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时间的房子
2022-05-01吕峰
1
屋,舍也。从山洞的穴居,到树上的巢居,再到地上的屋居,从简单到复杂,延续了数百万年。
村子在大运河畔,一栋栋坐北朝南的屋子,像一条条安静的鱼,错落有致地卧着,瓦是它们身上细密的鳞片。青瓦房,红瓦房,如一棵树或一株草随遇而安,随处可见。
造房子,娶媳妇,是村里人最為重要的两件大事,也是谈论最多的话题。相比较而言,造房子更是一件天大的事,有了房子才能娶媳妇,有了媳妇才有了家,有了家才有了奔头。村子里的孩子,屁大的年龄,便明白了造房子和娶媳妇的重要性,盖一座亮亮堂堂的房子,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成了一种生命的意向,虽然模模糊糊,却又时时刻刻存在。
造好房子,娶回媳妇,日子便坐在老黄牛拉的破车上,四平八稳、不紧不慢地晃荡着,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直到再帮儿子盖好房子、娶上媳妇,人的一辈子也差不多了。对祖辈或父辈来说,终其一辈子的时间,都在造房子,为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甚至是大孙子、小孙子。
祖父有三个儿子,父亲居二。祖父在给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造好房子后,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榨干了,再也没有能力、没有力气给他的二儿子造房子了。他用愧疚的目光望着父亲说:“二啊,你识文断字,比你大哥和三弟都有能耐,爹也老了,房子就自己造吧。”
父亲生性耿直,用祖父的话来说,他是隔代遗传,遗传了曾祖父的血性。看着祖父日益佝偻消瘦的身体,父亲狠狠地点了点头,毅然决然地开始了他的造房大业。对祖父来说,没能给父亲造房子这件事,像一根刺狠狠地剜进了他的肉里,时间越长,剜得越深,也越痛。为了尽快帮父亲造房子,直言快语的祖父,很少求人的祖父,一改常态,动尽心思,四处求人,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母亲是在夫家没有房子的情况下嫁作新人妇的,这在村子里是少有的。为了造起属于自己的房子,父亲和母亲像不知疲倦的传送带,日夜忙碌。父亲中学毕业后,当了一名民办教师。上课之余,他去田里劳作,去窑厂摞砖,去河里捕鱼,去码头帮人记账,再后来父亲学会了砌墙、修灶台,最后联系几个人成立了一个施工队,奔波在十里八村。
父亲常年不着家,家里的日常由母亲操持,她养鸡、养鸭、喂猪、喂牛,成天挎个竹筐,四处割草。猪和牛的食量都大,好在村子四周不缺草,无非是舍不舍得出力气。猪吃饱了,在圈里“哼唧哼唧”地睡;牛的进食需要反刍,经常处于半饱状态,要时不时填料。半夜时分,仍要给它上夜食,否则不长膘。
母亲白天对着鸡鸭猪牛忙碌,晚上对着缝纫机忙碌。刚开始,母亲用它缝缝补补破旧的衣物,或套袖、鞋垫等。后来,母亲从村子里或附近的作坊里接些针线活。灯光把母亲的身影投在墙上,我伴着“咔咔咔咔”的声音进入梦乡。一觉醒来,那声音依旧不知疲倦地持续着。
对父亲来说,最大的奔头是造起属于自己的房子。在伯父和小叔的帮衬下,父亲用两年多的时间,终于造起了五间红瓦房。瓦房坐北朝南,院子里洒满阳光,全家欢天喜地。对祖父来说,房子的建成是一件快事,他死后可以合上眼了。祖父的目光又舒展了起来,他的腰又直了起来,像一棵被巨石压倒在地的树,搬走巨石,他又有了面对一切风霜雪雨的勇气。
有了房子,日子似乎真的红火了起来。在红瓦房建成的第二年,我出生了。母亲奶水不足,我便跟着祖母住在最西面的一间屋子里。屋子伸出堂屋半间,正对着大门,阳光可以照射进来,整洁亮堂。冬天,祖父喜欢穿那种粗布黑棉裤,肥腰细腿。祖父喜欢把我放在裤腰里,暖和,舒适。他常对我说:“我老了,不能再下地侍弄庄稼了,你就是我侍弄的一棵庄稼。”
