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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短篇小说)

2022-05-01许松华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安山老师

抬头望去,城市的灯火已是一片辉煌,无法辨认我要去的是哪一栋楼。我越发慌张了,感到身边夜色更浓,二十米外的地面尽是透黑的,仿佛陷身无边的水塘。拿着手机导航的左手僵硬麻木,额上炸出了汗,背脊竟冰冰凉的冷,动一下肩膀,才知道内层的衬衣被冷汗湿透了。我脚下开始打战,脑子里无端地冒出临出公园门口猩红灯光里的幢幢人影,依稀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明朝逃出,越发感到恐惧,一边暗暗责怪自己不该逞能,离开那几个“90后”的小青年独自外出;一边紧张地向两边搜寻,一个警察也没有。找谁问路呢?我额头上的热汗变成了冷汗:明明距我下榻的宾馆不远,怎么忽然变得那么远,怎么也找不着了呢?

我使自己镇定下来,按照手機导航向右走了几百米。天上开始下雪了,雪粉蠓虫似的乱飞,渐渐变成了真正的雪花,某处一段雪亮的灯光扫过,竟能看到雪花精致的六角。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再看手机,导航提示我走错了,要掉头向左走。我心中迷惑不已,又不得不往左走。路上公交车越来越少了,走了好长时间,才看到一辆公交车从后面驶来,我暗想这大概是最后一趟公交车。公交车卷起雪花,裹挟着飕飕逼人的寒气,呼的从我身边驶过。我怅然若失地站住,四面一望,到处都是楼群,二十米外黑咕隆咚,雪落到黑色里立刻消失了。这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我循声抬头望去,刚才那辆公交车在几百米之外停住了,我心里一喜:那里有个公交候车亭!说不定到了那个候车亭还能等到一班公交车,上了公交就好办了。

到了公交候车亭,我抖落掉身上的雪花,发现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公交候车亭里只有我一个人,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一辆公交车,连一辆出租车也没有。我懊悔自己舍不得花钱,加上又相信离自己的住地不远,如果早点打的,这时我也许早已坐在了暖烘烘的宾馆里了。我失望地望着后面的路,路面忽然变得格外开阔,夜静悄悄的,只有雪花像玉片似的飞舞。肚子忽然一阵咕噜噜地响,我感到身上更冷了。“再等五分钟。”我咬着牙关想,五分钟之后,我就是走也要走回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真是望眼欲穿,可是后面的路面仍然静悄悄的。我变得越来越无精打采了,看看手机,七分钟已过去了,我勉强打起精神,毅然走出公交候车亭。

“黄老师,黄老师……黄挺松!”

正感到有雪花冰凉地钻进我的脖子,突然听到有人喊我。我蓦地回头,嚓的一声,一辆中巴几乎擦着我的身子停下。

“黄老师,这里……黄老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陌生的城市,在这夜色沉沉的时候,居然有人认出我?我愣头愣脑地找了半天,才看见中巴车后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毛糊糊的月白脸,冲我笑着,不住地摇手。跟着,车门开了。管他是谁,先坐上去再说。

踏上车,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我放眼望去,满车的娃娃头娃娃脸,叽叽喳喳地吵得人发晕,一个留着游泳头的女孩子——大概是娃娃们的老师——正用双手急切地分开孩子,一边喊着:“让开一点,让开一点!”一边向我这边划来。

“黄老师,您不认识我了。”

女孩子终于挤到了我面前,她撩起落在左脸上的黑发,带着调皮的笑看着我。我愣愣地端详着她:圆圆的白皙的脸,漆黑的柳叶眉,弯弯的双眼皮,黑水银似的眸子,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子,薄而湿润的嘴唇,透着甜味的青春气息,整个人就像一股欢畅的春水,让人忍不住泅游过去。

“我是凤儿……山月呀!名字还是你起的。”

哦,记起来了!我脑子里霍地闪过一道电光,笑道:“安山月!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像个玉人儿!”我忍不住赞叹道。

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咬着嘴唇笑弯了腰,大眼睛看着车顶扑闪了几下,“到我研究生毕业,一晃十三年了。”

我扬了扬下巴,说:“当老师了?怎么不教中学?”她甩了一下头发,依旧用那种羞怯的神态说:“我喜欢孩子。”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在哪儿当老师?”她说:“我自愿申请回家乡了。”我惊讶地在心里抽了口凉气。以她的学历,到大中城市当老师没问题,至少可去县一中呀,她却回到那个大山头上!我转了个念头说:“大概你舍不得离开家乡。”她说:“是的。”我说:“你利用寒假到北京旅游来了?”她说:“带孩子开展研学旅行。”我说:“不是不准老师带学生到县外吗?我记得带学生去县外要教育局批准,更不用说出省了。”她又咬了一下嘴唇,笑着说:“你可别说出去,我跟校长请示了。我是这样想的,带孩子们看看北大清华,可以让孩子们长长志气;看看天安门、长城、故宫、颐和园,可以加深孩子们热爱祖国的情感……”我说:“毕竟你一个女孩子,很不安全。”她说:“我们是包车,来去五天。”我说:“车费怎么来的?”她笑笑说:“我自己出的,研学旅行也是我教学的一部分,用工资支付车费也是应该的。”我说:“有对象了吗?”她说:“还没有。”我说:“你多大了?”她说:“今年31岁。”我说:“为什么不谈朋友?”她咬了一下嘴唇说:“我想存点钱。”我说:“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存钱?是想买房买车,还是怕嫁妆少了?”她脸上又飞起两朵红云,转个话题说:“老师您怎么到北京来了?”我说:“到北师大参加乡村教师访名校高级培训班。”

