书法家都有谁?这些正面评价过他的前辈与后生,为什么并非都于他相善?他们与王安石之间又发生了哪些尘封了1000年却依然鲜活的相爱与相杀?

苏轼为什么说王安石的字不可学?米芾赞王安石的字出自杨凝式,但留存王安石两幅真迹为何看不出杨凝式的影子?如果说米芾的判断是对的,主张变法的王安石,其书风为何是有法并相对正统?苏轼们虽没有反对变法革新的明确政见倾向,但又是谁给了东坡先生蔑視成法、以意入神的胆量和勇气?那么,从书法理论与创作的角度看,“王安石变法”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如何客观看待王安石在北宋书坛的功与过?另外,联系唐朝初期就蔓延开来的“行卷风气”,再到科举和荐举融为一体的宋朝官制,并细细思量宋朝前期“趋时贵书”,对当下书法人才选拔以及考试推免制度的借鉴与摒弃又会是怎样?

但,为什么王安石的书法不可学?

朱熹说他父亲从小喜欢学荆公书。王安石传世的作品很少但风格明显,有《过从帖》和《楞严经旨要》传世。《过从帖》(亦称《奉见帖》)是王安石的一则尺牍。《楞严经旨要》是王安石去世前一年所写,写出了很忙的样子。这仅存的两幅书法墨迹风格也不相同。

宋徽宗时内府编《宣和书谱》评价王安石行书得晋宋人用笔,喜欢淡墨疾书,“美而不天饶,秀而不枯瘁”。淡墨在《过从帖》中比较明显,“疾书”在《楞严经旨要》中相对显见。这“疾”似乎更多来自王安石雷厉风行的人物秉性,当然也可见仁见智。33岁已在鉴赏上已显天赋的米芾,说王安石

学书于杨凝式,带有褒义类比之意。杨凝式在北宋早期书坛颇有影响,林和靖受杨凝式影响就很深远,在苏轼为首的“宋四家”时期对杨凝式的推崇更甚。

虽然米芾言王安石书法学杨凝式,除了《过从帖》相对疏朗或有杨凝式清逸气息之外,可以说从仅有的这两件书作中,杨凝式风神并不甚明显,或许是杨凝式留下的书迹和王安石留下的书迹都有限,再或者二人相重叠的部分没有流传下来。从文献学角度看,实物与书中记载互为证据却对不上的情况很正常,但知其所以然,是学习的乐趣所在。

不过同样也是大咖的苏轼则认为:“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学之则无法。”后世也有论述重点在揣摩苏轼对王安石的书法到底是褒奖还是贬低。这可学与不可学处,的确带有哲学思辨性质。更有趣的是,这些评价有些是当着王安石的面说,有些是间接评价,有些是王安石千古后的史料记录。至于从哪个角度收获更多,则取决于受众自身的思维层面。

王安石在北宋中期书坛的功与过

王安石称赞的周越书法,被蔡、苏、黄、米纷纷效仿又无不脱粉。

和频繁点赞的欧阳修不同,王安石并不轻易称许他人,但对周越的书法却大为赞誉。徽宗时期做的《宣和书谱》中,把周越的真行列入妙品,草书列入能品。但这“宋四家”的广大教化主,后来发展成了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步—简言之,其书法风格的俗熟,多少也被人诟病。

宋初书坛基本上承袭唐五代书风,但又有“趋时贵书”和取法浅近的负面问题。“宋四家”确实学过周越,特别是蔡襄—章惇介绍蔡襄书艺时表示蔡襄在少年时就师法周越,而后又学了张芝、钟繇、王羲之、李阳冰、颜真卿、张旭、怀素和智永......苏轼也先学了周越而后变。《东坡后集》卷有《六观堂老人草书诗》一首,一句“草书非学聊自娱,落笔已唤周越奴”可看到苏轼对周越的欣赏。黄庭坚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但他也自嘲自己“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不过否因为学周越而留下的后遗症则要具体分析。