屋檐下是晾晒衣被、晒制菜肴的地方。祖母做酱、晒盐豆子,一盆盆、一钵钵、一缸缸,大大小小、整整齐齐摆在屋檐下,借伏天太阳的热力晒制,有时苍蝇光顾,或阵雨袭击,祖母总是辛苦地加以照料,精心保护一个暑天,那些各色各类的酱,便冒出了成熟的香味。当满院酱香四溢时,即可享用、收藏,赠送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
“闻着臭,吃着香,一顿不吃馋得慌。”这是村里人对盐豆子的赞誉。祖母先把煮熟的豆子用笼布包好,然后装进塑料布放在麦穰里。二十天左右,一股属于臭豆子独有的香气扑鼻而来,用筷子挑一挑,豆子之间拉出了长长的粘丝。祖母笑着说:“臭豆子捂好了!”声音里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成就感。
落雨时,瓦成了雨中的美人,成了雨水的驿站。雨敲在瓦片上,叮叮当当,脆生生地响,像一支曼妙无比的乐曲,弥漫、氤氲整个村子。雨势急骤,声音开始慷慨激越,如万马奔腾。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在檐口形成一挂挂宽阔的雨瀑,生动迷人。母亲在檐下放一个又一个水桶,让雨水流进桶里,那是天水,可用来烧饭、洗衣、喂养鸡鸭猪狗。
冬天的院子有些萧条,孩子们期待着能下一场雪。一到雪天,瓦屋成了童话里的雪房子,瓦在白皑皑的雪的覆盖下开始冬眠。瓦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错落有致的冰锥,一根又一根,像悬挂一帘晶莹剔透的白玉。我常把那些冰锥打下来,当作兵器,或当作美味,放进嘴里,只听见嚼得咯吱咯吱响,有着天空的味道。
时光如一艘加了马达的船,飞速前进,本来鲜红鲜红的瓦,如美人迟暮。瓦的颜色消减了,却衍生出了生命。瓦上瓦下都有生命,在瓦上生活的叫瓦松,也叫天蓬草、瓦莲草。夏季来临,青苔与天蓬草都挤在屋檐上,它们不用浇水,不怕风吹雨打,顽强地生活在瓦楞的缝隙间,让瓦做起童话般的梦。
瓦的下面,栖息着燕子或麻雀等鸟儿。它们不知疲倦地在瓦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喧闹成一片,安静的村子因此灵动起来,热闹起来。瓦下也生活着蛇。栖息在瓦下的蛇不以蛇命名,称之为乌龙,代表着吉祥。相传,它们在瓦下修行够了,遇到雷电交加的夜晚,便飞升入天,给瓦抹上一层神话色彩。
生活像一片瓦,经不起岁月消磨。后来,村子里开始出现平房、楼房,粘上瓷砖,垒上花墙,更见气派。在我离开村子的十多年里,父亲又靠着他的一己之力,将红瓦房翻建成二层楼房。楼顶一半覆瓦,一半平顶。平顶部分用来晒粮食,夏天的晚上可乘凉睡觉。覆的瓦也从红瓦变成了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晃眼的光,看得久了,让人眩晕,有一种不真实感。
“屋头青瓦是谁家?”从乡村走出的人,像一棵长在地里的庄稼,血管里流动的是泥土的血液。瓦也是如此,纵然淡出人的视野,那记载着前世风雨的故园依然清晰,依然是永远的家。一片瓦,就是一段历史,就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2
造房子的瓦和砖都来自河边的窑厂。上学时,正好路过,很远处能看到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窑厂的青烟比灶房里的炊烟飞得更高,飘得更远。从窑前经过,都要在门口瞄上几眼。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泥土在熊熊的炉火里如何一步步变成砖、变成瓦。那一刻,仿佛听到了泥土在火中的呐喊和嘶鸣。
瓦的烧制不复杂,关键是制作瓦用的泥土,那是一种特有的黏性土。运河里的淤土适宜烧制砖瓦。土挖上来,揉搓、踩踏,然后用木制的模具制成瓦坯,在太阳下晒上两天,慢慢阴干,即可入窑点火。火的时辰大小尤为重要,什么时候烧大火,什么时候烧文火,什么时候闭火通风,什么时候浸水,全由烧窑的师傅掌握。
