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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楚楚,花信风(散文)

2022-05-01依然月牙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辛夷迎春迎春花

立春·迎春花

立春,母亲掐好时辰,站门口。

夜深沉,沉郁的风,跌跌撞撞。母亲紧紧地盯着钟表,时针指向12点,“哧”的一声点燃火柴。樟叶烧,鞭炮放,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微弱的火光中,母亲的脸,虔诚端庄。

立春了!立春了!人们用自己的方式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火光一闪一闪,鞭炮一声一声。不远处的路面,有金色的小花,一闪,一闪。是迎春花吗?我揉了揉眼睛,黑沉的夜色淹没微弱的金光。扑面而来的热闹与喜气,将路边的小小金黄淹没。

“东风带雨逐西风,大地阳和暖气生。”雍容的春天至此君临天下,它将“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万物勃发”装进天空的口袋,慢慢抛洒。

立春之后的第一朵花,长在藤条的最上方,阳光落下,它睁开金色的眼眸,六瓣,金黄,纽扣大小,仿佛一滴不小心遗落的油彩,又浓又亮。

人们终于注意到它了:迎春,迎春花儿开了。它却低调,桥下、路边、灌木丛,像一个不善言辞的女子恬淡的笑。迎春花默默地开,默默地落,犹如天空的雨珠、大地的小草、墙缝的种子,偏僻的角落里独守宁静。

《红楼梦》里有一姑娘也叫迎春,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可亲。虽与顾盼神飞的探春相比少了耀眼的光芒,但她自珍自重,与世无争,自有超然之态。

而迎春花,也是与世无争的。

人们在路上走着,一俯首,撞上细细碎碎的金光灿烂,随口而说:“哦,迎春花儿开了。”并不细品,也就转身离去,仿佛这花儿生来不是赏鉴的,只是用来传递春之消息的。

明高濂《草花谱》所记:“迎春花,春首开花,故名。”明王象晋《群芳谱》曰:“虽草花,最先点缀春色,亦不可废。”似乎,迎春的好,仅限于“争春早”。

桃花、杏花、玉兰花、油菜花,不管哪一种花,好像都比迎春花耀人眼目。人们对迎春的不在意,还在于常常认错了它。比如,连翘,它和迎春长得极像。看到连翘,大家争着喊:“迎春,迎春。”这真有点好笑,迎春在低处,忍不住地掩面而泣了。连翘,木犀科,先开花后长叶,枝干挺拔直立,细细的枝条柔软垂下,花开时,密密匝匝,仿佛金色的弧线。迎春呢?落叶灌木,软趴趴地倚着地面,交错盘旋,大大的一蓬,少了婀娜之姿。

如果单单从花朵上辨认,更加容易。连翘的花,四瓣,细长,围成圆圆的筒状,像小喇叭。迎春的花,六瓣,圆形,舒展而开,像小太阳。两种花,没有任何渊源,却因长得像,成了双生姐妹。

西湖边,多连翘。一枝枝,裹着金粉,油锅里炸过似的,沸沸扬扬,轰轰烈烈。人们很容易注意到它。柳未绿,水未暖,连翘对着西湖纤纤摇摆,婀娜多姿。人们停住了脚,动容地说:“迎春花儿开了!开得多么美!”

而真实的迎春,在桥边,在草丛,在路边,低调内敛。有些人生来就当配角,比如迎春花,不争不抢,不言不语,一朵一朵,慢条斯理地开。

我对花颇有研究,自然分得清连翘与迎春。连翘虽然比迎春更动人,但听到人们对着连翘喊“迎春”时,总忍不住为迎春抱屈。

我学校附近,也有迎春。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从高高的悬壁垂落下来。瀑布一般,帘布一样,密密麻麻铺排而去,将石壁遮得严严实实。让人忍不住疑心,这迎春花儿哪来这么多的力气,竟在石壁上方安营扎寨。它的力气远远超出想象,不仅安之若素,竟然还炸出一片金子与星光。一朵接一朵,金腰缠身、黄虬盘踞、帷幕低垂。这弱小的花儿,在寒风中,岩浆一般翻涌而来。

人们终于注意到了,它们喊着:“多美的迎春花。”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迎春。不畏艰难,不惧困苦,风吹雪压,一颗火热的心,将春天紧紧地捂在怀里。

