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劳、虚无、哀伤:川端康成《雪国》中的哀美观
2022-04-30雷敏燕
川端康成凭借着细腻的文笔、典雅的用词风格、凄美伤感的文风、独特优美的气息,将《雪国》这篇看似结构松散的小说表现得朝气蓬勃。全文基调极其哀伤,一位艺伎驹子不断追求爱情,但结局却是“一次美的徒劳的故事”,令人十分痛惜,故事的背后展现了日本文化的哀美。特殊的自然环境让日本这个四面环海的国度既遭受着自然界的威胁,也遭受着周围其他国家的侵略,这种危机感也慢慢被转化为一种哀伤凄美的文化特征。
《雪国》是川端康成笔下物哀美作品的典型代表,处处透露着日本传统文化的哀美气息,其蕴藏的“物哀”精神最让人伤感和痴迷。提到“物哀”,人们首先想到《源氏物语》,《雪国》的“物哀”色彩是在以《源氏物语》为中心形成的“物哀”精神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和继承的,也延伸了悲哀所涉及的范围,增添了比悲哀更广泛的因素,如怜悯、惋惜、哀伤、可望而不可即等情感因素,更是将徒劳感蕴含在整部作品中。川端康成一直深受《源氏物语》简洁、优雅、哀伤、细腻风格影响,其作品《雪国》的风格也与之相似,都在用感伤的文字讲述一个个哀美、凄惨的故事,营造一种凄美忧伤的氛围。这种哀美风格构成了川端康成美学的特征,使《雪国》这部作品在日本文坛上独领风骚、大放光彩。
一、何为“物哀”之美
“物哀”这个文学理念是由日本江户时期国学大家本居宣长提出的,也可以说这个文学理念是他的世界观代表之一。日本的“物哀”包含许多含蓄内容,如怜悯、悲伤、哀叹、感动、失望,也可以是有趣、可笑、爱慕、从容、苦中作乐、一蹶不振等诸多因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哀伤与怜悯互通的情感,是一种主客体高度融合从而达到一种“物我合一”的境界。
“物哀”也是一种生死观,源自对瞬间消逝的缅怀和哀悼。逝去的不一定是残缺的,反而成为一种永恒美,这种追求瞬间的美、静寂的美让人为之痴迷。如生命的消逝不一定是生命的终结,从哀美的角度来看,更是生命的起点、希望的重生。死即生,生死相依,悲美相合。
二、川端康成哀美观产生的根源
(一)日本文化中的哀美传统
川端康成身居日本,长期受日本哀美传统文化影响,致使他的创作风格呈现感伤、哀婉的美学特征。川端康成在借鉴《源氏物语》伤感凄凉的叙述方式的基础上,融入了更多如诗般的感情、如画般的意境,让《雪国》这部作品显得更加和谐柔婉、耐人寻味。与此同时,西方的文学美也被川端康成充分融入作品中,再与本国文学相结合,使原本就带有柔美文风的日本文学变得更加灵动顺畅。
由此可见,日本的哀美传统对日本文学作品的影响是非常重大的。日本文化普遍呈现的是情感惆怅、语言细腻、基调悲哀、画风凄美的风格,这种风格的形成并不是无依无据的,可以追溯到日本民族自古以来的危机感。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国家,常年遭受台风、海啸、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特殊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其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与威胁,日本的国民也产生了自我危机意识。作家在作品中叙述人物性格、命运、情感、自然景物、故事情节等时,都表现出了十分悲哀和凄凉的“物哀”色彩。一方面,以此来增强日本民族的自我危机意识,达到使日本文化具有高度统一的哀美风格的目的;另一方面,希望在多灾多难的环境下艰难生存的日本国民能够坦然面对生活,以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迎接挑战。
(二)早期的孤儿悲情
川端康成有着不幸的童年遭遇,幼年时期就无父无母,身边最亲的祖父母和姐姐也相继离开人世,他成了孤儿。死亡的恐怖阴影笼罩着他,他的童年都是在参加葬礼中度过,因此他被戏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长期处在孤苦伶仃的生活和多舛的命运中,他形成了怪僻的性格。這种性格影响了他的整个创作生涯,对他初期创作影响更为直接。在他一开始的作品当中,人们也可隐隐地看出其藏着一种孤儿悲哀的暗流,这股暗流正是他孤僻性格的表露。例如,《参加葬礼的名人》《致父母的信》等作品,这些作品都在描述着失去双亲、姐姐、祖父等至亲痛苦难耐又无能为力的心情。