经过火与水的洗礼,瓦终于出窑了,打开窑口,淡淡的热气扑面而来,入眼是干净、铮亮的瓦,一块块卧在地上,弓着身子,像劳作时农民的腰。如果是仰面躺在地上,张开了嘴,像收获时农民的嘴。一片片瓦,一块块砖,被运到了十里八村,经一个个泥瓦匠的手,铺上形形色色人家的屋顶,开始了另一段轮回。一片片瓦,像展开的一页页书,记录下一家人的喜与怒,悲与欢,乐与痛,也见证了一座座院落或者说一个个家族的兴衰。烧废的瓦渣成了孩子们的最爱,可用它们打水漂、敲瓦片、跳房子。有一种瓦制的泥响儿,造型奇特,用嘴一吹,那声音响彻云霄。
相对于瓦,砖的制作就简单了许多,最累的是运送砖坯。在窑厂的晒场上,一溜溜一排排砖坯,像一道道墙,组成了一个广阔的迷宫。我曾和父亲一起拉过砖坯,一车砖坯有一千多斤,死沉死沉的。父亲在前面埋头拉车,身体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像一头奋蹄的牛。我在后面推,每走一步都那么吃力,那么费劲,等拉到闷热的窑洞里,浑身早已湿透,如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父亲年轻时,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能力,对大地上的稼穑之事,他无师自通。父亲的一生,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角色的转换,这些角色成了他人生履历中不可或缺的记录。最让他自豪的是施工队长的角色。刚开始,只是寥寥几人,再到十几人、几十人,队伍在不断扩大,父亲的心也在不断扩大,如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在风中疯长。到最后,父亲他们可以从头到尾完成一栋房子的建造。
上有寸瓦,下有寸土。
一个个裸露的屋顶,像祖辈父辈裸露的背。太阳把他们烤得黝黑锃亮,汗水从毛孔里跑出来,一滴一滴,顺着头,顺着背,流成溪,流成河,反射着阳光的光。一个个裸露的背,宽大结实,能撑得起一个家的天空。有一年雨天,我回到村子里,看见年迈的祖母在屋檐下,望着雨幕独自发呆,我号啕大哭。其实,对漂泊在外的人来说,屋檐就是家。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金瓦银瓦,不如自家的泥瓦。
对村里人来说,造房子是一件隆重的事,重中之重是上梁。梁是整个屋子的支撑,是灵魂,断不可随意为之。上梁时,要放鞭炮、撒糖馒头、说上梁词。说上梁词的任务多由父亲承担。在那一刻,父亲意气风发,声音铿锵有力,也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得来的那些祥词吉语。
上完梁,开始铺瓦。瓦如波浪般井然有序地铺展,一片接着一片,头压着头,边扣着边,相互依偎、交错、衔接,一直延伸到屋脊上。铺瓦的关键是严实无缝,如此,才能经得起风霜雪雨的侵蚀。检验瓦的契合程度也简单,太阳晴好时,站在屋子里朝上望,如果有阳光照射进来,说明密合不好,需要重新铺排。
父亲的队伍里都是能人,各有各的拿手本领。张叔是摆瓦的高手,他又瘦又小,轻如飞燕。他在屋脊上走来走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一只蹑手蹑脚的猫。与他配合的是一位本家大伯,一抛一接,默契十足,像他铺的瓦,严丝合缝。他接瓦也是一绝,从来没有失手过,颇有些江湖奇人的味道。村外的人都说他是大师傅,他摆的瓦滴水不漏,十年不用翻新。
窑厂生产瓦,生产砖,也生产咸菜坛子、水缸等。它们层层叠叠地堆放在院子里,任人挑选。那时,一日三餐都靠咸菜下饭,或佐粥,或佐以主食。若是没有了咸菜,日子像缺少了点什么,变得寡淡、无味。为此,家家户户都有几口用来腌咸菜的缸或坛子,它们和锅碗瓢勺一样,是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生活物件。
腌咸菜是件壮观的事,全家老少齐上阵,洗的洗,切的切,晾的晾,分工明确,如同流水线上的作业,有条不紊。母亲腌制咸菜的手艺了得。呼嘯的北风一吹,母亲便变成了一只勤劳的蜜蜂,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洗菜、晒菜、装坛、撒盐、封坛,一道道烦琐的工序让她乐在其中,美在其中。