风在吹,雪在飘,年年复年年,迎春花开了又开。它开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处处人家栽插之,丛生,高者二三尺,方茎浓叶。”原来,在远古的年代,人们便喜爱它。家家争种,户户缠绕,仿若篱笆。

迎春易活,耐寒,还能治病。有书记载:将迎春的花阴干研末,酒服二三钱,可治肿毒恶疮。如此迎春,恰如其名,迎来春天,溫暖人心。

宋朝的韩琦曾用诗句赞美迎春:

覆阑纤弱绿条长,

带雪冲寒折嫩黄。

迎得春来非自足,

百花千卉共芬芳。

韩琦是迎春的知音,读懂它的美好与深情。迎春,披寒斩雪不争春,只为百花千卉共芬芳。

雨水·玉兰花

喜欢各种节气的名称,比如雨水。

冰雪融化,天气渐暖,云中的雨,跳着舞步,时不时飘落。雨水落在节气里,晶莹剔透。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写着:“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春未到,雨先来。姑娘的头发丝一般,细细密密,纤纤柔柔。这雨,长情,柔和,细腻,轻轻地吻下来,脸颊湿了,心的一角,也湿了。

雨中的玉兰,擎着花苞,仿佛一支倒置的笔。雨水一颗颗滚落,玉兰沉默着,朝着天空,想要书写什么。

“啪”的一声,绽开一条缝隙,仿佛破壳的蛋,花蕊,花香,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刚绽放的玉兰,沐浴着雨水,白色的月亮刚从水中捞起似的,湿哒哒,亮晶晶,又洁净又清新。它们伸胳膊伸腿,把大碗一般的花儿,舒舒服服地摊开。雨水趁机轻轻躲进花瓣的凹槽处,浅浅的,摇晃着。

一棵开花的玉兰树,满树都是白的瓷碗、白的乳鸽、白的莲花,明晃晃,亮闪闪,天空被照亮。从树下走过,头顶是香的,踩出的鞋印也是香的。

开了几天,便落了。一片又一片的白花瓣,勺子一般,从空中“扑啦啦”地掉。洁白的身躯一旦零落,便有黄黄的斑痕。人们忍不住地叹息:“怎么好好的就落了?”丰腴与美好,只是短短的几天。

零落的玉兰好比《红楼梦》里的妙玉,那个“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女孩子,终究逃脱不了“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命运。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哪怕妙玉曾如一朵盛开的玉兰,云朵一般飘在枝头,最终逃不过遭劫遇难的悲惨结局。“零落成泥碾作尘”,这情景,多像一片新鲜丰腴的玉兰花瓣,低低地陷在泥沼之中。

说到玉兰,总会想起诗人王维,那个山水田园的诗人,半官半隐,居住在辛夷坞。辛夷,玉兰的另一个名字,古香古色,仿若李清照婉约派的词。

辛夷坞里的王维,赏着辛夷花,弹琴、作画、写诗、赏月,草木为伴,清风为友。他的一颗心,月白风清,他的眼睛,盛开一朵又一朵的辛夷花:

木末芙蓉花,

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色如芙蓉的辛夷,云蒸霞蔚。风吹过,草木弯腰,红萼飘落。寂寞的涧户,花瓣雨,纷纷扬扬,那坠落的红,是诗人的怀才不遇,亦是无限的伤感。

辛夷,有许许多多的名字:木兰、玉兰花、迎春花、望春、应春花、玉堂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辛夷,许是因为王维的辛夷坞,终南山脚下,那颗干净的诗魂。

杭州多玉兰,每到雨水时节,西湖边的玉兰,一棵棵挂满花朵,白白胖胖、蓬蓬松松,甚是可爱。

《滇海虞衡志》曾记载:“龙女花,止一株,在大理之感通寺,赵加罗修道于此,龙女化美人以相试,赵起以剑之,美人入地生此花。”

这是玉兰的由来吗?能以龙女相喻,可见玉兰的俊逸潇洒。

紧挨着学校的吴山,栽种紫玉兰。它们站在繁密的草丛中,一朵接一朵,云霞一般。我曾爬至半山腰,跑到紫玉兰的树下细细地赏。那么近,伸手可触,紫花花开在头顶,仿佛一只只紫色的大鸟。拿出手机使劲拍,侧面、正面、横着、竖着,照片中的紫玉兰风姿绰约,端庄大气。

