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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入诗皆有声

2022-05-03祝宝玉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万物诗人诗歌

诗纯质的声音,并非所有的诗人都善于捕捉,也并非所有的读者都懂得聆听,并予以转译为生命的诗行。当传播与接受两者之间呈现错离,它的神秘性(正确的误解)由此产生。大自然中,能引起人类听觉的频率在20Hz~20000Hz之间,超乎或低于,我们便无法听到,借助这一声学上的概念,我想,诗的声音也不在该段频率之中。

狄金森认为“真正的诗人,能够理解世间万物”。这种试图理解,便是着力发现活泼的万物诗性真谛之所在的过程,着力于历史以及特殊环境下的个体生命与言语的反复遭遇,互予与互融,或是对撞与冲突。真正的诗人一直做着这种努力——把自身置于万物之中,而非与之对立,也并非驱使万物,使之成为某种工具——与万物相融,统一于普遍的真理之下,能够理解万物的诗人才是真正的诗人,并代之发出诗的声音,传达给每一个聆听者——我们亲爱的读者。

通读吴少东的诗集《万物的动静》,你会发现万物在吴少东的诗中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有形的、无形的,都以声音的形式存在。如果,你听不到星辰的声音,听不到一只杯子,或一棵树的声音,听不到浮云飘逸的声音,听不到日落的声音,你就不能懂得真正诗意的所在,亦不知诗人的位置何在。声音,有时是一种虚空,是无的。而现实世界的真实并不能传递万物真实的声音,一切往往存在于假象(虚幻)之中。著名诗人于坚说:“诗是对无的召唤,如果读者心中对‘无’毫无感悟,满脑袋都是如何占有,他就无法进入诗。”此论甚确。诗的形成,便是简化尘世的过程。

禅宗说,要用“无”把“有”的世界给无掉,抵至妙有境界,达不到这层认识,是不能理解禅的。那么,我们在读吴少东的诗时,所有企图完全地理解,都是徒劳的。声音你怎能占有呢,它的发出存乎空旷的空间里,纵然时间流逝,但那回音并不绝息。我们深入于“无”之中,便是深入到诗之中。“不同在于,我不持有/闪烁其辞的松针。/我奔跑。我捡拾/阔叶林里无声的落叶”(《奔跑》),如同这句诗,“无声的落叶”是诗人捡拾的对象,而非是“落叶”,他所获取的事物的声音,即是诗的本质。“敬畏阳台上/无语生长的悬空的花草。/我每翻过一页,它们就摇动一下/地板上的阳光就拖过一寸”(《春风误》),诗人所敬畏的是“无语的花草”,亦是对事物诗性声音的敬畏。万物有灵,所谓的灵是何物呢?或许它只是一念,于念念不绝中,心有灵犀,故而听到。它是以一种无息的声音存在,它们的气息,它们的摇摆,它的波动,都是某种预示,向诗人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灵感和启示。真正的诗人敬畏万物,便是敬畏诗的本身。