窑厂烧出来的水缸,厚实粗糙,有半人高,缸身呈外凸曲面,底窄,口宽,宽到双手环抱才行。因地利之便,村里人多备有两口水缸。一口摆在屋檐下,像一位宽厚敦实的长者,静默无声地蹲在那里,用来盛接屋顶流下的雨水、雪水,一缸水盛着过往的风,盛着日月星,也盛着春去秋来的光阴。
屋檐下的水缸里,养着父亲捕来的漂亮小鱼,鲫鱼、鲤鱼、乌龟等,没事时,常对着水缸出神,梦想着化作一尾鱼,与它们同游。化鱼不成,我将一只硕大的河蚌放进缸里,同时一个虚妄而热烈的梦想也开始展开。我期待着某一天,一个仙女从蚌壳里钻出来,像田螺姑娘一样,洗衣、烧饭,然后成为媳妇。
一口水缸与灶台为邻,与烟火滋味相伴。灶台旁的水缸盛的是井水。村里的井多以整块的石头雕琢成井栏,质朴、厚重,符合大地的气质。同村共井,邻里就是一大锅浓郁的粥,寻常人家,每天往来进出,不经意间,总有一两件事能触动对方的心扉,在不断的生活交叉中,看出对方的秉性喜好来。那时,我对井的印象像村头听来的农谚,朴实,玄妙,幼小的脑袋,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黝黑的泥土能变出水,并且是清澈的水。
母亲离水缸最近,淘米、洗菜、烧水、蒸馍、煮饭、炒菜,哪一样都依靠水缸。伴随着柴草的烟味,伴着咕嘟咕嘟的声音,饭香菜香在灶间、在院子里弥漫。溽暑,母亲常把黄瓜、西瓜洗净,放入水缸里拔凉了再吃。吃时,清脆、香甜、凉爽的滋味顿时充满嘴巴,又旋即通往全身,浑身都轻快凉爽,暑气顿消。
3
人需要脸面,房子也是如此。门是宅院的脸面,俗称门脸。富也好,贫也罢,村里人在造房子时,都把门修得无比气派。铁皮的,不锈钢的,刷着朱红色、银白色的漆,富丽堂皇。有的门前摆放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龇牙咧嘴,那张开的嘴,可护佑平安。
门环是门的脸面,精美讲究,给宅院增色不少。村子里的门环通常为圆形,美其名曰太阳门环,意味着家家户户开门吉祥。一心想发家致富的人,便做一个花盆形状的,花同发,取其谐音,花盆也象征着聚宝盆,民间的智慧着实让人惊叹。兽头门环少见,只有所谓的能人才用此门环,有狮子、老虎、大象、麒麟等,自有威严的气息。
门环美观实用。那时的院子真的是深宅大院,从门口到堂屋,大都有一段距离,一般的声响不易听到。铜制的门环敲打时,能发出砰砰的声响,在寂静的晚上,异常清晰,如水波般荡向远处。亲朋好友敲打过它,远亲近邻敲打过它,家里的老老少少敲打过它。长年风吹日晒,门环裹上了一层时间的印记,手触的地方,铜的本色显现出来。面对它,像面对一位老人,阅历丰富又平实可亲。
门是屋子的脸面,窗子则是屋子的眼睛。或者说,只要是屋子,就有门和窗。最初是木窗,木匠用他们的匠心在窗上雕琢不同的图案,人物、动物、花鸟,栩栩如生。最普通的是木条隔成的方格图案,每个方格约半个火柴盒大小,采光、通风都好。夏日微风挟着凉爽从前窗进入,带着暑热和闷气从后窗走出。冬天阳光倾泻进来,随着窗的摇动,光影或深或浅,浮尘在斜斜的光柱中起舞,略带潮湿的地面被烘烤出一份暖意。
小窗棂,大世界。窗子镶嵌了四时变化之景。当暖暖的春风吹过,有燕子呢喃,杏花、桃花相继开满枝头。夏天和秋天是村子的黄金时代,浓荫匝地、蝉鸣虫嘶、瓜果遍地、人欢马叫,村子像一个丰满的少妇,在灿灿的阳光下烂漫着灼烁的风姿。透过窗子,可看到村里人家的烟火生活。我居住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夏天枝叶茂盛,浓荫如伞,粗壮的树丫上常闪现鸟儿的身影。有时还在熟睡,鸟声就把我从梦中唤醒。
对村里人来说,泥土烧成的瓦,带有土的气息。住在瓦房里,其实就是被一抔抔土包围着,能终日闻到泥土的气息。那一层层、一排排的瓦笔走龙蛇般自在坦荡,秀然天成,如刺绣般绵密、精巧、纤细。瓦顶极具镶嵌之美,那是一种首尾相连、层峦叠嶂的牵连,那是一种细密繁复、环环相扣的有序排列。傍晚,望着房顶的瓦,不由地让人沉醉于“月上西山弄瓦,霜也喧哗,雪也喧哗”的意境中。
晚年的祖父像收割完庄稼的土地,阳光和阳光下的躺椅便是他生活的全部。祖父喜欢坐在屋檐下,烤着太阳,打着瞌睡。风轻轻吹拂起他稀疏的白发,太阳把白发照得熠熠生光。他额上、眼角稠密的皱纹,像时光碾过留下的沟壑。有时,祖父的老兄弟们来找他聊天。他们的谈话是东扯葫芦西扯瓢,或者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谈够了,说够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向家走去。
