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中古典运用的创作与商榷
2022-05-03宗城
说起新诗,一种常见的误解是:认为新诗与古典诗歌二元对立,新诗缺乏古典性,没有诗意,只不过是更多分行的散文。其实,这不仅误解了新诗,也遗憾地错过了理解“新诗与古典”这条宽广道路的可能。且不说诗人张枣的《镜中》,起首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在音乐性和意象的使用上,都有宋朝文人詩的韵味,新诗的早期开拓者,如穆旦、李金发、卞之琳、冯至等,都是将古典元素运用到新诗的高手。然而,随着文化环境与历史氛围的改变,一些当代诗人并不精通古典文化,却草率地将古典元素拼贴入诗,扮演出一副“文化面孔”。大量粗制滥造的诗歌,征用了几个古人意象,或者加入旧体诗的格律,美其名曰古典、高雅、尊重传统文化,却只是一批批速朽的流水线产品,使得古典风诗歌如入灰雾,变得污浊不清。这些诗歌的噱头盖过了诗歌的艺术性本身,急切者批量制造出速朽之作,也说明在今天,重新厘清“新诗中的古典运用”有其必要性。有鉴于此,我们有必要探讨现代诗中的古典运用来发现问题、讨论问题,尝试对解决路径提供一些想法。
一
现代诗人的古典尝试,一为旧体诗,一为新诗中的古典元素运用。旧体诗,比如鲁迅的《自嘲》:“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陈寅恪的《忆故居》:“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而本文主要讨论后者。
中国人说的新诗,发端于清末民初,鼓噪于新文化运动时期。早在清末,黄遵宪提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近代诗人渴望走出旧体诗的阴影,创造更加自由的诗歌形式。到了陈独秀、胡适等人发起文学革命时,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又创作《尝试集》,成为中国新诗的先声。新诗是一场解开镣铐的文学革命,但也遭到了林纾、顾颉刚等学人的质疑,不遵守格律、空行散文、文辞粗糙,成为对新诗的常见指责。即便美学家朱光潜创作《诗论》,提出“直觉”“知觉”等概念为新诗开路,古典与新诗的二元对立,似乎仍如乌云般笼罩在诗人上空。
然而,新诗并非铁板一块。新诗不苛求韵律,不代表没有讲究,而一个常见的误区是——新诗没有古典美。这其实是大谬。比如民国时期,卞之琳、林庚等人就曾探索新诗的格律,卞之琳引用西方十四行诗的概念,提出“音步”的重要性。穆旦、戴望舒、废名,乃至离我们年代更近的洛夫、周梦蝶、张枣等诗人,诗学主张不同,但都遵循着诗歌的音乐性、建筑美,这种音乐性和建筑美,正是古典韵味的基础。它让诗歌不是发泄般的口水,而是更讲究内功,形式的克制,是为了让诗意更加耐人寻味。
要寻找新诗中的古典韵味,最寻常的做法就是“用典”。比如诗人废名的《掐花》:“我学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儿,/于是我把它一口饮了。/我害怕我将是一个仙人,/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明月出来吊我,/我欣喜我还是一个凡人,/此水不见尸首,/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此诗深得佛教禅宗韵味,当是现代诗中的稀有之作。现代诗人不乏西方经典的临摹者,也有不少儒家的诗、现实主义的诗,但能写出禅宗气息,又没有讨巧卖弄之感,可见废名文学素养的高超。此诗仅仅84个字,灵感来自于佛经。诗中“摘花高处赌身轻”一句,来自吴梅村的《浣溪沙·闺情》:“断颊微红眼半醒,背人蓦地下阶行,摘花高处赌身轻。”这本来是写女孩们在花树底下跳着摘花,看谁的身子最轻,而废名从这首诗中读出逍遥、灵性的韵味,这也恰好符合他的诗学主张,比起经世济民、苦大仇深的诗歌,废名更欣赏空灵淡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境界,比起杜甫,他更接近于王摩诘和苏东坡。废名这首诗,随口吟就,一气呵成,可你能说它没有诗意、没有古典文学色彩吗?显然不是这样。由此可见,现代诗的古典韵味并不取决于它的“形式”,而是在于它内部的诗性和对古典的理解。废名幼时接受私塾教育,家中礼佛,佛家与儒家思想的双重熏陶,使得他的诗风自成一派,悠扬着古典气息。
