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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劳动与半部喜剧

2022-04-29李璇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7期
关键词:赵树理乡土妇女

李璇

《孟祥英翻身》的小说语言延续着赵树理小说的语言特征,简单、朴素、生动。《孟祥英翻身》讲述了边区农村妇女孟祥英,通过参与公共劳动获得翻身解放,并且成长为生产英雄的故事。赵树理的小说常使用一问一答的设问策略衔接人物行为与人物心理,或是故作问句,作为作品与读者之间的互动活动。《孟祥英翻身》文本有三问 “这还成个什么世界?”“咱不会不说话?” “你怕明年续写不上吗?”在距离《孟祥英翻身》问世将近80年后,在跨越时代语境限制后,在从“文摊”换到文坛的批评语境下,我们对这三问的理解,不仅昭示其历久弥新的文学价值,也映照着我们自身,自身心智与时代进退的复杂关系。

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孟祥英当上生产队长后在家庭空间外获得了参与社会公共空间的机会,孟祥英的婆婆呼喊道:“这还成个什么世界?”在土地改革年代,妇女是作为劳动潜能被发现,小说中孟祥英带领全村的妇女采野菜度过饥荒,实际上解决了革命要发展生产的劳动力问题。孟祥英从试图尝试单一的、暴力的、自杀式的争取个人正义,到带领全村的妇女“开会、批评、斗争”,用掌握革命工具的方式向旧家庭“开刀”。革命政权解构了传统妇女生存空间的边界,向旧家庭“开刀”,破除“老规矩”但又保留“旧家庭”,这是“四三决定”要求在维护家庭稳定结构的前提下,有保留地争取婚姻自由。

在《孟祥英翻身》写作的前一年,1943年赵树理创作了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小二黑和小芹可以自由恋爱,解除包办婚姻,但是并不支持孟祥英离婚。《孟祥英翻身》源自孟祥英访谈,尽管孟祥英在访谈中明确表示了自己想要脱离旧家庭的意向,但是赵树理还是给了小说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四三决定”提高农村妇女地位的前提是,必须以保证“她们的家庭将生活得更好”为前提,妇女解放不能破坏原有的家庭结构,尊重妇女劳动的现代价值,也要求劳动妇女尊重传统家庭结构。将女性推出家庭,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与政治责任的同时,又要求女性对家庭角色加以兼顾。

劳动作为妇女解放的方法。在上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从一开始就具有维护传统家庭结构的要求,所以孟祥英翻身不彻底是乡土生存秩序与革命要求之间的合谋而达成的。 当孟祥英的婆婆计划偷偷卖掉孟祥英,孟祥英求助于政府工作人员并没有得到庇护,而是没说明就不追问,推脱问题并保持回避。彻彻底底地回避了孟祥英解放之路上,旧的伦理秩序对妇女生命的强大威胁,更没有关注到妇女在精神层面的空间诉求。“常贞和姐姐在门外低声哭,她在门里低声哭,后来她坐在屋檐下,哭着哭着就瞌睡了,一觉醒来,婆婆睡得呼啦啦的,丈夫睡得呼啦啦的,院里静静的,一天星斗明明的,衣服潮得湿湿的。”这一处也被钱理群看作是赵树理短篇小说中最有诗意的部分。赵树理小说的语言具有旧说书人的特点,简洁明快,通俗而少修饰。通常是就事论事,调动读者的感官审美在赵树理写作中是奢侈和奇怪的。门里门外两处情景,孟祥英的低声哭泣与丈夫婆婆放松的鼾声构成对照,安静明亮的星斗和深夜隔在门外的姊妹安慰相伴,寂静的月夜和低声的哭泣是可怜的孟祥英考量到吵醒丈夫婆婆后,又是无尽的折磨后的隐忍。这一段的描写很具有渲染特性和共情效果,反映了赵树理对农村妇女命运的朴素同情。

孟祥英不能离婚。赵树理不会让孟祥英离婚的原因还在于社会风气的保守,在20世纪40年代的乡土环境并不能接纳妇女的离婚,文化环境没有做好接纳离异女性的舆论准备。在乡村伦理叙事与解放区政治政策宣传的张力关系中,孟祥英不能够离婚,但是赵树理为孟祥英选择了另一条暧昧性的解决方法,那就是分家,所以孟祥英翻身是半部喜剧,皆大欢喜式古典结尾的外衣下孟祥英的解放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

