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博物馆“一水间”书画特展简述
2022-05-03郭文静
郭文静
2021年,镇江博物馆推出年度原创大展“一水间—金陵八家、扬州八怪、京江画派书画特展”,这是近年来镇江博物馆首次对于金陵画派、扬州画派、京江画派完整集中的展示。此次展览由镇江博物馆、镇江市美术馆承办,始终以“长江两岸三四地”为展览核心,强调于江苏地区明清小画派的文化互动、竞争、交流并行的局面。该展分为“金陵八家”“扬州八怪”“京江画派”三个展区,以明末清初至清代末期的时间线为线索,以长江为纽带,共展出书画精品一百余幅,其中一级品多达19套(36件)。现对镇江博物馆此次特展中所展书画作品略作概述。
一、金陵遗民画中情
明末清初,南京作为明旧都,在新朝初升之际最为活跃,无数的遗民画家聚居于此。“金陵八家”展区带领参观者从美术史的角度来理解明末清初的金陵画家。俞剑华《中国绘画史》〔1〕中云:“以龚贤为首......其余七家,画派不尽相同,惟以同位金陵,不能称派。”在这几位画家中,位列榜首的龚贤称得上是最有代表性的画家。
1.龚贤《秋江渔舍图》轴(图1)
龚贤此图分上、下两部分,其上嶙峋山石,土丘平缓绵延。其下临水近景,皴法以长披麻为主,略加笼染,实为半千中晚期于“白龚”到“黑龚”积墨变化的过渡阶段。树枝疏干上有微微红色点缀,略加明快,整体画面萧疏沉静,正是画家其人“萧萧如神仙中人”的心境体现。
在一众金陵画家中,由于生活经历、思想情操上的相似,“金陵八家”大都保持着较为亲密的联系。其中,龚贤与高岑自小相识,“余少与蔚生共砚席”〔2〕,尤其亲密,他闲与冷翠做伴,时誉极高。
2.高岑《秋山万木图》轴(图2)
此卷乃高岑写奇峰入云,林、泉、重岚相应之景,峰顶矮树葱郁,飞瀑直泄千里,动静相合;山石多用雨点皴,落笔干净,墨点湿润;山下溪谷掩映,临水树木间可见氤氲雾气,潺潺溪声由远及近,恍若观者入画。
据恭、髙二人的共同好友周亮工所述,高岑亦与同为“金陵八家”的邻居吴宏相交甚笃,“足下移居近仆,共灶蒸梨,同畦剪韭,深欢素心”〔3〕。不仅如此,在周亮工组织的集会上,吴宏与其他遗民画家也常常交流画艺,甚至合作绘图,布景、设色合力完成,美名流传。
3.樊圻、吴宏《寇白门像》轴(图3)
此图为寇白门湄小影写生,即为樊圻和吴宏合作完成。此图以白描技法绘制人物,用寇湄的命运来隐喻自况;吴宏布景,将娇弱女子置于歪树之下,脚边枯草与萧瑟之风反而带给人物以侠义之感。石守谦亦道“迟暮的秦淮美女象征着金陵文化”〔4〕,说的是美人哀叹迟暮之景,悲的是国破家亡之情。遗民之情溢于言表,可悲可叹,入木三分。
二、扬州新风鼎革新
不待东风不待潮,渡江十里九停桡。不知今夜秦淮水,流向扬州第几桥〔5〕。
就在“金陵八家”所在地秦淮不远的地方,亦有一地,名为“小秦淮”。这就是人称再现了南京秦淮河万种风情的又一烟花之地—扬州。“扬州八怪”就是17世纪中到18世纪末期汇聚于此地的一批职业画家,他们深受市民阶层欢迎,不锢于传统,高舉革新大旗,画坛一片欣欣向荣。这些在野画家大都出身贫寒,惊才绝艳,却始终未达志向,虽处盛世,却实在末世。
1.金农《达摩图》轴(图4)
“扬州八怪”交游圈皆因寓扬卖画而聚集在一起,却纷纷自此与扬州有了特别的缘分。作为“扬州八怪”中心人物的金农,他的交游范围涵盖了大部分画家,高翔、汪士慎皆互通绘画题诗,影响甚众。此画即为司农晚年所作,个人风格强烈,用笔沧桑老辣,山石、草地和粗树皆用简淡墨笔所绘,画心一红衣罗汉极为亮眼,眉目似闭非闭,画面古拙雅致、天真古朴、意味深远。
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的那次集会上,扬州的画家们互论画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次流传出的就有其《致罗聘》二札,他对小46岁的后辈罗聘指点了画技,这位在场最年轻的画家拿过了接力棒,继续行进。
2.罗聘《筤谷图》轴(图5)
此幅《莨谷图》出自罗聘之手,作为“扬州八怪”的殿军人物,他的绘画既承接了扬州画风的遗风,却远不止于此。图中描绘的僧人在密竹深山掩映之中静思参禅,身着布衣,结跏趺坐,神态安然,似与风荡的竹林融为一体,看似岿然不动亦似随风摇曳。曾经年轻的罗聘逐渐成为这个时期最重要的人物画家,而盛极一时的扬州画派也接近了尾声。
三、京江画派地方景
在展厅的地板上,可以见到银色条带状装饰物,代表着长江水域对三地的紧密联系。三地的画家和收藏家常常往返交流,甚至结伴出游、交换藏品,“扬州八怪”和京江画派的关系更是紧密,比之个别画家的艺术成就而言,二者的相互影响更是艺术流派存在的最大意义。在“扬州八怪”中最年轻的罗聘于嘉庆四年(1799)去世之时,正值张崟38岁,声名鹊起,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画坛新风吹过浩浩江水,落脚在一江之隔的京口来续写江南画坛的辉煌。
黄鹤《荷蟹图》轴(图6)