我经常和祖父一起晒暖,喜欢闭上眼睛望太阳,太阳随着眼睛的闭合程度变换着色彩,或一片黑暗,或一片橙黄,或一片橘红,我的幻想像阳光下的银币一样闪光。有时急切地摇醒祖父,朝他要个钢镚。他也从无愠怒之色,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钢镚落进我的手中,然后看着我连蹦带跳地跑出去。在那座院子里,祖父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无疾而终,重归于泥土之中。
祖母喜欢坐在木窗前梳头,窗前摆着一瓶头油,平时舍不得用,逢上喜庆的日子或者走亲戚,才抹上一点。她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光滑。白天,一缕缕阳光从木窗格子里洒进来,照在梳妆盒上。祖母喜欢在窗前剪窗花。窗花是剪刀和手指共同编织的语言和童话,是最具风情的民间装饰。
祖母所剪的窗花与生活息息相关,花草、牛羊、猫狗、老虎、兔子等,它们无一例外,都变成了红色,被赋予了喜庆的色彩。祖母喜欢剪那种繁杂的图案,这样的花,那样的花,在一起竞相开放。桃花、荷花、牡丹、菊花、梅花,它们超越了季节的界限和轮回,一同出现在一张纸上,花团锦簇,雍容华贵。因为窗花,简陋的屋子、院子变得生动起来,日子也变得亮丽起来。
窗花让无数女孩和姑娘为之入迷,一把剪刀就是一个多姿多彩的花花世界,那是她们最乐意干的活儿。过年前,她们尤为忙碌。家家户户的窗子贴着这样或那样的花,绝对没有雷同,全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一幅最简单的福字,也各有千秋。她们能夸张地剪出存在于生活中的所有物象,看着那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窗花,像面对一幅幅具体或抽象的大美画作。
有时,大姑娘、小媳妇,婶婶、大娘,聚在谁家的院子里,讲着女人间才能讲的故事,偶尔爆发出清脆响亮的笑声,让人浮想联翩。
4
村里人的生活、生命总是跟一棵这样那样的树有关。有了它们的陪伴,屋子才不至于茕茕孑立,才有了活色生香的光阴。可能是一棵大树,冠盖如云,浓荫蔽日;可能是一棵老树,粗干虬枝,铁骨铮铮,那棵树比祖父的祖父还要老,祖辈、父辈都在树下走来走去;可能是一棵你亲手栽下的树苗,栽下时,它比你还矮,几年、十年过去了,它已经长到了需要你仰望的高度,若干年后,你已经很难想象它长成什么样子。
村里人植树栽花也有讲究,屋前屋后,院内院外,长着石榴、银杏、樱桃、月季、凤仙、夹竹桃、蔷薇等。桑和梧桐是栽植最多的树。梧桐多植于院内,树干亭亭,树冠如盖,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能遮住半个院子,夏天再烈的日头也晒不透。梧桐的花为淡紫色,花朵很大,呈喇叭状,一枝枝、一簇簇,像结伴而来的天使,婀娜多姿,在半空中亮得耀眼。它们和着树的影子在风中摇曳,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芬芳。
梧桐之所以受到村民们的喜爱,是因为它生长快,容易成材。彼时,一棵成材的梧桐树堪大用,儿子结婚时可做家具,女儿出嫁时可添做嫁妆,老人去世了可做棺材。母亲的梳妆台是梧桐木的,柜面靠榫卯相连,简洁自然。台面的纹理对称优美,有的似曲径通幽,有的似重峦叠嶂。那些花纹,形象逼真,生动灵活,意蕴深远,能将你带入一幅美丽的画卷。