(三)受佛教思想影响
日本一直以来以佛教和禅宗思想为信仰,每每经历挫折后,日本人在人生面前常常抒发人生苦短、浮生若梦之慨。川端康成的人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从小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长久以来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和遭受众人嘲讽的折磨。在孤苦无依的环境中长大,在一个时时刻刻面临内忧外患的国家生存,也致使他性格孤僻、多愁善感,对人生极度失望、感到生死无常。
禅宗思想即“我心即佛,佛即我心”“物我合一”的一元世界观。它主张通过内心的省悟达到生命的超越、精神的自由、“物我合一”的佛禅境界。川端康成在小说的开头以空旷的雪国作为背景,将雪视为“空静”之物,这样的环境在视觉上营造了一种虚无缥缈之感,又以驹子在熊熊大火中身亡结束,体现了佛家世事无常、人生梦幻的思想。可见,佛家思想在川端康成脑中早已根深蒂固,也对其创作产成深远的影响,使其作品具有哀伤凄美的特征。
三、哀美观的体现
(一)徒劳哀伤的爱情美
1.生活美满仍放荡不羁的岛村
听闻爱情,十有九悲,听闻过往,十忆九伤。《雪国》中岛村、驹子、叶子的爱情亦是如此。尽管岛村已有家室,生活在繁华的东京,家庭美满,然而他却到处寻求刺激,那种安分守己的平静生活和千篇一律的日常事务已经无法满足他内心的欲望。因此,他只身一人来到雪国打发时间消遣娱乐,并在雪国开展寻爱之旅。他在雪国遇到了喜欢的人,也邂逅了喜欢自己的人。
第二次只身前去雪国与驹子幽会,在通往雪国的火车上,岛村注意到了坐在自己斜对面照顾病人的叶子。“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叶子照顾病人体贴入微,身上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女性美和气质美,让当时的岛村怦然心动。岛村透过车窗看到姑娘脸上闪现着灯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正是叶子的出现让岛村的内心产生了追求理想爱情的萌芽。
岛村来雪国幽会驹子三次。第一次看到她时,“觉得她洁净得出奇,甚至让人联想到她的脚趾弯里也是干净的”。第二次觉得她丰满了,第三次在她身上体验到的只有肉而无灵。在岛村眼里,他与驹子的感情只是逢场作戏、过眼云烟、露水情缘而已,驹子一心一意、不求回报的付出,在他看来就是徒劳白费。
2.沦为艺伎仍执着追爱的驹子
小说中有这样令人惊心的一幕:驹子为了能目送自己心爱的人上火车,拒绝了叶子的请求,未见未婚夫行男最后一面。驹子把岛村当作自己的全部,而岛村觉得驹子为他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就是徒劳。他把与驹子肉体的关系视为无聊时玩的游戏,根本不会当真。他爱慕的是叶子,也不是刻意克制对所爱之物的热情,只是他的热情并非集中在现实的事物上,而是集中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他对自己的幻想抱有太大的热情,显得对现实之物若即若离。从岛村的身上可以依稀看出川端康成真实自我的影子,显而易见的追爱情结。
对于未婚夫行男,她无法产生爱情;对于岛村,她却爱得义无反顾。始于心动、敬于才华、终于人品。岛村其实是出于一种同情,对驹子非常尊重和理解,然而驹子将岛村视为情感上的寄托,对岛村倾尽所有的感情,可完全是徒劳。在作者的眼中,驹子如作茧自缚一般竭尽全力,爱一个人爱得如此卑微。也许每一种美的背后都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美是在衬托着“徒劳”;也许美与“徒劳”相互映照,互相对峙,本就是一体。
3.明知徒劳也敢于付出的叶子
