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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的生命厚度

2022-05-03梁文佳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坛子诗人诗歌

泥土,是植物蓬勃生长的基础。若问及对“泥土”一词的印象,则是那闭上眼睛便能嗅到的芳香味。我手中这本江非的诗集就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泥与土》,清新质朴,不事雕琢,这与我对江非诗歌的最初印象十分相似。如泥如土,却毫不土气。在我过往读过的江非诗歌中,印象最深的一首是《收割机已经开到了眼前》,其语言的简洁、口语化,空间视觉角度的切换都令人耳目一新。

诗人喜爱山水,深爱自然,他不遗余力地将“山水”揉进诗歌里,通过质朴的语言,阐释诗人对人生、对世事的深刻思索。在过往零散的閱读中,我原以为诗人的写作风格是平易近人、直来直去的,但细读这本诗集后才发现,许多诗篇离奇诡谲,充满了荒诞的意味,更富有魔幻色彩。而这种魔幻与其语言的朴实并不冲突,诗人很擅长将一件平常往事写得细致、富有悬念,甚至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他的诗歌从自身角度出发,立足本位,记录的往往是一些日常小事,看似微不足道,却最是真情实感,质朴动人,很容易引起共鸣,可谓十分“脚踏实地”。与此同时,诗人对人生的独特理解和他近乎魔幻的想象力又为诗歌添彩不少,他用明晰晓畅的语言,夸张的手法娓娓道来,将他构建的奇异世界呈现在我们眼前。《林中雄鸡》中“每当一阵风/出现在树林的一面/就会有一只雄鸡/出现在树林的另一面”,仿佛以树林为分界线,隔开了镜子内外的两个世界,但究竟孰内孰外,无从分晓。

另外,诗人大概也喜欢自然中的那些动物,尤其偏爱鸟类。只是通过第二卷《未达之地》的目录就能看得出,《喜鹊》《黑鸟》《山鹰》《仙鹤》《灰鹤》等,诗人见长之处便是将一二只鸟写得栩栩如生,甚至被赋予人性的意义。如《山鹰》中学诗人走路的山鹰:“它走了一段就停了下来。它不走了/站在行程的一端继续揣摩我,它看着我/它相信它已经看到了我,相信那就是我”,山鹰恐怕并不能想那么多,但描摹之人奇妙的想象力赋予了它这样的能力,它在模仿,它在思考。

不难发现,诗人的诗中很多都蕴含着丰富的哲理,这些哲理或浅显易懂,或隐晦含蓄。在那首《荒地新年》中,诗人在新年里提起要去荒地种菜,将新年的热闹与荒地的荒凉寂寥捏在一起,既形成气氛的对比,又仿佛给荒地增添了些许喜庆。末段说“它已经好久都不被人选择和涉足/也无人再在那里找出梦、叶子和果实/如今它需要锚、根、希望、力/和一份干净的勇气”,读完感觉眼眶温热,就像被鼓励了一样,也许“荒地”同样可以象征一个人贫瘠的内心也未可知。

如同许多诗人一样,江非也多次写到亲人。《我的母亲没有慈悲之心》一诗的每一句都很长,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像一篇短小的文章,有种压抑的感觉。诗人写母亲不褒反贬,似乎总是在强硬声讨着母亲的不是,但渐渐地却柔软起来,最后“我的母亲如今已不再伤悲,也不再用她杀鸡的手来打我们,但摸我们”,满含着深深的眷恋。而《亲爱的母亲》一诗中的眷恋则更坦白一些,每一段或一句或两句,每一句都在发出“……吧”的疑问,段落的停顿给人一种小心翼翼、说下去十分艰难的感觉,带着无限委屈与不舍,让人忍不住难过不已。

起初,我对《泥与土》一题的直观感受仅仅是朴实、清新而已,但在这一本诗集读过大半后,这种印象也开始有所转变,渐渐地增添了几分沉甸甸的厚重感。这种厚重感来自于诗人对人生的态度,对生命、对死亡的关注与判断。既是泥土的厚度,也是生命的厚度。诗人对生死的关注在诗歌中多有体现,在《逃跑的家伙》中对亲人过世的观点,在《我还活着》中对生死界限的故意混淆等。不同于顾城笔下童话般唯美而冷静的死亡,也区别于艾米丽·狄金森细腻地刻画死亡这件事本身,江非用他独到的视角与奇异的想象力构建出与众不同的“死亡”。我想诗人应当不止一次设想死亡应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在《我曾想死在那里的沟渠和麦地》中渴望故乡的土地;在《他们在一棵苹果树下发现了我》中设想了死亡的方式和原因:“谁能想到我竟然在人到中年越活越没有底气/竟然为了一条狗死去”,遵循了一贯的荒诞;在《我死去时》中构想自己死去时略显诡异的画面:“我死的时候,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哭泣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时,相互看着对方的声音”。人人都要经历生死,面对死亡,恐怕没有人能做到毫不畏惧,但诗人给我们所展现的死亡,并非完全的黑暗或血淋淋。诗人通过诗篇不断设想、构建着与死亡有关的一切,用这种方式对抗死亡来临时的恐惧,以致死亡真正到来时不至于太过恐慌。他用诗歌告诉我们:人应当勇敢地生,勇敢地死,泰然处之,不留遗憾。