当然,周越也有正面影响,他有个学习书法的好方法—“集古今人书并所更体法”,擅长“集古字”的米芾就是周越的高足。所以“俏”米芾脱胎于“肥”周越更像是“修行在个人”的例子。米芾自述:“余年十岁写碑刻,学周越、苏子美札,自作一家,人谓有李邕笔法,闻而恶之,遂学沈传师,爱其不俗自后数改献之字,亦取其落落不群之意耳。”随着年岁渐老,米芾有“草书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的观点,想必后来已经对周越的书法水平有所臧否和深觉不堪回首了。

被王安石称许的米芾,成了“宋四家”中影响最大者

米芾小王安石30岁。二人产生交集源自他30岁出头写的《盛制帖》。这封书札是1083年米芾在金陵写给蔡天启的信,米芾被刘庠之荐引,想到金陵去找个“从事”的活干干,但是阴错阳差落空了。事情虽没办妥,但米芾听说王安石现在正谪居金陵钟山,于是米芾写了诗文想要拜访王安石。王安石与人交往时比较平易和随意,遂见了米芾。

王安石有着“学霸”的高冷,很少称许谁,但对米氏诗文颇为赏识,并与他共论书法。米芾观赏王荆公书法后,鉴别出其所受唐代杨凝式影响,王大为叹服,谓“无人知之”!王安石这种叹服之感,有找到知音的幸福感。

也让人想起谢安石质疑王献之书法胜父时,小王说出那句“世人那(哪)得之”的不服神气,以及岑参《渔父》中的“世人那得识深意,此翁取适非取鱼”等句子里的好故事。

米芾是出了名的洁癖,王安石则邋里邋遢,两人生活细节大不相同。但不妨碍他们有共同话题,想来也是米芾于宫闱长大,而王安石则更带有民间生活习惯。苏辙曾称王安石是“山野之人”,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衣着装束、言行举止都不像当时一般士大夫那般雅致、奢华。而他这种本色,做了许多年宰相也不曾任何改变。

另外,米芾《盛制帖》手札中提到的蔡天启,也是与王安石交往后相识的。米芾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王安石帐下做门人,后来蔡天启又从苏轼学。米芾去世后,蔡天启为他写了“墓志铭”,想来交情不会太浅。

有王安石影响的书法圈大有学问

选拔人才的风气与考核方式,决定了人才的构成模式。

唐朝前期流行行卷和干谒风气,到礼部报考进士科的举子,为了能被取中,托请达官显贵或有文学声望的学者把自己推荐给主考官。举子为了求得推荐人的信任和赏识,便把自己的文学著作用工整的字体写成卷轴,呈献给推荐人。这种卷轴和做法叫“行卷”,在当时属于公开进行的考试行为。

宋朝前期书法风气中出现的“趋时贵书”也属这一序列。此外,宋朝选官制度也比较独特,将科举和荐举融为一体:一个人考中了进士,还要再参加相当于公务员选拔考试的“铨试”,而铨试前需要获得三名以上在职官员的点赞和举荐;一个低级官员想成为中等官员,需要参加“朝考”,而朝考前又要获得五名以上在职官员的点赞和举荐。这也就不難理解为何欧阳修、曾巩等为何会成为夸夸群主,也让人联想到与当下书法高等人才选拔和考试制度中的《专家推荐书》和推免制度,对这些古时考试制度的改进、承传及唱和。

他们中几乎无一人是纯粹的职业书法家,却又几乎无一人不是书法家。

中国古代的治学与从政并不截然分开,“学而优则仕”,为官理想是选择学业优秀者去做官。在当时的情况下学与仕是一身二任、一体两面的。“士大夫”这个词,英文翻译为“scholar—official”。“scholar”是学者,“official”是官员。那时学者与官员没有严格界限,属于“集文士、学者、官僚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王安石和欧阳修的时代,似乎除了石介之外,没有谁会说书法写得不怎么样并不影响什么,因此大言不惭的石介被欧阳修训斥。