诗歌不同于小说、散文等其他文体的地方,就在于它能以最简单的笔触直击人们的心灵深处,这种直击的方式必然要借助某种简捷而有效的方式,是的,我要说的是它借助于声音。它不需要事物的振动,便能发出精准的声音,那声音所裹藏的是诗人的情与思,是诗人的生活。吴少东的《万物的动静》分为“烈日”“孤篇”“三叠”三辑,大致是从理、情、景三个向度分类,我们从中可以读出诗歌的“有声性”。春夏秋冬,清晨,午后,夜晚,花木,湖水,云天,萬事万物在他的诗中都发出了别致的声音。“清晨,被邻居鸟笼里清脆的叫声唤醒”(《阳台上的空花盆》),“这些夜晚发出的声响,是现象,也是回响/……这些声响没有散失。能量守恒。或因/时间的发酵、窖藏,产生倍增效应,循着/夜,从楼宇间灌入,从梦的最高处传来/但我的默想,总是盖过夜晚的声响”(《夜晚的声响》),“千万只夏蝉集体长鸣/烈过骄阳,庙宇/坐落于庞大的蝉声里”(《实际禅寺的蝉声》),“马头琴呜咽/我揪紧马鬃和姑娘的长发/她们都是今夜的琴弦”(《乌拉盖的夜》),声合情,声合理,声合景,他的诗简洁而又不失厚重的一面,吴少东对万物之声的提纯已然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众鸟飞鸣,从一个枝头/到另一个枝头。每棵树/都停落过相同的鸟声”(《向晚过杉林遇吹箫人》)。对于这首诗,诗人黄土层如此评价:“这首《向晚过杉林遇吹箫人》,写得真诚、倔强,写得抑扬顿挫、跌宕起伏,充满探索和挖掘,充满‘虽千万人我往也’的决绝。写的虽然是‘向晚过杉林’这么一件事,其实不止如此。他在诗歌探索,他在扫拂世俗,他在破模式,他在立心,在认知自己的诗之路。”黄土层的评论是到位的,但我想更进一步来阐述这首诗真实的内核,它是在向外传递一种声音,所谓“箫”,即是一种传播的载体,而箫声,即是媒介。向晚之林的宁静深蕴就在箫声之中。在吴少东的精神世界里,有着这么一方清幽之地,外人是难以涉足干扰的。甚至可以说,吴少东的情感维度有着消沉的一面,是忧愁,是苦闷。但,如同屠格涅夫的表白:“我的忧郁并非无病呻吟,我确实生活得很沉重,我的心情悲怆凄苦。可是,我力求让它增色添辉,我搜求形象与比喻;我修饰我的言词,我以字、句的音与韵自慰。”但吴少东深谙诗歌的医病之法,通过诗的书写,以语言来拯救自己于灰色地带。诗是大自然的音乐,它能够疗愈一切心理的、情感的疾病。形象、比喻、声音,这些东西自成一套完整的隐喻系统,而声音在其中是最为隐蔽的,它的发掘对于作者和读者来说,都是需要向内的洞察。这是深切地沉醉,而惟有此道才能抵达桃源的幽境,即诗性的秘密所在。它的导引,是诗的青鸟之音。诺瓦利期说:“正是语言沉浸于语言自身的那个特质,才不为人所知。这就是为何语言是一个奇妙而硕果累累的秘密。”孤独的诗者是这样做的。吴少东在《孤星》中如是写道,“每到此时,我的心都异常/安静,明确,聚集光/脱离物质与物质的一切”。当诗人深入到所审视的对象的内部,也便深入到了诗的内部,才能发觉那声音的宁静与澄澈。奇妙的感受诞生于此。诗的声音是不受任何物质所包裹的,它是最赤诚的,最坦诚的,它的内里葆有着生命的光亮和空间,是虚无的本体所在。

诗歌的一个隐喻,就是一种无形的声音。它的突破从内在开始,同时,它的完成也一并进行,互化生成。

陈超先生的观点是,“人们永远需要这种真实而深刻的声音,充满热情和活力的声音,富于生存启示和命名力量的直抵心灵的声音,令人兴奋而迷醉的声音。在这个科技图腾、商品化、自然生态失衡的世界,是诗(狭义和广义),使人类的语言生活获得了弥足珍贵的深刻、澄明、自由、安慰和超越。”(《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聆听着诗歌的声音,我们不会担心自己不再被拯救。当一切的焦虑、彷徨、不安、痛苦、空虚、恐慌、陷落……挤压到我们的身上,我们会发觉自己是那么不堪,于读诗写诗的我们来说,诗歌便形成一道坚固的声屏将我们营卫。你要相信,这是真实。

诗有声,是中国诗歌的古典精华,《诗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吴少东的诗,述而有声,字间有音,往往在诗的声音中展现画面,体现音律,呈现动感,显现流动的诗意。他的诗几乎都可诵,诗中音韵悠扬,有灵性,也有神性,这得益于他这些年来一直致力打通古典与现代的任督二脉,将古典与现代融为一炉,形成了极有辨识度的吴氏风格。

诗有声,并促使读者不可拒绝地用心灵聆听的诗,才有生命力。阅读,理解吴少东的诗歌,我当然是用心灵去聆听的,如溪流潺潺于耳,清风相枕入眠。

[附] 吴少东的诗两首

烈 日

礼拜天的下午,我进入丛林

看见一位园林工正在砍伐

一棵枯死的杨树。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众多的黄叶震落。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许多的光亮漏下。

最后一斧,杨树倾斜倒下

炙烈的阳光轰然砸在地上

首日的暮晚

夕光被人群挤散,我从闹市归来

河边的木椅空置着,红漆斑驳。

我坐一端,空出另一端

并不期待突然的出现者与我

同坐一起。我只想空着。

像我空着的这许多年

斜坡后沿河路传来汽车轰鸣

像这新年第一日的背景。

我明白这尘世的辽阔。

而此时,鸟鸣急切

暮云像解冻的冰面。我沉湎

这隐喻的瞬间

槐树叶子已落干净了

轻细的枝条得以指向高空。

水流迟缓,不在意两岸。

身无牵挂的时光多好啊!

钟声与夜色忽来,

我起身走向家園

注:元谓“首”,旦谓“日”,“首日”意即“元旦”

——选自吴少东诗集《万物的动静》 (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

祝宝玉,1986年出生,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诗刊》《星星》《作品》《扬子江》《青春》《散文诗》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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