叶子也是如此,在明知徒劳的情况下,依旧对爱情如此忠贞。无论何时,叶子从没放弃过对行男的犹如慈母般细腻的爱。虽然她知道驹子是行男的未婚妻,行男爱的是驹子,就算真的只是徒劳,可那又能改变什么呢?爱情面前毫无理智可言,谁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本来就不是可以用理性来解释的。她对行男不离不弃,呵护有加,最后行男去世了,叶子就仿佛失去了全世界,压抑郁闷,最终导致了她的离开。叶子与驹子之间的关系一直紧密又微妙。一方面,叶子因为驹子送岛村上火车拒绝见行男最后一面的请求而心中埋怨;另一方面,她乐意帮驹子把纸条送到岛村手中,并且对岛村说:“驹姐是个好人,可是挺可怜的,请你好好待她。”两个不同境遇的女人,因为遭遇同样悲惨的命运而惺惺相惜。
(二)淡雅空静的色彩美
川端康成笔下的颜色已经超越了色彩本身,每一种颜色都被赋予了一定的意境。《雪国》中交织着几种不同的颜色:纯洁梦幻的白色、热情活力的红色、寂寞空虚的黑色。川端康成通过细腻忧伤的文笔、哀美的文风将《雪国》中的景物美、意境美、人物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色彩的运用在驹子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驹子集红、黑、白于一身:黑色的眼睛和乌黑的头发、深邃的眸子;白色的肌肤、脸、脖子、肩背;红色除了在驹子面部外,也成为激情、活泼、顽强刚毅生命力的象征。川端康成用三种具有代表性的颜色来衬托日本传统女性驹子的美。她热情、坚强、达观、斗志昂扬,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无论环境多么艰苦,绝不随波逐流,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仍坚守自己高尚的情操。
白色和黑色也运用在营造自然美和渲染凄清、悲凉的环境氛围上。小说开篇就用神秘梦幻的白色把读者带入一个空静的世界,使其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文中多处描写雪国的山川和夜色,无不是在揭露徒劳虚无的主题以及驹子和叶子悲惨的人生命运。当驹子送别岛村时,从火车望去,驹子就像“独自被遗弃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这黑色笼罩着驹子,暗示着驹子的命运是“熏黑了”。没有刻意描述,也没有刻意阐述驹子悲惨的命运,这种黑色与驹子纯净的白色和热情的红色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衬托驹子对爱情的执着。此外,《雪国》中的场景大多数是黄昏时刻,这种美丽就像黄昏美景短暂易逝。叶子最后葬身火海时,“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眼睛,突出下巴颏儿,伸长了脖颈。火光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摇曳着”,代表了生命的消逝,白色成为死亡的象征。
《雪国》中的色彩以红、白为主,黑色大多用来营造凄清悲凉的环境氛围,衬托驹子和叶子的悲美命运。纯洁无瑕的叶子最后葬身火海,热情如火的驹子精神崩溃,两个不同的人物共同构成了整部作品的两大主色调,演绎了红、白的人生悲剧。一个代表灵,是理想美的化身;一个代表肉,是现实美的象征。灵与肉的交织共同传达着人生无常、生命虚无的主题,这恰恰是川端康成从死中追求美的颓废哲学的表露,也折射出了20世纪30年代日本知识分子阶层在困境面前退缩、无法接受社会事实、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
(三)超凡脱俗的女性美
《雪国》将驹子与叶子这两位女性作为一组对比鲜明的人物来刻画,重点突出她们各自的人物性格。无论是热烈如火、敢爱敢恨、如夏花灿烂的驹子,还是清冷如水、温柔善良、如秋叶静美的叶子,在川端康成细腻的文笔下,都被塑造成了超凡脱俗的女性。川端康成企图通过塑造她们清新脱俗的形象向读者传达这样一种观点:生活中处处充满着虚无,为摆脱徒劳虚无本质所付出的任何努力终将也是虚无。
1.热情澎湃之美