那时,好像一个上流的士大夫圈子里,各个都称得上书法人才,又各个都被更大的名头争走了“书法家”的定位:欧阳修的文学作品自然不必多言,对书法史的贡献是《集古录》以及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来的“金石学”,至于《新唐书》《新五代史》等史学价值,权且不一。泉州太守蔡襄更是历时6年主持建造万安桥(今洛阳桥)。

前文提及者,几乎没有一人是纯粹的职业书法家,却又几乎无一人不是书法家。我们是否可以大胆设想,假如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不知是否会在一定程度上会避免产生管理者认为治学者迂滞,治学者觉得管理者外行的局面?那么,书法是学问之余事,还是优质人才的普遍共性?或许单从这一点来说,书法属于美术或者和美术一并属于艺术、艺术学范畴,似乎也能在言之凿凿的归类观点中发现那么一丝丝不妥之处。

从书法思潮的角度,看“王安石变法”的成功与否

思想上的变革与技法上的承袭古意之间不是绝对的时间对等,思想的发展有后延的过程。所以,王安石的思想是革新派,而他的书风却保守;相反,反对过王安石创新思维的苏轼为何书风反而是革新的,都会相对好理解。

黄山谷说:“士大夫学荆公书,但为横风疾雨之势,至于不著绳尺而有魏晋风气,不复仿佛......比来士大夫,惟荆公有古人气质,而不端正,然笔间甚遒。”意思是,照猫画虎的士大夫学了王安石的“疾”且无限风格放大化,但不知王安石还有古人气质和遒劲风姿。且从王安石对同时期的相对传统的蔡襄及周越的赞赏,可判断王安石的书法本身袭古崇古的可能性相对大一些。与之相比,后来经历过变法思想的洗礼后苏、米,则更多注入了“意”“戏”的思维,在这中间摇摆的黄庭坚又在求“韵”中积极探索。

也就是说,在王安石变法支持和对立的队伍中,无论思想上是否维护或者肯定王安石变法,但书法创作风气,随着舆论变革的影响却逐渐成了革新的:苏轼的蔑视成法、提倡入神,鼓吹创新、张扬个性;欧阳修的金石倡导对黄庭坚书风呈现的金石气息不无影响;米芾在“二王”基础上,风樯阵马、撕扯变形......“我书造臆本无法”“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等精彩书论,似乎都在谈书法,又似乎根本不只是要谈书法。立与破,创与守,在守与破之间寻找自我,是那个时代优质群像的精神面貌。

有思想但水火不容的人之间如何相处?

这些以天下为己任的秀才们出来,带着宗教性的热忱,要求对此现实世界,大展抱负。但他们的职业理想多为帝王师,而帝王又只有一个,难免在打工的过程中互相排挤。思想上的水火不容,不影响对彼此人格魅力的端正欣赏。王安石在《答司马谏议书》也阐明自己和司马光并无个人恩怨,君子之交与君子之争本质上无差别。在日常小事上,也能体现他们之间的欣赏。退休后的王安石,对于以往从政期间由政见异议而导致的恩怨,也已豁达淡泊。

长期反对新法的苏轼,从黄州北徙汝州,路过江宁,特地去看望王安石,闲散状态下的二人,像多年的知心友人一样,在一起亲密晤谈,讨论古人文字,探求佛教禅宗道理。“公叹息语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苏轼逗留数日,感觉痛快酣畅,真诚仰慕王安石这位前辈的诗人学者。他当时曾经准备置田产于金陵,与王安石共同“老于钟山之下”。

王安石有《题西太一宫壁》一首: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元祐年间,苏轼到西太一宫,看到粉壁上王安石这一旧作,注目久之,说了那句:“此老,野狐精也。”黄庭坚跟在王安石这首诗后边也唱和一首: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人生一世,造化把人类的思维设置成不同的模式,并将一流人物的大脑设置成不同的立场,但除却这些思维芯片的不同,一流人物的心境与凡夫俗子相比更多时候相对宽阔和磊落。

责任编辑: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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