她说:“真想去北师大听听讲座。老师什么时候回去?”我说:“还有三天。”她说:“我比你早一天走。”她望望车窗外说:“雪越下越大了……老师住哪儿,我叫司机送你。”我说:“月拢沙宾馆,你住哪儿?”她跟司机打个招呼后说:“我们住在大皇朝宾馆,老师明天有空去玩玩。”大皇朝宾馆在东城,离我住的地方甚远。这时,车一抖,停了,我抬头看见熟悉的月拢沙宾馆的金字,连忙跳下车说:“你们下来喝杯热茶再走吧?”她把脸贴到窗玻璃上说:“不了,我们一会儿就到了吧。老师一定要记得来大皇朝宾馆玩。”

我挥着手说:“明天我一定来!”车慢慢启动,我望着中巴车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消失,安山月的身影却渐渐清晰。

2000年,我报名参加支教边远山区,为期一年。我去的地方叫詹河,位于鄂皖交界大山里。我敢担保,没有去过那里的人绝对想不到那高山里竟然藏着一个小乡镇。汽车出了一个叫土门河的地方,就一直呈70度向上爬,在云雾中弯来绕去两个小时,越往上山越陡,一直走到天上,忽然看见山的另一边出现散落在森林中的村落。放眼一望,那些村落又被四面大山包围,俨然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部落,进山出山只有一条陡峭的机耕路。这条机耕路修成还不到两年,跟着机耕路还有电线,用上灯泡的山民感到生活的亮色。

我去詹河不多时,就切身感受到当地的落后贫困。那里方圆几里只有一个小卖部,全村只有几户人家有电视机,还是十四寸黑白的那种。多数人住的还是不知哪个年代修建的祖屋。但是那里是高山地区,地势险峻,每年到十月就大雪纷飞,路上结的冰有一寸多厚,交通困难,仍然很穷。詹河小学只有两排折尺形的土房,坐东朝西的六间土房是一至六年级,坐南朝北的三间土房是办公室、厨房和一间宿舍。教师开会时就在办公室开,吃饭时围成一桌。教师都是当地人,都不住校,每晚留两个老师住一间宿舍里看校。校长说不好让我一个人长期看校,安排我住到校边的一位安老爹家里。

我早上乘车到达詹河小学时已经是午后,下着雨,山里到处都啪啪响,校长举着伞候在校门外。看了我的介绍信,校长抄起我的包裹背上,把大半边伞举到我头上,直接把我引进了厨房。我放下箱包,见黑乎乎的方桌正中的吊鍋煮得正欢,旁边放了七八样菜,原来他们都还没吃饭,还在等我。老师们并不和我握手,只是带着各式各样的笑望向我。他们旁边有个像一截烧焦的黑树根似的驼背的老头仰着头,吃力地睁着眼盯着我看。校长走到他面前说:“安老爹,我把黄老师交给您了,城里老师不惯山里苦,您得担待点。”驼背老头忙抢上一步,伸出双手拉着我的手说:“黄老师,山里娃没见过世面,胆子小,基础差,可要劳苦你了。”我说:“安爹,我这一来给您老添麻烦了。”校长已经在上方头坐下,拿起筷子说:“大家都坐下,今儿加餐了,为黄老师接风。”

中饭后,安爹打着校长给他的伞,背起我的被子,我拎起箱包跟在后面。雨下得更大了,安爹把我的被子放在操场上的一辆独轮车架上,支起尼龙雨棚,又往回走,见我拎着箱包,忙抢过来说:“到我这儿了,不敢劳动老师……我打算回头再跑一趟呢!”说着把箱包放在独轮车架上,捆扎好,推起独轮车对我说:“相跟着。”走了几步,又叮咛道:“山里路滑,脚尖先落地,后脚跟等踩稳了再离地。”拐过山口,出现了三间黄泥土房,他支起独轮车朝屋里喊:“凤儿,帮老师拿东西!”一个穿红底白花褂的小女孩脆生生地答应一声,从木门里飞出来,从独轮车架上拿起我的被子,用力甩上肩,踉跄了两步,稳住后,飞快地往最右边的一间土屋里跑。我刚拎起箱包,她已经跑到我面前了,我惊讶地发现她的上唇缺了一块,竟是兔唇!她大概意识到我在看她,脸一红,飞快地用袖子遮住嘴,很用力地从我手里扯过箱包。她把箱包送到最右边的那间屋子后,仍用袖子遮住脸的下半部跑进了中间的屋子,跟着砰的一声门响,惹得安爹诧异地往屋里望。