祖母在世时,常念叨“栽得梧桐树,招得凤凰来”。在桐花开放、桐叶葳蕤时,我殷切地期待着凤凰的到来。然而,始終不见那种美丽且神秘的鸟儿。后来,祖母说凤凰来时,人是看不见的,它飞落的梧桐树则会长满幸福。为此,我儿时的梧桐树是一棵幸福树,让我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桑树多植于墙外,高大,挺拔,俊美。绿树、红瓦、白墙,共同诉说着故园的概念。春天,光秃秃的桑树开始发芽,在风儿的吹拂下,很快满树碧叶,珍珠似的桑葚也挂满枝头。起初,桑葚是青绿色的,在阳光的淋漓下逐渐由青转红,变白变紫。成熟的桑葚饱满喜人,像颗颗玛瑙,像粒粒珍珠,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点点光芒,让人垂涎欲滴。那时,村子里的桑树随便爬,桑葚随便摘,让你吃个够。
祖父喜欢侍弄花草,院子内外栽满了这样那样的花儿树儿,一年四季皆有花可看。院子的西墙边是一棵上了年纪的石榴,凸起的疙疙瘩瘩是时光刻下的痕迹。每年五月,火红的石榴花挂满枝头,一朵朵红萼流光溢彩,像一团团燃烧的火苗,鲜艳夺目,让人振奋。看着满树朴素而热烈、火红而张扬的花朵,一丝夏意开始在心头荡漾,连梦也被渲染得五彩缤纷。因为夏天来了,可以玩水、捉鱼了。
石榴是村子里的吉祥果。多子即多福,民间婚嫁,石榴是少不了的喜果,将之放于新房的案头,借石榴多籽,来祈愿子孙繁衍,家族兴旺。如果没有新鲜的石榴,也要想方设法寻得几个风干的石榴。每年,祖父都要留几个,让它慢慢风干,以备村里人婚嫁之用。
祖父栽的石榴,个儿大,皮儿薄,籽粒饱满,剥开外皮,一颗颗晶莹剔透、宛若红宝石般的石榴籽映入眼帘。薄如纸片般黄色的隔膜,使得石榴籽儿虽拥挤却井然有序。剥下来,送到嘴里,甘甜水灵,止渴生津。中秋前后,祖父架一架梯子,让我爬上墙头,摘石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米缸中,因为石榴怕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棵树上结的果实味道如何,村民们都心中有数。甜石榴,味道甜美,大家都喜欢。除去甜石榴,还有一种酸石榴,只有一部分人吃得来。为此,那些酸石榴挂在树上的时间要久得多。有时,一阵北风吹过,石榴叶都落光了,它们还挂在枝丫上,如点点红灯。
酸石榴吃起来不为人好,若是制成酸石榴酱,则极具吸引力。熟透的酸石榴摘下来,轻轻地在门框或木棒上抨击,让里面的石榴粒化成水,外面的石榴壳只裂开一条缝,再把石榴水挤出来,装进碗里。配上捣细的鲜红辣椒,撒点盐,腌上几个小时,即成了酸石榴酱。吃饭时,舀一勺,放进雪白的米饭里,拌匀,红红的,酸酸的,辣辣的,香香的。
院子中有三株村子里少有的蜡梅,相传是曾祖父栽下的。在盎然的冬季,一树蜡梅花的开放,像贫穷岁月出现的黄金,照亮了周围的一切,让一双双冷寂的眼睛充满了温情。祖父对梅树极为珍爱,平时谁都不能折。只有春节来临,他才剪几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插在水瓶中,放在案头。屋子里弥漫着沁人的清香,他嘴里常念叨的是“农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节”。
一年春节,从小离开了家的三祖父回村了。当时梅树开得热烈,竞相盛开的梅花,云一样地积聚,雾一样地弥漫,似火燃烧,似浪奔涌,繁艳馥郁,像无数个雪天的小太阳闪闪烁烁。他和祖父在他们父亲栽下的梅树下站了很久,任梅香拂过脸颊。晚上起夜时,发现三祖父又站在了梅树下。静静地,似在与梅花做无言的交流,恍然间真如有梅花之魂,淡淡地闲闲地浮动于枝头。
屋顶的瓦需要修理,房前屋后的树、花也需要修理。瓦年久失修,漏风漏雨。树不修,则不成才。如果见一棵疯长的树,那这处宅子肯定是荒芜了,也预示着一家人的离开或一个家族的终结。光阴流逝,这样的宅子越来越多,疯长的树,长满蒿草的瓦顶,以一种坚韧的姿态见证着时光的无情与有情。
人在时间里行走,树也在时間里行走。它们穿越所有的季节,所有的年代,穿越清晨黄昏,穿越风霜雪雨。
作者简介:吕峰,散文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发表作品300余万字,散见于《延河》《青春》《雪莲》《当代人》《山东文学》《大地文学》《延安文学》《散文百家》等报刊。出版系列散文集《屋头青瓦是谁家》《梦里天堂》《一器一物》《二十四食事》等,获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