女性在赢得社会公共空间的时候,并没有争取到私人精神空间。女性在劳动翻身叙事中,精神空间与物质生存能力获得了解放,女性参与政治是对传统政治秩序的一大挑战,但是女性精神上的隐忍与压抑的问题被原原本本搁置下来。在劳动翻身之前,孟祥英面对婆婆刁难、打骂等人身威胁不得不选择隐忍,但是劳动翻身之后,孟祥英仍然要留在有过很多创伤记忆的婚姻关系中,新生世界需要依赖民间伦理规则的稳定性来发展生产,孟祥英翻身只是革命宏图中的一环。所以,家婆在问:“这还成个什么世界?”这是号召女子能顶半边天,但女子也还是那个女子,家婆没有变,孟祥英也还是那个孟祥英。

孟祥英们,不能离开乡土。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男女有别”一章有这样的观点,中国乡土的社会执行的是一种单向度的性别统治,特征概括为同性原则、男女有别。所谓同性原则,是指在乡土社会中,生育作为隐秘的家庭职能,连接了家庭的男性和女性,除此之外,家族生活与矛盾、社交活动都是在同性之间进行的。《乡土中国》中这样写道:“乡下,有说有笑,有情有意的是在同性和同年龄的集团中,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女的和女的在一起,孩子们又在一起,除了工作和生育事务上,性别和年龄组间保持着很大的距离,这决不是偶然的,在我看来,这是把生育之外的许多功能拉入了这社群中去之后所引起的结果。”《孟祥英翻身》中,与孟祥英关联最密切的人物一个是矛盾对立面的老年女性,丈夫的母亲,一个是处境相似的同辈女性好友常贞。在乡土女性关系的内部,孟祥英与常贞是同龄的,有著相似的遭遇,是封建男权压迫下同病相怜的人物。孟祥英与常贞的相互倾诉,是封建礼教环境中,农村妇女的主要精神排解,是释放男权压迫并支撑着以后承受更多压迫的空间,这个空间存在于隐忍和反抗之间。

在乡土社会,维系女性生存的关系中,往往婆媳关系大于夫妻关系。在《孟祥英翻身》中,孟祥英的婆婆是女性内部站在封建男权的维护者一方的,孟祥英挨打的时候,常常是婆婆下命令丈夫执行。“她自己年轻时候虽然也不全是这样,可是她觉得媳妇总该是这样”,孟祥英的婆婆的一生是被封建礼教规训的过程。封建男权压迫在女性群体内部的生发,实则是妇女解放题材的简单化。单向度的性别统治,在赵树理的妇女解放叙事中成为一种策略,将女性解放的斗争对象从外部转向了性别内部, 催生出女性群体内部用劳动对抗劳动的反解放叙事。如果对《孟祥英翻身》进行续写,年老的孟祥英又会怎样对待她的儿媳妇?这是不可以预见的。但是通过劳动所获得的资本和社会价值的实现,足够以强权的方式去重演新的女性内部压迫。这个假设,也侧面反映了保留旧的生产关系、旧的家庭伦理关系的前提下,用劳动解放妇女是困难的、不彻底的。

《孟祥英翻身》是短篇小说,但是赵树理用十个小章节把孟祥英翻身的起因、经过、结果用顺时线索清晰地传达给读者。章节名“一 老规矩加上新条件”“二 哭不得”“三 死不了”“四 怎样当上了村干部”“五 管不住了”“六 卖也卖不了”“七 英雄出了头”“八 分家”“九 孟祥英的影响出了村”“十 有人问”,第一节到第三节,是孟祥英翻身前的故事,“哭不得”“死不得”是十分口语的语言,就像是孟祥英在呢喃这无可奈何的命运,又带着似有若无的反抗。孟祥英的翻身书始从于第四节,孟祥英做了妇女干部,家婆是“管不住了”“卖不掉了”,“孟祥英的影响出了村”,翻身书至此完成了所有的环节。赵树理不常在人物心理描写上费笔墨,在《孟祥英翻身》中也是如此。