《莫须有先生传》说:“诗人的天才是海,典故是鱼。”这句话很能说明典故与诗歌中古典韵味的关系。如顾随、王静安、钱钟书,或是学术,或是随笔,或是写写旧体诗、现代诗,都有古典味,就与他们深谙典故有关。换言之,所谓典故,最后造的是一个境界,我们说新诗的古典韵味,其实说的是古典的境界。文学革命时期,胡适曾与旧体诗人就“新诗是否用典”产生争论。胡适主张“不用典”或少用典,旧体诗人不以为然。在胡适、刘半农、郭沫若等早期新诗尝试中,与其说他们不用典,不如说,他们尽量用西方的典故,少用中国古代的典故。比如被郁达夫誉为“完全脱离旧诗的羁绊”的郭沫若诗歌《女神》,有人统计过,《女神》“除去第一辑中的诗剧之外,共有十一首诗歌用的是事典,全部运用了西方典故,只有三首用到了中国典故,而且还是中西合用。”到了三十年代,戴望舒、卞之琳、废名等人创作新诗的时候,已经不再排斥用典,也不再拘泥于中西之分,比如卞之琳的《旧元夜遐思:“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取自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戴望舒《秋夜思》“谁家动刀尺/心野需要秋衣。”取自杜甫“寒衣处处催刀尺。”如此例子,不胜枚举。戴望舒自己都说,“旧的古典的应用是无可反对的,在它给予我们一个新的情绪的时候。”这说的正是以新化旧,浓缩了新诗运用古典元素的题中之义。
即便一些看起来没有用典的新诗,也不乏古典的味道。比如被认为是现代派诗人的穆旦,他的诗歌在当时看来非常西化,他与传统看起来是疏离的,但是穆旦有些诗歌很有中国古典的美感,譬如《冬》的开头:“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中国的古诗曾在西方受到很多大诗人的推崇,比如庞德、默温、弗罗斯特、斯奈德,庞德的名句:“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早在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就表现过。勃莱的《冬日独居》,也让人想起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由此可见,中国古典文化有它强健的生命力,能够在与现代生活、先进思潮的交织中酝酿出新的诗歌可能性。
二
以古典入诗,不在于老气横秋,而在于境界求索。世间事向来如此,有时候你以为是新的,反而是旧的,你以为是旧的,却有无穷的新的可能。例如古典有儒释道三家,取哪一家,潜心修炼,诗歌都蔚为可观。由远及近,回到今天的诗歌现场。历经百年的新诗探索后,新诗流派纷繁,善于运用古典意象的不在少数,因为运用古典意象在当代早已不是奇异之事,甚至,它有时候是潮流,象征著一种曲高和寡的姿态。然而,在当代诗人中,有多少诗人是把古典作为持续的风格去经营,像废名或张枣一样,能够令口语诗呈现出一种古典的境界,又不使其落入陈腐,仍是值得思索的。
黄灿然写过一首《杜甫》,通过与先人的对话,他写出了诗歌相对于历史的辩证关系:“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这是现代诗中的古典诗,古典韵味,不必总是用典,在意象中小心经营,注意句子的节奏、气口、意象的叠加使用,就能营造出古典的味道。
当代诗人阅读量广博,下笔也比前人有更多资源汲取,但有时候,诗人用心急切,只是把古典文化作为拼贴诗歌的工具,以为只要拼凑一些古典意象,就能生产出境界高远的作品,殊不知这只是一种批量生产的仿古赝品,就像现代城市总会有的“古风商业街”,骗骗外地人可以,专业者一眼便能看破。诉诸古典传统,容易佯装成一种有文化的卖相,在诗歌与市场融合的今天,各地征文奖、诗歌节推崇国学文化的浪潮下,古典风创作成了流行的标签,可是,如果缺乏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深入了解,不能将古典意象与诗歌的建筑美和音乐美融合,拼凑的古典,只会沦为速朽的风景。
当下诗坛,田园诗、乡土诗、文人山水诗题材虽然数量众多,可是大部分并不新,而是沿用着古人的意象。仿佛这些作品都是陶渊明、王摩诘等先人的赝品,读罢除了二手塑料味,还平添了一丝应制之作和谄媚的气息。活在当代的人,用的还都是古人的意象,比如炊烟、桑麻、桑榆等等,那诗人们还有什么底气说,自己在写当代诗,而不是古诗剩下的陈词滥调?除了意象的陈旧,主题单一,表意直白,也是诗歌古典运用常见的问题。通篇下来,不是讴歌田园,就是怀念故乡,不是赞美岁月静好,就是沉湎于才子佳人式的忧愁,主题单一,折损了作品的生命力。诗的生命,在于值得反复回味,比如顾城短短两句:“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有哲思,有关系的对倒、对日常经验的陌生化,流传至今。而古典风诗歌若是只得古典的皮,没有古典的魂,就是速朽之作。
古典的魂,在于意境,在于中国哲学式的思考。比如废名《掐花》中的佛学禅宗意境、戴望舒《雨巷》里的江南气韵,但在当下的许多古典诗中,见不到诗人深刻的哲学思考、文化底蕴或者对诗学的独特理解,而更像是去考试,考官出了个“讴歌田园”“赞美传统文化”,他随便写写就写完了。