安爹领我进了最右边的那间屋子。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床前有一张带三个抽屉的老式梳妆桌,看来是给我当书桌用的,桌前有一张旧木椅;桌子右边的墙角是一张带小镜的洗脸架,小镜显然擦拭过,但仍模糊得不能照人。桌子左边的单人床上铺着干爽的稻草。我打开箱包,把洗漱用品放在洗脸架上。安爹冲那边的屋喊:“凤儿,床上没垫单?快来给老师铺床!”我忙拦住他说:“不用了,床单我带了,我自己会铺。”凤儿用手掩着鼻子走进来,蹲下身从我箱包里翻出床单。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刚洗过脸,额前发际的一抹还是湿的。她一直低着头,或者侧过脸,从我身边走来走去,铺上隔草床单,又铺上一层垫絮,再铺上带花床单,然后把我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上面压上枕头。我几次要从她的手里拿过东西自己铺床,她偏过脸,像跟谁赌气似的,狠劲一扯,也不说话,精心地料理着手里的活儿。她像绣花一样,把四个床角细致地拉抻得平平展展。见一切都熨帖了,她也不看我,身子朝前脸转向左地往门外走。

“凤儿!”我喊住她,“你等等。”

她依旧身子朝前脸向左地僵住了。

我说:“凤儿,人上一百,种种色色。你看大自然中,癞蛤蟆的皮,螳螂的脚,乌鸦的嘴,犀牛的角,猪的尾巴,山羊的胡子,各不相同,人们并没有歧视它。因为那不是丑,而是它们的特色……”

她忽然蹲下身,双手捂住耳朵,肩膀一抽一抽的,哭着喊:“你不要说!我不要听,不要听……”

我说:“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治好你的嘴唇……”

她怔住了,捂住耳朵的手松开了,睁大眼睛望着我,两颗泪珠还挂在脸上。她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上,不相信地说:“你,你骗我的吧?”我说:“你起来,我怎么会骗你呢?”她慢慢站起来,下意识地用两个指头压在嘴唇的缺口上。

“唉!”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转过脸,见安爹站在门口。安爹说:“黄老师不知道,凤儿读一二年级时,还肯上学,今年该上三年级了,她死活不肯上学。问她她也不说。老师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心病……真有法子治好她的嘴唇?”我肯定地说:“有,一定能治好!”安爹犹犹豫豫地说:“那……要花不少钱吧?”我看见凤儿的脸一下子变阴了,她低着头望着脚尖,牙齿咬着下唇,脚尖不住地挪来挪去。我说:“钱,我来想办法。”凤儿的脸放晴了,破涕而笑,她用两根小指头悄悄地拉着我的手,轻声说:“老师真好!”我说:“下午跟我去学校报名吧?”她又捂住嘴,用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轻声而坚决地说:“不!”我说:“我有个法子……”她听后,勉强点点头。

我对安爹说:“我去趟乡卫生所。”安爹说:“你新来乍到的,哪知道乡卫生所在哪儿?”凤儿忽闪着眼晴说:“老师,我带你去吧。我爸没工夫。”我说:“那最好不过了。”

雨停了,凤儿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了门。我看见什么都新鲜,一出大门就东张西望,这才注意到安爹的院子东边堆着一大堆破破烂烂的东西,我也不好多问。到了村口,凤儿的脸一下子变阴了,拉着我躲躲闪闪地专挑僻静的小路走。我说:“凤儿,勇敢点,相貌不是你的错。再说,你笑起来很好看,谁也看不出你的嘴唇有缺口。来,我们唱歌——我们走在大路上!预备,起!”她开始跟着我小声地哼,后来听我唱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她的声音渐渐大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蹦蹦跳跳地走上大路,惹得在田地里耕作的人都直起腰朝这边看。大概第一次感到有那么多人关注,她越来越活泼,开心,也乐于谈话了。

我问她几岁,她说十岁了。我说:“怎么你爸那么老,你这么小?看起来他像你爷爷。”她停住了,用一只脚立地,另一只脚在空中划了几个圈,才愣愣地说:“我怎么知道啊,你问我爸啊。”我说:“怎么没看见你妈?”她又愣了愣,说:“我打一出生就没看见我妈……老师是吃《十万个为什么长大》的吗?”我说:“好,好,不问了。你爸是干什么的?”她指着我的鼻子笑道:“你又问了!”我也笑了。

到了乡卫生所,我买了一打口罩,带她往回走。夕阳像一只温柔的眸子,我望着含烟的西山说:“凤儿,嘴唇上有个缺口其实挺好的。”她仰起小脸问:“为什么呢?”我说:“人这一生,总免不了被人嘲笑,被人不待见,被人轻视、忽视甚至歧视,早点承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低下头,咬住下唇,半晌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笑起来,说:“这句话你跟谁学的?”她说:“这有啥稀罕的?我爸经常说這句话。”