赵树理为孟祥英的蜕变与生存境遇的改善梳理出完整的线索,但鲜少交代孟祥英的心理活动。在文中,只有一处私人思考是在第六节, 文本是这样的:“这些怪眉怪眼,孟祥英看了也觉得有点可怕,问问别的媳妇们,也有些人说:“不去好。”孟祥英这时也拿不定主意,问工作员‘不去行不行,工作员说:‘这又不强迫,不过群众还去啦,干部为什么不去?孟祥英说不出道理来,她想:去就去吧,咱不会不说话?”从这一段可以看出,在边区政府宣传革命初期,孟祥英从犹豫不决到坚定革命路线之间是有一些私人的思考,但孟祥英是因为“干部为什么不去”的反问,对具体工作的朴素责任感要高于孟祥英对革命本身的认知。孟祥英这句“咱不会不说话?”包含着旧时农民刻在骨子里的对权力的小心翼翼,既敏锐地嗅到改变,又擅长模糊与回避。孟祥英的时代里,有革命引路人,有边区政府工作员,但是思想成长需要时间成本,孟祥英在蜕变为具有独立思辨性兼具先进革命思想的女性路途上,仍有很多的现实障碍。至少在参加劳动初期,在文本第六章的位置,孟祥英并没有表现出独立思辨的能力,这句“咱不会不说话?”的自我安慰在孟祥英充满光芒的妇女解放意义的侧边保留了一点点疑虑,孟祥英是不是一个新人,好像更难回答了。

在历史洪流中,孟祥英等到了“四三决定”,等到了赵树理的妇女翻身书,但我们不能够找到充分的理据在孟祥英翻身与孟祥英思想启蒙之间画上约等于符号。孟祥英讲领导妇女的经验:“遇事要讲明道理,亲自动手领着干,自己先来做模范”这与男性领导领导妇女的经验严丝合缝地对照着。解放区政府所代表的新政权,仍然是鲜明的男性政治属性。在小说中,孟祥英的翻身叙事是由男性工作人员主导的;孟祥英进入政治叙事,带领妇女群众搞生产、解放,实则是花木兰式的消除女性化特征后对男性权力的奉献。

孟悦、戴锦华在《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引用了现代革命先驱李大钊关于畅想女性参与公共政治的蓝图:“那妇女的平和、美爱的精神,在一切生活里有可以感化男子专暴的机会,积久成习,必能变化于无形,必能变专制的社会,为民主的社会。”李大钊先生在20世纪20年代对妇女的平和、美爱精神的呼吁,在40年代内外交困的时候具有乌托邦式的美感,在亟待解决生产力的历史局面前是奢侈的无疑。但是也正因为缺少了这份“奢侈的”想象,埋没了性别差异,并延续至今。“无性之性”是《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另一个重要观点。在孟祥英翻身的典型案例中,孟祥英的女性特征是扁平化的。回避性别的结果只能是男性观点、立场,女对女性性别特征的消解,是男性审视的另一重在场。

在《孟祥英翻身》中具体表现为无性别差异的劳动,男性女性同工同酬,“女人们放了脚真能抵住个男人做!” 强行消除性别差异的劳动分配,维护统治和生产秩序,妇女形象是充满力量感地活跃在妇女解放实例中,在赵树理小说中呈现出统一化,有的妇女是“头上盘了个圆盘子,两只脚一天比一天大,到外边爬山过岭一天不落地,一个峧口村不够飞” ,有的妇女是“她自己两只手提起个空水桶来,走一步路还得叉开腿”,好吧,她们都是一样的妇女。劳动的力量作用在妇女解放叙事里掩盖了女性的其他特征,虽然,力量感区别于旧时代女性,并确定不移站立在健康、健全的阵营里,但是这个力量感是攀附于男性提供的力量榜样上的。

《孟祥英翻身》是赵树理为“四三决定”而作的问题小说,小说是紧紧围绕着劳动、发展生产展开。那么在小说以外,赵树理如何认识女性参与社会建设,尤其指体力劳动的观点更具有作家的独立判断性。赵树理写于1957年给女儿的一封信《愿你决心做一个劳动者》中劝导女儿毕业后投身到劳动中去,“任何劳动生产的组织中,成员们的体力条件都不是非常平衡的,每个人都有一些强弱的差别,因而每人分到的工作和应得的报酬也都有差别”。作为小说家的赵树理与作为父亲的赵树理都肯定了劳动的价值,但是作为后者,赵树理对“劳动”的认识区别于小说文本层面的呈现。对赵树理笔下的众多劳动妇女形象而言,赵树理常常因为简化妇女解放过程,稀释妇女苦难而受到批评, 但是作为女儿的父亲,引导女儿去参加劳动的同时,全盘托出了劳动合理性与差异性的双重性质,那么这份珍贵的劝言,在《孟祥英翻身》等文本中是隐身的,至少对于40年代的读者来说是这样的。