驹子再次沦为艺伎其实是被逼无奈,她是为了报恩,为了给未婚夫行男赚医药费,不得不这样做。刚开始她拒绝岛村让她帮忙找艺伎的时候,可以看出她对于这样的职业本身是很排斥的,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变成了那个令自己讨厌的人。即使身处风尘,她依旧努力向上,她仍坚持自己的爱好,写日记、读书、学习琴技。她洁身自好,有着做人的道德底线和原则。她对生活充满了激情,敢于追求幸福,在有未婚夫行男的情况下还爱上了岛村,她明知这是背叛行男的行为,明知自己的付出可能只是一厢情愿,可是为了追求爱情,她做出任何牺牲也甘愿。
在岛村把她当朋友的时候,驹子就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岛村。岛村回去的時候,驹子为了送他上火车,连自己的未婚夫最后一面也不肯见。川端康成通过人物形象的刻画深刻揭示了日本社会下层女性的悲惨命运和遭遇。她们未因毫无希望的生活而止步不前,反而在绝处中逢生,以一种乐观的态度继续活下去。
2.圣洁梦幻之美
《雪国》中描写叶子并不多,少之又少,她的形象甚至有些虚无缥缈。但小说又以叶子作为开场和结束,她的形象确实又不可或缺。小说中的叶子是一位灵秀、文静、温婉的女子,她的出场充满了梦幻色彩:第一次是在火车上,岛村因叶子清澈的声音和温柔体贴的照顾而迷恋上了叶子;随后在驹子家无意中见到了岛村;再次是帮忙驹子给岛村送东西;再后来是去请求驹子回来见行男最后一面;还有某次与岛村在浴池里对话;最后一次便是以死亡的方式告终。
或许在作者眼中,这是赋予她纯洁形象最好的方式和结局。所以叶子自始至终作为驹子精神的内核、驹子的本心而存在着。驹子和叶子本是一个人的两面——肉身与灵魂。叶子是驹子理想与灵魂的寄托,唯独叶子存在,驹子才会找到理想生活的栖息地。叶子死了也就意味着驹子心中的梦想破灭了。她抱着叶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拼命地呼喊,痛苦至极。
她注定不能把叶子留下,心中的梦想早已注定不能实现,雪国的凄冷已成宿命,最后一切的一切终将归为虚无。叶子的形象是作者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寄托和向往,希望在她的身上能使自己不安的心灵得到抚慰和庇护。川端康成将她视为“灵”的化身、“美”的幻影、纯洁无瑕的天使,由此可看出川端康成的处女情结和内心深处向往的女性美。
(四)悠远空寂的精神美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开篇第一句简洁而又意味深长。一望无际的白让人心生向往,白雪皑皑的世界能够让人告别尘世的喧嚣,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白色是日本人钟爱的颜色,他们将白色视为纯洁质朴的象征。白色是高尚的,在白色面前,其他颜色都变得逊色。川端康成以雪国为背景,营造一种“寂、空、静”的氛围,使人徒增悲伤,为小说的发展奠定了悲凉、凄清的基调,衬托了川端康成内心的寂寞虚无感。
在《雪国》中,川端康成除了将自然景物描写得十分悲凉凄清外,也为其中刻画的主要人物精神世界抹上了一层禅宗色彩,以衬托徒劳的无处不在。小说中女主人公驹子每天写日记、读书、弹琴,在岛村看来都是徒劳和虚无。驹子虽处于艰苦的环境中,但她追求高尚的生活,永远保持一颗乐观豁达、积极向上的心,绝不会因受到生活的摧残而自甘堕落和颓废,反而越挫越勇。岛村之所以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是因为他对于“徒劳”本身有着本能的执着,甚至将其作为一种美去把玩。他对“徒劳”深入骨髓的确信以至迷恋,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四、结语
如果将《雪国》的核心概括为一个词,必然是“徒劳”。在岛村的身上,读者或许可以看出川端康成真实自我的影子,他是20世纪30年代千千万万日本知识分子的缩影。《雪国》是一首悲怆的交响诗,一部悲与美结合的小说,更是一部伟大的心灵史。川端康成通过高超的叙事技巧,在虚幻、哀伤、忧郁的基调上,将自己敏锐的感受、当时日本人消极的人生态度、虚幻的生活、东方女性独特的美外化,以“虚无”的面目表现社会人生。
(贵州師范大学)
作者简介:雷敏燕(1997—),女,贵州惠水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学科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