我们一路聊得很愉快,到了山口,凤儿忽然说:“你稍等一下,我去把几只羊牵来。”我说:“我去牵吧。”她说:“不中,你找不到。”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树林里,过了好一阵子,牵着三只羊走出来。我忙过去帮她牵羊,她手一闪,说:“羊绳脏着呢。”

晚饭后,我们三人坐在场院聊天。月出东山,皎洁如洗,把院子映照得如一幅深深浅浅的画。安爹拉呱着山里的风物,说大麻花兔子,说天麻,说野菊花……凤儿不时地亲亲她的山羊,跟山羊说着话。山上的月亮渐渐升高了,凤儿不知什么时候在安爹的怀里睡着了,安爹抬头望望月亮,叹一声后吟哦道:“睡啰——明儿还有明儿的事。老师也去睡吧?”我答应一声,拎起矮椅去了最右边的房。到房里四面摸索,找不到灯绳。我脱了衣服,偎进被子里,靠床坐着,在黑暗中睁着眼。过了一阵子,安爹拿着一盏油灯进来,说:“这间房平常没用,没有安电灯。老师先用油灯,明天找电工拉个灯。”我见有了灯,便拿出那本没看完的《山月记》继续看,有几次,我依稀看见窗外有人影晃动,看看夜深了,便吹灭了灯睡了。

第二天,我带着凤儿上学,我说:“凤儿,你正好在我的班上,我给你取个学名吧,今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她说:“我早觉得俗,老师给改个名吧。我爸不会反对的。”我想起那本《山月记》,说:“就叫山月吧。”她望望天空,小声说:“安——山——月,好有诗意,就叫这名字。”上课时,她戴着口罩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指着凤儿对全班同学说:“她叫安山月,这两天感冒了,所以戴着口罩。同学们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不得嘲笑、歧视他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安山月脸红红的,有认出她的同学捂住嘴嗤嗤地笑,听我这样一说,连忙收敛了笑,挺直腰杆,正襟危坐。我笑着说:“我们都是好孩子,对不对?现在开始上课。”

上完课后,我去找校长。校长说:“哦,凤儿啊,我知道。他是安爹捡的娃儿。”我吃了一惊,说:“我把她改名叫山月了……她不是安爹的亲生女儿?”校长笑了:“安爹多大年纪?她多大年纪?安爹做她的爷爷绰绰有余……叫山月好,安山月。”我问安爹是怎么捡的山月,校长笑道:“这事儿搁十年前可是上了市报新闻的。那天安爹一大早去捡破烂,先在山沟里捡了个女婴,走不远又捡了个女婴,安爹一下子捡了两个女儿。可是抱回家不久多,一个女婴死了,活着的就是凤儿,哦,是山月。当时一个常写新闻的老师把这事儿写成报道投给市报,市报在头版刊登了,还评了年度好新闻!”我想安爹一个捡破烂的,养个女儿确实不易,便跟校长说了治疗兔唇的事。校长拧着眉说:“能治就一定要治。一个女孩子,关乎她的一生。这也算生命为大嘛!”我高兴地说:“校长同意治就肯定有办法。”校长说:“我们先在学校里号召同学们捐款,我再去乡里村里想办法。”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看出安山月学习认真,听课专注,写的作业像印刷体一样,作业上的错题也都是一丝不苟地改正过来。只是上体育课时,稍运动一会儿就脸色苍白,气喘吁吁,长跑的项目基本不参加。我想,她大概从小就营养不良,体质虚弱,每到周日,就买两斤肉到安爹家加餐,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几个月后,筹到了十几万元,差不多全乡人都捐了款,村里在外面当老板的也捐了款。我和校长、安爹带着山月到省医院做手术,手术很成功。我和校长提前回了校,一个星期后安爹带着山月回来了,回家又疗养了一段时间。我和安爹轮流喂她,小孩子伤口愈合得快,半个月后她的嘴唇就和常人一样。她跑到我的洗脸架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笑着向我躹了一躬,“谢谢老师!”我说:“莫谢我,要谢就谢你爸,谢校长,谢同学们,谢所有父老乡亲。”她笑着吐了个舌头,跑出去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哭着喊:“我的羊呢?我的羊哪儿去了?”我连忙跑出来,说:“一定是被安爹牵到山上去了。”她便往山上跑,放晚学后,她不回家,仍往山上跑,到太阳落山时才跑回来,闹着要羊。安爹从屋里出来说:“凤儿乖,山羊都已卖了,为了筹钱……”她哭着说:“我不要卖羊……”安爹背过身去擦眼睛,回堂屋做晚饭去了。我哄她说:“卖了可以再买只小羊……”她哇哇地哭,“那三只山羊是我爸留着给自己买棺材的……”