诗人应当游历过许多地方,看过各种各样的景色,但无论去往何处,诗人还是一次次地回到他心灵的归处,回到他的故土,他的诗歌总是离不开那片他所钟情的土地,那个承载了他诗歌中的厚重感以及无数回忆和过往的村子——平墩湖村。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首诗是《都是同一种东西》,诗中的悬念以及悬念揭晓后的惊讶都令我惊艳。前两段中“我”曾和“毛豆”“陀螺”“槐花”“木墩”一起,又在某一时刻与它们分离,语气天真可爱,又透着一点对于童年旧物的点点惋惜与怀念。而在第三段,诗人忽然说明那些“旧物”实际上是陪伴他的兔子、狗、小羊和玩伴,让人忍不住回头对应着前文不断细读,直到能够一一对应,又再次感到悲伤:“篮子、草垛、河流、盒子/都是同一种东西、都是指埋葬他们的那座/小小的坟墓”。也许这便是一个孩童对于死亡最初的理解和认知。另一首我很喜欢的诗是《坛子》,看到这个题目就感觉熟悉,那列火车和“晚炊”“黄昏”“人”“兔子”等等事物“和那些遗忘的事物”,直至读到最后:“遗忘就像一个完美的坛子/想想有人曾经把那坛子放在田纳西州的山顶上/有多少事物向坛子汇聚”。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坛子”取自华莱士·史蒂文森的《坛子轶事》一诗。而那些诸多乃至被遗忘的事物,是否也曾像田纳西的坛子一样成为整个宇宙的中心,又逐渐被人遗忘?

毫不夸张地说,“乡土”占据了江非诗歌的大半壁江山。但在阅读中很容易发现,诗人笔下的“乡土”并不“土”,反而具有很强的现代性。他笔下的乡土,是类似庄子逍遥游般的哲学意蕴,与现代美学的艺术底蕴的结合,这一点可能与他对《道德经》的深刻认识也有其关联。他的诗在内容上是质朴的,而在形式上是明晰的、艺术的、富有哲学意蕴的。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那些在寻常人印象中充满土气的画面,经过诗人在主观意识的冥想中解构、重塑与打磨,竟能顿时营造出一种变幻莫测的视觉效果。他的诗歌段落的短小整齐,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这种现代艺术性,具有一种独属于现代的浪漫情调。《绕坑散步》中的现代感显而易见,正在施工的工地、轰鸣的机器都能感受到来自城市的现代感。当然,这种“现代”是浅显的,江非诗歌的现代性更多的来自诗歌内部,将他的哲学深思用诗性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才是我所说的现代性。他曾说“诗,是对于空间和自我在神学和哲学上的首先认识”,他那些描绘故土的诗歌也因其哲学思维而不同于许多同类诗歌。诗人从山之东到海之南,从刻板印象来看似乎是后者更为“现代”,可诗人对故土的热爱从未停止,诗歌也紧紧围绕着故土。以我浅显的认识稍作猜测,诗人对“乡土”的现代化处理是否也存在着地域变迁的因素。在《择路》中,诗人对一条隐蔽的路的刻画,“一条水渠被枯落的树叶填满/脏水散发着淡淡的臭味/路面坑坑洼洼/只有走近了才发现它并不那么称心”,以及由这样一条路引发的思考:“一条路,我选择了它,我没有过多地思想它/我跟着它回家,我觉得它是一条轻松、明晰之路。”这条路的明晰与江非诗歌给我的感觉如出一辙,即便外表破败,却由此挖掘出截然不同的思考。

江非的诗歌篇幅都不是太长,并没有刻意追求诗歌韵脚上的相同或相似,没有强行使诗句押韵而破坏诗的神韵。但可以看出诗人十分注重诗歌整体的节奏感,分行断句的讲究,段落划分对于诗歌情感节奏的把控等都有其尺寸。如《亲爱的母亲》总以“吧”结尾的设置,因单行成段而预留出的用以喘息的空白;又如《每年的這一天》执着地两句一段,“一只在山顶的高处幽亮不动的眼睛/一只在他的身后一闪而过的小兽//他领悟着它们/再次启程上路,把车开上另一段高速公路”,既像在叙事,又像在虔诚地讴歌吟唱,这种虔诚与其段落形式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通过诗人的诗作,可以大致拼凑出他的童年、他的人生,那些走过的路、那些已不在的亲人、那些或怀念或无奈的情感、那些逝去时光中的千头万绪,都隐藏在每个字的背后。他所构造出的奇幻世界并不依赖匪夷所思的意象、繁复冗杂的语言,相反的,他的诗歌大多明白晓畅,很接地气。如果要我说,他的诗中不乏孤独,甚至许多诗中的事件、事物都带有一定的悲观色彩,来自生活的无可奈何,难以战胜的自然规律,生老病死,叫人不得不蹙起眉,微微揪心。但这种悲观不是单一的,且由于诗人本人对世界的哲学理解,对生活抱以知足常乐的乐观心态,再运用其强大的空间建构能力,反而中和了其中的悲苦。正如他所说:“我写诗是为了使黑暗发出回声。”在江非的诗中,我们确实能看到作为人的卑微、心酸与无奈,但同时也能从中看到希望的点点微光。就像这不起眼的《泥与土》,看似泥泞脏污,被人踩在脚下,却具有能孕育出生命的厚度,从中生出最嫩绿的枝芽。

[附] 江非的诗两首

帮帮它

如果能帮,就帮帮它吧

这块地,已经被

杂草占领

已经好久

没有被铁锹、锄头

打理

给它一点爱和生活吧

就如一位老人

已经去不了深山

你从山里回来

可以给他讲讲

山中的故事

你可以清理清理杂草

试一试在那里

种上几行毛豆

没有仙鹤

你可以带来一把

好心的鹤嘴锄

雪 人

如果我没有

堆起一个雪人

隔夜之后

那雪地

只能是一片雪白的冰层

给事物以名称和灵魂

是人最大的善心

不在风雪之后的田野上

四处看看

那些没有见过雪人融化的人

都感受不到一颗冰冷坚强的心

——选自江非诗集《泥与土》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出版)

梁文佳,现就读于济南大学文学院,出版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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