让玉兰盛开在手机的相册里,是我爱它的一种方式。

陪伴我最长久的是家中窗外的一株广玉兰。手掌一般的叶,盘子大小的花。也不多,一朵两朵,断断续续。花期却长,从五月一直到七月,总有硕大的白花陆陆续续浮在绿叶丛中。

每每以为,这花要开绝了,不承想,隔了一个星期,又冒出一朵,再过一个星期还有一朵。每天,打开窗户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玉兰的身影。只要看到它好好地开着,便觉踏实温暖。

它在,一直一直在,真好。

“晨夕目赏白玉兰,暮年老区乃春时。”因为玉兰,我成了窗口的常客。总疑心,它是水中的白莲花,开在了树上。

玉兰不仅具有观赏价值,还有许多用途:花蕾可入药;花朵可提取香精;种子可榨油……也有巧妇用玉兰花做食物,将花瓣置于鸡蛋、葱花、盐、白糖、芝麻调好的面糊中拖过,入油锅炸黄,味道鲜美,理气补益,宣肺通窍……

用玉兰制作的美食是什么样的味?想来,一定是清新绵软,醇香可口。

惊蛰·樱花

惊蛰,古称“启蛰”,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气,标志着仲春时节的开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除了蛰虫,还有什么也惊也出走?樱花褐色的枝条透着隐隐的青,一个又一个花骨朵,密密麻麻地站在枝头。

阳光晃眼,滑过花苞,亲吻一般,柔柔的,暖暖的。樱花睁开了眼,揉揉白色的睫毛,搓搓白色的脸庞,弹弹白色的胳膊腿儿,仿佛穿着芭蕾舞裙的白色精灵。

这样的白,让人不知所措,不知用月光还是泉水来赞美它。

或许,是雪花的睡眠,在春天里,发出轻轻的鼾声。以至于,走过它身边的人,各自屏住呼吸,怕轻微的声响会吵醒甜美的梦。

这是樱花,月光笼罩的花朵,不敢亵渎,只敢远望。

我居住的杭州,亦有大片樱花。

杭州赏樱,尤以太子湾、柳浪闻莺为好。每年三月,太子湾的郁金香打翻了颜料盘一般,缤纷多彩,与之相邻的便是樱花,一树挨一树,一团接一团,白,雪白的白;柔,温柔的柔,仿佛随风舞动的云,又似一波连一波的浪。

一树又一树樱花开,薄单单,颤巍巍。风一吹,便化了,融入大地,落入草丛,融入时光。

而空中,还有更多的花,密匝匝,轻盈盈,接二连三。走在樱花树下,仿佛头顶飘荡着白月光,蝴蝶一样颤动的白,如若丝薄的纱,又似乎是季节遗落的霜。

收声提鞋,屏息凝视,害怕一不小心,震碎枝头的晶莹。那些花,透明、脆弱、细碎,洁净。可是,还是惊醒了它,许是风,许是雨。

樱花飘呀飘。

白白的花,白白的雨,一片又一片,一阵又一阵。忍不住眩晕了,为这轰轰烈烈的落,为这惊心动魄的美。那么短,那么烈。每一片飘落的樱花都带着微笑,从容不迫。

说起樱花,總会想起加拿大的晚樱。每年春天,高高大大的晚樱树,将积蓄了一个季节的体力,化为枝头一朵又一朵的晚樱花。花儿大,花儿美,云蒸霞蔚,如喷如涌。这样的隆重,仿佛穿婚纱的新娘。

杭州也有晚樱,乌龟潭附近,每年三四月份,定寻了去。

若天气晴好,那是再好不过了。晚樱枝条搭枝条,花朵抱花朵,红粉灼灼,蔚为壮观。晚樱的花期较长,风吹来,雨落下,依然还能开得好。不过也就一星期,过后,就长出绿的叶,凋落粉的花。

春天,躺在柳浪闻莺的草坪上,看樱花飞,是美事一桩。青草的气息,太阳的味道,樱花抖动白色的翅翼,沸沸扬扬。

美,真的美。摄人心魂,流连忘返。

如果用人来比拟樱花,一定是一位绝色美女,穿着白裙,蒙着白纱,踏着凌波微步,长发飘飘,长纱飘飘……

说起它,总会一声轻叹,一声赞美:“樱花,那是樱花啊……”

作者简介:依然月牙,本名胡曙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等八本,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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