晚饭后,安爹对我说:“你房里拉了电灯。让凤儿跟着你做作业。”我坐在灯下看书,山月在我的书桌边埋头写作业,她忽然凑过来说:“知道吗?我爸见你爱看书,把堂屋的电灯拉到你这儿了。”我放下书说:“难道你家只有一盏电灯?”她说:“我家穷,从前一直点煤油灯,晚上基本不点灯。”我想起那天晚上有人在我窗前走来走去,想必是安爹怕我熬夜耗煤油。我忙看窗外,外面一片黑咕隆咚,安爹坐在黑暗中抽烟,像一朵大墨菊,只有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山月回屋睡后,我连忙关了灯,睁着眼在黑暗中默想第二天的课。

一年后,我离开了詹河,安爹和山月一直把我送上山岗。我送给山月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钢笔上刻了安山月的名字,笔记本的扉页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没想到我在北京竟遇到山月,还是山月帮我走出风雪迷途。第二天听完讲座后,我便乘公交去大皇朝酒店找山月。山月见了我很高兴,端出一大盘水果招待我。我知道是她特意买的。我问她读的哪所大学,她说是上海交通大学。我说:“那你怎么当老师了呢?”她乐不可支地笑着说:“向您学习呀!您一直是我心中的楷模。”我笑道:“我是楷模?像我这样的楷模随手一捞一大堆。”我问她任教哪些课程,她说:“两个班的语文、道法、全校音乐、美术、写字,外带班主任和教务处工作。”我抽了口凉气说:“课程太重了,怎么受得了?”她微微一笑,“还好吧。”我说:“你这么年轻就当了主任,可见能力不一般,要不了两年就要当校长了。”她笑弯了腰,说:“我哪是那块料。”

我默默地吃了个水果,问安爹后来怎样了,她的脸变阴了,说:“你走后的第二年,他老人家就不在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感叹道,停了停又說,“是乡亲们凑钱安葬的他……所以说,我有一百个理由离开家乡,却有一万个理由回到家乡,回报家乡。”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我理解了她为什么自愿回到家乡。我再次劝她该考虑个人的终身大事,她盯着手里的橘子,说:“暂时还没考虑。”我想,像她这样美的女孩子,肯定不乏追求者,她不说不谈恋爱的原因,我也不好多问。告别时,我加了她的微信,叮嘱她多联系。她笑道:“免不了会打扰老师指导。”我也笑了:“你现在可以当我的老师了。”

从北京回来后,我一直没见到山月,心里却很是挂念。有时看看她的微信,她的微信昵称写着:红山月。我一直等待红山月给我发个微信,她却像睡着了。我想她可能太忙,也不便打扰她。

两年前,我们举行全县“党建+”优质课比赛活动,最后一站是特教学校。那天特教学校排了满满八节课,到第七位讲课老师上课时,学校相关人员领着我们向一座刚落成的毛坯楼房走去。在一楼的后排坐下后,我才发现教案的任课老师一栏写着“安山月”。我大吃一惊,接着又释然了,“也许是同名同姓呢。”

抬头望去,楼房的一楼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十分空旷,中间有几根柱子还挡着视线,对面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没有讲台。我想,这节课怎么上呢?别的教研员也和我一样,翘首向前望去。一会儿讲课老师进来了,她穿着傣族服装。接着学生有秩序地进来,都穿着红绸褂、黄绸裤,腰系红绸带,自觉地排好队伍,聆听老师的讲解。女老师好像大病初愈,几乎听不清她说什么,只看见她不停地挥手。好在她随即示范表演的一段舞蹈,轻挪曼舞,婉转流畅。原来这是一节音乐课,还是舞蹈教学,我更肯定这位女老师不是我熟知的安山月,便放松了往前看,对面墙上的镜子把她本人放大了很多,只见她蒙着白纱,缀满银饰的头上顶着一盏银灯,眼睛望着天空,左手举着红圆月似的绸布圈,右手玉指尖尖地指向观众,踮起一只脚,另一只脚跷得比后脑勺还高,柔韧的腰肢徐徐摆动,头上的银灯也跟着缓缓旋转……我们都屏住呼吸望着她,替她捏了一把汗。她踮着脚旋转了几个舞步,头向后一顶,银灯飞上半空,又用另一只脚接住,两手平放在胸前,用立地的一只脚旋转了两圈,举灯的那脚轻轻一弹,银灯飞到空中,她长颈一伸,又用头轻轻接住……一曲终了,学生和后面坐的教研员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

表演完了,女教师退到左角,她缓缓地卸了妆,跟学生比画着在说什么,然后站到一边,把舞台交给学生。在高旷的楼房下,她显得那样渺小,神色还有点黯然,我不禁有点怜悯她,但目光很快被表演的学生吸引了。