与孟祥英翻身书相对,反观娜拉出走的姿态决绝,抑或是觉慧这样的新式青年要冲破家庭这狭小的笼,再或是当代文学里出走故乡的乡土年轻人们,绝大部分寻求解放、精神独立都是在出走,是背离故乡的方向,越是决绝抑或苍凉,带给读者的振聋发聩越是真切。赵树理当然知道,但是赵树理的问题小说是解放区政府与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解放区农民群众之间的沟通、翻译的一把钥匙。

“孟祥英今年才二十三岁,以后每年开劳动英雄会都要再续写一回,谁变好谁变坏,你怕明年续写不上去吗?” 文本的最后一问,是知识分子赵树理对孟祥英未来命运的恳切发问,而做的开放式结尾,还是对妇女劳动就能翻身的乐观预设,而做的团圆式结局呢?

孟祥英的命运书写,是赵树理在解放区妇女解放政策与乡土伦理的张力关系中达成的共识。在“四三决定”的逻辑上,回归家庭,是中国农村妇女解放必经的一步。赵树理的问题小说写作的工具性大于文学性,这就造成了赵树理小说文本中,个人思想独立性的掩埋,其女性观念糅杂在性别政治内部。那么,赵树理的个人性别观念在妇女解放的道路确认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在妇女解放政策和乡土伦理的空隙中,赵树理作为翻身路线的文学书写者,新旧权力的沟通者与知情人,是否为女性争取更多,这是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孟祥英翻身》的第八节“分家”,拉开了两代女性的生活距离,但是情感对抗是否一并消失是经不起推敲的。在最后一节,“直到现在,孟祥英的丈夫和婆婆还跟孟祥英不对劲,究竟是为什么?”赵树理用反问代替了这个问题。究竟是为什么?这只能说明多年以后,孟祥英的婆婆、丈夫还是固守着乡土的那一套公理,并没有“进步”,这些年改变的只有孟祥英一人。所以,这只能是半部喜剧。

劳动,作为妇女解放的一种手段,自20世纪40年代起,在中国已作为妇女解放的主要手段延续到今天。孟祥英的翻身解放方案是在新旧男性政治的对立关系中的中间道路。今天,我们不再说妇女解放,而是选择更中性的、与西方女权思想接洽的“女性解放”作为命题,我认为这实际上是对“五四”时代女性启蒙叙事的回归,“五四”时期的女性启蒙设想在当代实现了吗?并没有。 虽然在小说《孟祥英翻身》中回避了乡土秩序对女性解放的威胁浓缩在孟祥英的婆婆这个老年女性形象上,但实际中包庇封建男权作祟的是更大的范围,《孟祥英翻身》的故事在“山高政府远”的边远农村。

在劳动翻身之前,也就是革命政治到来之前的旧时代,孟祥英只有通过激烈的个人生命抗争才能够缓和压迫,才能得到族中长辈的声援,这样的情况在今天的边远地区仍然如此,在地缘血缘合一的乡土世界里,这样的例子仍然触目惊心。《孟祥英翻身》从边区的实际情况出发,劳动解放叙事有局限但不是空想的方案,女性的精神生活空间、意义获取都实现了“翻身”。孟祥英的精神空白是外界男性权力的合谋,那么今天的女性精神独立的问题就更加复杂。

我们要思考的是,劳动作为一种习惯,启蒙也作为现代文学的一种习惯,两种习惯在新的时代要求面前是否可以合为一股,启蒙或为了更好地劳动,劳动或为了更好地启蒙。 孟祥英的故事余音绕梁。今天的女性解放叙事,依据的也是劳动叙事,而不是启蒙叙事。劳动和启蒙如何结合在一起,探索当代女性解放的最优解仍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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