在当下的古典风诗歌中,除了田园诗、文人山水诗,对话体也是常见的题材。诗人在现代诗中与古人对话,或者改写如《诗经》《楚辞》般的经典,形成与古典文化对话的效果。这当中也有佳作,比如洛夫的《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庄晓明的《与王维对话34首》,但也有很多对话体,那就真的只是对话,不是诗了。这些古典风诗歌写作的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索,否则一味唱和,有损敬畏。
三
诗人当如何应对?破局的一个关键,在于“当代人意识”。诗人需知,你活在今天,而不是唐朝,你所处的现场,和古人是不一样的。
无论如何,今天的诗人,首先是作为一个当代人而存在,他最切实可感的是当代的事物,他写古人的意象写不过李白、杜甫,但是作为当代生活的一手经历者,他完全可以把当代的意象融入进诗歌,用诗的感觉惠存今天。
这其中,洛夫就是融合古典与当代人意识的高手,他在《边界望乡》中写道:“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而这时/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圳。”洛夫很注重把具有时代感的意象融入诗歌,比如“深圳”,“‘禁止越界的告示牌”。无独有偶,早在十九世纪,清末外交官、诗人黄遵宪就把火车、轮船、美国选举写进了诗歌,今天,一些古典风诗人所用的意象却比黄遵宪还要陈旧,可他们忘了,在陶渊明、孟浩然、王维的时候,他们写的,恰恰也是他们所处的“当代”,他们之所以能留在诗歌史,是因为他们用诗的质感,记录了他们所处的时代。所以,古典风诗歌也要有“当代人意识”,否则就不能写出真正特别的、区别于古人的作品。在这个意义上,诗歌不仅具有美学价值,也具备了社会学、历史学、博物学的作用。
在这种对当代的书写中,尤为重要的是保持对于“原创”和“创造力”的求索。诗歌是一把劈开陈腐语言的利刃,原创性、创造力,是一首诗生命力的源泉。立足当下,现代诗古典风写作怎样与旧体诗区分开来,又怎样参与到公共议题、人民生活中,比如对当代乡村振兴的探讨、对于城市生活的记录,只有当诗歌与更广阔的人群有关,诗才不只是小圈子的敝帚自珍,而是让更多人在平凡人生中得到诗意的慰藉。
近二十年来,在对古典风诗歌的探索中,也有一些诗人作出了可贵的尝试。当代诗人不乏创作古典风的高手。成熟诗人如张枣、西川、黄灿然、臧棣等,青年诗人中,江汀、倪湛舸、李啸洋、康苏埃拉、李浩、杨隐、林南浦、姚月、茱萸等也擅于运用古典元素。古典风的一种意趣,在于洗濯词语,令诗歌悠游在古今的天地,增添一份灵气。例如李啸洋的《牡丹》:“牡丹属火象。贵族把江山绣在/锦缎上。铺开宣纸/国色就倾过千川:长安,洛阳,扬州/宫红,白檀,姚黄,魏紫/多少年了,牡丹惊动字典里的比喻”。这首诗不用旧体诗的格律,却句句流淌着古风的味道。诗人活用古典意象,比如“锦缎”“宣纸”“长安”,在动词、名词的使用上,也有一番斟酌,而非流行词语的拼凑,或者拘泥于一两个金句,毁掉整首诗的意境。
因此,所谓新旧不在于格式,而在于诗歌自身的创造力,在这个意义上,新诗融合古典,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通过对古典的学习,创造性地去描绘“今天”。在此,“今天”不只是一个时间表述,同时也是文化表述、诗学表述,它强调的是诗歌的“现场感”,诗歌不去做那陈旧的古董,而是焕发出新的感受、新的创造力、抵抗语言磨损的一把善良的匕首。
诗是语言的起舞。诗歌的生长,与语言、汉译作品的发展密不可分。因此,运古典于现代诗,最终着眼的是拓宽语言、更新我们的语料库,尤其是在互联网语言摧枯拉朽的背景下,语言之美的流失,是现代汉诗的深层危机。一位当代诗人,不必把自己束缚在“当代”之中,不沉溺于当代的潮流,警惕当代语法对于诗歌的窄化,倘若能穿越国境线、历史划分,悠游于不同时代的语料库,诗人的语言就会更加丰富,诗人的创作也就不再只是悬置的孤岛、玻璃的碎花,而是一片繁茂的雨林。由此可见,只要沉下心来,探寻古典与今天交融的方式,现代诗歌,也能营造出古典的境界。当下,古典风诗歌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但它值得去钻研,因为只有把这一口井打好,继承中国古典佳作的意境,又能融汇西方现代诗的技巧,中西融合,才能走出一味模仿西方人写现代诗的定势,探索出东方文化下的独特新诗。
宗城,1997年出生,广东湛江人。文字学徒,足球爱好者。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广西师大书评奖,入围深焦影评大赛决赛。作品散见于《单读》《西湖》《ONE》《作品》《广州文艺》《财新周刊》《SIX TONE》等杂志或媒体,出版作品集《至少还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