开始是单个学生表演,学生起始的动作都舒缓简单,一招一式都能够分辨,后来就繁复了,连贯流畅,不能够分辨动作。老师不时地在旁边评点一句,如“嫦娥奔月”“观音送子”“风起萍末”“白虎啸谷”,原来每个学生的表演里都有一个关键动作,大概是舞蹈的重点和难点,她似乎在提示同学们注意观察。接着是学生小组表演。四个小组表演完后,我们渐渐看出眉目:每个小组的表演各有侧重,有分合式、合分式、两分两合式、三分二合等不同形式,让观众的视线无论落在哪个点上,都有玩赏不尽的韵味。最后是全体学生集体表演,规模宏大,气势袭人。学生开始是站着方形队伍,脸朝前面,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背,却能从镜子里看到他们的正面。一声羯鼓响,看,他们跳起来了。他们打着赤脚,一举手,一投足,一转头,一摆腰肢……俨然一台春秋大戏,朴拙,曼妙,悠扬,让人忍不住发思古之幽情。接着,队形像洪流一样流动起来,旋转、穿梭得让人眼花缭乱,一眨眼,队伍变成了一圈圈的圆形,像一轮轮满月。不知什么时候,圆心有三个女孩跳舞,好像在表演盼望和呼唤的主题,周围的孩子像翘盼月出东山,像风吹麦浪,像浪拂莲花,又好像触电似的颤动肩头,与圆心女孩的表演搭配得天衣无缝。最后圆心只剩下一个女孩,她好像在表演百鸟朝凤,她的舞速越来越快,她的腰带像火一样炫舞,身姿变幻得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最后一个凤凰啼鸣的姿势定格。再看她周围,配舞的孩子像绽开的太阳花,抛到半空的红绸带正徐徐落下。评委们不约而同地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旁边体音美教研员骄傲地对思政教研员说:“安山月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想不到她还会舞蹈,会编舞。”思政教研员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舞蹈肯定比她精通。”体育美教研员说:“莫羞我!安山月可是高才生,人家是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思政教研员望着前面正在安排学生收拾道具的女老师,忽然说:“其实,人呀,不管在哪个位置,只要他能发光,就是一颗亮闪闪的星。即使漫漫历史长河,也无法抹杀这一朵亮闪闪的小花。”我问体美教研员:“这个安山月,是曾在詹河小学教书的安山月吗?”她说:“是的,不知怎么她调到了特教学校。当聋哑残疾儿童的老师,难啊!”

没等她说完,我就跳下看台,向安山月跑去。快跑到她跟前时,看到她面容疲倦,身姿孱弱,我又有点犹豫,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她在弯腰拾起一个腰带时看见了我,忙用两手交换着拂去胳膊上的腰带,向我跑来,大声喊着:“黄老师,好久不见您了!好想您呀!”我笑着说:“怎么都不跟我联系呢。”她走到我面前,还大口大口地喘息。我说:“几年不见,忙什么去了?”她说:“进修了一年,然后又病了一场。”我关切地问:“什么病,要紧不?”她摇摇头说:“其实休息一下就没事。”我说:“有病要抓紧治。要不要我跟校长说一下,给你减轻一点工作量?”她说:“不用。”我说:“你怎么调到了特教学校?”她笑了,说:“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我是自愿要求调来的。聋哑残疾儿童心里的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知道的。”我点点头,“可是苦了你。特教学校的教学内容和方法,一般人是很难学会的。幸亏你聪明,进修一年就学会了。”她笑道:“我哪是聪明,我是别人做一件事,我同时做两件事。我一边背盲文,一边锻炼,边学习边实践,现学现卖呢!”我说:“你今天的课上得很好,受到评委们的一致称赞,肯定要拿一等奖。”她说:“我并不是因为要获奖来讲课,我是借这个机会让孩子们展示一下,增长他们的自信。您看,这节课下来,孩子们是不是自信多了?聋哑残疾儿童最缺的就是自信。”我赞道:“没想到你看得这么深远。我还要听一节课,你有空了去我那里玩玩。”她说:“好的,有老师的鼓励和鞭策,我更有奔头了。”

过了两个月,她果然到我这里来过一次,不过是来开会,顺便从我这里带走一些试卷。散会后,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我说:“当了教务主任?进步好快呀!”她笑道:“不管在哪個岗位,都是为党和人民做事。”我说:“省教育厅组织要录制一批劳动课程精品课,你有兴趣吗?你们学校录制这样的课程应该具有特别的意义。”她爽快地说:“我试试。”

一个月后,安山月果然传给我一节视频课。我送交市教科院,一个星期后,市教科院通知我:“安山月的那堂课送省里了。”又过了两个星期,快临近寒假了,市教科院告诉我:“安山月的那节课评了省里一等奖,但由于安山月录制的视频课不太规范,要到华师大参加专门的培训后再进行录制。你也要参加培训。”我便邀安山月一同去。安山月回复说:“我可能要提前一点去,到华师大再跟您会合吧。”我说:“好的。”

到华师大培训时,却没见到安山月。我发微信给安山月,问她怎么没来,她回复说:“有点事耽搁了,过两天再来。”但是当天下午我们就接到紧急通知,因为疫情的影响,培训暂时中断,能回去的今天就都回去,那时正是傍晚,在路上就听闻沿途城市检查很严,等我们的车到达罗田县时,果然被卡住了。幸亏我有个姐姐嫁到了罗田,我就在她家住下来了,当晚就给单位打了电话,单位回复说:“好在两县离得不远,等疫情一好转就派车来接我回去。”