黄鹤,字石屏,为王文治妹婿。《丹徒志·书画》〔6〕其“卖画自给”,明确了黄鹤实为职业画家。在《逃禅阁诗稿》〔7〕中,有乾隆丁未年(1787)八月,张崟至扬州“乐庵寓斋”,恰逢黄鹤于此地卖画,便召一众友人“潘本山、邓石如”等集会,亦可知黄鹤常在扬州卖画。职业画家的画风往往取决于受众群体,且黄鹤与“扬州八怪”之一郑燮亦师亦友,再观其画,这件镇江博物馆所藏《荷蟹图》轴尤其能说明这一点。
此画是黄鹤的一幅典型墨荷图轴,一枝荷花傲然自立,墨荷浓淡相宜,其下螃蟹轻盈,动态十足,极有扬州画风余韵。左角处字迹颇为醒目,正是有“淡墨探花”之称的京江王文治亲手所题:“唐诗人有崔鸳鸯、郑鹧鸪之名,石屏山人善写郭索,同人颇有呼之为黄螃蟹者。梦楼王文治戏题。”言语熟稔,可看出两者相当亲密的关系。
潘恭寿与王文治《潘恭寿临古画册》(拉页)
凡提及京江画派,必会出现王文治的名字。正如其上所言黄鹤为王文治妹婿,此番画家潘恭寿以及下文张崟皆与王文治有着密切联系。王文治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中探花,此后逐渐成为京江文坛的核心人物,而他早年在扬州求学,更是与郑燮、罗聘交往最密。《扬州画舫录》卷三即有言:“城中祠庙、湖上亭榭碑文、榜联多出其手。”〔8〕而潘恭寿与张崟作为王文治的弟子,更是深受其染,继承了扬州画派一脉的革新画风,更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潘恭寿(1741—1794),字慎夫,他自小在王文治门下学习,此后更是亦师亦友持续十几载。此册页,一册十二幅,每幅对开,一画一题,每幅都有王文治题字,正是名重一时的“潘画王题”,史学研究价值和美学价值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张崟《乔松图》轴(图7)
正如“潘画王题”响彻扬州和京江一般,“张松顾柳”亦可成为绝配之笔。彼时的扬州画坛为了迎合市场需要,偏向于花鸟人物绘画。从一定程度上讲,这个时期的京江画派与扬州画坛除了有相互影响相互融合之外,也有着不可忽视的竞争关系。正如郑板桥“竹石”、罗聘“鬼趣图”打出了响亮口号一般,京江画派的张崟和顾鹤庆另辟蹊径、别出新意,专研松树、柳树,堪称一绝。
此画乃张崟为士乾老社翁贺八十寿辰所作,用墨沉郁,松树枝干纹理绵密,笔意秀逸沉稳,松针根根如毫发在刺,极为利落,出笔如利刃出鞘,不带一丝犹滞,实乃绝佳画作。
顾鹤庆《徐氏云川阁十六景》卷(图8)
前有张崟画松,后有顾鹤庆画柳,一方面来讲,尽量避免了地域性职业画家的竞争压力,另一方面却也是绘画题材相互影响、交融的典型体现。此卷为绢本设色,于嘉庆乙亥年(1815)写徐氏云川阁十六景,有柳树春夏秋冬四时不同,正是对《林泉高致》中“四时之景”的真实写照。卷首徐云淙侍御泛湖小像,水乡风光变化无穷,悠然意趣自在其中。笔墨清新简淡,尤其对于柳树的细节描绘,极为高妙。
结语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口。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9〕。
瓜洲即扬州市南,长江北岸;京口即镇江,在长江南岸;钟山在南京。三者隔江相望,亦由江相连。“金陵八家”、“扬州八怪”、京江画派三个绘画群体,由明至清,虽都处于一片天地之下、间隔不远,但社会环境、经济状况、个人生平、师承关系、创作目的等方面的不同,形成了表象上完全不同的绘画风格,实际上一衣带水、相互交流、融合、竞争,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和影响。即使是在主流画派清“四王”“正统画派”当行其道的情况下,他们依旧没有受时代所限、圄于成法,而是积极创新,另辟蹊径,寻找自己的坚守。不是“怪”就应该赞美,而是就算隶属于地方画派之列,也要对其时已“流于时弊、刻板僵硬、难以锐进”的正统派弊端进行反思,也要有那一份力鼎革新的勇气。
注释:
〔1〕俞剑华:《中国绘画史》,东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2〕龚贤在高岑《山水卷》(故宫博物院藏)后的题跋,转引自单国强:《“金陵八家”及其绘画》,见《中国美术五千年》第1卷绘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496页。
〔3〕〔清〕周亮工:《尺牍新钞》,岳麓书社1986年版。
〔4〕石守谦:《由奇趣到复古—十七世纪金陵绘画的一个切面》,收入《故宫学术季刊》1999年15(4)期,第33—76页。
〔5〕〔明〕林章:《七绝·渡江词》,收入《清朝野史大观》4卷,《清朝艺苑》卷9—卷10,上海书店出版社1981年版。
〔6〕夏錦文《:镇江文库·玖》,《丹徒县志续志》卷,广陵书社2017年版。
〔7〕四库未收书辑刊编纂委员会:《四库未收书辑刊》,拾辑·贰拾玖册,北京出版社,第29—11页。
〔8〕〔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69页。
〔9〕王烈夫:《中国古代文学名篇注解析译》第3册,武汉出版社2016年版,第260页。
(作者单位:江苏大学艺术学院)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