过了两天,当地社区号召暂住人员中身体健康的党员、团员带头做抗疫志愿者,参加当地卡口执勤,我便到离姐姐家不远的鸡鸣社区卡口执勤。我值的是白班,早上七点到岗,晚上六点离岗。执勤到第三天,一大早,来了个女孩子,还带着个男孩子,都戴着口罩。坐下来后,我们彼此惊喜地叫起来:“黄老师!”“安山月!”嘻嘻哈哈一阵,我问她怎么在这儿,她说:“还不是像您一样,被卡住了。”我朝她身边的男孩点点头,说:“谁的孩子?怎么跟你在一起?”她说是她班的学生,男孩一出生就缺失一只耳朵,他的爸妈都在外面打工,她带他去省医院做了手术。她拉过男孩,得意地说:“看,看不出他这两只耳朵有什么不同吧?”我明白了她参加培训为什么迟到了。这时有个行人要进卡口,我验看了他的进出口证便放行了,又坐下问:“做这个手术需要很多钱,你哪儿来的钱?”她说:“自己攒的呗。”我想起她说过要存点钱,迟点结婚的话,说:“但是,你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她说:“治一个是一个呗。”居民区有人打电话来说要买药,她说:“我去。”把药送进去后,她说:“以后我们分工一下,你管进出口,我负责居民区采购。”我再次提醒她要考虑个人大事,都35岁了。她仍然说:“不急。”

我没事的时候就看小说,她没事的时候就辅导孩子做功课。这样过了一周,特教学校派车来接她回去,因为她带着留守儿童。我也跟着一起。经过核酸检测后,只用了一个多钟头,我们就回家了。

后来通知三月后复课,这期间我只跟安山月聊过一次。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回复说:“忙于给孩子上网课,还给学生家长送文化。”我说:“都封城了还送文化?”她发了个小视频给我,视频里她戴着口罩正在给对面也戴着口罩的家长讲怎样预防新冠肺炎,手边还放着一摞法律宣传单。

复课后就会更忙。我知道她忙,就不再打扰她。

八月下旬,我参加了校本研修高级培训班。培训结束,已经开学了三天。我照例搭公交回县城,我找到自己的座位,也不看旁边坐的谁,把简单的背包往头顶的货架里一塞,被车摇晃了几下,就打起了呼噜。

“啪!”我的脚趾头生疼生疼的,身子本能地弹了起来,正要发作,旁边一个小青年立刻道歉:“对不起,伯伯,我的书不小心砸到您了!”他怯怯地望着我,不敢拿走我脚上的书。我看书的封面上写着“山月记”,心里顿生好感。

我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往后一仰,挥手说:“你是学生吧,你说了个病句。”他仍然慌张说:“是学生,伯伯,哪儿有病句?”我继续诈他,“没参加过高考吧?”他见我没恶意,松弛下来,笑道:“这你就说错了,伯伯,我今年考取了华中师范大学。”我直起身子,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这么说,你还是我的小师弟。”他乖巧地说:“不敢,应该叫师叔或师爹。我就叫您师叔吧。师叔,晚辈有礼了!”他学电视里的武打片,朝我拱了拱手。我继续唬他:“你既然爱好文学,应该知道我们县里出的三个大作家吧?”他诧异地睁大眼,“大作家?还三个?”他摇摇头说:“没听说,课本里没有。”我说:“你就知道课本,课本之外的东西多着呢!”他嬉笑着又朝我拱了拱手说:“请教师叔,我们县里出了哪三个大作家?”我说:“熊召政,知道不?刘醒龙,知道不?还有一个可惜命短,也是个真才子。”他的眼睛不停地朝我脚边斜视,嘴里说:“师叔接着说,那另外一个大作家是谁?”我说:“姜天民,知道不?所以说,大作家县里的人不允许说病句!”他连连点头,“是是,师叔教训的是!”拱着的手朝我脚边指,“师叔,您脚边还有个东西。”我把脚挪来挪去,没看到什么,“小孩家家的就学着撒谎?哪儿有什么东西……”他突然弓下身,手在我鞋边碰了一下,捡起一个东西。我说:“什么东西?是不是我丢的?给师叔看看。”他把手摊开,是一支钢笔。我拿过来一看,认出是我送给安山月的。我把笔往怀里一插,瞪眼道:“这支笔你是哪儿来的,说!”他说:“我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捡的,是我的老师送给我的。”我说:“瞎说!这支笔我认识,是哪个老师送你的?”他说:“是安老师。”我说:“哪个安老师?天下姓安的多了去了。”他说:“是……是安山月老师。”我直起身子说:“你是安老师的学生?什么时候做过她的学生?”他说:“小学的时候。”我说:“你是詹河人?”他说:“是的。”“姓安?”他说:“是的。”我心里又对他多了一份亲近感,说:“那我叫你小安了,小安,你小学读了又读初中,初中读了又读高中,一直跟安老师有联系?”他说:“是的,她寒暑假回家乡,还帮村里搞扶贫,指导村民种药材,有时还帮村民联系销售。我家也是她的扶贫户。这支笔是她许诺我考上县一中后送给我,结果我真的考上了县一中,然后她就真的把我钢笔送给了我。跟你说,我可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211大学的!”他的神色有点得意。我说:“你们都已经开学了,你怎么还没返校?”他突然神色暗淡,低着头,用手揉鼻子。我正色道:“男子汉要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出门三天就想家了可不好!你总不能一辈子吊在父母脖子上过日子吧?!”他的眼圈红了,“今天是安老师的头七,我特地赶回来给她烧炷香。”他的胸脯起伏,哭出声来。

“什么?”我一把抓住他的衣口,“你说什么?”

“真的,”他抽抽搭搭地说,“安老师走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快……”

我颓然倒在椅子上,心口仿佛压上了千斤巨石,不能说话,不能呼吸,不能动,只剩下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感到我成了只会呼吸的尸体。过了许久,我说:“我不信!我要去看看她,今天就去。”

他说:“那我领你去。”

我说:“她现在在哪儿?”

他嗫嚅道:“安葬在……詹河小学后面的山坡上。”

我说:“不行,我先到特教学校去看看。”

他小声说:“我劝你别去,特教学校的师生对她很有感情,你这一去,又翻出他们的旧痛。”

我想了想,便拨打了特教学校校长的手机,校长的回话跟小安说的一样。

车到城关车站停了,我站起来,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小安急忙伸手扶住我。走出车门时,我望着头顶的太阳,感到我一下老了。一个年轻、有才华的少女走了,我们这些老朽却还活着,贪天之功,老天多么不公正啊!

我恸上心来,欲哭无泪,老迈苍苍地跟着小安转车去詹河,小安一直搀扶着我。车在我熟悉的山路上绕来绕去,旧日的风物更增添我的疼痛。我仿佛看见了安山月背着我的被子进了她家右边的土屋,看见她替我整理床铺,看见她牵着三只山羊走出小树林,看见她哭闹着要她的三只山羊,看见她在毛坯楼房里跳舞,看见她用自己的钱帮残疾儿童做手术,看见她笑着对我说她要让所有的聋哑儿童都变成正常人……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我仿佛哭空了心,只剩下一个干瘪的躯壳。

我在路边小店里买了香纸。小安扶着我,沿着詹河小学旁边的小河,缓缓地向后山的山坡走去。山坡上已经聚了许多来烧纸上香的人,我穿过他们走到前面,看见树林子里安山月矮小的坟墓。墓碑上只写了“安山月之墓”五个黑字。我默默地在墓前烧香纸,点燃三支香,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接着,小安也点燃了香纸,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后面的人跟着上来烧香磕头。

我和小安在人群中默默站着,有个农民指着对面山坡上新修的公路说:“今年搞村村通美丽乡村建设,其实那里只有安毛儿一户人家。到他家门前的几百多米路没有铺水泥路,那条路也确实窄狭、高低不平,村里说致富路上‘一个也不能少,决定把到他家的路修成宽敞的水泥路。当时在家的安老师也来了,帮着挑水、搅拌水泥。中午,她从河里挑着一担水上坡,突然脚下一滑,一担水全泼了出去,兩只水桶也都滚了下去……她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我找到村主任详细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村主任说:“后来我们整理安老师的遗物,从她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个病不能干剧烈的活儿,还具有遗传性。”我蓦地明白了安山月为什么不谈朋友不结婚,明白了她的亲生父母为什么抛弃了她,明白了她为什么上体育课时就气喘吁吁。

我又走到安山月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安扶着我慢慢往回走。月亮从东山升起,我举头望月,想着安山月短暂的一生,她是真正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家乡和人民。她读书不是为了获取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而是为了人民的需要。她不愧是家乡的好女儿,人民的好教师。

沉思默想之际,小安轻轻拉了我一下,说:“黄老师,你不要过度悲伤,其实欠安老师最多的人是我。她,她……临终时把视网膜捐献给了我。我读高二时,右眼眼底视网膜脱落,她一直记在心上,临终时仍未忘记,前不久我做了手术。看,现在我的眼睛跟别人一样吧?感觉比从前明亮多了——这也是我填志愿时为什么要选择华中师范大学的原因。我要向她学习,做她那样的好老师!”

我扶着他的肩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一弯月亮升上东山。在山月的照耀下,小安的青丝泛起浅浅的光辉。我看见他眸子里有一轮山月,两人一齐向山上的月亮望去,看到山月红红的,像一只笑眼,又像笑弯的嘴唇,啊,那是她的嘴唇,她的红唇……

作者简介:许松华,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小小说《核桃哨》《最成功的生意》等入选《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年华交错的十二个月》获首届中国小小说擂台赛二等奖。中篇小说有《明年晋职》,短篇小说有《1972年的草帽》《今夜无故事》等,散文有《心淡如菊》《香道》《追求幸福的寄斛生》《板桥上的乡愁》《常规的就是幸福的》等。曾出版散文集《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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